一
宋子悅今逢喜事,特想找個可心的人一塊兒縱情慶祝。
他今年22歲,在美國南加州大學 (USC)讀本科的商業管理。今天上午他拿到了北加州灣區一家商業谘詢公司的錄用通知,起薪接近十萬,為計劃上市公司做融資的模型分析,報到日期是七月十五號。
房東米勒一家一向對自己悉心照顧,跟他們一起分享喜悅本來不錯,可惜一家三口現在都出門在外。
他盤算著,是找美國學姐茱蒂還是找中國女同學蘇小芸。
他決定先打給茱蒂,她不接,丟給他一個新的搞笑電話錄音:這是茱蒂,你確定沒有打錯號碼嗎?
他很想跟茱蒂分享快樂。他設想,他們一起先吃飯,然後回她的公寓做愛,這一安排對他來說,具有莫大的吸引力。茱蒂是個混血兒,身體流淌有愛爾蘭人、塞內加爾人、芬蘭人和印地安人的血液,身材纖細,個頭比他還高一些。宋子悅性經曆有限,不好做科學比較,但他認為,茱蒂的床上功夫直逼華山峰頂論劍的高度,令他歎服。
如此大喜的日子,沒有茱蒂的助興,他有些失望。
認識茱蒂,是兩個月前的事,房東的兒子湯尼牽的線。
宋子悅高中畢業即來美國留學。在南加大讀完大二,從校內的學生宿舍搬出,尋找校外的住處。他走街串巷,看過很多幢待租的房子,房東幾乎清一色外國口音。等他碰到目前的房東,鼻子酸酸的,竟然想哭。這是美國嗎?是美國的話,為什麽找一個白皮膚這樣難?!房東家離南加大校區較遠,開車差不多要十五分鍾。對宋子悅來說,這隻算小小的不方便,容易克服。
房東是一對虔誠的宗教徒,年輕時從美國中西部投奔過來,米勒先生已經退休,太太在教會兼職,空出的時間忙做義工,成天見不到人影。宋子悅一心找純種的白人房東,自有他的想法。他覺得,來美國念書,來洛杉磯這個超大的種族大熔爐,跟華人或其他種族接觸的機會多得是,缺乏的恰恰是跟道地美國人的日常互動。
他在南加大的同學一半是外國人,教授裏麵一半以上是第一代移民。身處洛杉磯這個小天地,人會生出這就是美國全貌的錯覺。其實不然,放眼全國,美國還是白人的天下,天地廣著呢。
他將自己的想法說給國內的父親聽,父親連連稱好,說,到美國,不同真正的美國人接觸,要跑那末遠做啥?
自己在中國長大,中國的文化深植於體,丟不了。所以,讀大一的時候,他選擇跟美國同學做室友。在馬歇爾商學院上課,他盡量跟美國同學,起碼是外國同學交往,跟中國同學隻保持一般關係,幾乎不參加中國學生學者聯誼會組織的活動。
對國內的一切,借助網絡,他倒是無事不曉,跟得上一日千裏的變化。他知道,絕不能跟國內一刀兩段。
房東打開了宋子悅人生的一扇窗。準確地說,房東的兒子--湯尼,打開了宋子悅人生的一扇窗。湯尼人高馬大,吹一個盤旋上升的蘑菇發式,宋子悅要摸他的頭頂,非得借助高腳椅。湯尼畢業於加州州大的一個分校,學營銷,成績普通,畢業後好不容易找到北好萊塢地區的一個做雲端技術的公司,擔任部門小經理。
湯尼的位置卑微,憑它養家供房前景黯淡。湯尼並不悲觀,他最大的優勢是跟人打交道。不管對誰,他像見到百年不遇的好友,緊握你的手,凝視你的眼,侃侃而談。房東夫婦說他天生是做政客的材料,湯尼抗議說,你們根本不愛我,怎麽把我跟地球上最沒有價值的人相提並論?
憑這個柔軟身段,湯尼結識了大量的朋友,縱貫三教九流、王子平民。他跟宋子悅講過心裏話。他說,我的本科學校太弱,專業太弱,將自己拘泥於這個小世界的話,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
宋子悅問,你不會就此認了吧?
湯尼彈掉手上香煙的煙灰,說,哪能!我的機會就在我的朋友當中,天天跟他們廝混,要花費很多時間,要閑扯大量的垃圾,但是,說不上哪一天,我隻要逮到一樣東西,我的人生就會改觀。這個東西會是什麽呢?可能是一項工作,可能是一個女人。我希望是一個女人。我的外形不錯,撐得起場麵。
從湯尼那裏,宋子悅學到一個用語,釣富客 (gold digger),指的是那些用心追逐富貴後代、借以改變自己人生的平民子弟。湯尼提醒他,這種人以前專指女性,現在,詞的內涵擴展,男女都有,時代確實不同,男女確實一樣。
宋子悅覺得這個用語很有意思,僅此而已,沒有進而聯想到自己。
兩個月前,宋子悅跟著湯尼去賭城,參加一個中東王子做東的活動。他們從特別通道進入威尼斯人大賭場,在二樓一個僻靜的房間陪王子賭錢。王子個子瘦小,一件西服不是穿在身上,而是吊在身上。他雙眼深凹,炯炯有神。
王子坐在兩摞籌碼之間,獨自一人跟賭場指派的發牌員玩二十一點。發牌員是個二十多歲的高個子白人女孩,十足的性感女郎,彎腰發牌的時候,半裸的胸脯對準王子,手中的牌發得快如飛鏢。王子不動聲色,一旁觀戰的湯尼會停止說話,眼睛骨碌碌地跟著女郎的上半身起伏。
宋子悅對賭還沒有興趣,覺得輝煌的人生在一步一個腳印的奮鬥中。他坐不住,時不時立身,找房間備好的一應酒水喝。王子開始要的籌碼不過兩小摞,等宋子悅喝過幾巡酒水,他賺到的籌碼高得可以起樓。
湯尼悄聲問宋子悅,知道一個籌碼值多少錢嗎?
宋子悅隨口一猜,一百?
湯尼答道,兩萬五。
宋子悅的眼睛投過去,默數王子手邊的籌碼,沒等他數完,王子問發牌員要了一個外頭飾有亮片的軟布袋,將籌碼嘩嘩地收進去。他舉起布袋,示意湯尼拿出去兌現鈔。湯尼手拎布袋,邀宋子悅一同去。湯尼說,隻能兌出一部份,晚上花掉,其他的要開支票。
布袋裏的籌碼相撞,發出沙沙的聲響,宋子悅不忘猜測裏麵的數目,同時問自己,王子與平民同樂,你興奮嗎?他覺不出自己多興奮。他想,王子是靠投胎的運氣,羨慕他無濟於事,還是走好自己的路。
湯尼兌好一大捆現鈔,忙著打好些個電話,打完,他說,我們上去換一下衣服,接著去V酒吧,我叫了幾個女孩陪我們。
他們換好衣服,待在房間裏麵閑聊,等王子下樓的指示。湯尼利用機會,又給宋子悅麵授人生的大課。他說,要成為貴族,首先要像貴族。怎樣才能像貴族呢?你不要緊張。現在的要求比以前低。不用苦讀拉丁文,不用天天穿西裝打蝴蝶結,但是,談吐一定要高雅,成天上網玩遊戲可不成。所以呢,你隻要用空,就到洛杉磯的文化場所轉悠,比如MOCA(現代藝術博物館),Getty Center(蓋蒂中心),比如Disney Hall(迪斯尼音樂廳)。現代繪畫不好懂吧?你站在跟前,不要急著發表高見。如果有人找你探討,你就說,這個畫家,很有個性,你瞧,他故意讓我們猜呢。
湯尼接著支招,古典音樂不容易懂,鼓掌你會吧?該鼓的時候拚命鼓,頭要這麽著點。
他示意宋子悅跟著學點頭。宋子悅看著他襯衫處露出的一團黑毛,滿手特長的指甲,實在忍不住笑。跟這樣的東東學做貴族,唬唬亞馬遜原始森林的土著沒準兒管用。
他想起父親,講過類似的道理,隻不過用的是中文。
他跟父親特別親,處得像哥兒倆一般好。母親不是不關心他,她有自己的小世界,不像父親,在他麵前,總是狠不得掏心掏肺。小時候,他崇拜父親。長大了,對父親的為人處事開始有些不同看法,但對父親的親近從未動搖過。
在國內的時候,父親喜歡帶自己逛新開的樓盤,特別是高價位的樓盤和別墅。某些別墅要先預約。看房的日期到了,坐在有年頭的私家車裏,他覺得出父親的緊張和不自在。父親就是父親,他一旦走進售房處,一旦走近售樓小姐,他Hold得住,喝咖啡慢條斯理,問細節麵麵俱到,臨走,不忘交待一句,價錢不是問題,關鍵要住得好,投資要對路。
回家的路上,父親免不得要跟宋子悅切磋一番。父親問,你以為爸爸真在乎那幾杯免費的哥倫比亞咖啡?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讓你多見場麵,多長見識。到這種地方,你能處理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人生你就成功了一半。要學會想象,想象自己一旦住進來,怎樣利用裏麵的一切。連想都不敢想的人,一輩子跟這裏無緣。
他來美國念書,父親拒絕一路相送,中間也不樂意探親。他說,你在美國好好讀書,找到好工作,然後花自己的錢請我跟你媽過去。
他沒有機會帶宋子悅看美國的樓盤,他不忘建議,你有空去洛杉磯的富人區多轉轉,不斷激勵自己,不斷想象自己住進去的感覺,不想的話,你甭想住進去。
父親每次講完道理,會後退幾步,說,兒呀,我不該給你施加壓力,你們這一代也不容易,你更不容易,三代單傳,多少人眼睛盯牢你。我說了這麽多,說了這麽多年,關鍵在你自己,路該怎麽走,都是你自己的事。
宋子悅感受到父親的拳拳之心,卻不至於為父親的期許弄得夜不能寐,或者為自己的某項計劃激動得要怒吼。他基本沒有失過眠,白天經曆的事,睡覺前花幾分鍾過濾一下,然後安然入夢。
這種特質,父親不知道會延伸出什麽。父親曾經一再誇讚他,說他生在小康之家,擁有的是君主的胸懷。宋子悅以為每個父母都是這麽瞧自己的骨肉,自然沒有自我膨脹。他不知道君主胸懷從何談起?
這時湯尼接到王子的電話,王子說他們可以下樓了。宋子悅對父親的遐想告一段落。
時值星期五晚上十點多一點,人潮尚未麇集。宋子悅適應了酒吧晦暗的燈光,開始認真打量湯尼挖過來的女伴,最吸引他眼球的正是茱蒂。茱蒂是南加大的校友,高他兩屆,讀新聞專業,現在是一家小廣播電台的路況播音員。
他們相談甚歡,得知茱蒂的血統,複雜得像洛杉磯的高速公路網,宋子悅心想,如果把自己優秀中華子孫的血液跟她混合一下,說不定能引發生物革命。茱蒂的長臂開始觸摸他的身體。他想,黑燈瞎火的,大概隻能摸摸。
突然間,酒吧裏麵樂聲大作,大型投影屏幕打出:
美國人民歡迎中東王子
王子承諾支付全場客人的酒水
喝吧,就像沒有明天一樣!!!
全場一片尖叫聲。宋子悅拉茱蒂滑進場中央,開始跳舞。經過幾回身體相互碰撞,他們兩人都知道,這裏不是終點站。他們幾乎同時說,我們出去吧。
他牽著茱蒂的手,退場跟湯尼打一下招呼。湯尼正跟一個金發女郎卿卿你我,他對宋子悅翹起大拇指。王子這回兒不知人在何處。管他呢!宋子悅知道,要緊的是管好自己。
茱蒂脫光衣服,亮出模特兒身段,長腿如鶴,腳趾尖利,乳頭憤怒地聳立。她略背過身,渾圓高聳的臀部對準他,他以為,模特兒可養不出這等臀部。
跟茱蒂做愛,確實是身心俱佳的美宴。她上下翻騰,嘴裏汙語不斷,世間種種不平事被她罵過一遍。宋子悅積極配合,用心體會。
生活是一部百科全書,茱蒂是性學的老師,宋子悅對她的資格沒有疑問。
激情過後,茱蒂抓來枕頭毯子床單,凡是能拿來的東西裹住身體,頭墊在上麵,十分專注地望著他。她的乳頭依然堅挺。宋子悅跟她對視良久,不知道她心裏想什麽。他伸手過去,摸摸她的乳頭,說,硬得很。茱蒂讓他撫摸一陣,說,我非常敏感,風一吹,那兒就硬,需要嗬護呢。
宋子悅停下手,他自己的部位又硬了,壓胸臥著,頂著不舒服。
茱蒂開口說話,我餓了。
宋子悅以為她在巧用比喻,幹脆亮出自己的堅硬。
茱蒂說,我真的餓了。我們點送餐吧。
大賭場的服務就是有效率,不到二十分鍾,門外傳來敲門聲。
宋子悅連忙穿好衣服,茱蒂這回兒露臀露胸,淡定得很。打開門的話,送餐的起碼看得到她部分的身體。
他打開門,一個中亞人長相的服務員推著餐車,滿麵笑容。宋子悅知道,服務員這麽快樂,不是看到自己,而是看到別的。
茱蒂打趣道,賭城這個地方,就是一個人工堆砌的盒子,隻有不斷地製造驚喜,才有活力,才有人願意到這個該死的地方謀生。
宋子悅同意她的說法,隻是沒有講出來。賭城該死不該死,不關他的事。他好吃好喝過後,對眼前的肉體還有欲望,欲望之強,可以擊退窗外的滾滾熱浪。
二
茱蒂請不來,隻有請蘇小芸了。
同專業有二十幾個來自中國的學生,宋子悅是第一個拿到工作錄用通知的,另外一個伊朗學生拿到兩個,可以挑,比他牛。在接受同學們祝賀的時候,他看到站在一邊的蘇小芸。她最後一個祝賀他。他問蘇小芸,你還在等?她安靜地說,或許等不到。宋子悅想安慰她,可是,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失落,一片恬然。
蘇小芸跟他同學兩年,成績在班上居中等。上課從來不踴躍發言,一旦被教授點到名,開口卻句句上路。宋子悅將她看成是深具內秀的人。
她願意衷心祝賀別人,自己的工作沒著落能平靜待之,宋子悅想,這個女孩不簡單,定力超過我。
他已經給國內的父母通過電話,聽到的當然是“中國才幾個朝代?咱宋家就占一代”,“宋家自古出人才,古有宋徽宗,今有宋世雄,海峽對岸還有宋楚瑜爺爺”,“宋家的兒子一定行”之類鼓氣的老話。父親又要開講如何做人的道理,宋子悅打斷他說,您的話,我每句都倒背如流,今兒讓我先喘口氣吧。父親戀戀不舍地放下電話。
接著,他再跟幾個留美的中學死黨通話,他們問,這麽一來,一時半會兒回不成國,真要在美國長期發展?
