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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四月。
春季。草長鶯飛的時節。
剛從國外回來,時差還沒有倒過來,一直到淩晨四點才沉沉入睡。為了不影響妻子,我讓她去樓下房間睡。
電話鈴響,我人若墜重霧之中,許久才醒轉。鈴聲不屈不饒,我拿起電話,直想開罵。我不能真罵人,故意放慢幾秒,拖長音問,誰呀?
是許昌華,多年的老朋友。他在重慶當過國企的廠長,我平時喜歡叫他許廠。他說,還在睡覺?
我告訴他準確時間。他驚訝地說,我以為已經是早上八點多了。
我再一次提醒他說,我在美國西部,東部是八點多鍾。
他罵了一聲,美國鬼子,搞什麽鬼時區,把人搞得好糊塗。他馬上說,我不耽誤時間,我有個急事,看你能不能幫個忙?
我問,是什麽事?
他說,我女兒不見了。
我的睡意頓消。他找我,莫不是要我大海撈針,從一千萬洛杉磯居民中撈出他失蹤的女兒?我說,再說一遍,好好的人怎麽會不見了?
許昌華解釋說,我心裏急,沒說清楚。不是她人真的不見了。她人還在洛杉磯,就是不住在原來的地方。
我釋然,不用找警察,不用掛失。同時,我卻更糊塗。
他說,我女兒許小貝去年到南加州留學,先是租公寓,後來,我自己去了一趟美國,覺得她跟人合住不方便,地方太小,就幫她在南帕薩蒂那市租了一處單獨的房子,她一個人住也行,分租出去也行,隨她的意思。我有幾個朋友到美國,照那個地址去看她,她都在。上個禮拜,又有一個朋友去那裏,發現住了別人。新房客說不知道她搬哪裏了,但人還在洛杉磯,因為小貝說有什麽包裹的話,她會開車過來取。我時常給她寄包裹。
我問,她沒有預先告訴過你?
他說,沒有。 就在那段時間,我給她打過電話,問她住得好不好,她說,挺好,好到連天堂也不要搬。
他停頓下來,仿佛在找合適的說辭。我知道,下麵才是他要找我的真正目的。他咳嗽了幾聲,說,吳若傑,咱倆是多年的老朋友吧?
我說,算起來,前後有十五年。
他又咳嗽一下,說,我給你直說吧,我女兒可能在做那個。
我追問,做哪個?
他那頭沉默下來。他清清嗓門,說,做雞。
這可是非常非常嚴重的事態。
我小心地問,怎麽知道的?
他深吸一口氣,說,我有一個沈陽的朋友,他的兒子在美國念書,前幾天突然對我朋友說,他在一個網站看到小貝的廣告和照片,是賣淫的網站。
我問,他會不會看錯?
他答道,我朋友帶他兒子前年來過重慶,在我家住了三天。那個兒子對小貝有好感, 想追小貝。
我問,能不能問那個小孩是哪家網站?
許昌華說,問不到。小男孩發現說漏了嘴,改口說網站是隨便碰到的,記不住網站的名。還說,網站上隻貼了她的側麵照,他隻是覺得臉型和身材像,不一定就是小貝。
我趕忙說,是呀,不一定是她,她怎麽會幹那個? 想太遠了吧?
他重重地歎一口氣,說,你不了解我女兒。她突然搬家,別人又看到她的照片,按她的脾氣,這事,她幹得出來。
沉默良久。
我想了想,說,許廠,可不可以這麽辦?你親自過來,直接帶她回去。
他說,我當然想,目前做不到。你知道重慶現在的形勢,我沒有被抓,但屬於嚴控,現在出境不可能。
我知道他所指。重慶打黑唱紅正酣,像許昌華之類的老板被關了不少。他做企業賺夠了錢,轉做古董。這個行業水很深,一年做一單頂人十年糧。我記得,他曾經告訴我,他在意大利花九千歐元淘到一件燈飾,送給一位高級官員,再讓官員以八十萬回賣給他,他放在店裏,憑收購價的發票,以一百二十萬轉賣出去。
我建議說,那你找一位你女兒認識的朋友,想辦法跟她聯係上,帶她回去。
他說,也試過,見麵的時間、地點都約好了,臨時她說有事,麵都沒有露。她這個人,膽子大,脾氣倔,從小有自己的主見,比她實際年齡成熟得多。有一年,她中學放暑假的時候,本來跟兩個女同學搭伴去蘇杭一帶玩,中途認識一個中年男人,她撂下同學,跟那個人一起跑去莫高窟。我老婆罵她,小貝說,她沒有做錯什麽,跟人一起玩玩而已。還說,再罵她的話,下次還要走更遠,沿著絲綢之路一直走,走出國門。我老婆氣昏了,說,你這樣對你父母,我們以後不管你,你把自己賣了養自己。小貝說,我以後做過你們看看。
這樣的媽媽,口無遮攔,沒想到一語成讖!
許昌華接著說,我知道她的脾氣,對她來不得硬的。
我再建議,你幹脆告訴她,家裏臨時有急事,要她立刻回去?
他沉吟一會兒,說,我不能讓她就這麽回來。
他告訴我,正因為重慶的形勢發展不明朗,他去年下半年決定送小貝出國,先讀社區學院,不久由她出麵申請投資移民,第一步申請已被批準。小貝本人一直向往美國,對這個安排很高興。現在讓她回去,萬一他自己恰巧出事,她會被連累,對他就是全盤皆輸。
聽到這裏,我意識到我們談話內容的敏感。我問,我們在電話上談這些,方便嗎?
他說,我的手機是在街上買的,不需要身份證。這個號碼隻跟你聯係用。
我放下心來。我問,許廠,知道小貝念哪個學校嗎?
許昌華說,你等一下。他摸索了一下,拗口地念出來。他文化程度不高,勉強能講幾句英文,發音不是太準。我聽明白,小貝念的是帕薩蒂那城市學院,在洛杉磯的東麵,緊靠南帕薩蒂那。
我問,小貝念什麽專業?
他說,戲劇藝術。專業是她自己隨便挑的。她不會演戲,隻是憑興趣,瞎鬧。我不管,反正她不用擔心吃飯。
我知道,以許昌華的財力,養一個戲劇藝術係綽綽有餘。
我說,我今天就去帕薩蒂那城市學院,直接找她,見見麵,看看有沒有辦法說服她。
他說,那太好了。你先跟她認識,想辦法開導開導她,你是律師,靠嘴巴吃飯,會講話。我隻有一個要求,你要多花心思,千萬不要嚇到她。她隻要繼續留在美國,以後不再做這個,我就安心。以後碰到合適機會,我會找她談談這個問題。我呢,會給你付費用,該怎麽算怎麽算。
我說,不要考慮費用,現在找人要緊。
他說,你不要跟我客氣。我賺錢的本事有一些,手裏那麽多錢終是要花掉的,花在你頭上我心甘。
我說,好。你手裏還有我的名片嗎?
他說,有,一直存著呢。
我告訴他,你直接上我的網站,鏈接到我的電子郵件,發幾張小貝的照片過來,我好對著照片找人。
他遲疑了一下,問,萬一她離開學校呢?
我說,不會吧?順便問一下,你給她的生活費夠嗎?
他說,她的學雜費、房租,我是實報實付。我給她買了一輛寶馬七係的車,一個月的零花錢是五千美金。
這麽一算,小貝無論如何不算饑寒交迫、被迫賣身的人。難道她染上毒品?
我問道,她碰不碰毒品?
他想了一下,肯定地說,我覺得不會。我周圍很多朋友吸毒,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在重慶,她基本上是想幹什麽可以幹什麽,想吸毒的話,機會多的是。她去美國這半年,會不會在那邊染上難說,不過,我還是覺得不會,這個東西對她沒有吸引力。
前幾年,許昌華悄悄地弄了個菲律賓的身份,在宿霧買了房子。我去看他,聽他講過小貝出生不順的往事。我清楚記得,講述的時候,他真情流露,我深為感動。小貝後來怎樣,他講得不多。
我問,你們父女的感情怎麽樣?
他說,怎麽說呢。從她出生,一直到小學畢業,我們父女的感情很深,遠遠超過她跟我老婆的關係。我老婆隻關心自己。我喜歡帶小貝出門旅遊,中國不用講,世界上我們走過的國家超過四十個。她升初中考進重慶外國語學校,要住校,我們見麵的時間少很多。她開始有自己的朋友圈,跟我有些疏遠。不過,她離我再遠,我覺得,我還是能夠了解她,可以鎮得住她。這一次,我算看走了眼。她跑太遠,我跟不上,弄不好,會徹底丟了。
長久的沉默。
我們約好,我們每天聯絡,不管我這邊有沒有新進展。
最後,他抱歉地說,我家小貝來美國這麽久,一直沒有過來拜訪你。她要是早點找你,恐怕不會弄成今天這樣子。你看,給你添一個這麽大的麻煩。
我說,我們兩個,誰跟誰?現在找人要緊。
我抖擻精神,連喝兩杯不加糖的濃咖啡,八點一過,開車直奔帕薩蒂那城市學院。路上,我用許昌華給我的電話號碼,直接給小貝打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
我找到戲劇藝術係,小費周折,打聽到小貝最近三個星期沒有上課,係裏連發警告信,如她再不上課,將取消學籍雲雲。幸好,她掛在學校的電子郵箱還開通,隻是不會保留多久。
我當即給她的郵箱發郵件,一直等到晚上,沒有回音。
晚上,我收到許昌華傳過來小貝的照片,一共六張,三張正麵,三張側麵。她現年21歲,一頭披肩黑發,笑吟吟的臉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眼如彎月,唇微上勾,眉峰之間有一顆痣。一定要挑她毛病的話,她的牙齒保養不夠,偏黃。
這完全是一個陽光的女孩,一個快樂的女孩,怎麽看,跟失足女青年也連不到一起。
許昌華說,他也給小貝打過電話,她不接。
我不想告訴許昌華,但我內心隱隱覺得,他的女兒真的迷失在最難以啟齒的行業。我們身處的這個色彩繽紛的世界,每天發生的無數新聞事件中,不斷讓人瞠目結舌的還少嗎?誰能說一個美麗年輕的富家女不會選擇賣身?
