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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完表弟的電話,邵曉陽的心直線下沉,他有很不詳的預感。
表弟在一家中型廣告公司做行政,工作是邵曉陽介紹的,月薪五千,位置穩定。表弟記著這份情,逢年過節總要提幾樣東西過來探訪,平時沒少通過手機聯絡。表弟個性沉穩,這次,他聲音發抖,說,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相告。邵曉陽問,電話上說不可以?表弟說,不方便,一定得當麵談。邵曉陽說,我馬上就要上課,下午你直接來我的辦公室吧?表弟說,不行,不方便。
他們約好在大學附近的一間茶樓見麵。
邵曉陽這學期開四門課,兩門用英文。他正要上的是給研究生的小班課,要用英文講。學生們陸續到齊,他坐著發愣,將一本教學講義翻過來倒過去。他的助教大聲咳了幾聲,他緩過勁,開始講課。講不到幾句,他的舌頭好像拖帶重物,很不靈便,頻頻說錯。學生們一個個埋首作思考狀,避免跟他對視。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中生智,建議道,今天我們改革一下,我用中文講,你們看好不好?一個男生立刻接話,久旱逢甘霖,早該如此了。幹脆一次到位,考試也改中文得了。底下一陣哂笑。
好容易對付完課,邵曉陽將自己鎖在辦公室,兩腿交叉架在桌上,眼睛木然地望著窗外。聽表弟的語氣,此事非同小可,而且不會是好事。跟誰有關係呢?跟自己?捫心自問,不會吧。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他做人做事中規中矩,沒什麽好害怕的。難道跟妻子柳晴有關係?
他的心弦重重地一顫。
從辦公室出來,他兩手插在褲兜,不緊不慢地下教學樓。碰到同事,他一一打招呼。一些學生急急地衝上樓,他也點頭微笑。在別人眼裏,他一副溫雅的學者風範,無不報以熱心的微笑。他心裏太緊張了,胸口撲撲生痛,隻要是在眼前動的東西,他都會做出反應,微笑是最穩妥的反應。
進了茶樓,他要了最裏麵的一個單間。他照著遞過來的單子,隨便點了一個套餐。等招待輕手掩門出去,他不由自主地掏自己的口袋,上上下下掏,空的,轉念一想,他戒煙已經好多年了。他想讓腦子工作,想想到底會是什麽事情。他的腦子滯脹,大腿跟著發軟。他幹脆站起來,在小間裏踱步。
表弟來了。他匆匆喝了幾口茶,像是要鎮定自己。他湊到邵曉陽的身邊,將I-Phone 打開,調出一段小電影,說,表哥,你自己看。
邵曉陽接過手機,定定地看著表弟,刻意放緩節奏,延遲某個他必須麵對的殘酷。表弟垂下眼睛,躲開邵曉陽的目光,雙手交替撫摸自己的膝蓋,好像道歉一般地說,先看吧,看完再說。
隻需看一眼,邵曉陽明白表弟為什麽那麽鄭重其事。
畫麵是妻子柳晴倒在一個男人懷抱,鼓起嘴唇欲親吻。那個男人側著臉,邵曉陽覺到他非常麵熟。下麵,柳晴仰麵躺在一張中式的木製紅漆床上,那個男人一手摟緊她,俯身親吻,另一支手插入她的腿間。這時,男的開口講話,說,瞧你,下麵濕的,井噴呢,抗洪搶險工作十分艱巨,我說,我們就在這裏辦了吧。話畢,他轉頭衝著鏡頭眨巴眼睛。不容懷疑,男人是校長,就是邵曉陽和柳晴所在大學的校長。柳晴說,先睹堵看,你是我黨高級幹部,可不能臨陣脫逃,觸犯黨紀國法。