宋子悅說,工商管理,美國是最高境界,先在這邊混幾年再打算。
同學們說,別,別,別醬。你宋子悅曆來是看事情從大處著眼,什麽叫混幾年?是臥薪嚐膽,誌在高遠哪。
茱蒂找不到,他問刻在鳳凰城出差的湯尼。湯尼先祝賀一下,抱歉不能即時請他喝一杯。他告訴宋子悅,茱蒂新近認識一個做風險投資的大款,四十來歲,剛結束一場馬拉鬆式的離婚,對茱蒂很癡迷,說要給她在西太平洋買一座小島,以茱蒂命名。
難怪茱蒂不接電話,這下可玩大了。宋子悅問湯尼,那,茱蒂不會再回電台吧?
湯尼說,電台不會想念她。她這個位置騰出來,千萬個申請者會湧過來,電台又可以體會一下萬人矚目的榮耀。你說,平時誰他媽的關心它的死活?
湯尼規勸他,你不會對茱蒂動真心吧?她自己就是釣富客,眼睛可是往上看的。再過二十年,你可能超過這個億萬富翁,那時,你隻會往下看,找更年輕的,過氣的茱蒂們沒有機會。
宋子悅對茱蒂從未動那末遠的心思。她好像也說過,他不要追求什麽長遠關係。將來她指不定在哪裏安家。對他來說,茱蒂用不著這麽露骨,跟任何女人結婚生小孩是父輩們的事情,跟自己扯不上關係。
他考慮了一下,給蘇小芸打手機。她聽到很高興,說,要慶祝,要慶祝,你有什麽節目?
宋子悅說,這樣吧,明天下午我們先去蓋蒂中心,那裏舉辦幾個新展覽,有興趣嗎?
蘇小芸說,可以,我有一陣子沒去過啦。還有誰?
宋子悅結巴起來,說,就……就……咱倆,行嗎?
蘇小芸哦了一聲。
她不想去,不想跟他一個人去。宋子悅沮喪地想。
蘇小芸說,行啊。這樣吧,是你有喜事,該由我來做東。我們照計劃,先去蓋蒂中心,回來到我住的地方,我請你吃飯。
蘇小芸來美的路線稍微曲折一些。她先在外州念私立高中,第一所大學是加州州立大學的一個分校,兩年後再轉到南加大。宋子悅開始跟她隻算點頭之交,南加大中國留學生成百上千,整體規模比得上美國的一個四年製文理學院,生不出他鄉遇故知的情分。
去年四月十一日,校園發生槍擊案,兩個中國學生被槍殺,一時,校園風聲鶴淚,人人情緒緊繃。第二天晚上,宋子悅在商學院教學樓忙一個課題,很晚才收攤回家。在門口,他看到蘇小芸,一個人,孤零零的。
他走過去探問,得知她已經預約校警陪同,正等著。他跟她站在一起,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得知她的來美路徑。她話不多,喜歡無聲地笑。宋子悅還沒學會仔細端詳一個人的相貌,他的大致印象是,蘇小芸長像一般,五官方麵,鼻子好像比較大。如他知道請教麵相師的話,他會被告知,這是生財的鼻子。當然,他會馬上質疑,廣東人普遍生肉鼻子,難道他們都是富人?
校警過來,宋子悅準備一個人先走。他看出蘇小芸不安的神情,決定還是一路送她。校警是個身軀龐大的黑人,麵相和善。路上,蘇小芸少言寡語。宋子悅主動找話題,跟校警聊。他問校警,你配槍,想過哪天用一用嗎?校警說,希望永遠不要用。做警察,槍是第二生命,可是,我唯獨不喜歡帶槍,帶槍就要用,用過之後,誰死誰活誰知道?
走到蘇小芸的公寓樓前,宋子悅看不真切樓的外形,反正比自己住的氣派。因為學校剛出事,因為剛才提到用槍,他情不自禁地學一學美國人,將蘇小芸抱住,聊作互相鼓氣。她依偎良久,好像忘記應該鬆開,逼得宋子悅主動掙脫。
宋子悅不是坐懷不亂的人,但他不是澀狼,不是花花公子,對蘇小芸的親昵舉動,他沒有竊笑,進而籌劃第二第三步該如何怎樣。當時,他隻是留有這個女孩子內心孤獨脆弱的印象。
以後,他們又成了點頭之交。再以後,他們同修一門市場營銷課,合作做國內富商陳光標借善舉推銷自己的案例分析,任課教授極為欣賞,將他倆的論文掛在他的個人網頁,作為傑出學生作品。他給宋子悅許諾,以後有了工作經驗,想回南加大讀工商管理碩士的話,他保證留一個助教位置。
他們合作做案例分析的時段,見麵討論的地點不是在院裏,就是在圖書館,沒有去對方住所,隻在都拓 (Tutor)校區中心的“加州廚房”一起吃過一次比薩餅。宋子悅說他請客,蘇小芸沒有推辭。
他們對話不多,大部分時間冷場。她問起過,他父母怎麽取宋子悅這麽響亮的名字?他說,宋的發音跟送一樣,天上掉一個兒子下來,不亦悅乎?
蘇小芸糾正說,應該是不亦樂乎,雖然這裏的樂讀成悅。為什麽不直接叫宋子樂呢?
他說,樂跟悅放一塊兒,悅顯得高雅。
她告訴他,她家住武漢,每逢寒暑假都要回去。宋子悅猜想,蘇小芸或許是國內有錢人子女。多有錢,他猜不出,起碼比自己家行吧,他家起點低,超過容易。
他來美三年多,隻回去過一次。他父母算工薪階層靠上一點的人物,有公家福利房有二手馬自達車,銀行存款和理財投資本來不錯,父親喜歡拿出他用過二十幾年的微型計算器,算來算去,算得美滋滋的。兒子來美留學,宋家的身價重度縮水。父母在他麵前擺出一付搞得定的架勢。他心裏清楚,這一百多萬人民幣的學費,如果投錯方向,打水漂,兩個老人的晚年生活可會深受影響。
開始,父親照著國內流行的出國育兒指南,給他玩根據平均成績送車送信用卡鼓勵的把戲。宋子悅很不以為然,用得著嗎?他勤奮讀書,生活簡單,成績每學期榮登院長表揚名單。父親竊喜,順勢放手,再也不提那些小兒科的事。
宋子悅覺得,蘇小芸對學業打不起精神,比較被動,她的強項是收集整理資料。宋子悅出力多很多,但沒有什麽怨言。倒不是他信奉女士優先,一切禮讓的君子之道。他本質上喜歡跟人合作,不喜歡錙銖必較。
在中國讀中學,他從不參與競選學生會的頭頭腦腦,熱心的人拚命拉他幫忙,仿佛他有點石成金的能耐。他一度對國際象棋感興趣,拉幾個同好組了一個俱樂部,他被公推為會長,人生第一回謀了個官職。他從校內比到校外,比到市裏,再跨省,等他獎杯等身的時候,他猛然意識到,其實很多座次預先排妥。他頓時失去興趣,精力重新集中到學業。
父親一再告誡他,男人成功之道,一靠大腦,二靠做人,大腦不行,會做人,人生不至於悲慘;隻有大腦,不會做人,一生與天地人鬥,下場可想而知。怎樣才叫會做人呢?父親舉出無數案例,歸根結底,是不樹敵,多交友。
父親喜歡感慨,中國文化是個大染缸,雪白的身體紮進去,烏黑的身體冒出來,厚黑厚黑。罵過之後,他將宋子悅拉近,輕聲說,老爸再教你幾個做人的絕招,這幾招,就像老中醫的秘方,隻傳子,不傳外人,你可得珍惜。
蓋蒂中心正舉辦幾項新展覽。宋子悅跟蘇小芸在一個德國畫家的展廳駐足良久。說實話,他對眼前的一幅幅畫作感到絕望。他鬧不明白,畫家嘔心瀝血創作出來的東西,為什麽一定要讓人看不懂?畫家有自己的想法,怎麽弄怎麽行,可要拿出來辦畫展,展示給世人看,難道不希望求得知音?
蘇小芸就站在身邊,他覺得有必要點評兩句。他想起湯尼有關現代繪畫的指教:這個畫家,很有個性,你瞧,他故意讓我們猜呢。他忍住沒有說,覺得太做作。蘇小芸一言不發。他突發奇想,說不定蘇小芸同樣受過高人指點,要是開口,沒準兒說一樣的話。
出了展廳,他輕舒一口氣。他發現,蘇小芸好像也是。突然,他們看透對方的心思,相對會心一笑。他打趣道,元芳,你怎麽看?
蘇小芸說,你怎麽看,我就怎麽看。
一下子,雙方的距離大大拉近。
站到大陽台上,他以車流如織的405號高速公路為背景,替蘇小芸拍了不少照片。她背負陽光,眼睛稍稍眯起,太平洋吹來的風掀動她那染成淺黃的披肩發。麵對宋子悅連續曝光的相機,麵對等在一旁觀看的其他遊客,蘇小芸略顯局促。
蘇小芸穿一件深灰色的T恤衫,上麵印有“Kiss”的字樣,下著牛仔短褲。宋子悅頭一次發現,她其實長得挺好看。他要是能深想一下的話,她的魅力來自她東方式的羞澀,這個在美國女孩子身上找不到,是東方女性最有殺傷力的部分。
拍完照,他們走到一邊,依次評點眼前的美景。宋子悅手指左手邊樹木掩映下的建築群,說,那就是UCLA,等一下去看看吧?
蘇小芸脫口而出,去UCLA?那可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敵人哪!
南加大和UCLA同處一城,同是一流大學。本來文人相輕,一山容不得二虎,兩校的運動隊又常是旗鼓相當,一旦相遇,就是不顧爹娘地廝殺,媒體當仁不讓地加以炒作,結果,兩校之間的不屑,甚至仇恨,已經超出一般的笑談。宋子悅雖然是南加大的人,當然希望本校場場痛宰UCLA, 將自己歸為瘋狂的球迷,還真不算。
對蘇小芸的言論,宋子悅有些驚訝。他不相信她是真球迷,她不過跟著吼吼而已吧。他不再提去UCLA這瑪事。他望著蘇小芸,等她提個方案。
蘇小芸說,這兒離比佛利山莊不遠,我們去羅迪歐街 (Rodeo Drive)逛逛吧?我想買幾樣東西。
宋子悅不怎麽情願。買東西去哪兒買不行,偏挑這麽貴的地方?萬一蘇小芸要買什麽的話,自己要不要掏錢?為女朋友可以考慮,為蘇小芸?況且,自己雖說有十萬大洋等著,那還是幾個月以後的事。目前自己的帳戶,扣除生活費,隻有幾千塊。在羅迪歐街買個小東西可以,稍微上檔次的,他可出不起。
宋子悅一時思想短路,額頭竟冒出虛汗。他真希望湯尼在身邊。別看湯尼平時吊兒郎當的樣子,麵對同樣處境,他一定有好辦法應對。宋子悅一直以為,經過父親常年的敲打,他處理人生的功力已躍入高段位,頭一個拿到工作就是明證。這會兒,為一點小事卡殼,他開始小看自己。
蘇小芸適時給他解了圍。她說,家裏又要我買幾樣東西寄回去,你陪我買一下吧?