現在的世界,什麽都可能發生。
我的當務之急是,小貝究竟在哪裏?隻有這個解決掉,接下來的問題才有意義,就是,小貝圖什麽? 怎樣說服她走出來?
2
跟私人偵探莎麗合作辦理過一起冤案,期間在舊金山雲雨一回之後,我們沒有再見麵。各自麵對彼此的世界之後,過去的一段顯得不真實,心態亦變得坦然。
我在自己的辦公室給莎麗打電話,寒暄過後,我直奔主題,免得兩人尷尬。講述過後,我問她是不是可以從私人偵探入手。
她說,動用私人偵探是個方案,隻是代價大,而且,找到這個女孩之後,我們能幹什麽?還是需要一個人對她曉之以情。或者,我們先把她鎖定,另外一個人,比如你再出場,完成下半段。或者……
我問,或者什麽?
她說,我們給你提供線索,你親自出馬。如果這個女孩一開始跟你接觸,對你產生信任,你後麵的說服工作會容易得多。
我說,我可以怎樣開始?
她說,給我三十分鍾,等我跟你聯絡。
我連忙說,讓我多說一句,我是受人委托,你花的時間,我會付你費用。是算在你個人頭上,還是算在公司頭上?
她猶豫了一下,說,算了,我願意幫這個可憐女孩的忙,當做回饋社區服務吧。
我惡習不改,差點想說,要不要出去喝一杯?想想無聊,將滾到唇邊的話吸溜回去。
過了快一個小時,莎麗給我回電話。她說,抱歉,多耽誤些時間,我不是這方麵的專家,我得請教別人。
我心想,天下真有這方麵的專家?他們整日忙些什麽?
她說,有兩個方案。第一,你去買一份中國人社區的主要報紙,或者看看它的網站,查找諸如按摩、指壓或者成人伴遊的廣告。她是中國女孩子,剛到美國,很有可能從自己的社區起步。第二,我給你的郵箱傳一份東西,上麵列有美國主要伴遊服務的網站。你剛才說到,她在一個網站上登廣告,可能就在其中之一。我打聽到,賣春女會在幾個不同的渠道登廣告。所以,你兩條路都要走。順便問一下,這個女孩的英文怎麽樣?
我說,她中學受中英文雙語教育,現在是戲劇藝術係的學生,英文應該不錯吧?
她說,這個我有點懷疑。說實話,我記不清自己最後一次現場看戲劇是什麽時候,或許自生下來就沒有看過。
我說,這是個莫大的缺陷,會降低你在高檔客戶心目中的地位。
她好像笑了一下。她說,我想說,美國是個種族大熔爐,現在的戲劇裏麵,說不定不少角色不需要講英文。不管怎麽說,我要是你,我會先試華人媒體。
我問,好,先試華人這個渠道。我先聯係好,然後再過去見麵?
她說,就是這個方式。不過,我要提醒你,在加州,賣淫屬於非法,買春屬於非法,你要小心,尋人別把自己送進警察局。
我說,不會。我隻是找人,不會找到床上。
她還是提醒我說,賣淫業是個高犯罪率的行當,你要特別注意。
我心裏咯噔一下。
她似乎覺出我的不安,說,我是往最壞的方麵講。其實,賣淫業說到底是生意的一種,雙方講好價錢,交易過後,各奔東西,誰也不牽掛誰,誰也不想惹麻煩。我問過一個男同事,他做過類似的事情,調查一個政客私下嫖娼。他的處理方式是,確定對象後,把聯係對象的地址、電話號碼、通話的電話錄音單獨存檔,留在公司。回來之後,他把腦袋記下的信息立即寫下來,一並放進檔案。檔案保存一年之後,再處理掉。
我問,不管有沒有狀況?
她答道,對,不管有沒有狀況。
這個太複雜。對我來說,找到小貝就大功告成,建什麽檔案?她的提醒還是有益處,就是,要時時保護自己。
我說,我會照你的吩咐做。哇,我這不是做偵探的工作嗎?要跟你競爭呢。
她說,我不怕,你競爭不過我。哦,想起來,再多說一句。找人需要時間,更需要運氣。有時候,你麵臨的委托就像是在大草垛裏尋一根針,運氣好的話,你扒開的第一捆草裏麵,正好就有那根針。
我問,運氣不好呢?
她笑著說,冬去春來,你還在那堆草裏麵忙碌。要命的是,你忘記做標記,忘了前麵哪些草堆已經翻過了。
我說,我怎麽才不會這麽倒黴呢?
她說,相信直覺,及時調整。這隻是個玩笑。難度不至於那麽大。說到底,沒有那麽多女人做這一行,否則,上帝會插手。
現在,我對即將開始的經曆躍躍欲試。有哲人說過,經曆就是財富,沒有經曆的人永遠是站一邊對別人生活驚歎的角兒。不過,這種經曆對我到底有什麽實際價值呢?說不上。對,沒準兒,將來寫篇東西,給讀者們的人生水麵擊出幾串水花?
我最後問莎麗,憑小貝的家庭背景,有沒有可能賣身?
她沉吟一會,說,不排除。聽過紐約前州長艾略特·斯比澤的醜聞嗎?
我說,就是跨州嫖妓,丟掉州長保座的那個倒黴蛋?據說,他還有問鼎白宮的雄心呢。
莎麗說,天哪,這種人能當上州長已算是人間奇跡。他要會麵的妓女叫艾希莉·杜貝,生父是生意人,繼父是口腔醫生,腦袋聰明,長得漂亮,還會唱歌。她不是生計絕望的女孩,隻要願意,可以有不同的正道可走。你說,她為了什麽要當妓女呢?被逼迫的?還是一覺醒來,輕鬆做的一項選擇?如果是後者,我們可以做什麽阻攔呢?
我不知道答案。但她的意思很明白,小貝同樣會走這條路。
我謝過她,放下電話。我心裏奇怪,我這邊怎麽一點調情的興致都沒有?莎麗也是處之泰然,完全公事公辦的腔調。我想,我們兩個都關心這個女孩,為她擔心,其他情感或許不存在,或許不合適吧。
我開車去附近的一家華文書局,買了一份主要的華文報紙,在它的分類廣告頁找到提供“推拿/按摩”服務的廣告。隨意看幾個標題,我知道找對了地方。
裏麵有將近一百個廣告。我想,就算一個一個電話打下去,前後不會超過二個小時,不複雜,可以搞定。我隻要提一個明確要求:年齡二十出頭,重慶人。
我正好存有一台老式的日本造錄音機,錄音效果尚好。我打開手機的免提,將錄音機擰開,打了第一通電話。廣告上登的名字叫玫瑰,自稱年輕貌美。鈴響三聲,一個女人接電話,聽起來像中年婦女,聲音灰暗無力。
我問,是你嗎?
她說,是我呀。
我問,你是玫瑰嗎?
她說,我就是玫瑰呀。
我說,哦,我要找一個年輕女孩,重慶來的。
她像驚醒過來,提高嗓門說,這是美國,不是中國,我們這裏不分這個。
這個顯然沒戲。
第二個電話過去,那邊還是一個中年婦女,她說,沒有重慶的,黑龍江的要嗎?
她真的是東北口音,一開口就聽得出來。這個也沒戲。
第三個接電話的比較聰明,很快識破我誌不在她,她很不耐煩,說,沒見過你這樣的,選妃子呀,還指定哪兒哪兒的。
我說,我對重慶女孩特別有感覺。
那邊不屑地一笑,說,重慶姑娘怎麽啦,多長一個屁眼哪?
我知道,這樣一個一個找下去,肯定是浪費時間。我再篩選一次,隻挑有諸如“大波美少女;學生情人;少女情;小甜心;小清新;多國佳麗”等字眼的,最後鎖定三個,都在華人聚集的城市,相互比鄰。我分別約定時間,中間相隔十五分鍾。我一再說,我隻要重慶女孩,隻要年輕的,要不我走人。對方都滿口答應。
我的第一個目標在蒙特利公園市。我開車三十分鍾,下高速,拐入一條街道。路麵嚴重失修,不少住家的前院雜草叢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同一條街,幾幢新蓋的樓房拔地而起,氣勢恢宏,像是王子住進尋常百姓家。
第一個女人住在公寓。我打電話聯絡的時候,她說,她很年輕。我問她,她聽起來怎麽像有三四十歲。她說,她最近感冒,剛好,還鬧嗓子。
我在外頭再打電話,得知她的公寓號碼。我撳按門鈴,裏麵立刻開門,探出一個至少四十歲模樣的女人。她一臉春風,說,這麽準時呀?親愛的,進來進來,我倆開始吧。
我改用廣東普通話口音,說敲錯門,我本想找一個叫安迪的巴士司機。他在不在?