表弟沒有跟著看小電影,他自顧自喝茶,盡量不發出聲音,小電影裏麵的對話顯得格外清晰刺耳。茶樓地處一條主幹道,車來人往,市井喧囂聲從不間斷。可是,邵曉陽全神貫注,充耳不聞外來的任何聲音。
下麵的一個鏡頭,是柳晴撩起裙子,將內褲掛在床頭架上,校長光著屁股,騎在她身上。柳晴的眼睛瞪著大大的,笑容燦然,說,小心點,這可是會所,省城最高檔的,樣樣東西都貴重。她哆嗦著手指,順勢觸碰掛在牆上的古畫畫框,說,你要是不注意,把這幅畫碰下來,摔了,你陪不起的。校長說,是呀,還是酒店方便,每次都盡興。柳晴雙腿將校長牢牢夾住,顫著聲說,這裏有情趣,夠檔次,就是床太硬,骨頭硌得要散架似的。校長說,別挑了,幾百年前,這張床說不定是哪個皇上哪個王子用的,上得了床的不是皇妃就是宮女。他跟著死勁運動。
邵曉陽再也看不下去。他合上手機,裝進自己兜裏。表弟一言不發。
過了很久,邵曉陽問,怎麽會?他想問,表弟怎麽拿得到這段小電影。
表弟說,我一個鐵哥們,在“池畔會所”當經理。他們是自拍,用標準相機,後來可能喝多了,芯片掉出來,服務員撿到,交給我哥們。
邵曉陽問,他怎麽認識你表嫂?
表弟說,我帶他去過你們家,你可能不記得。當時,他還沒有去會所。
邵曉陽想一個人好好想想。他對表弟說,你先走,有事再找你。
表弟站起來,說,好。
他站著不動,邵曉陽想起來,將I-Phone還給他。他還是不動,說,我想了好久,要不要告訴你。人不是說嗎,男女之間的那些事,現在誰管哪?想來想去,還是要跟你說。你一直待我像親兄弟,我不能讓你吃啞巴虧。
邵曉陽眼光空洞,似乎聽不懂表弟在說些什麽。
表弟說,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在美國混得好好的,非要海歸幹嘛呀?表嫂的心太大,你吃不消她。
邵曉陽埋下頭,手向上無力地彈彈,說,我知道,你還是先走吧。
表弟走了,一點聲音都沒有。邵曉陽醒過神的時候,是服務員進來,問,先生您訂的套餐C,消費時間是兩個小時,現在已經過了半小時,經理要我來問,您還要增加包房時間嗎?
邵曉陽搖搖頭,一時悲從中來。他被妻子拋棄,茶樓也要攆人,他該往哪裏去呢?
表弟來電話,問,表哥,你還在那兒?
邵曉陽說,就要走了。其實,他想留下,再坐幾個小時。
表弟遲疑了一下,問,那,那段小電影怎麽辦?處理掉嗎?
邵曉陽說,先擱你那兒,到時給我。
表弟說,好。表哥,你還行吧?
邵曉陽無精打采地說,還行。
他交代服務員,他要加四個小時。服務員說,那樣的話,我們給您再送一套茶點。說著,她眼睛瞟瞟桌上幾乎沒有動的茶點。
邵曉陽踱到窗邊,太陽光尚強,他眯眼仔細看,才能看到不遠處大學的正門。
下午院裏還有一個小會,他原先準備參加,發言提綱已經擬好。現在看來,這個會沒法參加。說不定,校長會出席,興致好的話,還要發表重要講話。他不能麵對校長。不是怕校長。不是他幹醜事,怕他什麽?他躲開校長,是他此刻想不出應對的辦法。對這個,他痛恨自己。
他一直枯坐,坐到天黑。
同一個服務員過來收拾,看到邵曉陽的眼神,似乎受到驚嚇,一時手忙腳亂,幾次打翻茶具。她出門不大一會兒,一個經理模樣的男子進來,小心地守在一旁,一直將邵曉陽禮送出門。
他不想現在回家,他不想觸景生悲生怒。
柳晴正在外地出差,這次不像以往,沒有跟隨校長。最近風傳,她下個月將從國際交流與合作處處長升任校長助理,級別算準副廳,在學校,算是進入決策層,用同事的恭維話說,如果大學跟中央平級,妻子就是中南海的人了。這些日子,柳晴是何等的春風得意呀!