宋子悅釋然,暗地罵自己沒出息,成不了大氣候。對不起,老爸,我沒有你期望的那末偉大。
他們下了山,沿405公路往南,在威爾榭大道出口,自西往東開,不久就到了羅迪歐街。宋子悅跟著蘇小芸,從幾家商店進出,她不是東看西看、比較半天的女孩,她決斷很快,看中就買。開始宋子悅沒在意,後來覺得她提東西吃力,他接過大包小包,一時恍然,好像蘇小芸成了女朋友。
經過百利專賣店,蘇小芸拉他進去。她指指一雙淺灰色的Vedor休閑皮鞋,要他試一試。宋子悅愕然,怎麽倒過來給我買東西?一看標價,525美金。他的臉見紅。他恨自己,又怎麽啦?
蘇小芸說,算我送給你,恭喜你找到工作。還有呢,感謝你陪我買東西,幫我提東西;還有呢,待會兒去我那兒,吃我做的飯,一定不好吃,先給你陪個禮。
這算什麽邏輯?
宋子悅想反駁,伶俐的售貨員已經將皮鞋擺到他腳邊。他一腳蹬進去,鬆軟鬆軟的,像一張彈性十足的皮一樣,真是合腳。
他還在想如何推辭,蘇小芸那頭已經刷妥信用卡。
宋子悅心有不爽,先是幫拿東西,後是被送東西,咱不成了跟班領賞的主兒?
他麵色帶著陰沉。蘇小芸瞅他幾眼,說,咱們這裏先說好。我送東西給你,你要是覺得不自在,你上班以後發了工資,買一雙皮鞋送還給我。扯平了吧?
合理合理!宋子悅覺得腳下的皮鞋真舒服,比已經刀槍入庫的運動鞋舒適N倍。來美國,最大的一筆開銷是目前開的二手車,以這雙鞋的天價,立馬躍升第二大開銷。如果不是有一個鐵定的好工作等著他,任憑蘇小芸怎樣灌迷魂湯,他不會接受。
出了店門,他走幾步,小心地查看一回路麵。平時,他可是走路從不看路的人,踢到哪兒算哪兒。
回家的路上,兩個人相互自在多了。這回,蘇小芸的話比宋子悅多。說著說著,又扯到南加大的運動項目。她說,我很不喜歡橄欖球,一堆人擠作一團,跟野獸一樣對撞,看誰先撞傻。
宋子悅說,這話不好亂講,在我們南加大,橄欖球就是天王。對我說幾句壞話不礙事,跟鐵杆校友講可得當心。我讀大二的時候,一個新聘的教授臨近下課,還有幾分鍾時間,一下腦子發熱,講了幾句嘲笑校橄欖球隊的話。下課的時候,一大群氣憤的同學留下不走,商量出什麽招修理那個教授。
蘇小芸問,想出哪幾招?
宋子悅說,學生評語他算死定了。還有,有人自告奮勇,要黑教授的網頁;還有人說閹了他家的狗狗;還有人說在他家門口放臭彈,爆起來,臭遍南加州。
蘇小芸哈哈大笑,說,我說怎麽剛來洛杉磯的時候,空氣裏有那種可疑的味道,原來是他家門口的臭彈。
他說,笑話歸笑話,給你來段真的。我要去投靠的公司,是我大三實習過的同一家公司,代表公司麵談的,第一輪是個女的,第二輪換成男的。他們都是南加大校友,在麵試的時候都問我對橄欖球隊的看法。他們說,隨便聊聊,不算麵試的內容。什麽叫隨便聊聊?我覺得,聊得不好,咱就得在家歇著。
蘇小芸說,那你一定聊得飛沙走石?
宋子悅麵有得色,說,您答對了。我準備充分,不但對現在的橄欖球隊,對過去五年的橄欖球隊,我都下足功夫,聊著聊著,兩個人都驚訝地問,你一個中國人,對橄欖球這麽熟悉?那個男的變成我兄弟一樣,跟我勾肩搭背,一直送我出大樓。
蘇小芸斷然說,我還是不喜歡橄欖球。
宋子悅問,即使關係到工作前程也不行?
她說,我就喜歡NBA,喜歡足球。
宋子悅點點頭,說,還好還好,我還以為你喜歡拳擊摔跤什麽的。在美國,足球不成氣候,NBA有得看。喜歡湖人隊吧?狂愛科比吧?
她搖頭,說,我才不喜歡科比呢,一個十足的自大自戀狂,受不了。我喜歡馬刺隊,超喜歡它的GDP組合,腳踏實地,讓人放心,跟德國汽車一樣。
他問,GDP?馬刺還賣東西?
她說,不是,GDP是馬刺隊三個台柱英文名字頭一個字母的組合,是吉諾貝利,鄧肯和帕克。三個都是外國人,鄧肯後來才加入美國籍。
宋子悅有些接不下去。他對NBA沒有特別興趣,實際上,他對球類運動都沒有特別興趣。要不是為了找工作,他才不會猛下功夫研究橄欖球。蘇小芸對NBA這麽著迷,對他來說,算是大開眼界。女孩子,除了念書,平時該對吃穿用感興趣呀。她看起來文文靜靜,他還覺得她選錯了專業。沒想到,球類是她的興奮點。
蘇小芸的話匣子關不住。她說,我要是能挑工作,我願意去一個NBA球隊,幹什麽都行。知道邁阿密熱火隊的主教練嗎?
宋子悅茫然地看著她。
她說,他從來沒有打球的經曆,大學沒打過,NBA更不用說。他在熱火的第一個工作是拍錄像的助理。天哪,連錄像都不讓拍,隻是助理,扛機子的小弟!他要是能做主教練,誰做不到?
宋子悅深有同感地點點頭。他拿不準要不要再扯扯足球。他知道,全世界的女足球迷為梅西傾倒。他想,要是一提梅西的大名,蘇小芸不定又是滔滔不絕。他對足球的個人見識不夠,怕跟蘇小芸聊不入港,雖然不影響他什麽,他還是覺得有失麵子。
他怪湯尼,貴族的素質教育怎麽不把球類擺進去?這下鬧的,他快要翻船。
還好,他們這時到了蘇小芸的公寓。
三
蘇小芸一個人擁有一套兩居室,樓上,帶陽台,往外看,但見綠色蔥蘢。宋子悅心生羨慕。這兒環境真好。自己的房間相比小多了,透過窗戶,隻能看到跟鄰居共有的灰黃圍牆。要是自己住這麽一套帶景的房間,學習效果肯定更好。
蘇小芸打開冰箱,開始往外搬吃的,全是超市買的速食和點心,啤酒倒有幾種。不多的幾樣東西搬出來,裏麵空空如也。看來,她不怎麽在家做飯。
他意識到,她在羅迪歐街對他打預防針出自真心。在家裏請他,他以為她會起灶,至少會炒幾個菜。他心裏把自己幾個拿得出手的菜反複在腦子裏演練,做好準備,一旦蘇小芸邀請,他就上崗。
蘇小芸一人住兩個房間,卻沒有正式餐桌,吃喝的東西全擺在沙發前的矮桌上,宋子悅得像日本人一樣屈腿而坐。
她雙手托腮,張開嘴,笑盈盈地望著他。她的左手腕帶了一條細巧的鏈子,藍白混色,左小指戴了一枚特小的黃戒指。他在哪裏讀過,哪個手指戴戒指都有講究。他不記得,小指上戴是什麽意思。
他幫蘇小芸將兩人的啤酒滿杯,她舉起杯,說,今天是宋子悅同學的好日子。人海茫茫,隻有一個朋友,沒好酒好飯,好生淒涼。但是,朋友不在多,我願意奉獻熱情一片。我在這裏衷心祝願,宋子悅同學今年賺十萬,三年小翻番,五年大翻番,目標四十歲,搬到西雅圖跟比爾·蓋茨做鄰居。
想不到,想不到哇,這個蘇小芸平時打不出個悶屁,這會兒妙語連珠!她的美好祝願有多少可能性先不用管,真心最重要。宋子悅心花怒放,幹了一杯不夠勁,他啪啪幾聲自個兒開了兩罐啤酒,一手一罐,咕咚咕咚直往肚子裏灌。
還是同胞好,講的話就是給力。要是請茱蒂出場,性愛也許無人能比,但祝酒辭呢?她講得出這麽到位的話嗎?No door! 此刻,請不到茱蒂的遺憾變得無足輕重。
他們一邊吃喝,一邊聊,聊到教授,聊到同學,聊到南加大糟糕的治安。宋子悅問到她下麵的打算。她說,她隻是提前申請了實習打工卡,還沒有聯係任何公司,沒有申請其他學校深造。
宋子悅大感驚訝,說,那畢業典禮一過,你準備回國?
她搖搖頭,說,這個也沒有定。家裏說,是留是回,決定權在我身上。
宋子悅問,那你……?
她喝一口啤酒,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不適合讀工商管理。我的夢想是當記者,最好是體育記者。
宋子悅關心地問,當時,你沒有跟家裏商量好?
她苦笑道,不是俺出錢,身不由己。
他問,你家裏是幹什麽的?
她簡單答道,做生意的。你家呢?
宋子悅說,共和國的公務員。
她說,好哇,汗澇保收,天天睡好覺。
宋子悅說,我學毛澤東做過一個中國現階段各階層的分析,分析來,分析去,根據我家的地位,根據我爸媽對現狀的真實態度,他們人在體製內,不至於跟政府公開做對,背地裏呢,他們或許會給跟政府作對的人支招,我們那裏太他媽腐敗了。你們家做生意的,大小是個老板吧?
她點點頭。
他說,那你們家屬於支持現狀的人,一旦中國發生動蕩,你家的財產得當心。
他發現,兩人圍坐小矮桌,比坐正規餐桌來氣氛。他們挨得很近,互相可以聞到對方的呼吸。他預先想過,跟蘇小芸吃吃飯,聊聊天,然後拜拜。他不指望還會有別的。這下,他們越聊越投機,腦袋越湊越近,他自己有些把不準事態的發展方向。
不管是好是壞,宋子悅準備著。
蘇小芸喝高了些,腦袋輕微晃動,笑起來讓人莫名其妙。宋子悅心想,小丫頭,跟小哥鬥酒你還得多練練。
她搖晃著站起身,從組合櫃的抽屜裏拿出一副嶄新的撲克牌和一個骰子,往桌上一飛。宋子悅抓起骰子一瞧,止不住樂。黃色骰子!有“親吻”,“脫內褲”,“鬆褲帶”等等選項。蘇小芸要麽喝高了,臨時起淫心,要是她早有準備呢?
宋子悅閉眼一想,緊張啥,不是早早定下時刻準備著嗎?
他們選定玩抽王八,講好遊戲規則:誰手裏拿到單張8和單張王,算誰輸,輸者擲骰子,丟到哪麵照著做,前麵做過的話再擲。
宋子悅暗喜,他少年得誌的時候差點成了專業國際象棋手,這點牌式實在是小打小鬧。他看看蘇小芸,於心不忍。他不想趁人之危。他自己脫什麽也不在乎。女孩子脫可就是大事情。蘇小芸已有醉態,腦袋不管用,這時吃人豆腐,算哪門子事。不過,蘇小芸一副躍躍欲試的架勢,好像非扳倒他不可。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出所料,蘇小芸連輸三場,她的褲帶鬆開,她的胸罩脫掉,她的內褲脫掉。望著她光閃閃的裸體,宋子悅集中不了精神,稀裏糊塗痛失第四場。他痛快地鬆開皮帶。第五場,又是蘇小芸輸了,懲罰是“親吻”。她搖晃著身體,躺倒在沙發上,用手指指自己的唇,說,親這裏,來呀。
宋子悅說,你輸了,你應該親我,怎麽變成我親你?
話是這麽說,他跟著倒在蘇小芸身上。兩個人的嘴合在一處,宋子悅覺得就像盛夏的時候掉進井裏,水刺骨的涼,水清冽的甜。
宋子悅進入蘇小芸的身體,軀體運動時,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聲,眼睛卻睜得老大,追隨著他。宋子悅被她盯著不太好意思,又不敢說出口,弄得動作失調,她哎喲叫了一聲。宋子悅認為時機合適,說,別悶著,會悶壞的。那麽迷NBA,看到扣籃都是又叫又跳的,哪有悶著樂的?
她一把撩開他,大喊一聲,我好難受噢,你的膝蓋一直盯著我,我的媽呀,痛啊!