她一眼迷茫,咧開嘴,幾根綠色的菜渣粘在牙縫。趁她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我連忙閃人。
我將車開到羅斯密市,停在第二個約會地點附近的一個路口。我擰開收音機,調出音樂台。說老實話,我對剛才那位中年婦女毫無怨言,心存愧疚。不管她因為什麽人生遭際,走到這一步,她不容易。她對我的笑容是真誠的,她也許趕著吃中飯,或許是囫圇幾個餃子,隻為著這單生意。我想,就算我不是找小貝,真的到買春的地步,我怎麽也不會看上她。
又一想,這個世界,各人有不同的生存方式,應該還是有人饑渴難擋,願意在她身上花錢。想到這裏,我感覺好一些。
遵照事先吩咐,我給第二個女人提前打電話,告訴她,我到了。她給了我門牌號碼,提醒說,這個號碼管兩幢房子,她住在後麵那一幢。聽出我的猶豫,她主動說,她在外麵人行道上麵等。
我下車左拐,朝街道下麵走。前方,相隔幾尺站了兩個人,一個是稍胖的年輕婦女,我想她就是跟我通電話的那位。不用說,她不是小貝。另一個是中年男人,個頭跟她差不多高,結實得像樹樁。他們這樣虎視眈眈地站著,我剛才用過的借口這回用不上。我默默地經過他們,經過幾幢房子,再慢慢折回。我腰間的手機在振動,我知道誰在打電話。她在回撥。我不能接。
那個女孩將手機貼在耳朵,男人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漠然而過,真切感到後麵的兩雙眼睛針紮似的刺穿後腦勺。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小貝就是下海,斷不會選這麽差的環境。我想像,她選的地方應該像美國老電影裏麵呈現的那樣:慵懶地坐在一座維多利亞式的大房子裏麵,手搖著緞子鑲邊的扇子,跟客人先談風花雪月,然後牽著一個肥胖的中年銀行家,步入幽紅光照的大房間,走向支了大蚊帳的瑞典出產的大床。
再後麵,我缺乏經曆,想像不下去。
約好的第三家,住在聖蓋博市。我將車停在馬路對過,守坐在裏麵,先查看周圍動靜。
這是一幢兩層樓房,上下樓的幾扇窗戶被窗簾遮得嚴嚴實實。我敢斷定,對麵有眼睛正盯著我的車。因為前麵的驚險遭遇,我有些緊張,甚至想幹脆走人。我想,小貝很有可能根本不在這裏。
我盡力說服自己,大白天的,緊張什麽?她們是賣身,不是想傷人。
我按門鈴,開門的又是一個中年婦女,長相不俗,可以說好看。我問,她在嗎?她點點頭,說,先進來呀,一定讓你滿意。
我一腳踏進去,她伸過手,將門閂上。我問,在哪裏?她笑笑說,看你急成這樣,等一下不行嗎?先喝口水吧。
我跟她進了廚房,中間橫著一個隔簾,餐桌上擺了幾袋方便麵。她彎下腰,肥實的臀部對準我,從飲水器接了一杯水。她眉眼一挑,說,喝吧,消消火。一會兒,我們再上去。
我問,跟你?
她說,當然跟我。
我說,我們講好的,我隻要重慶女孩,年輕的。
她說,嫌我老,長得不好看?她的手伸下,抓到我的褲襠。她滿意地說,你看你,挺不住吧,硬了。還等什麽?
我移開身體,說,這不行。來之前,我跟你講得清清楚楚,我得走。
她啪地打我一下手臂,嚷嚷道,想玩人?不行,為了等你,我推掉好幾個,我的損失誰來補?
我從兜裏掏出錢包,點了一張二十元的鈔票,說,拿去,不好意思。
她搶過我的錢包,從裏麵抽出一百元,說,一共一百二十,多的不要,講好的價錢。我不白占你便宜,錢給了,我們這就上樓。說完,她唰地一聲拉開隔簾。後麵坐了一位中年男子,他抬頭隻撩了我一眼,低下頭,繼續修剪他的手指甲。他沒有前麵那個男人結實,甚至長得有幾分文氣,但他的眼神鋒利,懾人心魄。
我知道,今天不破點財,斷是脫不了身。我從錢包裏再抽出一張百元鈔,說,這個也給你,補回你的損失。說完,我轉身往門前靠攏。男人幹咳了一聲。那個女人跟過來,手攀著我的肩膀,埋怨道,沒見過你這麽死心眼的,那兒都直了,愣是不幹,愣是要什麽重慶姑娘,找對象啊?反正我有你電話,下回有重慶人,我先給你留著,我記性好著呢。
出了門,我重重舒一口氣。我這算什麽?花錢招罪!
我決計不再在華人圈子找人。我想,在這裏混的賣身女基本如此,人過中年,叫賣秋女或許更合適,藏身於讓人不安的環境。許昌華說小貝膽大,憑她的出身,再膽大恐怕也不會接受這種惡劣環境, 而且, 她被熟人認出的風險很大。如果她確實從事這一行,她會瞄準外國人。
許昌華說過,他朋友的兒子在網上看到過小貝。這下,我更肯定,這是尋找她唯一的途徑。我要做的,就是從莎麗提供的網站裏麵,沙裏淘金,搜出小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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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照著莎麗的單子,粗粗瀏覽了一下英文賣春網站。我的第一印象是:這麽多女人在出賣自己的身體?!歸於世風日下?還是經濟不景氣?還是這個人類史上最古老的行業,本來就有蓬勃的生機?
超過一半的網站需要付費,我略費思量,全部買定,花費不過三百美金。眾多的賣春女被分門別類,年齡從祖母級到剛成年,地域從本土的各色人種,到從歐洲漂洋過海來淘金的。亞洲人占相當比例,大多數是韓國人,標明自己是中國人的少之又少。我很振奮,搜人的範圍不就大大縮小嗎?除非,有些中國賣春女冒充別國人。我想這個可能性不高。祖國現在蓬勃發展,中國人在哪兒腰都挺得直,即使賣春女應該也不例外,說不定,正因為中國人少,別國的女人硬要冒充呢。
經過仔細搜索,我在兩個不同的網站鎖定了五個年輕的中國女孩。僅從貼出來的照片看,三個基本可以排除:
第一個有正麵照片,眼睛部分做了濾鏡模糊處理,但身材過胖,不是小貝的身材。如果這個女孩用的是假照片,而她恰恰就是小貝呢?不太可能。女孩子喜歡自己苗條,誰喜歡胖?賣春女會例外嗎?我不相信。
第二個在該站注冊的時間為2009年三月,那時候,小貝還在重慶讀外國語學校。有無可能她早有計劃,那時就越洋注冊呢?不太可能。
第三個要求付費換露麵孔的照片。我用等值於九塊美金的點數,立刻換到十五張照片。一看就不是小貝。同樣問題,如果這個女孩用的是假照片,而她恰恰就是小貝呢?可能性不高。照片上的女孩長像不如小貝本人,如果小貝用假照片做廣告,按基本常識,起碼會用一個超過自己長像的人。
淘汰下來剩下兩個。如果小貝確實從事賣淫,確實通過廣告吸引嫖客,她極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兩個女孩都貼了五六張照片,關鍵部位作了濾鏡模糊處理。她們標榜說自己介於19-21歲之間,是在讀的女留學生,照片保證就是本人,但實際長像和氣質超過照片,具有標準的鄰家女孩個性。
許昌華朋友的兒子上網,看到的也許就是其中的照片。我可以將網頁內容截下,發給許昌華自己看。可是,他在國內的郵箱安全嗎?他願意麵對自己的女兒搔首弄姿,一心賣肉的殘酷事實嗎?
頭一個女孩,暫且稱A女,辟有單獨的網頁,從廣告處直接鏈接。她寫有長長的自我介紹,強調自己 “隻服務極少一部分富裕、有品味的男人,”“我不但有驚人的美貌,還有良好的素質,如火純青的技巧,是你社交場合的最佳搭檔,是你歡度良宵的終極伴侶。” 她要求提前四十八至七十二個小時預約,提前一個禮拜更好。
我覺得我等不得那末長的時間。得先把她放一放。
另一個女孩,暫且稱B女,在個人興趣一欄,列出自己喜歡讀書、音樂、藝術、舞蹈和攝影,最喜歡的,是周遊世界,讓自己護照上每一頁加上各個國家的戳記。她還列了幾條好笑的語錄:
政客和尿片的共同之處是:需要勤換,理由相同。
如果上帝真的在注視我們,我們能做的,至少要搞笑多一點。
光速超過音速。所以,有的人開口說活之前,還顯得滿聰明的。
比照她的照片,我覺得B女像小貝,尤其是她微笑時,唇角揚起的神態。搞笑語錄透出的調侃和玩世不恭跟她的個性吻合,隻不過顯得過於成熟了一些。如果她就是小貝,我便應了莎麗講過的運氣:扒開第一捆稻草,迎麵就是那棵閃亮的針。
B女同樣要求通過電子郵件預約,並必須符合其中一個條件:提供真實姓名和工作單位的電話加網址;兩個以上同一網站賣春女的背書。經過驗證後,她會主動聯係下一步,如提供一個手機號碼和地址。否則,她不予理會。
第二個條件我不可能滿足。對第一個條件,我猶豫不決。這樣做,我要承擔風險,一個是被敲詐,另一個萬一B女被抓獲,她手頭的來往郵件會成為政府的證據,順藤摸瓜,我不就惹麻煩嗎?
我又給莎麗打電話請教。她讓我給她十幾分鍾,她會打過來。
又是找那位專家?這位老兄,我倒真想有機會見見他。
莎麗回複說,這種賣春女不像街頭的流鶯,來去無蹤,受街頭人渣的控製,為了短期利益,什麽事情也做得出來。住家賣春女希望生意穩定,不太可能敲詐客人,招致說不定更可怕的後果。所以,她們願意遵從行業的規矩,就是,生意歸生意,不談其他。用一個比喻,這些賣春女跟客人的關係,就像冷戰時期美蘇之間的核恐怖平衡,互相害怕,互相尊重。美蘇之間的第三次世界大戰打不起來,同理,賣淫這個行當得以長盛不衰。
這個莎麗,喜歡借戰爭說明觀點,說穿了,還是有西點軍校的情結。
我說,好,我不用擔心被敲詐,那政府哪天對我來真的怎麽辦?
莎麗說,這個更不用擔心。照我上次講的那樣做,把所有來往做詳細記錄,越詳細越好。如果你讓一個誤入歧途的女孩子脫身,政府說不定還會表彰你呢。
我說,這個就免了。我願意低調。
我覺得,現在是高速開動腦筋的時候。莎麗的話讓我安心不少,但是,我仍有餘悸。我想,應該還有一個什麽辦法,讓我更全麵了解她們,然後再決定會麵。
我注意到,兩個女孩的名下,掛有嫖客寫的二十幾篇感想文章,大部分寫得就像低級成人片的翻版,通篇就是幹幹幹。有幾篇寫得情真意切,頗具感染力,要是請他們幫忙推銷某項商品的話,上鉤的人不會少。我發現一位仁兄先後給幾百個賣春女寫評論,每條自成一篇成熟的文章。我想,此公這麽有空閑,這麽有文才,不知算何方神仙?起碼很有些銀子。
我從寫評論的裏麵各挑了十個人,給他們發了相同內容的電郵:
大俠:
拜讀了你的感言,聲情並茂,深受感染,亦想跟進。
我初次入行,對一些規矩不懂,敬請指點一下。比如,這個女孩是不是真的那麽年輕?她的英語可以交流嗎?她屬於快樂的,還是害羞的個性?最主要的,你的投資不低,回望一下,值得嗎?