宋子悅尷尬萬分,直起身體,雙手垂直,不知道該怎麽辦。
蘇小芸忙著舒展被頂痛的身體部分。幾分鍾過後,她伸出雙手,說,犯了錯誤不要緊,要緊的是知道怎樣修正錯誤。
宋子悅小心翼翼地調整好身體,小心翼翼地找進入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貼近蘇小芸,蘇小芸等不及,猛地將他身體往下一壓。
這一回,嘿嘿,宋子悅做到人樂己樂,創造出性愛的盛世榮景。這一回,他眼中隻有蘇小芸,什麽茱蒂大師一幹的人,對不起,一邊呆著。
等蘇小芸從沙發上滑下,滑到地毯上,舒展開身體,閉目喘息時,宋子悅發現自己愛上了她。對他,這是人生第一次真正愛一個女孩。
他愛戀的目光掃過她攤開的雙手,她起伏不定的乳房,她毛發均勻的陰部,還有她塗成兩種不同顏色的腳趾。他想,他要好好照顧這個女孩。她不愛本專業,不愛找工作,沒關係,他有雄金十萬,養她何難?靠他的專業,靠她的個性,他們可以共同創造一個完美的家庭。
他一時熱血沸騰,不能自己。
他們又做了一次愛,時間持久。無意中,他們發現,一邊做,一邊談論一些事情,比如學印度教授的口音,比如學烏克蘭同學說話幹瞪眼的神態,這些給做愛增添了無窮的樂趣。
過後,他以自己深湛的電腦製圖本領,幫蘇小芸合成了一張她身穿馬刺隊啦啦隊員的招貼畫片。蘇小芸極喜歡,立刻掛到她的波微博,如她所說,向全世界隆重推出一個超級球迷。她親吻著宋子悅,說,隻送一雙皮鞋給你,不夠不夠。
宋子悅說,夠了夠了。
他不敢說,嫁給我吧。他知道,“愛你”可以掛嘴邊,“嫁給我吧”可不能隨便說。婚嫁是嚴肅的事情,要考慮很多因素,光有愛不夠。
四
他倆成了戀人。蘇小芸從此稱他為宋子悅同學。
宋子悅同學對洛杉磯地區了如指掌,他帶蘇小芸重新領略一番它的好山好水。他領蘇小芸見過房東一家,他們對她印象很好,湯尼說,幸好這個替補換得及時,換得更好,要不還會陷在追念茱蒂的痛苦中。
宋子悅覺得好笑,誰說茱蒂有那麽大的魅力?現在,他連茱蒂的模樣都記不真切。
出於愛,他迅速成為NBA的球迷,可以跟蘇小芸評頭論足NBA的人和事。他深一層想,籃球不過是五個人的運動,NBA弄得這麽風生水起,商業運作功不可沒。這可是他的專業呀。
宋子悅還沒有跟家裏匯報這件事。戀人是戀人,媳婦是媳婦,要娶媳婦的話,家裏兩位大老的意見不聽不行。蘇小芸有沒有跟她家裏說,宋子悅不清楚。他不介意。
真是情場得意,場場得意。臨近暑假,宋子悅又拿到一個錄用通知,公司地處北卡羅萊納州三角園高科技區,起薪低於北加州的谘詢公司,照消費指數比較,含金量高出不少。他動了心。薪水低一點,生活壓力小哇,人一過去,不消幾個月,他房子車子全部可以搞定。轉念一想,現在,他可不是一條小光棍,蘇小芸雖然不是他老婆,起碼目前是他在美國最親近的人,她的意見得重視。
蘇小芸看過錄用通知,撂下一句話,加州離中國最近,做工商管理的繞不開中國,你這樣不是舍近求遠嗎?
再見,北卡羅萊納。
宋子悅字斟句酌,費心寫了一封辭謝信。尋找工作過程中,學校反複訓練過,在美國社會混,千萬不要燒掉路過的橋,“謝謝你”要不離口。寫著寫著,宋子悅心裏那個美呀。那麽多人為工作犯愁,那麽多人考慮回家啃老,他宋子悅,這麽好的一個工作送上門,他卻隻能說,來不了,多謝!
這畢竟還是件好事,他給父親匯報了一下,父親說,沒關係,沒關係,咱不能隻看錢,對吧?你安頓好了,辦手續接我們過去,我們還是可以去那邊看看嘛。
暑假臨近,蘇小芸告訴他,她已經訂好回家的機票,問他要不要一道回去。
宋子悅問清楚,隻是搭夥坐飛機,還是接著拜訪丈母娘?
蘇小芸正色地說,你看著辦。
宋子悅心頭的小鼓敲得咚咚響。一,他們的關係已經走到這一步嗎?二,見丈母娘,那可是世界難度最高的會麵,他犯怵。三,去了女方家,男方家也得去吧?不事先做個鋪墊,直接帶媳婦回來,這平地一聲驚雷,嚇到人誰負責?
蘇小芸說,我啥時候成了你家媳婦?誰說你要見丈夫娘?別哆嗦。我中學的時候,才這麽高,就開始往家領男女同學,他們習慣了。宋子悅同學,深呼吸,平常心態。
這還有什麽好多說呢?宋子悅立馬跟著訂機票,還有座位,價錢比蘇小芸的貴好幾百。他們商妥,兩邊都去看看,先去蘇家。
畢業典禮隆重舉行。他倆戴著學士帽合影,羨煞了無數男女。好事接踵而至,宋子悅有些找不到北。是不是人生精彩過頭了?
偕女朋友臨回國前,他覺得有必要跟家裏先透一下,說有個女同學可能會到家來看看。父親問,隻是一般同學?
他嘿嘿一笑。
父親問,她家是幹嗎的?
他說,做生意的。
父親說,做生意有大有小,沒問清楚?
宋子悅覺得,問那麽清楚幹什麽。對父親任職的細節,蘇小芸同樣沒有多打聽。在美國,他們一起麵對一個陌生的國度,一起麵對嶄新的生活,聊天的話題很多,父母不在身邊,真的就常常忘記。
坐這趟飛機要十五個小時,宋子悅準備充分利用,多聊雙方父母,提前暖暖身。
他們的座位被劃在五十幾排。宋子悅指望能撈個空座位,讓蘇小芸躺下睡覺。他挨近最後幾排,發現好幾個中亞麵孔的男子已經守在那兒,對他這個新競爭者露出不友善的目光。結果,他們全白忙,艙位爆滿,中亞人和宋子悅悻悻然,各就各位。
回到座位,宋子悅忙著幫蘇小芸拆毯子,試耳機。她腿腳這麽擱,那麽擺,怎麽也不合適,直報怨,空間太小了。宋子悅說,還小?這是最新的空客380,比原來的波音777寬敞。他問,你每次回家,坐的也是波音777吧?
蘇小芸說,是,我坐頭等艙。
宋子悅問,一直坐?一共五六次?
她點點頭。
宋子悅沒有坐過頭等艙,沒有想過坐,他知道票價貴很多,沒研究到底要貴多少,覺得跟自己毫無關係。他知道,坐頭等艙可以躺下來睡覺,好酒好菜伺候。想到剛才,好心想占一個空座位,讓蘇小芸躺下休息,權當頭等艙享受一番,想不到,她一直這麽享受。
宋子悅有些不痛快,不一定是衝著蘇小芸,衝著什麽,他自己不完全清楚。
他們吃過晚餐,睡意已濃。艙內的燈火通明,空嫂們還在辛苦地忙碌,他們隻得閑聊,聊著聊著聊到了蘇小芸的家庭。她說,她的親生母親十多年前因病去世,現在的媽媽是她爸爸後娶的,她稱叫小媽。小媽是英國留學的海歸,生了一個弟弟,弟弟今年十一歲,現在上海讀英國人開的貴族學校,雙語教育,不參加國內高考,目標歐美名校。小媽是學校董事會的成員,不是閑職,活動很多。
宋子悅問,你父親到底做什麽生意?
蘇小芸說,原來做清潔用品,客戶是酒店和寫字樓,後來業務範圍擴大,從武漢擴張到外地,現在是集團公司,已經在上交所掛牌。
宋子悅問,你父親是公司的老板?
蘇小芸說,原來是,現在成上市公司,變成董事長,占的股份最多。
乖乖,難怪蘇小芸這麽牛,不愁吃,不愁穿,不愁工作,原來是祖國的富二代呀!
現在上不了網,如果能,宋子悅很想立馬查查她父親的公司,掂掂公司的實力。
前一陣子,有一批中國企業相繼進軍紐約證券交易所,他還跟同學議論過,看看誰能成就百度第二。他們的結論還在成型,那邊公司已紛紛出財務狀況,先後被摘牌。
以前,隻要聽到某某國內公司上市,許多人的眼睛裏立刻飛出無數的偉人頭,那是巨富玩的把戲呀!後來,今天這個上市,明天那個上市,集團公司滿天飛,大家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他問,那你幹脆回國,到你父親的公司幹得了。
蘇小芸答道,不是沒想過,就是沒有做生意的興趣。再說,我的弟弟天天長大,我家後繼有人。我小媽成天急得,恨不能拉著弟弟一天成年,到董事會開會。
宋子悅知道觸到敏感問題,他不能多打聽。正好,蘇小芸現出睡意,他給她蓋好毯子,讓她枕著自己的肩膀,她很快入睡。宋子悅以為自己也會很快睡著,沒有。他腦子裏念頭很多,最強烈的,自然是蘇小芸的家庭。不管她家算巨富還是小富,比起自己家,一定高出不少。
宋子悅消化了一下,仔細瞧瞧蘇小芸的眉眼,沒有發現她突然變得特別,她的頭頂沒有騰起光環,她還是一個樣嘛。
聽著蘇小芸均勻的鼻息,他生出愛憐之意。她家是她家,她是她,他們之間過日子應該沒問題。他很想將她摟進懷裏,把她放到床上,一直看她,守到天明。自己睡不睡覺一點關係也沒有,跟她做不做愛一點關係也沒有。他隻希望,她安然入眠,好夢連連。
睡意還是無情地向宋子悅襲來。他隻要稍稍活動一下被蘇小芸枕得發麻的手臂,調整一下坐姿,隻需要幾秒鍾就可以墜入夢鄉。可是,蘇小芸一動不動,他不忍心驚醒她。他開始想辦法抵禦困倦。他睜大眼睛,想起背過的禪詩,那是最能除卻塵念,進入無我境界的精品。他反複默誦千古明句: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身心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念著念著,他睡意更濃,要命的是,尿意跟過來湊熱鬧,這可是不能等的欲望。他扭頭看著蘇小芸,向她發射求救脈衝。一波波過去,一波波循原路返回。他幾近絕望,總不能拉在身上吧?
老天幫忙,蘇小芸深吸一口氣,腦袋往右側一擺,宋子悅以逃命一般的速度奔向洗手間。
等他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蘇小芸頗為不滿的眼睛。她說,真能睡,我都看三部電影了,還打鼾。
他清醒過來,接過她遞過來的濕手巾,一邊擦,一邊說,太困了。他把昨晚的痛苦描述一番,她笑得直跺腳,說,念什麽禪詩呀?怎麽不搖醒我?我睡起來像小豬仔,被人搬進屠宰場都不曉得。
她含情脈脈地望著他,一會兒說,真爺們兒,真爺們兒!
飛機在廣州新白雲機場降落,天已麻麻亮。
他們直接轉到國內候機區,挑了一家餐館吃早餐。匆匆吃過,宋子悅在餐桌上打開他的I-Pad,查查郵件,然後上蘇小芸父親公司的網頁。她父親的光輝形象當然免不掉。他一身藏青西裝,紅色領帶,不是坐著,而是側站著,五指軟立壓住大班桌的一角,一副胸懷蒼生的宏偉神情。蘇小芸跟他長得像,尤其是同一個肉鼻子。
蘇小芸得意地說,這張照片是本人挑的。我小媽堅持上她選的,我不反對,隻是對我爸說,這一上網,全世界的眼睛都盯著,要弄個不一樣的,弄個側站的,別人印象深。老爸平時對小媽言聽計從,就這次,他采納了本人的意見。小媽還說要不要弄一個我爸抱弟弟的照片,讓大家對公司的接班人早一點有個概念。我爸氣得罵她,說,你對中國的治安這麽有信心?你這是引狼入室,他們綁架起來一綁一個準。
宋子悅想,哪天跟蘇小芸生個兒子,他無論如何會把兒子的靚照公諸於世,與天下同樂。他有什麽好擔心的?
他接著看蘇父公司的網頁。他的公司不但密布國內,分號開到俄國、肯尼亞、墨西哥這些偏遠國家,是貨真價實的跨國企業。他覺得,這麽重要的網頁,其實可以弄得更好,比如少用一些套話,少用一些長句子,多配畫麵,多用國際通行用語。他不好意思開口,怕蘇小芸不能接受。
反正,不用多看,蘇小芸的家庭很富,這是不可懷疑的事實。宋子悅以為自己會嚇得直哆嗦,他摸摸自己的心髒,心跳正常呢。父親說他是成大事的人,他開始覺得,有點道理。他有什麽好哆嗦呢?蘇小芸不是對他癡情著嗎?
蘇小芸的手攬住他的腰,陣陣熱氣傳送過來,他心裏暖洋洋的。這個最重要,其他可以慢慢對付。
說著說著,他將話題引到自己的父親。父親沒有多少錢,沒有多高的官位,在宋子悅的眼裏,父親仍然值得自己引以為榮,因為,父親是一條處亂不驚的硬漢。
宋子悅說,我爸喜歡總結一生,說最大的成就是生了我這個兒子。遺憾很多,最大的遺憾是我爺爺死得太早。
她問,你爺爺是幹什麽的?
他說,以前是造船廠的工人。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是一個造反組織的總司令,老家上歲數的人都聽過他的名字。一天中午,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爺爺被另一派的人用鋼鞭活活抽死,屍體被丟進長江。
他們沉默了一陣。
他接著說,所以,我爸對我寄予無限希望,說我繼承了祖父做領袖的基因,說我有君王的胸懷,宋家複興全靠我。
蘇小芸乜他一眼,說,哦,君王的胸懷?我怎麽覺得你還有小心眼,臉色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
他爭辯道,又不是我自封的,是我爸他說的。
這時,餐館的顧客增多,座位上都滿了。他們一人點了一碗麵,一杯飲料,早被吃喝得光光。一個像是經理摸樣的女人老在邊上走動。宋子悅讀懂了她的不滿,他拍拍蘇小芸,說,我們該走了。
他們沒有托運行李,隻有一件隨身行李箱。他們拖著行李箱,在機場來回轉悠。
快八點,他估計父親該從公園晨跑回來,他給父親打了電話,順便說到,蘇小芸的父親是大老板。父親問叫什麽名字,宋子悅告訴了他。
他剛收掉手機,蘇小芸的手機響了,她看了號碼,說,我爸爸。聽得出來,蘇小芸跟父親關係不錯,她一半撒嬌,一半正經,講了半天。宋子悅想,我還以為天下就我們父子關係鐵,人家關係也夠鐵的呀。
快上飛機的時候,父親的電話追過來。他聲音帶顫抖,問,你知道蘇小芸父親的身價是多少嗎?
宋子悅故意落後蘇小芸幾步,低聲地說,多少?
父親說,將近六十億,六十,億。
宋子悅一換算,將近十億美金,在美國,也算大富翁。
父親問,你跟蘇小芸有什麽長期打算?
宋子悅說,太早了吧。我們還是談朋友,以後再說。
父親說,你現在就要好好想想,千萬……
進了廊橋,聽不清父親的話,宋子悅隻好關掉手機。
深圳航空的飛機騰空而起,飛往武漢。
兩個人基本沒有再說話,陷入各自的沉思。
飛機提前降落,蘇小芸連說,難得,難得,國內航班準點到達就是奇跡。
她又驚呼一聲,小阿姨!循著她的手指,隻見一輛掛軍牌的路虎越野車泊在停機坪,旁邊站了一位披米色風衣的女性。強勁的氣流吹起,她的頭發隨風飄蕩,她的風衣迎風飛揚。這個酷勁兒,就是活生生的電影畫麵。
宋子悅問,怎麽叫她小阿姨?
蘇小芸說,她是我小媽的小妹妹。她們三姐妹會嫁人,政界、軍界、商界各有一個,小媽是老大。有人開玩笑,說她們是當今的宋氏三姐妹,將來控製全中國。
下了懸梯,他們直接上越野車。宋子悅不好意思回頭張望,他摸不準其他乘客注視的目光,不知道是羨慕還是憤怒。
上了車,他們三人坐後排,前麵副駕駛坐了一個軍人,軍銜是少校,帶一副墨鏡。
蘇小芸介紹宋子悅,說他們是留學的同學,小阿姨友好地衝他一笑,說,那得跟著叫小姨。她不過三十幾歲,真叫不出口,他為難地騷騷腦袋。她沒有等著叫小姨,接連打手機。收起手機後,她問蘇小芸,你臉色不好。沒有睡好?
得知蘇小芸沒有坐頭等艙,小姨深望了宋子悅一眼,理解地點點頭。她說,我們送你出機場,進城後,你爸我姐在酒店等你,一起吃中飯,然後陪他去孝感,公司準備在那裏投資一個項目。我就不陪你們吃飯,有事要趕回部隊。
蘇小芸介紹說,小姨父是空軍部隊的副參謀長,我軍高級首長。
小姨說,切,芝麻官一個,他要是去空軍總部,除了站崗的,見誰都要立正敬禮。
這時,前麵的少校軍官回過頭,接過話題說,焦參謀長剛過四十,已經是上校,十年之內,還能跳好幾級。
小姨打斷他,說,咱們不談這些。
她的臉上彌漫著抹不去的喜氣。
蘇小芸說,今天我們好運氣,不但準點,還提前降落。
小姨說,我們給空管打過招呼,讓你們這架飛機先著陸,別的飛機禮讓一下,在空中盤旋。我們偶爾提這種要求,空管很合作。提多了,會影響軍民魚水關係。
宋子悅差一點驚呼出聲。乖乖,真有這種事!
軍車直奔漢口,在一家酒店門前停住,早有一批人在門前等候。小姨說,我算完成任務,你們直接上去,我就不送了。
五
從外頭看,餐館門麵一般,跟中國一個較大縣城的大餐館相似。進門穿過一條長廊,進入的卻別有洞天。
裏麵像一個小型音樂廳,挑高的屋頂,中央擺了一張大圓桌,一個挨一個坐的話,至少可以圍坐五十號人。桌子上橫放一條齊桌長的船形木盤,盤中盛滿生猛海鮮,船頭立一塊“一帆風順”的牌子。桌子背後,是一個墊高的小舞台,幾個後腦勺梳小辮的男人在忙著布置。
蘇小芸的父親獨自坐在一張大皮沙發上,其他十幾號人散坐在周圍的幾張小沙發。看到兩個年輕人,蘇父站起來,蘇小芸疾步向前,跟父親抱了一下。她父親五十來歲,個頭比宋子悅矮幾公分,留一寸頭,毛發雪白晶亮。比起公司網頁上的標準照,他顯得年長許多。
宋子悅發現,在場的男性基本都剃寸頭。他自己的頭發算留得最長的。
宋子悅伸出雙手跟蘇父相握,蘇父的手力道很重,眼含微笑。蘇小芸介紹說,這是我在南加大的同學,跟你提過的。蘇父哦哦應聲。宋子悅有些局促,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要不要跟著坐大沙發。
蘇父對大家招呼說,不用等小芸的媽媽,我們先吃,快節奏,等下要去孝感。
宋子悅跟在蘇父和蘇小芸後麵,以為會被安排坐在一起。突然,一隻手臂捏牢他,他回頭一看,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男子努努嘴,說,咱倆坐一塊兒。
宋子悅坐在主位的斜右角,隔著麵前這張巨無霸的桌子,他跟蘇小芸之間仿佛劈開一條台灣海峽,本是同根生,隔水兩相望。蘇父的右首空出一個座位,想必是留給她後媽的。
後媽最後一個趕到,她身材高挑,臉上精心化過妝。論青春,她拚不過蘇小芸。論氣度,她的氣勢奪人。她特意走過來跟宋子悅打招呼,周圍的幾個男人啪地站起來,目光充滿敬畏。
飯局開始,好酒好菜自不待言,駐場的歌手水準挺高,唱了不少當今美國的流行歌曲。行到中間,餐館老板二度進來。他五十開外,帶一副滑至鼻梁中間的老式眼鏡,看起來有些滑稽。他舉杯,用武漢話講了幾段。先是吹一通蘇父,在座的對蘇父頻頻頷首致意。後麵,講起蘇小芸,大家的目光轉向她。她神態自若,始終微笑。餐館老板誇她在美國學業優秀,有父親這種儒商栽培,前程似錦。
坐宋子悅旁邊的男子問,你是小芸的同學?
宋子悅點點頭。
他問,畢業後留美國還是回中國?
宋子悅說,剛拿到美國的一個工作,幹幾年再說。
男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問,薪水開多少?
宋子悅覺得自己有底氣,爽快地說,快十萬美金,帶完整福利。
男子心算了一下,說,還行。美國稅高,左扣右扣,剩下進口袋的沒幾個子兒。不過,你是單身,不會餓肚子。
宋子悅說是。
男子招呼宋子悅吃菜,問他的酒量如何?宋子悅說,還可以,在美國喝酒的機會少,酒量下降很多。
男子說,不用擔心,回國吃幾次,酒量馬上回來。
宋子悅抬頭望對麵,發現三雙眼睛同時盯著他:蘇小芸父親,蘇小芸後媽,蘇小芸本人。蘇父和後媽迅速調轉目光,後媽給蘇父夾菜。蘇小芸的眼睛一眨不眨,滿含深情。宋子悅這時的心理開始脆弱,因為眼前的大場麵,蘇父的威嚴,身邊男子對美國的不屑。蘇小芸的深情凝眸,將他有些搖晃的身子扶正。
他想,咱可是見過世麵,見過外國王子的人,在美國名牌大學表現優異的有為青年,挺住,慌什麽!
男子給送宋子悅夾一塊生龍蝦片,說,如果在美國混得好,還會考慮回國嗎?
宋子悅一麵蘸醬,一麵認真考慮,他說,真不好說。
男子說,你是普通出身的人,跟我一樣,我們看事情,恐怕跟他們不太一樣。他嘴巴對著蘇家三口人努努。
他接著說,小芸是個還在成長的人,有些天真,將來會成什麽樣子,誰也說不清楚。我說這些,你千萬不要多心。她的爸爸是大老板,對人很寬厚。小芸從小就好交朋友,男女朋友都交,她爸爸從來不反對,還能把她鎖進籠子裏?做不到嘛。認真起來的話,她老爸可是不會馬虎,調查起來比中紀委還嚴密。就她家現在的身價,對小芸有想法的人可以再組一個直轄市。
他對自己的比喻很滿意,開心地笑出聲。
宋子悅口中的龍蝦已吃不出味道。
男子及時刹車,說,跟你交個心。剛才說小芸還不太懂事,那是從我們這些長輩眼裏這麽看的。她其實聰明得很,她看上的男孩,比如像你,一定不是等閑之輩,要不,你這頓飯沒有人會請。小夥子,振奮精神,作好充分準備,爭取出線。
他拍拍宋子悅的肩膀,又說,小芸的媽媽原來勸小芸多往加州理工學院走走,那裏的男生種好,將來生出來的第二代不得了。加州理工出過錢學森這樣大師級科學家,還有什麽好說的? 我有女兒的話,也會這樣想。
宋子悅去過加州理工,在洛杉磯,幾個中學的學長在那裏念研究生。他不覺得他們個個是天才,沒那麽牛,甚至有些呆,不覺得自己比他們差在哪裏。
宋子悅記得蘇小芸對他講過類似的話,他反駁說,你已經是天才,再跟一個天才配種,別弄出物極必反。人說,天才配天才,中和出來的是癡呆。
宋子悅抬頭,又遇到蘇小芸的深情注視。他的眼睛眨巴幾下,覺得她顯得有些陌生。她跟他玩黃色骰子,恣情做愛,他幫她設計動畫啦啦隊員的造型,他們一起走遍洛杉磯的大小角落,一起分享過多少青春的快樂!那時候,他覺得,橫在他們之間隻是時間,他們早晚會締結美滿婚姻。他信心滿滿,覺得就是養她也不會成問題。
他覺得蘇小芸離他越來越遠,沒想到,轉眼功夫,她就站在他麵前。她的手搭在宋子悅的肩膀,手指親昵地輕搔著,對著男子說,你們聊得這麽開心,誰中獎了?
男子好像想站起來,身體挺直,屁股脫離椅麵,最終沒有站立。他說,跟你同學聊得很開心,小夥子,不錯,不錯。
宋子悅僵硬的肩膀鬆弛下來。他真想親吻蘇小芸的手。他不能。他知道,無數的眼睛或遠或近地盯著他,他不能顯出對蘇小芸的輕薄,要是在南加大,他早已將她放倒,盡情做戀人愛做的美事。
蘇父停止吃喝,雙手按住桌子,幾乎同一時間,所有人放下筷子,駐場歌手像聽到軍營的熄燈號,立刻偃旗息鼓。蘇父站起來,宋子悅身邊的男人吆喝一聲,大家上車,咱們去孝感。
蘇小芸的後媽沒有跟去。她站在大桌邊,跟那個男子講話,他們回頭張望過宋子悅幾次。
目的地是孝感地區的一個縣級市。宋子悅被安排跟那個男子同乘一輛車,還是跟蘇小芸無緣。車隊臨近縣界,一排車已停在界外路邊。蘇父下車,被擁進一輛黑色奧迪,前麵三輛警車開道,奧迪啟動後,後麵的車陸續跟上,最後兩輛警車押陣。
這時,男子像剛想起來,他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宋子悅。他是公司華中地區的總經理,姓寧,該叫寧總。遞完名片,他撳免提鍵,跟一個人通電話,直接稱盧書記,說搞這麽大場麵,是不是給當地政府添麻煩?
盧書記說,哪裏,哪裏,上麵領導來我們這裏視察,我們動用警車,那是規矩,誰敢不遵守?領導走了,我們千謝萬謝,擔心出狀況啊。領導下來,我們心理很矛盾。來了,接待工作很麻煩;不來,我們一輩子得呆這裏。你們來,我們是發自心底的歡迎,你們帶來投資,拉動就業,實打實的幫忙。我們是品外小官,隻能調動這幾輛警車,有本事調得動空軍護航,我們半點不會猶豫。
宋子悅聽著暗樂。這陣仗可是夠隆重的。以前,他在馬路上見過類似的浩蕩車隊,他和許多路人被警察堵在道邊。他注視那些隱在茶色玻璃後麵的人形,好奇他們的身份。如今,他也隱在茶色玻璃後麵,不同的是,車隊疾駛在空曠的省道上,沒有路人駐足旁觀。
父親又來電話,問他們什麽時候可以去老家。宋子悅說,我不是在美國就告訴過你嗎?父親哦哦幾聲,說,你是要安排家裏住,還是住酒店?這回,我們聽你的。
宋子悅覺得奇怪。這些事,父親曆來不過問,怎麽變得嘮嘮叨叨,客客氣氣的。他有些不耐煩,說,該怎麽辦怎麽辦,到時再說。
父親急了,嚷嚷道,怎麽這麽不懂事?到時再說,到什麽時候?現在不弄好,到時酒店都訂滿了怎麽辦?