過了一天,一共各返回兩條答複。對A女的兩條回複談到她的服務不錯,就是英語水平欠佳,真想跟她充分交流而不得其門。
我想,A女不用再考慮。
對B女的評價,一個回複就事論事,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是,她真的很年輕,英語夠好,可以跟她討論莎士比亞。她是一個快樂天使,你會覺得她比我還喜歡做愛。是的,我付的每一分錢都值得。當年的洛杉磯湖人隊何等神勇,一年接一年重返NBA冠軍寶座。我真想像湖人隊一樣,一次一次重返她的懷抱。
我的朋友,這一行裏麵,充斥著謊言,說自己三十來歲的,直接加十歲上去錯不了;說她身材富有曲線的,肯定胖得舉步維艱;說自己苗條的,你會天上地下,找不到她的奶子。
這個女孩,貨真價實。我擔心,她在這行做不長,她的行情會好得她受不了。
我的朋友,趁她還在,把握機會。
我不得不承認,從文筆而言,堪稱一篇錦繡文章。
第二封回複,言簡意駭:
這一行,中國人很少,年輕的更少,弄得好,就是開金礦。這個女孩子就是礦主。
我弄不明白,為什麽從中國來的女孩這麽少?我估摸,跟孔子文化的浸淫有關。
想起祖國的繁榮娼盛,我隻能一笑了之。他不知道,這裏恐怕有語言、簽證等等方麵的實際障礙。一旦排除這些障礙,我估摸,他要驚恐於來自中國的漫漫黃沙。
從這兩篇回複來看,他們熱心,而且,一看就是聰明人。我試著想像他們的職業,終不得要領。至於他們的個人愛好是否合適,那是他們自己和上帝之間的事情。
我客氣地回複:
謝謝,我欠你一頓午飯:-)
什麽時候可以兌現?天知道。
現在,我幾乎可以肯定,B女就是小貝的最可能人選。我不能猶豫,馬上要跟她聯係上。我送上一份預約單,照實填寫我的工作電話和事務所網頁。還好,我的網頁內容簡單,對自己的介紹簡略,重心放在我的業務範圍和滿意客戶的評語。我想,我沒有什麽好怕的,躲在那頭的小貝們比我更害怕。
我給忠誠能幹的老秘書羅莎打了招呼。她怪怪地看著我。我問,有哪裏不對嗎?
她搖搖頭,說,你最好對我講實話。你要是太玩花樣的話,別扯上我,我要是感覺不對,我幹脆退休。
我請她放心。她還是搖頭,說,真有電話過來,我怎麽回答?
我說,照實講,沒問題。
過了一整天,那頭通過電子郵件回複:
我已經查實,請通過電郵跟我聯絡具體時間。
另,我想先問清楚:你是中國人?還是台灣人?
我立刻回複:
明天中午十二點半?我是台灣人,父母是外省人。你是哪裏人?我們可以用中文聯絡嗎?
我暗自慶幸,事務所網頁上對自己的介紹簡略。她把我當成台灣人,她會更自在一些,我們可以更方便交流。
過了四個小時,她回複:
好,明天中午十二點半見。我是中國重慶人。
我們還是用英文吧。我的中文比英文爛。
另,我們先在一家餐館見麵,如果我們相互沒有問題,你再跟我走。第一次要按兩個小時八百美金收費。
我立刻回複:
沒有問題。我怎麽辨識你呢?
這回,她正好在線,她回複:
綠頭發,紅眼睛,全身不穿衣服。嘻嘻:-)
你希望我怎樣打扮呢?
我回複:
一般出門打扮。
我不希望她穿著過於豔麗,和她在一起,我會覺得難堪。我腦海中刀刻一樣記住的,是許昌華給我傳過來的照片。小貝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女孩,希望她沒有變得認不出來。
我當即通知許昌華,說我聯係上的女孩很可能就是小貝。許昌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懷,一再說,我隻有一個女兒,不是養不起小孩,不是聽黨的話搞計劃生育,老天隻能給我一個種,是我用血淚換來的,我看得比天還重。我有的是錢,給她,三輩子用不完。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小貝要演戲,可以,不想繼承我的生意,可以,嫁給鄉下來的大學生,可以,我隻求她一個平安。過分嗎?過分嗎?我這個女兒……這個女兒……你一定要幫著拉回來。拜托拜托哇。
這個女孩會不會是小貝,明天自有答案。
4
重返蒙特利公園市——華人新社區的心髒地帶,這是我們相約見麵的城市,離小貝住過的南帕薩蒂市不遠。如果B女是小貝,她隻搬出這麽些距離,證明她仍存小心謹慎的一麵。
出發之前,我叮囑羅莎從十二點半開始,每隔半個小時給我打一次電話,讓我有靈活掌握事態變化的空間。她又是疑竇重重地看著我,差點要提退休的事。我安撫她說,我這是救人,她應該為我祈禱。
我穿一身上班西服,係了一條我平時最喜歡的紅底白斜條紋的領帶。這是我的幸運領帶,原來出庭的時候必穿的。
我從60號高速公路下來,沿大西洋大道北行,約六七分鍾到達B女所說的意大利餐館。餐館裝潢現代,挑高的屋頂,規模不大,一共隻有八張餐桌,都是兩人對坐式。意大利餐館開在華人大本營,有生意就屬幸運,做大做強恐怕機會不大。
裏麵已經坐了兩桌客人,小巧的吧台前空著。我挑吧台最裏邊的高腳椅坐下,麵直對入口。一個學生模樣的高大女招待給我送上冰水和菜單,我說,給我一點時間。她默默笑笑,影子一樣消失在拐角處。
我拿出手機,撥了B女的號碼。響了兩聲,她接了,問,到了?
就這兩個字,我覺出她的聲音比實際年齡成熟。
我說,到了。
她說,我馬上就到。
她說的一點不假。不到一分鍾,我看見門口一個女孩子拉開餐館的門。她走進來,掃視片刻,朝我走來。她就是小貝!我心中騰起難以按捺的激動,真想衝過去,一把捉牢她,說,不幹這個,回家吧。可是,我們見麵的理由卻難於啟齒!我穩住自己,仔細打量她。
她一身上班婦女的打扮,深藍色的西服西裝裙,胸前配了白色的大領結,腳蹬黑色高跟鞋,肩挎看不出品牌的黑色挎包。這樣穿著,她顯得成熟,比她實際年齡大好幾歲。
我站起來,握握她伸過來的手。女招待過來,招呼我們在中間的一個位子坐下。她坐到我對麵,淡淡的香水味飄過來。仔細看,她沒有化妝,臉蛋自然紅潤。我很想現在就亮明身份,勸她退出。但是,我想起許昌華的警告,千萬不要逼她,引起反作用。對她,要想好辦法。
我問,這麽快?
她說,我就在停車場。我看到你下車。沒有跟你進來,怕跟錯人。
她啟唇一笑,眼睛眯成一條線,跟照片上的她一模一樣。她的笑容,加上她天然無修飾的青春氣息,構成檔不住的魅力。不是我知道在先,憑我已經曆的人生,我無論如何不會相信她是一個賣身的女孩。
換了別人也一樣。
我望著她,眼光內容豐富,她不太自在,從挎包裏拿出手機,有心無心地把玩著。她的手腕戴一付特細的金手鏈,雙手的手指染成紫紅色。
我收回目光,拿起菜單,問她,要吃點什麽?
她說,真要吃飯?
我說,當然,我肚子好餓。
她說,我十點起床,吃過了。要不,你自己吃?
我不再跟她商量,直接說,你喜歡吃套餐還是喝湯?
她看著我,提醒說,吃飯要花時間,我們說好是兩個小時的。
我明白她的暗示。我拿出裝好錢的信封,推到她麵前。她捏捏分量,笑了一下,收進她的挎包。
我問,不數一下?
她搖搖頭,說,不用,一摸一個準,除非裏麵裝的盡是一塊一塊的。不會吧?
我說,還有不少quarters (二十五美分幣)。
她掩嘴一笑,人放鬆下來。
女招待過來。她定定地看著我們。她心裏好奇的話,免不得會猜測我們的關係。父女?長輩跟一個小女孩?老板帶年輕的秘書?就算她看夠了人生,她總猜不出小貝的職業吧。
小貝點了通心粉,說,我隻能吃幾口,怕胖。
我們等了幾分鍾,菜上來。她熟練操持刀叉,咀嚼時沒有聲音,手注意掩住嘴角。這是一個自在,有教養的女孩子,誰會相信她操的職業?她為什麽要做這個?唉!
她再吃了幾口,放好刀叉,用餐巾的角落輕印幾下嘴唇,說,真的吃不下。我等你。
我以為她會主動跟我聊天。她沒有,她打開手機,手指飛轉,人掉進去了。她間或抬頭,敷衍地對我笑笑。
我還是吃得不緊不慢,眼睛始終盯著她。她終於警覺起來。她將餐巾對折兩下,站起來,再將餐巾整齊地放在椅上,說,我上一下洗手間。
我知道,她開始覺得我人怪怪的,她要查一查信封裏麵的數目。
她一會兒回來,笑盈盈地說,還在吃呢?她一付篤定的神態,潛台詞是:你愛吃多久吃多久吧!
我吃好,喝一口水,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問,你是重慶人?
她說,對呀。
我說,重慶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她蹙眉一想,說,我們重慶特別的地方?我想想。倒是有幾個。我們是山城,房子依山建的,從高樓的半中腰,抬腳可以跳出窗戶,直接跳到天橋。我們喜歡吃辣椒,吃火鍋,越熱越吃辣。以前好落後,後來中央派了一個薄熙來,變化好大。聽過薄熙來嗎?