宋子悅忍不住,大聲吼道,老家不是北上廣,什麽時候會訂不到酒店?
父親還想說什麽,嘟囔幾下,說,好吧,不要忘記你們過來的車次,我安排人接,我會借單位的奧迪,放心。
宋子悅其實對父親很在乎,很愛自己的父親。對自己,父親愛,從來不溺愛;時刻保護他,知道在什麽時候放手,是一個很稱職的父親。現在,他覺得窩囊。父親的嘮叨出乎他意外。本來他的心理已經不太穩定,父親這時候添亂,他自己沉不住氣,發脾氣。他不願意這樣對父親!
寧總望著窗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宋子悅可以打保票,他們之間每一句話,他聽進去,沒準兒心裏偷樂。
宋子悅的心情又跌入穀底,父親對自己所有的讚美在現實麵前化為烏有。
他蔑視自己,宋子悅,你還嫩,你不行,你上不了台麵,你上山的路長著呢。
同時,他奮力調整自己的心態,奮力擊退以前從來沒有過的自卑。他不甘心自己就此沉沒。
寧總沒有找宋子悅講話,他手頭有兩台手機,兩台都忙。聽著聽著,宋子悅聽出道道來。一個手機是談工作的,他一口一個蘇老板,口氣倨傲。另一個手機是談別的,可能是跟他老婆,仔細聽,不太像,他口裏含蜜,太甜。誰還會跟老婆玩這個?他想,這一定是情人。
宋子悅對寧總懷有的一點敬畏頃刻瓦解。
寧總許是感到心虛,兩個手機休息的區間,他拍拍宋子悅,說,你留在國外也好,國內的事情太多,家事公事混一塊兒,鐵打的身體也吃不消。
到了孝感地區,宋子悅混在一大群人中間,跟著蘇父視察縣裏專門劃出供開發的地盤。在宋子悅眼裏,這個畫麵像極了新聞聯播,中央領導下基層視察的場麵。蘇父無疑是中央首長,其他所有人眾星拱月。蘇小芸緊隨在他身邊,有時候幫助攙扶一下,蘇父就勢牽著她的手,對一邊的兩個地方領導介紹女兒,他們立刻對她討好地笑著。公司一批重要幹部是另外一個小群體,寧總是其中一分子。他們刻意對蘇父保持落後幾步的距離,步伐齊整,像受過軍事訓練。
他宋子悅呢?連星星也算不上,進不了畫麵。現在陪他的是當地一個秘書模樣的年輕人,他忙著注意前麵一幹人,懶得理會宋子悅。宋子悅再一次體會到對蘇小芸的距離感,這次特別強烈,強烈到他想一個人折回頭,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
理智上,他努力說服自己,這跟蘇小芸沒有關係,她沒有把他推進苦惱的大坑,他的苦惱是自找的。但是,他還是對蘇小芸有看法,很有看法。難道要跟她翻臉?跟她分手?不不,他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恰在眼前,讓人那麽戀戀不舍。
他拖著腳步,像夢遊一樣,下麵的活動內容基本沒有概念。
進了縣城,他們全部安排住最高級的三星級賓館。不出所料,宋子悅沒有被安排跟蘇小芸住一間房間,連隔壁鄰居也不是。他的室友是那個小秘書。他不知道宋子悅的真實身份,他告訴宋子悅,他家就在縣城,晚上回家睡。他提示說,晚上就你一個人,房間都歸你,叫個小姐陪方便得很,給服務台打個電話就成。
宋子悅隻能打哈哈。
晚上縣領導在賓館設宴,寧總又回到宋子悅的身邊,宋子悅覺得有幾分親切。小秘書坐同一桌,他搞清楚宋子悅跟蘇老板女兒的關係,立刻站起,幾乎是小跑過來,掏出一包軟中華,給宋子悅敬一枝。宋子悅說不會,小秘書堅持,寧總幫忙解圍,說,人家是留學生,半個外國人,不要搞我們這一套,待會兒,給他敬酒。
寧總拍一下宋子悅的肩膀,說,酒不能不喝吧?
宋子悅爽快地說,有什麽盡管上。
寧總和小秘書聽得高興,說,是嘛,走一趟國外,不能太西化,再說,長一副中國人麵孔,太西化的話,國人也不信哪。
宴會開始,還是祝詞幹杯老一套。幾個當地人給蘇父敬酒,蘇父按住酒杯,連連搖頭,下麵再沒有人靠近主桌。蘇小芸坐在父親和縣領導中間,頭一會轉這邊,一會轉那邊,像是當翻譯。空擋的時候,她充滿愛意的眼睛會搜尋宋子悅。宋子悅感謝她的好意,剛才對她的不滿開始消退,用心對付同桌的幹杯攻勢。
他從小跟父親喝酒,狀態好的話,中度白酒能喝個七八兩,在讀書人圈子裏,他起碼算中等偏上。跟身邊的幾個人一喝,他被徹底嚇到了。什麽叫能喝酒,什麽叫喝酒如喝水,今天他算見識到了。不是寧總伸出援手,幫他幹幾杯,最後幹脆擋駕,他宋子悅早趴桌子下麵幾回了。
小秘書說,在基層工作,喝酒比黨性重要,一個星期算下來,至少要對付十個飯局,至少要醉一到兩次,人人都處在亞健康狀態,人人都住過醫院打過吊針。
他瞪起血紅的眼睛,對宋子悅說,到頭來,地球還是圍著酒桌轉,真不是人幹的!
晚上,宋子悅無比困倦,懶得洗澡,一頭紮進溫暖的床,死一般墜入夢鄉。
第二天早上,宋子悅被電話鈴聲驚醒,是蘇小芸。宋子悅聽到她銀鈴般清脆的聲音,激動得幾乎流出眼淚。
她問,想我了嗎?
他很想說想死了,脫口而出的卻是,沒有哇。
她可不在乎,對著手機,連打幾個大波,振得宋子悅的耳朵嗡嗡的。睡到一個好覺,又趕上蘇小芸不加掩飾的親昵,宋子悅一下精神煥發。他衝著前方出一記勾拳,又出一記,再出一記。
她說,等一下,我爸要請你吃早茶。吃完以後,他還要公事,你一個人先走,坐公司的車去火車站,不出三個小時可以到你老家。我要回武漢,再待一天,就說出門看同學,會跟過來。
宋子悅一下緊張起來,他收起交叉在一起、像痞子一樣大幅晃動的大腿,低下頭問,這就算是嶽父大人第一場麵試?告訴我,我要注意什麽,不能講錯什麽,要交底,不能糊弄我。
蘇小芸咯咯笑,說,想太遠了吧。我爸隻是說,你是同學,理應請一下,他會隨便問問我們讀書找工作的情況。除了我爸,還有幾個人作陪。再說,我還沒有告訴我爸,我們有那種朋友關係,怕說出來,他較真,麻煩得很。
宋子悅將自己梳洗得幹幹淨淨,挑一身自己最合意的休閑裝,心有忐忑地走進賓館的一個小雅間。裏麵已經坐了三個人,寧總是其中一個。他首先站起來,跟宋子悅熱情握手,然後對其他二位作了介紹。其他二位連連說,這麽年輕,這麽有成就,前途無量。
正寒暄著,蘇父和蘇小芸一道進來。三位側排成一線,將宋子悅晾在中間。蘇小芸熱情地拉住他,說,我們坐一塊。
蘇父跟那三位握過手,跟宋子悅又握一次。寧總安排蘇父坐主席,宋子悅坐他左首,他自己坐右首。宋子悅示意蘇小芸,要不要跟她調個位,她挨著蘇父坐,蘇小芸含笑搖頭,手搭在他腿上,輕輕搔一搔。他看出她眼中的緊張。他領會其意。她內心很在乎她父親對自己的觀感。這個近距離的會麵看似簡單,其實很重要。
桌上已擺滿食物,兩個長得畫片般漂亮的服務員陪侍在側,一位經理進進出出,總是對服務員有事吩咐。
蘇父吃得簡單,兩碗白粥,幾碟鹹菜,一大碗綠菜蔬燉的湯。他一邊聲音很響地喝粥,一邊隨意跟宋子悅交談,宋子悅的舌頭不利索的時候,蘇小芸會插進來幫忙。如果把蘇父的問話定性為嶽父的麵試,內容太簡單,或者,像蘇小芸所說,他宋子悅想哪兒去了?!
蘇父大聲喝粥的隨意,他問話的簡單,讓宋子悅徹底放鬆,甚至還開了幾回玩笑,弄得蘇小芸的小手又搔他的大腿。他真怕她放肆,手伸到敏感區域。還好,她的手隻在外圍盤旋幾下。
蘇父看著寧總,說,小宋去火車站的事情安排了吧?
寧總說,好了,我的司機會送。
這時,大家都停止吃飯。蘇父站起來,對宋子悅說,如果以後想回國發展,可以考慮我們公司。公司招人有一定的規矩,但是,今天這些頭頭腦腦都見過麵,總歸方便一些,對不對?
三位頭腦隻有點頭的份。
蘇父對蘇小芸說,你們學校藏龍臥虎,有其他同學,也可以帶他們過來看看,我們照樣歡迎。
宋子悅當時沒有充分體會這句話的含意。等他一個人坐在公司車裏,認真思考的時候,他感覺它的深意,深不可測。
六
宋子悅悶悶不樂地回到老家。一出站台,父母向他奔來,父親更是小跑,已剩不多的幾根頭發在風中飄舞。
這才是親人,這才是不加掩飾的親情!
母親的第一句話是,兒啊,你瘦了。
父親的第一句話是,小芸會來吧?
父母一邊一個,夾著宋子悅。宋子悅不好意思,說,大庭廣眾之下,你們這樣拉拉扯扯,不好看哪!
父親指揮母親說,你先去買一罐飲料,我渴死了。母親老大不情願,一步一回頭,生怕兒子被拐走似的。
父親趕緊說,我不敢都告訴你媽媽,她這張嘴一張開,滿世界通報一下,我們城裏會發生群體事件,驚動特警。不開玩笑了。我們這就落實,小芸是來還是不來?
他跟蘇小芸事先已經講好,臨行前,她再次確認,不會不來。但是,他在湖北遇見的人和事,他深感壓抑,對蘇小芸突然沒有把握。
他簡單地說,她愛來不來,無所謂。
父親緊緊抓住他的胳膊,想要擰斷一般有力,說,什麽叫無所謂?你得趕快給我個準信,我好作安排。我有些想法,你得先同意才行。
父親還想說什麽,母親買兩罐飲料回來。父親沒打開,握在手裏。母親不滿,嘟囔道,誰剛才說渴死了?哦,把我支走,跟兒子商談省裏的人事安排咋的?我這個當媽媽的不能聽?
父親擰開飲料罐,咕咚喝一口,話噎不出來。
母親就是母親,她得意地獨自攬住宋子悅,問蘇小芸的一些細節。她聽到蘇小芸家是生意人,沒有像父親那樣,立刻有追究生意大小的機敏,隻是說,現在的生意人也有文化水準的,不比前幾年,除了幾個錢,別的啥也沒有。
晚上三口人吃飯,話題集中在宋子悅如何認識蘇小芸,如何找到工作,他安頓之後,如何將他們接過去,美國哪些地方好玩,聊到一家人心情大好。母親一邊洗碗,一邊在廚房對著父子喊,我滿足啦。那個女孩子聽起來還蠻好。不過,老宋,聽我說呀,我家小宋這麽早就定下來,是不是太快了,不看看別的女孩子?
父親跟著哼哼,手指點點自己的太陽穴,暗指母親腦子有問題,亂講話。
好容易等母親先睡,父親將屋裏的燈全關了,隻留客廳的一盞閱讀燈。
父子倆坐在客廳。久違的父子情悄悄地、不可阻擋地充溢客廳。他們沒有急著說話,像等一杯濃鬱的咖啡,先呼吸夠香氣,再慢慢品味。
父親低聲咳嗽幾聲,問兒子在武漢的經曆。宋子悅詳細描述,父親開始還插幾句,後來隻是被動地聽。
講完了,宋子悅靜候父親的點評。這時候,父親的智慧至關重要。
沒想到,父親猛不丁冒出一句,現在是拚爹的時代。你爸不是李剛。
宋子悅明白父親的意思。他想,我爸不是李剛。那蘇小芸的爸呢?算李剛的爺爺吧。兩個爸爸之間的差別,比大峽穀還寬。
父親拿出他用了二十幾年的計算器,啪啪敲,馬上說,看我,又忘了。他拿出手機,啪啪敲出一組數字,說,這個管用,可以敲十位數,那台計算器隻能進八位數。
他盯著自己的手機,望一望宋子悅,說,老爸想過,要不要跟你直說。說不好,怕你看低當爸爸的。
宋子悅有些不耐煩,說,爸,有話直說。
父親說,我查了他公司公布的股權數,按目前股值,他身價超過六十億。
宋子悅說,你已經講過了。
父親說,說過。再說一遍,是強調一下,引起你重視。
宋子悅說,重視什麽?都拿過來?