我搖搖頭,說,我不關心政治,我隻關心自己,關心親朋好友。聽說重慶還出美女?
她嘿嘿笑起來,說,你麵前就坐了一位,不能不信吧。
我問,你家境不錯吧,有錢送你來美國念書。聽過大陸最近不得了,錢多得淹腳。
她吃吃笑,說,哪有那麽誇張。我們重慶隻有嘉陵江漲水的時候會淹腳。
我問,你爸爸是幹什麽的?
她不動聲色,說,普通,政府裏麵的公務員。
我說,喔,公務員都有錢送子女出國念書?
她說,我們大陸隻準生一個小孩。父母省吃儉用,有機會從單位再拿一點,錢還是夠。
這時,羅莎來電話,我聽了幾句,說,下午再說吧。
我收了電話,問,你來美國,做過別的工作嗎?
她說,做過,在一家韓國人開的精品服裝店,一天站五個小時,幫女客人拿衣服,帶她們試衣服。
我問,夠付學費嗎?
她說,最低工資,見人就要開口笑,笑到後麵,嘴巴收不攏,僵了。有一天才好玩呢,我站得實在有點累,偷偷躲到角落,找一張凳子坐下,好舒坦囉,抬頭一看,看到三個攝像鏡頭,眼睛不眨地盯著我。我豁地站起來,對三個鏡頭一一點頭微笑。
我說,所以,你就……?
我不指望她會解釋她為何下海,問問而已。
她說,剛來的時候,我跟一個大陸來的女孩合租房間。她是天津人,說她媽媽是做高檔酒生意的,跟部隊做,好賺錢。她也上社區學院,每天騎自行車去。她說她在外頭打工,可我覺得她的上班時間好怪,中午很忙,下午回來,晚上又忙,忙到很晚。我問她,是打餐館嗎?她說不是。我覺得,這種工作不會比我的好到哪裏,可她從來不抱怨,不像我,回來就說我真的好累,真的不想笑。她說過,她媽媽摳門,給她的錢隻夠房租吃喝,多的不給,逼她打工,說可以鍛煉人。後來,她手頭錢很多,買好多東西。她喜歡說出去約會。 她騙我,根本沒有男朋友。
我問,這個怎麽弄得清楚?
她睜大眼睛說,你不懂。女孩子真有男朋友,她天天會纏著你,男朋友長男朋友短,煩死你。誰悶著頭談戀愛呀?她出門前穿的衣服,一色性感的。我琢磨來琢磨去,覺得她一定做這個。我問她,她承認了,還說,幹這行的中國女孩少,行情好著呢。
我問,所以……?
她說,所以就有今天的你和我。她直勾勾地看著我,舔了一下舌頭。
她可能隨便編一個故事,可能講的就是真相,可能她決定下海,就像莎麗講過的,一覺醒來,輕鬆做一個決定。我們這些自詡曾經滄海的人,有時候想太遠,慣性地以為賣身女的背後一定有曲折或悲慘的故事。
我避開她的眼睛,說,下次有機會,我去重慶轉轉,能不能介紹幾個好玩的地方?
她眨眨眼睛,說,好玩的地方?沒有耶,跟別的地方差不多。哦,我們重慶有紅岩紀念館,有渣滓洞,聽過嗎?
我搖搖頭。
她說,就是國民黨迫害共產黨員的地方。國民黨真壞,都輸成那樣了,還要殺人,殺好多人呢。嗬,你不是台灣人嗎?是國民黨的嗎?
我搖搖頭。
她說,你應該去,接受接受革命教育,不要再想什麽反攻大陸的美事。
我說,我從腦袋清醒開始就沒想過。
她手裏把玩著手機,眼睛望著窗外,說,我讀初中的時候,學校上演朗誦劇《紅岩頌》,我給安排有一小段。我們整天排練,人累得要死。演出那天在外麵操場,烈日炎炎。輪到我的時候,我堅持挺住,發揮特別好,一個字沒背錯。表演完,剛走到休息室,我就昏倒在地。
我問,結果沒事?
她咯咯笑起來,咳嗽幾聲說,沒事,一會兒就醒過來。剛好學校的團委書記在場,他誇獎我,說我重現了紅岩精神,問我有什麽要求?要不要填誌願加入團組織?大家都望著我,我說,先給我喝口水行不?
她一臉神往。
我問,你讀哪一個中學?
她說,重慶一外,重慶外國語學校。
我說,難怪,你的英語這麽好。
她說,是呀,我們要住校,學校請了好多外教,管得好嚴,我們學生罵是魔鬼式教育。唉,我要是成績再好一點,可以保送進國外名校的話,人生就是另外一種囉。
她陷入沉思。
過了幾分鍾,我問,那你還在念書嗎?
她歪一歪腦袋,說,念呀。沒來美國之前,好多人騙我,說美國的大學,閉著眼睛拿A。胡說!我天天做作業,忙得很,眼睛想閉沒得機會,到今天還沒見過A長什麽樣子。
我問,那你學什麽專業?
她猶豫了一下,說,戲劇藝術。
我說,哇,難怪,長這麽漂亮,這樣會講話,可以當好萊塢的大明星哪。
她連連擺手,說,我是戲劇專業,不是電影專業,照這條路走下去,最多到百老匯跑個龍套。噯,你大學是學什麽專業的?
我說,經濟學。
她立刻說,噢,跟我的一樣,找不到工作的。
我說,同是天涯淪落人。
她大概怕我再問什麽,催促說,快點買單吧,時間不夠了。
我一邊付賬,一邊說,你住哪裏?
她說,在山上。我在前麵引路,你跟著我。
我說,會不會帶丟了?
她捶了我一下,說,你是白癡呀?我開很慢,跟考駕照時一樣。
她開一輛深紅的Mini Cooper車。我記得許昌華講過,他送了一輛寶馬七係的車給小貝。難道她把寶馬賣了?
我緊跟著她,沿著山路緩慢爬行。越過山頂,往下再開大約半邁的路,她的車右轉,駛入一條僻靜小道。她住的房子在路尾,兩層樓,淡綠色,兩邊分種了挺拔的柏樹。她通過遙控打開車庫門,我看見裏麵停了一輛黑色寶馬,七係的。
她用鑰匙打開門,門口放了一雙男士運動鞋,起碼有45碼,靜靜地戳那兒,透出不可言說的威懾力。沿著環形階梯,我們拾級而上。階梯的牆上一路掛有她的照片,半個真人那麽大,有戶外的,有攝影棚內的,盡顯她的青春魅力。
進入一間特大的房間。房間大部分是空的,靠裏麵角落放了一張床,床腳下麵鋪了一張大毯子,上麵散放了好幾本書。她解釋說,我搬過來不久,房間亂,來不及收拾。
她帶我繞過毯子,走進一個洗手間,超大,帶衝浪浴缸,浴缸容得下兩個成人。她抬頭看我,說,先洗洗吧?
這時候,羅莎的電話及時打來。我對羅莎說,讓他等一下嘛。不行?怎麽不行?好好,我過來,叫他在辦公室等我。
我收起手機,抱歉地說,你看,沒有福氣。我有一個重要客戶,非要我趕回去。我們下次吧?
她仿佛不相信,眼睛眨巴眨巴,說,可倒是可以。那費用怎麽算?
我說,沒關係。你陪我吃飯,陪我講話,本來就應該收費。
她雙手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臉頰上點了一個吻。
我開車下山,綠燈亮過左拐的時候,看見前麵一所佛堂,玻璃窗上貼了一塊醒目的廣告:
瞻前居士駐場
人事家事天下事 不問怎知有沒有事?
我平時難得來這一帶,剛剛見過小貝,同時考慮晚上怎麽對許昌華敘述,腦子有點亂,想想,何不請這個居士看看,聽他高論一回?
我走進佛堂,裏麵光線晦暗,香火繚繞,等我的眼睛適應過來,我問一個端坐一隅,視我若無物的尼姑,問,居士在嗎?她沒有答話,手指衝後門一點。
我穿過後門,進入一座小院,靠牆處有一個類似暖房的單體建築,門半掩。我推門而入,隻見一位六旬男人端坐一張竹桌之後,懸右腕寫毛筆字。他留有頭發,看來是俗家弟子,跟咱們是同路人。
我輕聲打一聲招呼,他沒有住筆,頭極輕微地點點,說,請坐。
眼前隻有一張椅子,鋪一方繡有雲燕的坐墊。我坐上去,等他問話。他說,等一下,我會給你批個東西。
他一直寫,加起來舉首掃過我三四眼。我不太懂書法,看不明白他寫的是草書,隸書,還是別的什麽書。寫畢,他小心地放下毛筆,雙手一搓,問道,先生貴姓?
我說,吳,口天吳。
他說,吳先生,請您轉過身,等我說好了,您再轉回來。
他用“您”來尊稱。這是大陸人,正宗同胞。
大約過了兩分鍾,我聽到他說,吳先生,您請回首。
我回轉身,見他手提了一張小貼,上書“河邊行走 足履無痕”八個字。這就是他批給我的東西?
我接下帖子,問,請問,這是什麽意思?
他反問,您哪個字不認識?
我說,每個字都認識,深刻的含意鬧不明白。
他不直視我,眼睛看到我腦後的某個物件,一字一句地說,河邊行走,有真走,有比喻人生的遭際。你會遊泳,池子裏花樣多,江河水你怕怕,學不來毛澤東,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你見過錢,大錢往往擦身而過,繞道而行;你見過色,女人如鳳舞蝶飛,最終都隨孔雀奔東南,不再回頭。總結一下,這八個字的意思就是,對你,錢色不長留。
我細細一品,他說的真有那麽回事。
我問,就這個?
他說,就這個,夠您捉摸捉摸。
我問,那,我得付您多少?
他輕鬆一笑,說,隨意。眼睛瞟一下門邊的一個小紅罐子。
我說,謝謝。有一個小問題,您就這樣瞧我幾眼,把我的前世今生就讀全了?
他說,您出佛堂後門,往這間小齋走來的時候,我就在觀察。我借寫毛筆字,思考該批給你什麽。順便說一下,我的毛筆字還沒練到火候,看人嘛,倒還沒走過眼。
我用心折好批文,再次感謝,出門時,往那個小紅罐塞了兩百塊。
值!
晚上,我給許昌華打電話,告訴他前後經過。我安慰他,小貝看上去跟普通孩子一樣,很快樂,身體也健康。聽完,他有些猶豫地問,那我們該怎麽收場?
我說,等一下,我直接給她發個郵件,公開身份,勸她回頭。
他連忙說,別,別,時機還沒有成熟,不要嚇到她。我看,你得再去一次,別盡打哈哈,要跟她講講道理,讓她體會,自己回頭。她的腦袋好使,話講對了,她聽得進。
我想,真沒有別的什麽辦法。要緊的是,下次見麵越快越好,在這個泥潭子裏麵,小貝多呆一天多一天風險。
放下電話,我立刻發郵件給她,希望後天見麵,把今天補回來。
5
小貝沒有回複。再等一天,還是沒有回複。
許昌華來電話,他說,是不是她覺得你哪裏不對,不理你?是不是她又搬了家?
我無話可說。
次日中午上班的時候,我直接給她敲手機。連續打了十幾次,她不接。我改成隔十分鍾再打。打通了,她說她正在學校書店買課本。那頭傳來嘈雜聲,她在戶外沒有錯。我問她是否收到我的郵件,她說好像有,郵件太多,她來不及回。我問我們可不可以再見麵,她說難說,要我等她的電郵。我還要堅持,她大聲說,我聽不清楚。她掛了電話。
過了半小時,我再打電話,她說正在商店買東西,不方便。
我無計可施。
晚上,我收到她的郵件。她說,明天下午一點。直接來我這裏。還是兩個小時?
我馬上回複,明天,還是兩個小時,上午十一點半行嗎?時間超過加算我的。
她說,好吧。
我告訴許昌華,這次我要爭取說服她,成敗在此一舉。
許昌華說,萬一她不聽呢?
是呀,萬一她不聽,萬一她再次消失,再要找到她定會難於上青天。許昌華要付出莫大的心理代價,我出於友情,出於對這個小女孩的憐愛,同樣將深受重創。
我隻能勉勵自己,盡一切努力吧。
第二天,我開車回到蒙特利公園市。上山之前,我等紅燈左拐,又看到那家佛堂。我靈機一動,生出個想法,看瞻前居士能不能幫個忙。
交通燈變成綠燈,我直接開過去,車停在佛堂門前的馬路邊。
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去,那個尼姑還在。她閉目打坐。我猶豫著,要不要打斷她。她打開眼,認出我,手往後麵一揚。我急匆匆地趕進去。我猜想,居士還在練毛筆吧。他沒有。進門的時候,他端一茶杯,半張臉埋在裏麵。
我跟他打招呼。他放下茶杯,頭往下點了兩點,說,還要我解字?
我說,您的意思我全懂。等會兒,我要帶一個人過來,您幫斷斷?
他的手抹一把自己依然完整的頭發,說,我在這裏恭候。
我問,我知道您洞悉人生,該講什麽講什麽。不過,有時候,可能隻需要點到為止,給人指出一條光明路,給人開出一點改善空間。這個,您做得到嗎?
他一字一句緩緩地說,放心,您的朋友盡管過來,我知道該怎麽做。我要是守不住自己的嘴巴,守不住與人為善的底線,我早晚得收攤,留不住這間小齋。
他珍惜地看看自己的小天地。
出佛堂,我在拐角處買了一束鮮花。
我準時到了她的住所。她打開門,對我打了一個大哈欠。她接過花,低頭聞聞,又打一個哈欠。
我問道,你好嗎?
她垂下眼簾,羞澀地吐一吐舌頭,說,下學期要多選課,整天讀書,睡不好,老打瞌睡。
她沒課可選,她在撒謊。為什麽呢?她還是有自己的防線,隻不過,她能堅持多久?
她穿一件水紅色的短衫,深藍色牛仔短褲,赤足趿一雙拖鞋。這次她花了妝,不如素顏好看。她輕聲哼著小曲,帶我上樓。
她手捧鮮花,嘴裏嘟噥說,送什麽花?真當約會呀。你不用擔心,我拿了錢,該做的都會做。她四周看看,看看擱哪裏合適。最後,她從樓下提了一個缺角的水罐,隨意將花插進去。我想,我一走,說不定她會將花扔出去。處在花樣年華的女孩,對花兒不懂得珍惜。
她說,你先去洗洗?
我將裝費用的紅包交給她。紅包上印有“平安是福”四個字。她吃吃笑,說,還有這種紅包?不說恭喜發財?跟賀年卡一樣。
她沒有打開紅包,隨意放在床頭櫃上,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安全套,天女散花一樣分撒到床上。我愣了一下,問,用得上這麽多?
她又吃吃笑,說,我嫌不夠呢。上次欠過你,今天一起還。她見我站著不動,問,還等什麽?要洗鴛鴦浴呀?
我連忙解開上衣扣子,說,我自己來。我習慣一個人洗。
我匆匆洗好,挑了一條特長的白浴巾,披到身上。
她站在大房間,背對著我,正在脫衣服,我的眼睛跳過她的身體,跳到牆上,再轉到房間外的陽台。四周真安靜,安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
她洗好回來,披了一條小尺寸的浴巾,掩不住她那青春的肉體。她麵對我盤腿坐在床上,開始拆一個安全套。
麵對活力四射的小貝,我的身體沒有騷動,心潮沒有澎湃。但是,這樣幹巴巴地望著她而毫無動作,同樣不合適。
我問,你這裏有水喝嗎?她抬頭說,房間門口有飲水機,上樓沒看見?
我捧了紙杯子回來。她撩開浴巾,全身赤裸,背抵床頭,看著我,不動聲色。
我說,天有點涼,披件毛巾吧?
她說,不用,凍不著。你還是不想做?
我說,再等等。
她直起身,高聲地說,等什麽?沒有見過你這樣子的客人。你是不是這裏不行?她指指自己的胯下。
我說,我年齡大了,屬於慢熱,你不要急。
她翻翻眼睛,說,好了,好了,不做可以。看你這個樣子,我也不想做。我想做的話,我要殺了你,看你做不做。
我往自己脖子上一抹,說,欠宰。
她說,那好吧,我就休息一下,帶薪度假。她得意地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拿起看一眼,按掉。一會兒,鈴聲又響,她看都不看,直接按掉。
我問,不接電話?
她說,傻不拉嘰的,比你還不如。
我說,誰呀?
她說,一個猶太人,做投資的,好多錢。
我問,他不如我什麽?
她歎一口氣,說,好吧,我們就說一說話,你什麽時候硬起來,告訴我,我們再做。他開車來這裏幾次,幹真的不行,錢照給。上個禮拜,他要我送外賣。
我問,外賣?
她說,就是去他家。他住在洛杉磯市中心,十六樓,樓下麵有一個公園,一個遊泳池,還有一家醫院。我進了房間,看到靠窗的地方,放了一架望遠鏡,好長喔。他招呼我,過來,快來看。我眼睛對準望遠鏡,看到下麵一個房間,窗戶打開,裏麵沒有人。我問,這是什麽?他好得意喲,說,醫院護士的休息室。每天這個時候,有一個護士的男朋友會來,先是口交,然後吃點喝點東西,再性交。我覺得好無聊。我等他說話,看下麵他想幹什麽。他搶回望遠鏡,說,等一下,等一下,我會告訴你做什麽。過了幾分鍾,他大聲喊起來,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上帝呀,準時得可以對表。他一隻手扶住望遠鏡,一隻手連忙解開自己的褲襠,催我說,快過來,蹲這裏。我蹲在下麵,忙我的事。他一邊看,一邊現場解說,像中央五套的體育轉播,老臉漲得通紅。好笑不?
我沒有回話。我想,這個老頭病得不輕,需要看醫生。立刻!
她接著說,他比前幾次來我這裏激動好多,一直到射。完事了,他拿出好幾本這末厚的筆記本,硬要我看。
她誇張地比劃筆記本的厚度。
我問,裏麵是什麽?
她笑起來,說,裏麵記滿了他幾十年偷窺的經曆,有路上看到的,火車上看到的,什麽時候,見到誰,長什麽樣子,當時他射沒射,寫得好詳細。我問他,給我看這些幹什麽?他說,不給你看給誰看?我每天得讀一讀,一邊讀,一邊DIY,要麽睡不香。我死以後,這些東西帶不走。都是我的心血,讓人分享一下,我感覺好一點。
我說,這個特別,不會有更怪的吧?
她說,有。一個客人,開始還行,做不長,就幾秒鍾。後來,也是要我去他家。他家在Bel Air,UCLA附近,好大的房子。
我問,就他一個人住?
她說,好像是。他脫了衣服,一身的毛,跟大熊貓一樣。他忸忸怩怩了半天,說可不可以讓我幫他刮毛。我說,刮痛了怎麽辦?他說,隻要不見血,痛最好。我特別小心,要是刮破了皮,真出問題我怎麽辦?我刮呀刮呀,他激動很,身體一直抖,弄得我下不了剃刀。我說,休息一下,翻過身。他翻過身,那裏射得一塌糊塗。
我說,你碰到的客人不太正常啊。
她望著我,翻了翻眼睛,說,你比他們正常不到哪裏去呀。花這麽多錢,硬不起來,逼我講故事,客人都像你的話,我的嘴皮子練得可以跟郭德剛搭夥說相聲囉。
我問,你想過沒有,天天碰這樣的人,萬一出個意外呢?
她說,哪裏天天有。別的都很正常呀。你以為我像那些爛菜頭,誰都要哇?我查得可嚴呢。有客人抱怨,說我的條件怎麽這麽苛刻?我說,規矩由我定,不聽也得聽,愛來不來。
她想一想,又說,不會出意外,我的運氣好,知道保護自己呀。做外賣,我隻做熟客。過夜?免談。
我問,這樣一直要做到什麽時候?