父親合上手機,說,六十億,星球外麵的數字啊!讓我做夢,我也不敢哪!六十億,可以買下整個高檔別墅區,可以買下整條步行街,可以……
宋子悅打斷他,說,好了,不要再聯想了,反正錢多得可以買斷全世界的猴子。
父親止不住笑,揮著手指說,這個兒子,給你個梯子,你就想登天。好,說正經的。這事你無論如何要慎重考慮,比你的工作重要,比辦綠卡重要。往好裏發展,得蘇家的女兒,得幾分蘇家的天下,十分之一都不得了。從機會來說,千載難逢!他們家有的是錢,我們不稀罕,親家關係處不來,沒有關係,我們慢慢克服。隻要你自己能習慣,不要被暫時的差別嚇倒,能過得好,我天天樂還來不及呢。
父親打住,低頭端詳手頭的手機。燈光不夠亮,父親背對光,宋子悅看不真切父親的麵部表情。他了解父親,如果他真的很高興,他會表現出來。現在,他不覺得父親真的很高興。
父親深情凝望著他,說,小悅,你一直比同輩人成熟,去美國四年,進步更多,我打心底為你高興。現在這個時代,搞對象,娶媳婦,父母的意見越來越沒有人聽,沒什麽,我們可以接受。你呢,考慮過後,不管做什麽決定,老爸老媽支持你,我們家小悅,還怕嫁不出去?
宋子悅挪動一下身體,想說幾句,又不知道該說什麽。父親講的每一句話都有道理,但是,他不愛聽。他知道父親的偏向,同時覺出父親對未來的嚴重不安。他知道,談論婚嫁,本來是皆大歡喜的事情,現在,父子倆藏在客廳,頂著昏黃的燈光,氣氛不輕鬆,甚至緊張。
這不對頭,很不對頭。
父親小心地問,這個女孩的家境這麽好,長得也不賴,她會不會……?
宋子悅領會父親的意思,他在火車上,思考過同一個問題:蘇小芸會不會在玩我?
他內心掙紮不已,最後予以否認。她是個年輕女孩,她要玩一個男人,玩外國人,玩教授,易如反掌,他宋子悅再好的身體,隻能給她那麽多。除了身體,他宋子悅還可以給她什麽呢?金錢,虛榮?
笑話!
過去幾個月,他們幾乎朝夕相處,沒有時時刻刻做愛,更多的時間是像天下真正的戀人一樣,相看不厭,絮語不絕。如果這叫被玩弄,何樂不為?而且,誰玩誰還真難說。
火車上,他為自己竟然在誰玩誰上大費周章,深感羞愧,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他想念蘇小芸,牽掛蘇小芸,對他們在洛杉磯共度的時光無比追念。
一句話,蘇小芸是真的,他們的感情是真的,湖北發生的不愉快同樣是真的。這才是宋子悅難受之處。
父親說,對小芸過來,我有些想法,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接受?
父親又這麽客氣,宋子悅適應不過來,他問,有什麽想法?
父親說,本來,你媽的意思,你們就住家裏,我們有客房,讓小芸住。我說服你媽,一下住這麽近,大家不習慣,還是住外頭好。我們安排你跟小芸住一家度假村。我已經實地看過,環境不錯。我們要訂的話,就訂最高檔的。
宋子悅抗議道,很貴的,用得著花這個錢嗎?
父親說,不就是一兩夜嗎?我們沒這個實力,拚不過人家,誠意要有吧?然後呢,你帶小芸回一趟老家。我自己有三十年沒回去,混得不好,回去幹啥?
宋子悅說,我更混得不好,再說,你不去,我怎麽找得到?
父親說,你年輕,路長得很,回老家接接地氣,說不定會得到保佑。我借了一台越野車,跟老家你的一個表兄聯係好了,他會在縣城外的省道等你,你跟著他,錯不了。
宋子悅覺得這個點子好,隻是拿不準,蘇小芸會不會喜歡。
蘇小芸到老家,宋家三口打車到火車站接。父親一會兒看表,一會兒抬頭看到站通知。等蘇小芸終於露麵的時候,他的身子好像僵住,催兒子先過去,他拉住妻子站著不動。
蘇小芸對兩個長輩禮貌有加,父親笑得不自然,眼睛不知道往哪兒轉。他從單位借的奧迪車及時趕到,停在地下停車場。父親搶著開後排的門,拉幾次,拉不開,他改變主意,直接拉開前排的門進去。等宋家母子和蘇小芸坐進後排的時候,父親的兩包中華香煙已遞給司機。
司機回頭跟宋子悅打招呼,說,三年不見,又長高了,美國的洋牛奶就是好。
他一邊點煙,一邊指指蘇小芸,問,兒子的女朋友?
父親沒有回答,一臉僵硬地看著蘇小芸。蘇小芸看一眼宋子悅,推推他,說,你說。
宋子悅嘿嘿一笑。
母親安了心,攬著蘇小芸的手,問她一路累不累,肚子餓不餓。
宋子悅眼望窗外,自己的腿跟蘇小芸的腿磕碰著,不一會兒,自己那裏硬起來。他很窘,坐直身子,收緊腹部,還是無濟於事,他輕輕將手蓋上,像足球運動員列陣等對方發任意球那樣。
蘇小芸禮貌地跟母親對答,她時不時撩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困窘。她心裏在暗笑吧?
父親調轉頭,衝著宋子悅,說,中午我們吃飯,除了我們四個,請了姑姑一家和大伯一家,在水上人家,有新鮮的魚蝦。現在正好是吃飯時間,小芸也沒有什麽行李,我們不如直接過去。你看,這樣安排行不行?
宋子悅說,我沒問題。
父親的眼睛還是看著宋子悅,問,不知小芸吃不吃得慣?
蘇小芸爽快地說,吃得慣,吃得慣,我喜歡吃魚蝦。
父親飛快掃一眼蘇小芸,滿意地說,那就好。
他對司機說,我們去水上人家,江邊的本店。接著,他給親戚打電話,吩咐他們馬上趕過去。他雖然在家排行最小,因為他目前的處級幹部地位,現在是一家之主,用的就是不容商量的口吻。
到了餐館,姑姑家和大伯家的人已經等在雅間。房間在樓上最裏麵,推開兩扇窗,收入緩慢湧動的長江。
排座位的時候,父親想讓蘇小芸坐主位,蘇小芸連連擺手,宋子悅幫腔說,她在這裏輩分最低,哪裏可以搶皇位?
大夥兒都笑起來。父親很不情願地坐那兒,宋子悅和蘇小芸分坐左右。在蘇小芸跟母親說話的時候,父親貼著他的耳朵說,這個女孩不錯,皇家的血統,平民的作風。
酒席開始,父親咳嗽一聲,站起來,說,今天我們的兒子,你們的侄子,還有小悅的好同學蘇小芸從大洋彼岸回家探親,我很高興,很激動。這裏,我先說一聲,熱烈歡迎,一路愉快,我們先幹一下。
他走到蘇小芸身邊,弓下腰,酒杯直抵她的臉孔,讓她無法站起來。蘇小芸機械地舉杯,跟他碰一下,喝了一大口。父親爽極,大喊一聲,好樣的。他咕咚一下,一飲而盡,放杯的時候,用力搖了一下宋子悅的肩膀。
他對著門外大聲吆喝,服務員,添酒。
服務員端著葡萄酒瓶,父親搶過來,自己小心地為蘇小芸續杯。在宋子悅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為任何晚輩篩酒添杯。父親很看重蘇小芸,本身沒有錯,但是,這是不是客氣過頭呢?
吃了幾圈菜,父親又站起來,說,我們家小悅,自小聰明過人,成熟懂事,不給學校添麻煩,不給家裏添麻煩,是個好孩子。現在,他完成學業,已經得到美國大公司高薪聘請,我們商定,等他在新公司站穩腳跟,生活進入正規之後,我們兩老辦個簽證去那裏看看。如果小芸不反對,我們找機會,也去拜訪拜訪你。
蘇小芸甜甜一笑,說,太歡迎了。
宋子悅拉父親一下,說,爸,我們先吃飯吧,大家肚子都餓了。
父親一口喝掉手中的酒。宋子悅默算一下,這已經是第五杯。一兩半的杯子,五杯就是七兩半,超過父親平時的量。
父親摔開宋子悅的手,說,我這個兒子呢,你們都了解,看著他長大,不是完人,缺點很多,但是,他天性善良,不貪不惡,是個好人,你們說呢?
在坐的親戚們連連稱是。
眼前的父親,一點不想平時那個Hold得住的父親,他腳步開始踉蹌,口齒開始昏濁,宋子悅突然為他感到難堪。
父親又大聲一喊,服務員,拿酒過來。
他手裏握的酒瓶其實還滿滿的!
宋子悅站起來,抱住父親,說,夠了,夠了,不能再喝。今天都是家裏人,隨便一點好不好?
父親想甩開他,甩不開。母親示意大伯過來,扶他到旁邊的沙發休息。
宋子悅和大伯架著父親到沙發。父親在倒下前,握緊宋子悅的手,說,我醉了,我沒有亂講話。
沒有父親的打攪,飯局變得正常,氣氛變得輕鬆。不用特別介紹,幾個長輩搞得清蘇小芸跟宋子悅的關係。他們兩個止不住含情脈脈地對望。親戚們邊吃飯,邊講述宋子悅從小到大如何了得的英雄史,聽得蘇小芸一愣一愣的。
結束的時候,大伯負責送父親回家,母親和姑姑兩個陪宋子悅和蘇小芸去度假村。
賓館的賣點是熱帶風光,裏外布置得五彩繽紛。每座獨立客屋的房頂覆蓋厚重的茅草,或是合成草,身穿東南亞地區製服的服務員像花蝴蝶,在基調為綠色的度假村飛來飛去。
他們的套房在二樓,帶陽台,收目近觀是一泓湖水,放眼遠眺是一片草地,湖上飄蕩有幾條腳踏船,間或傳來踏船人歡愉的笑聲。
母親和姑姑簡略地看了看客房,說不錯不錯,母親問蘇小芸可以嗎?蘇小芸說,太漂亮了,在這裏成了國賓,享受國賓待遇。母親嘴裏說客氣客氣,心裏不知道多心痛,回去準會跟父親算賬,說不定會吵起來。
她們走後,蘇小芸撲入宋子悅的懷中,說,真的真的好想你。
宋子悅說,有多想?
蘇小芸說,我的思念,可以折斷度假村所有的棕櫚樹。
宋子悅說,不要迷戀哥,哥隻是個傳說。
他們笑開了懷。
他們深情地接吻。
他們脫光衣服。宋子悅想來點不一樣的花式,站著就從後麵進入。試了幾下,位置對不準,弄得蘇小芸抗議,問他從哪裏學來的鬼東西。
蘇小芸掙脫身體,說,算了。
她倒在床上,舌頭吐出來,一顆指頭點在舌尖,說,宋子悅同學,現在正式開始吧!
宋子悅笑著撲上去,蘇小芸說,不要老是這一套,來點別的。從那頭開始。她的嘴巴朝自己的下身努努。宋子悅會意。他倒轉身子,嘴巴對準那兒。蘇小芸這頭用手捏把幾下,嘴巴含了上去。
前戲做完,宋子悅將蘇小芸壓在身下,扣緊她的雙手,緩緩開始抽動。這時,外麵腳踏船的槳聲聽來非常清晰,庫吐庫吐,富有節奏。宋子悅不知不覺間,身體的抽動和著踏槳聲,感覺妙不可言。
蘇小芸也捕捉出這一奇特的伴奏,問宋子悅,你要是快點的話,踏槳的跟得上嗎?
事畢,宋子悅樓住蘇小芸,臉埋在她的右頰上。蘇小芸張開嘴巴,吐氣如蘭,最後說,宋子悅同學,我覺得,你的爸爸媽媽不錯,好打交道。
宋子悅問,你爸爸呢?
蘇小芸說,我爸爸什麽?
他問,你爸爸對我說什麽了嗎?
她搖搖頭,說,沒有。他太忙,一天見很多人,可能忘了。他看人很準,有時候三言兩語就掂得出來,就是不輕易說出口。
他不可能忘!宋子悅在心裏吼道!
他說,我爸不是李剛。
蘇小芸問,那我爸呢?
宋子悅想了一下,說,他算李剛的爺爺。我爸跟你爸的差別,比大峽穀還寬。
這是他跟父親在家裏客廳的對話,他照搬過來,同樣貼切。李剛的兒子,情急之下冒出的五字金言,道盡了人世間多少難言之狀,不能說完全是個壞人。
蘇小芸的手輕撫宋子悅的後背。她歎一口氣,說,我們不說這些,好嗎?