她說,快了,快了,最多一年。一年的閱曆比得上十年吧?讀完書,我打算去百老匯,花一年時間試試運氣,用不著打工賺錢。不行的話,憑我的經曆,爭取寫一本書,請頂級槍手,像郭敬明、韓寒這級的幫忙寫,再翻譯成英文法文,保證紅遍全世界。
又是一個文學青年。她真的動筆,說不定會將我收入,描成一個好笑的傻蛋。要是她首先投到海外原創,說不定和我撞車呢。
我問,然後呢?
她說,然後嘛?然後怎麽樣,真沒想過。要想那麽遠嗎?要不請算命的幫我算算。
我問,你相信算命的?
她說,信哪,不信算命的信那個?哦,我還有一條路。知道嗎?我出門旅行,在機場候機的時候,碰過幾次星探,問我要不要做模特。他們以為我一聽會激動得蹦上天。
我說,你沒有?
她說,切,模特有什麽了不起呀?瘦得像峨眉山的小猴子,就是爪子長點,至於嗎?我點著他們的鼻子,說,就憑你們這兩下子,想唬我?太嫩。知道我到底是幹什麽的嗎?
我問,他們猜著了?
她哈哈笑起來,手掩住嘴角,說,他們還在那兒翻貓兒眼呢,我早閃人了。
我跟著她笑起來。
我問,如果有一天,有人弄你怎麽辦?
她說,弄我什麽?
我說,比如威脅你,要翻你老底,訛詐你?
她不屑地搖搖頭,說,他們更怕我弄他們吧。我的客人,全是中老年,年輕的沒有,出不起錢唄。我的客人有錢,喜歡打電話,不喜歡發短訊,嫌麻煩。特喜歡找我聊天,勸我從良。我覺得好笑,他們一身脫的精光,坐我跟前一口一個做正常人怎麽怎麽好。我心裏說,要退大家一起退,沒你們,哪來我們?我變正常了,你們照舊,哪找誰去?這些人的底我全知道。他們弄得到我什麽?比方說你好了,你要弄我的話,可以得到什麽?我要是把一切兜出來,你有家有口有事業,失去的怕是更多吧?這個世界,你玩我,我玩你,不想玩的話,別惹我。
我問,你在家的時候,怕你爸爸,還是你媽媽?
她低下頭,手指絞在一起,說,怕爸爸。逗你玩的。我怕誰?我能怕誰?我誰都不怕,就怕沒你這樣的客人。她抬起頭,狡詐地衝我一笑。
我問,有你爸爸媽媽的照片嗎?可不可以讓我看看?看你到底像誰。
她支起身,爽快地說,可以,多的是。她拉開床頭櫃最下麵的抽屜。裏麵的確有不少照片。她翻著翻著,手停下來。她拿起一張,看了數秒,爬近我,遞到我手上。
照片上麵的男人戴一副墨鏡,麵容嚴峻,不是許昌華,年齡倒是接近。我隻好說,你跟你爸有點像。
她說,好了,光說話,那裏雄起了沒有?
我說,還沒有。
她說,時間可是嘀嗒嘀嗒跳個不停囉。我還指望你給寫一寫評論,掛到網上呢。
我問,寫評論?用中文還是英文寫?
她說,當然是英文。中文不用寫。我不做大陸人的生意。
我問,為什麽?
她說,剛開始的時候,我有一個大陸來的客人,是個賣保險的,成天在十八頻道做廣告,要大家愛孩子,愛世界,買他的人壽保險。頭次見麵,我們講好兩個小時,跟你一樣。我們也是先在餐館碰頭,然後上山。就那一次,我再也不想理他。
我問,他哪裏做得不對?
她說,他喜歡在上麵,動幾下,他就要爬下來,說要歇會兒,慢慢來,時間要用足。他在我身上東摸西摸,老是看表,然後說,可以了,動幾下,又爬下來,說不急,兩個小時還剩最後幾分鍾。他一直看表,一直算時間。我被他弄成神經病,再也不讓他來,再也不接大陸來的。前幾天,他打簡訊,說附近有一家公寓,他想買一套送給我。鬼才理他。要是住了他的樓,那以後他要對我做些什麽,想想好恐怖喔。
我心想,這位保險業者的日子過得有點辛苦。
她補充一句說,你是台灣人,不算。
我望著她,麵含微笑,說,我有個想法,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她將滑下的浴巾重新披好,感興趣地說,是什麽?不要害我就成。
我說,剛才你不是說,信算命的嗎?我上山的時候,看到山腳下有一座佛堂,裏麵有個看麵相的駐場,說是能預測家事人事天下事。我們兩個現在就下去,一起讓他算算,看他靈不靈。錢我出。然後呢,我們到附近買一份中飯,回這裏吃,你呢,聽我講故事。
她異樣地看著我。那神情仿佛在說,又碰到一個架望遠鏡偷窺的怪物,下回得講給別的客人聽。
她遲疑地說,行哪,那時間怎麽算?
我說,就算四個小時。我從褲子口袋裏拿出錢包,開始點鈔票。她接過鈔票,放入床頭櫃,開始穿衣服,一邊說,過這麽久,你應該能行吧?
我說,保證如虎添翼。
她穿戴整齊,滿麵笑容地站到我跟前。現在不用再麵對她的裸體,我內心的不安解除,心情變得輕鬆自在。
我開車,她坐在我的邊上,架一副太陽眼鏡。
一路無話。
進了佛堂,那個尼姑不在,看場的換成一個俗家弟子。他很熱情,笑臉相迎,說居士正好在,可以直接過去。穿過小院的時候,我故意放慢腳步,居士有多一點時間觀察。
居士這回沒有練毛筆。紙筆已備妥,整齊地擺一邊。他低著頭,似在沉思中。桌前,擺好了兩張椅子。
我們坐好。居士咳嗽了一聲,對小貝說,這位小姐,請摘下太陽鏡,一下就好。小貝望我一眼,摘下眼鏡,居士看她片刻,說,可以戴上,沒關係。小貝說,出去再戴,讓你看個精光。
居士埋首片刻,說,二位請背過身,等我的話再轉過來。
我上次來,是好幾天前,憑他的功夫,中間他一定看過別的客人。他記得我這張麵孔,不一定記得給我批的那八個字,除非他留有記錄。我想,看他給我批什麽,可別弄得跟上回不一樣。
居士給我批的字跟上次一模一樣,還是:
河邊行走 足履無痕
給小貝的十二字批語是:
花紅四月 風起四月 財散四月
居士的眼睛落在我們身後某處,不緊不慢地說,你們二位誰先?
小貝看著我,一副不理解的樣子。我說,那我先?
居士重複上次對我的解說,幾乎每一個字都相同。
我忍不住讚揚道,您像天天跟我一起生活,沒有什麽逃得過您的耳目。
他淺淺一笑,說,承蒙誇獎。那, 這位小姐需要我說什麽嗎?
小貝說,當然,不知道你老的意思。
居士說,四月來臨,春光明媚,像你,正值青春好時光,若紅花綠葉,若晨露雲霓,好哇!四月來臨,又是冷風突襲,野火亂竄,瘟疫四起的時節,萬不可被暖風熏醉,忘記還有四月飛雪;四月來臨,在美國,還是老百姓繳稅的頭痛關頭。山姆大叔伸出長長的手,一陣緊似一陣催促,拿錢來,拿錢來,欠我一分試試?
我笑起來,小貝沒有反應。她聽不懂。
居士正對著小貝說,我無意講笑話。對你,四月可以說好,四月可以說不好。風起火燎,花謝草黃,水化青煙,隻在彈指一揮間。敢問路在何方呢?
我們沒有接話。
居士說,小姐天性聰慧,膽大敢為。走大路,堂堂正正,可上重霄九;走夜路,偏鋒邊門,恐招致禍害。
我再次歎服居士的洞察力。
小貝怨恨地看著我。她可能懷疑,我跟居士事先已經約定。
我幫小貝問,那她要注意什麽?
居士說,簡單。走大路,躲夜路,過了四月,一切Ok!
我希望這出戲演下去,正要再問,小貝啪地站起來,二話不說,蹬蹬竄出去。我看一眼居士,他說,關鍵在這個月,過了五月就難說,人做事要是成習慣就很難糾正。
我連連道謝,出門在他的小罐子裏麵放了三百塊,甩開步子追小貝。
她站在佛堂前,重新戴了墨鏡。她說,什麽居士?他媽他媽騙人騙人的,別給他錢。他算什麽東西,欠罵!什麽大路夜路,嚇唬三歲的小兒怎麽的?我做自己的事情,招誰惹誰,犯得上這裏彎彎那裏彎彎,幹脆直說了嘛!我就不信,他在我麵前擺一付好了不起的樣子,要教我做尼姑還是什麽?我敢打賭,他有膽,讓他脫光衣服試試,保不定是個怪物。
等她發泄完,我小聲說,聽聽就是。想吃點什麽?
她大聲嚷道,吃什麽?吃大便!我氣都氣飽了,吃什麽東西?你要吃,自己吃。她轉身想走。我看到馬路對過有一家日本小餐館,不由分說,拉住她的手,說,我們還是過去吧。
她的手臥在我的掌心,顯得那麽小巧,那麽脆弱。她的手開始顫抖。我的心跟著揪緊。我不能放手,這一放,隻怕是覆水難收!
我們進了餐館。她不願跟我坐一起,守住門前的一張桌子,好像隨時要閃人。我的眼睛一直跟隨她,一邊點了兩份壽司套餐,特意問招待可不可以給兩包日本玄米茶。招待跟裏麵商量片刻,點頭說可以,不用另外付費。
等廚房做壽司的時候,我坐到小貝身邊。她一直不講話,忸頭看窗外。她的手機很忙,她不斷低頭察看,就是不接。她最終接了一個,直接說,現在沒空,我正在學校書店買書。剛說完,她睃我一眼。她也意識到,她對我講過同樣的話。我的心再一次收緊。她一路這樣走下去,以後我們還有機會見麵的時候,我不知道她還胡扯些什麽。
如果她是一個跟我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同樣做這一行,就算我知道她在撒謊,我不會往心裏去。她們有自己的一套遊戲規則。該怎麽玩怎麽玩,不關我的事。可是,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女孩,是我好朋友的女兒,滑入賣身這個黑洞,我做不到無動於衷!
回到山上,我跟著小貝進樓下的廚房。我招呼她坐下,將玄米茶泡好,碗筷擺好,儼然我成了主人。她說,管我那麽多?你吃你的。
我趕快吃自己那份壽司。她用筷子撥自己的盤子,像是尋寶一般仔細,最好隻吃了兩塊。
我吃好,建議說,樓上那個陽台很漂亮。我們到上麵喝茶吧?
我們到了陽台,分別支開兩張躺椅,將茶放在中間的一張小矮凳上。
從陽台下看,整條街盡收眼底,一片岑寂。再遠一些,是山下此起彼伏的民居。今天不是晴天,加上無時不在的煙靄,我隻能看到山下的大致輪廓。蒙特利公園市在大洛杉磯地區,不算高尚社區,但我們坐的這塊地方,居山攬景,無疑是該市的高尚地段。
我開始講話,說,剛才居士的批語,該信的信,該聽的聽,不信的話,管它呢?我要講段故事給你聽,聽就好。一樣,該信的信,不信的話,管它呢。
我沒有告訴她,這是我最後一次來。對她的人生,我隻能做到這一步。
我說,我有一個好朋友,在大陸,是福建縣城裏頭長大的,從小吃過很多苦。我知道他第一桶金是靠開地下賭場,大小有十幾處,從閩西開到贛東,像當年發展紅區一樣,形勢一片大好。
小貝問,那你們怎樣認識的?
我說,我幫他介紹的一個官員女兒來美國留學。那還是九十年代中期,來美國自費留學拿簽證很不容易。我幫了他這個忙,收獲了他這個朋友。後來,他轉到重慶發展。
小貝說,重慶?做什麽?
我說,先是承包國營工廠,後來改做古董。他這個人沉默寡言,不擅言辭,很有個性。一年,他開車送我們一家上武夷山玩,車停在盤山公路半道,他自己突然跳下來,往後衝刺幾百米,在那頭休息片刻,再衝刺奔回來。當時,我想他這個暴發戶,不過是想顯顯所謂的個性,增強別人的好感。我覺得好笑,犯不著嘛。後來,他自己來美國,一次我帶他去新港海灘,他脫掉皮鞋,照樣在沙上狂奔一個來回。跑完了,他蹲在海水邊,跟幾個小朋友一起玩堆沙,兩隻手弄得很髒。我記得,他手上戴了一隻鑽戒,他沒有摘下來,毫不猶豫地連帶著捅進泥沙。他每回來,每回要請我有空去重慶玩。我一直敷衍說忙,說實話,那時的重慶真沒有什麽吸引力。後來,他在菲律賓宿霧島悄悄地買了房子,邀我過去看看,那年,我正好有公事,就順便去了宿霧。
小貝若有所思,將茶杯放下。
我說,到了宿霧,我問朋友,怎麽個安排,我住哪兒?他說,住比佛利山莊。我納悶,說錯了吧,比佛利山莊在洛杉磯。朋友解釋,菲律賓把美國當大哥,什麽都是美國的好,起名字也一樣。他們那裏的比佛利山莊,是宿霧最富的社區之一。
小貝哦了一聲。
我接著說,晚上在外麵吃過飯,朋友拉我進了後院,像我們兩人現在這樣,支開兩張躺椅。他給我開了一瓶貝克啤酒,不含酒精的那種。他說,剛才吃飯是個場麵,喝什麽身不由己。現在哥倆一起,隻喝想喝的。我攤開雙腿,對著山下的萬家燈光,咕咚喝了一口酒,無比舒心說,還記得我喝什麽啤酒?朋友手裏端了一杯雞尾酒,晃動杯中的冰塊,說,當然。第一次去你家,你還沒有換房子。房子那末小,餐桌隻能勉強坐四個人,你,你太太,大女兒,我,四個人,擠得像當年坐火車去北京。你請我喝的酒,就是貝克。你喝下去的樣子,那個滿足樣,像是見過毛主席,讓人羨慕得要暈倒。
小貝問,毛主席是誰?
我說,毛澤東啊。你不知道?
她想一想,哦了一聲。
我說,我對朋友說,本來想給你買青島啤酒。一來貴,二來,來美國,要喝洋酒嘛。過了很久,我才發現,這是德國的啤酒。怪不得,啤酒的發源地嘛。朋友說,他喝酒最牛的時候,是從縣城下放,參加雙搶,一頓可以喝兩斤鄉下人做的白幹,就是弄一點井水,拚命兌酒精,經常喝死人。進了城,找不到工作,先做小生意,拉大板車,擺地攤,後來有自己的鋪麵,酒越喝越好。那時候,一瓶人頭馬在廣東不算稀奇,在他們市,送兩瓶可以辦大事,他喝這個上了癮。有人開玩笑,說他一年喝掉市裏一半的GDP。他是最早發財的一票人,身邊女人不斷。他的太太是一個市委常委的女兒。她的脾氣不好,結婚幾年懷不了孕。我朋友想過,他是長子,家不能無後,幹脆跟她離了。就在這時候,他太太懷孕了。
小貝搖動茶杯的手慢下來。她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問,後來呢?
我說,朋友覺得,這是天意吧。 一路下來,他太太反應很大,不停地嘔吐。知道她懷的是女孩,朋友又動了換人的念頭。他們家缺男丁,不缺女的。後來,醫生說,胎位不正,生下來母女都有生命危險。從那個時候開始,朋友自己研讀中醫醫書。他不甘心,經曆這麽多,到頭來一場空。女兒一出生,馬上轉入加護病房,住滿七七四十九天。醫生還是說,小女孩生命脆弱,要他們作最壞準備。朋友覺得,這是報應。他談不上是個好人,做了很多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壞事,可是,那個小嬰兒對不起誰?
我沉默了一下。
小貝沒有看我,低聲問,你不是台灣人,是大陸人?
我點點頭,說,我撒謊,對你不住。
我接著說,說到這裏,我朋友把他的杯子伸過來,我幫他斟酒。他看看,將杯子放在躺椅腳邊,站起身,往燈火方向走去。他走到護欄邊,撫摸一陣,轉身,捏了捏一顆盆栽植物的葉子。他始終低著頭。等他過來,我已躺下,注視滿天的繁星。他跟著躺下,他比我重,身體壓得躺椅吱吱作響。他問,不喝了?我說,要歇一歇。朋友說,他看了更多的醫書,自己配了一些藥,讓他女兒吃。有幾次,他自己先試,吃出大事,三次被送醫院搶救。
小貝抬起頭,直視前方。我不知道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從外表看,還看不出來她內心的騷動。她繼承了許昌華的好基因,堅強剛健,是個做大事的材料。
我說,我誇我朋友,練到這麽高的境界,沒有想過再試一次,整個兒子出來?他說,他問過太太,太太說,除非要她死。朋友想,他把女兒從死神那裏撈回來,已經是老天開恩,一生的珍惜還不夠,還想伸一次手?不敢。在女兒開始學走路的時候,他突然對女色失去興趣,一點興趣都沒有,再漂亮的女孩站跟前,他毫不動心。他說,他怕女兒將來碰到像他一樣的人。要是真碰到,他會一刀劈了。
小貝盯著我,兩眼幽幽。她輕聲地問,他還會來美國嗎?
我說,可能來不了。他有護照,帶他女兒走過好多國家。但現在被限製出境。他要是能來,你真應該見見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最近,我跟他聊過。我們談到一生中做過的許多事,包括對不起家人、對不起社會的一些壞事。我們不是完人。
小貝看我一眼。
我接著說,以後你要是碰到有人對你說,他很完美,你離他遠點。好,再說我朋友。他提到開過賭場的事,我說,你開賭場,在中國算犯法,在美國就是辦大事。我還說,美國不準開妓院,韓國、新加坡同樣是亞洲國家,同樣是孔子文化,妓院合法,社會沒有陷入一片黑暗哪。所以,跟道德有關的一些事可能是相對的,不像殺人放火強奸,放在哪裏都是死罪。如果我有權力,我會準許賭場、妓院合法。一定要談對人類社會和家庭關係的危害,我覺得同性戀、婚外情才算。你猜我朋友怎麽說?
小貝沒有搭理。
我說,朋友說,因為他必須在中國生存,在中國開賭場屬於非法,他就無法躲開非法經營的陰影,無法消除被當局抓獲的驚恐,錢鼓鼓地枕著頭,擋不住晚上的惡夢連連。等他脫身而出,改做企業再轉古董以後,他說,遙想往事,他感到後怕,慶幸老天放他一馬。做生意同樣有風險,但是,一旦有事可以在公開的法律框架內解決;如果從事非法的事情,一旦有糾紛,靠什麽解決?重則血雨腥風。
小貝不吭聲。
我說,然後,我們又說到他女兒。我說,你女兒知道這些嗎?他搖搖頭,說,從來沒有這麽詳細告訴過她。我說,你女兒要是知道你為她平安到達這個世界,為她平安在這個世界活著,幾次豁出自己的生命,她一定會深深感激,絕不會讓你再被送進醫院急救室。
這時,太陽西斜,陽光將小貝的身體塗成桔黃色。她畢竟年輕,承受力到底有限。她的眼淚開始墜落,一滴一滴,滑下麵頰,滑入胸間。
我避開她的淚眼,想起居士對小貝的十二字批語:
花紅四月 風起四月 財散四月
四月,到處鶯歌燕舞的美好時節;四月,讓人心悸心跳的殘酷時節。四月過後,就是五月。小貝,你走得出四月嗎?
2010年四月二十六日,三年前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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