不說話,隻能接著做愛。這個,宋子悅沒有意見。
晚飯有人請。宋家父母都作陪。父親中午喝醉,有些不太好意思。他的話明顯減少,跟蘇小芸在一起的不自在略有改善。有幾次,他還是站起來,似乎要給蘇小芸敬酒,遇到宋子悅不滿的目光,他改變主意,轉成勸大家盡興。
第二天早上,父親親自將借來的越野車開到度假村。宋子悅和蘇小芸上車的時候,父親殷勤地為蘇小芸開門,手還護住她的頭頂。宋子悅大為不滿,眼睛硬是將父親逼退。父親喏喏地退後幾步。宋子悅說,我們先捎你進城吧。父親連連擺手,說,你走你的,我等下自己打車回去。
宋子悅開車走了幾十米,回頭張望。父親用手遮住朝陽,他的麵容顯得模糊。父親向他揚手,意思是,放心走吧。
宋子悅不再回頭。他知道,父親一定還佇立原處,忐忑,又充滿期望。
七
出了城,越野車飛奔如箭。蘇小芸踢掉鞋子,赤足架到擋風玻璃後麵,不斷驚歎,想不到你老家的山水這麽漂亮。
她說,小時候,我爸帶一個市委書記一家開一輛麵包車,奔馳千裏,去湖南的張家界玩。那時候,張家界還沒有充分開發,旅遊接待經常出狀況。我們到了園區,才知道所有旅館爆滿,農家的草席子拿出來出租,一張席兩百塊。我們兩家就窩在車裏,上廁所要蹲田頭。
宋子悅說,這個書記吃得了這個苦頭?
蘇小芸說,吃不了也得吃。原來他跟我爸的關係一般,走過這一趟,他們成了鐵哥們。他一直照顧我家的生意。
宋子悅問,他現在在哪裏?
蘇小芸說,在北京,現在是中央委員。
宋子悅說,你們兩家走得這麽近,他家有兒子的話,可以結兒女親家啦。
蘇小芸說,你還別說,他家真有個兒子,從沃頓商學院畢業,現在上海做私募基金。我小媽特喜歡他,能誇一個有為青年的話都送給他了。宋子悅同學,你可不要大意,以為我是嫁不出去的剩女。我還是有一些市場價值的。要是上非誠勿擾節目,換我挑二十四位男人的話,起碼亮二十盞燈。
宋子悅說,憑你這樣,會亮二十七盞,加上主持人和嘉賓的三盞。
他心想,那些個男人,要是知道她家的身價,知道昨夜如何跟自己縱情做愛的瘋狂,嚇得按不亮燈的或許有好幾個吧。
他覺得自己鎮得住蘇小芸,可父親呢?
他的心情黯淡下來。
穿過一處鄉鎮,路中央正在挖坑,他的車幾乎貼著坑沿爬過去,差點翻下去,嚇得蘇小芸大叫。過了坑,他回頭一望,背脊處登地沁出幾層冷汗。
剛出縣城,有幾處稻穀曬在省道馬路邊的人家,表兄就等在其中一家的門口。表兄在縣水管所工作,他開單位的一輛三菱吉普在前麵引路。從省道下來,拐上鄉間小路,車顛簸得厲害,蘇小芸輕薄的手從他大腿根收回去,專心驚呼。
跟著表兄,他們穿過數十條狹窄的小巷,終於走近一處紅磚建築。表兄說,這個就是祖屋。屋子顯得陳舊,牆體載滿風吹雨淋的印記,屋頂的幾片瓦凸起,瓦下麵有限的空間已成鳥巢。
宋子悅畢竟年輕,對家鄉畢竟沒有感情,斷沒有像一些少小出家老大回的人那樣,癱倒在地,或是老淚縱橫。他拍了幾張照片,給蘇小芸也拍了一張。她特別瀟灑,打出V字手勢,老家人的眼睛光罩著她。
表兄找了幾位八九十歲的老人,希望他們回憶出祖輩的閃光點。鄉下老人就是誠實,有一說一。他們說,宋家在這裏算小姓,最早有三兄弟,開始都是一般般的角色,後來在這裏混不下去,先去縣城,後來進了大城市。文革的時候,一個兄弟領頭造反,是一個很大派係的總司令,風頭極盛,可惜被打死。
他們唏噓不已,為宋子悅爺爺不死的話,後來會成就什麽開始爭論。一個老人說,他起碼是縣一級的官。另一個老人說,起碼是市一級。還有一個老人說,省裏也說不定。不過,那要毛主席還活著。毛主席在,普通百姓可以做大官,現在不行。
表兄及時介紹,說宋子悅就是他的孫子,單傳的。老人親切地看著宋子悅,說,以後帶媳婦勤回來看看,以後這裏拆光了,祖屋保不住,你還看什麽?
表兄臨時有事,不得不趕回單位。他再三道歉,說本來要請他們去水庫邊的一家餐館吃百魚宴。宋子悅說,沒有關係,以後會常來。
組屋背靠一條長長的堤道。走上堤道 ,視野陡地開闊,盡處是緩慢流動的河,河水清澈,河對岸,是一眼望不著邊際的稻田。宋子悅對風水略知一二,祖屋跟河流一堤之隔,上堤就是遼闊的田園景觀,風水能差到哪裏去?
他心頭一熱,覺得跟從未謀過麵的祖輩們親近許多。沒有他們,哪來他宋子悅?
他開著車,沿著堤道緩行。這本來是讓人步行的道,車硬要上,隻能單行慢走。他看見遠遠的地方停了一輛車,等他走近,發現對方是禮讓,車貼近堤緣,有隨時翻下去的風險。他心有感激,再一想,往前推幾輩,他們說不定就是一家人。
老家可不是不毛之地,是水清田秀的好地方。他覺得,父親要他來,恐怕不隻是看看祖屋,像他所說,接接地氣,心裏有雄厚依靠,處理跟蘇小芸的關係會變得從容。
返程的路上,蘇小芸看中一片綠色莊稼地,要宋子悅開下去看看。他小心開到一塊蔬菜地和水稻田之間的空地。蘇小芸像小童進了玩具店,眼睛睜得老大,一會兒蹲著掐蔬菜苗,一會兒將開始抽穗的稻杆拉近鼻子聞,不斷提醒說,宋之悅同學,剛才你拍了沒有?你要是漏掉這張,後果很大很嚴重。
人在野外,性子也野,蘇小芸喜歡岔開腿下蹲,下麵的小白內褲屢屢曝光。宋子悅誇張地讓相機從手中滑下,說,陽光,白光,萬丈光芒,很黃很暴力喲!
蘇小芸站起來,說,小看我了,我還敢這個。她迅速脫掉藍布襯衣,豎墊在田頭,身子躺下。宋子悅張皇地四處看看,幸好無人,他連續對著蘇小芸裸露的身體按動快門。
等他們重新上車,蘇小芸還是不停地讚歎,鄉下如何如何好,以後有錢,要到這裏買房子,天天睡田裏,仰望藍天,多麽美呀!
宋子悅記起上小學的時候,一些六七十年代下放過的知青,興起送子女回知青點,跟農民兄弟同吃同住同勞動,有意吃點苦頭,給子女鍛造與人競爭的筋骨。父親沒有下過放,覺得這個點子不錯,將兒子送進一個團組。結果,宋子悅是唯一沒有父母陪到鄉下,唯一沒有帶各色食品的孩子。第一個晚上,好幾個小孩受不了,哇哇叫,被父母趕來接回家。宋子悅回家的時候,額頭上被蚊子叮了好些個包。父親激動地摟住他,一個一個包點清楚,對母親高喊,吃不得苦中苦,額頭上沒包包,想出人頭地,做夢!
他想,如果蘇小芸住鄉下,她父母不一定跟來,為她服務的團隊恐怕會嚇到周圍的父老鄉親。她最好不要這麽做。
回到城裏,他們住回度假村。吃過晚飯,父親催他們快點回去休息,蘇小芸明天要回武漢。
蘇小芸洗好澡,身披藍色浴袍,要宋子悅給她吹幹頭發。宋子悅笨手笨腳,就是吹不好。蘇小芸脾氣特好,耐心教他,慢慢地,他吹得有模有樣,得意地說,以後失業的話,可以當理發師,專跟女人吹頭,小費大大的。
蘇小芸看著鏡子,認真地說,我沒有遠大理想。我要是嫁了人,我寧願呆家裏,幫老公生小孩養家。時間閑著,天天看球賽。
宋子悅默然。
她的胳膊搗搗他,說,你說話呀,我跟你講正經事呢。
他望著鏡中的蘇小芸,說,我連誰是你老公都不知道,要我說什麽?
她轉過身,拉住宋子悅的手,輕聲說,宋子悅同學。
宋子悅同學不笨,知道下麵要幹什麽。
蘇小芸騎在上麵,她似乎想笑,笑不出來,藏了心思。宋子悅的手伸出去,撫摸她的麵頰,摸著摸著,摸出了幾行清淚。他解不開她的準確心思。他懂得,她其實心如明鏡,像自己一樣,心裏糾結如麻。
她倒下來,身體猛烈抽動。宋子悅的雙手扣住她後背。她的後背已是大汗淋漓,他的手失去著力點,幾次滑脫。
他們兩人的性欲如此強烈,此時,天地間,惟有他們的喘息和身體的摩擦聲……
熟睡的蘇小芸,一隻手搭在胸下,安靜如兔。宋子悅卻睡不著。這幾個月,這些天上演的種種場景紛至遝來。
他們交往幾個月,他真心把蘇小芸當正式女朋友,就差提結婚二字。回國走一趟,不能說他的想法徹底改觀,但發生了根本動搖。
他清楚,蘇小芸家的世界完全不屬於他。他可以憑蘇小芸對自己的癡情硬擠進去,算是嫁入豪門吧,也許有一天這個豪門容得下他,甚至以他為榮。但是,如果他混不出來呢?這家人會把他吃了,這扇厚重的門會把他壓垮。
他凝望蘇小芸,久久地。
對她,他沒有十成的把握,她會始終如一地對他忠心耿耿嗎?聽父輩們講過,愛情可以移山填海,愛情也可以像融化的冰川,水流東海,一去不回。就算他跟蘇小芸走不到一起,他可以充分理解。她是看盡巫山雲雨的人,憑什麽讓她深彎腰,跟他宋子悅過什麽老百姓的日子?過什麽共同奮鬥的日子?
他清楚地記得,湯尼說,說不上哪一天,他宋子悅可以超過那個看中茱蒂的富翁。他還記得,蘇小芸第一次請他吃飯,舉杯祝願的話:三年實現一小翻番,五年實現一大翻番,四十歲搬到西雅圖跟蓋茨做鄰居。這些話,當然沒有經過深思熟慮,隻能當作笑談。現在,湯尼的話,蘇小芸的話卻擲地有聲,繞耳回蕩,成了他抵禦她巨富家庭的堅實盾牌。
父親對蘇家的不安,甚至恐懼,是因為,以他的五十多歲和能力,他這一生,完全沒有可能跟蘇父一樣成功,就是幸運到連中十回彩票還是不夠。
他宋子悅不一樣。
按蘇小芸的祝福,離四十歲,他還有十八年。誰能說,他一定成不了蓋茨的鄰居?他讀過無數成功人物的傳記,十八年成大器者,甚眾!
換位思考,如果他宋家是巨富,蘇小芸來自平民家庭,他的父母會對她同樣熱情嗎?他們會不會把她當成釣富客?他宋子悅要娶個媳婦,宋家得把半個中國弄得雞飛狗跳。
蘇家有理由將所有接近他們的人視為釣富客,有時可能是對的,有時可能是錯的,但這種提防錯在哪裏?
宋子悅決定,他不想做釣富客,他有自己的未來,不需要嫁入豪門,他要靠自己,住進豪門,輕鬆地挑選讓自己自在的歸宿。
隻是蘇小芸或許不願意等到那一天。
如果放棄蘇小芸呢?
他凝望蘇小芸,久久地。
他知道,要是告訴父親放棄蘇小芸的決定,父親可能會發怒,可能會罵他傻,被他教誨一輩子,腦子還是不開竅。這個,他可以應付得來。父親就是父親,總不能殺了他吧?風暴過後,父親隻能歸於平靜,繼續他一直頗為自在的小康日子。
在宋子悅的記憶中,父親的腰杆一直挺得筆直,不幸遇到蘇小芸這樣的潛在媳婦,一下亂了方寸,越想討好越顯笨拙。見個蘇小芸,父親的手腳已不麻利,如果被迫跟蘇父高峰會麵,他將如何應付?如果媽媽知道這麽巨大的鴻溝,就她比父親差很多的手腕,她豈止亂個方寸。
他這才意識到,第一次見到蘇小芸,父親是有意迅速灌醉自己,掩飾自己的深度不安。
宋子悅保留在心底的父親,是自在,自負,自得的父親,不是目光躲閃,手腳失措,退守失居的父親。
他是男子漢,他不能坐讓生養自己的父母過得如此不踏實!
宋子悅對蘇小芸默念“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手揪緊床單,好像硬要擠出水來才甘心。
他睡著了,一連做了幾個夢,記得的有兩個場景:
第一個,他在老家田間的水溪裏挖泥,挖著挖著,帶出無數枚美分硬幣。他想弄個容器裝起來,四處張望,就是找不到,硬幣死勁往他手裏湧。
第二個,他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田野,身子如蝦彎曲。他雙手蛙泳,手臂大幅度劃動,劃著劃著,他突地飛起。他在高樓群中低空飛翔,手一直劃動,一直向前。
醒來,他試著分析夢的含義,不得要領。
網上有一個很火的網站,叫周公解夢,等蘇小芸走後,他要上去求解求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