邵曉陽招手打的,司機問,去哪裏?
邵曉陽一愣,去哪裏?哪裏合適?
他說,先開吧,等下告訴你。
司機的個頭很大,腦袋差不多可以頂到車篷。他說,不要讓我等太久,我們市就這麽大,晚上八點以後我可是不過橋的。
邵曉陽不搭腔。
車駛過幾條大馬路,朝江邊走,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綠燈的時候,邵曉陽看到路口的一家快捷旅店,他說,就這兒,放我下來。
他辦好入住手續,乘電梯到六樓。打開門,一腳踩到好幾張彩色小卡片,他略俯身一看,全是色情廣告,他張腿用力一踢,卡片沒有踢起來,腳踩到一枚,自己差點滑倒。
他頹然地躺在床上。
對一個男人來說,平白給人帶綠帽子已是天大的屈辱。對邵曉陽來說,給自己帶綠帽子的人還是自己的大老板,一個可以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勢之人,向他發起婚姻和事業的雙重挑戰,這種屈辱該如何描述?
等待他的將是一個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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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曉陽本不想海歸,最後,到底經不起柳晴一再遊說,恰好遇上校長海外攬才,毅然踏上歸國的路。
邵曉陽一路讀書,一路都是拔尖的學生,高中時,他獲得全國化學競賽一等獎,免高考進複旦,碩士畢業後,去賓夕法尼亞大學讀微生物學博士。柳晴是學文科的,是邵曉陽的同鄉,在同城的坦普爾大學攻碩士,一次中國留學生校際交流,兩人認識。柳晴活潑秀麗,屬獅子星座,愛處在注意的焦點,留學生中算難得的女性,追她的男生不少。她相中了邵曉陽,倒過來追。邵曉陽很不安心,問,留學生裏猛將如雲,怎麽挑花了眼,看上了我?柳晴說,就是看上了你,怎麽著吧?
後來,她透露,她的好友勸說,學理科的人缺乏情趣,你的條件那麽好,找誰不行,怎麽非要找一個搞微生物的書呆子?她回擊道,比爾·蓋茨不是書呆子嗎?算優績股吧?我家這個邵曉陽,說不定哪天一舉成名,誰還在乎書不書呆子?最起碼,書呆子不找麻煩,不追女人,可靠餓不死,有什麽不好呢?
邵曉陽初看有些木納,當學生的時候,開口之前,先摸肩膀。講話愛停在半道兒,聽的人以為他講完,正要回話,他下半截兒才開始。據她的觀察,邵曉陽最大的優點,是能夠集中精神,專心做幾樣事情,樣樣做得漂亮。人已經足夠聰明,加上專心,認準的事情豈有不成之理?她開玩笑地說,你這個人幹好了,能成大事,一不小心要幹壞事的話,你的腦袋和個性挺嚇人的,叫蔫壞,老人說,蔫人出豹子。
她的觀察獨特得很,當時,他回顧自己不算長的人生,蔫是蔫了點,壞事從來沒有幹過,對柳晴的“蔫人出豹子”一說,他隻能付之一笑。專心倒是一點不錯。就憑這個專心,他克服了木訥,金蟬脫殼,當助教上講台做到滔滔不絕。博士畢業後,他轉到一家國家試驗室做博士後,期限未到,他申請了幾所大學的教授位置,都被錄用。兩夫妻商量比較,決定南下得州。
五年內,他順利拿到終身教職,幾度被學生評為傑出教師。他的學生以白人為主,對外國教授挑剔得很,他們評他當傑出教師,完全出自由衷的敬佩。下一步是正教授,對他來說,隻是熬年頭的事。工作穩定之後,他專心的事情就是教學和老婆。
工作是本份,當然不能疏怠。老婆怎麽這麽重要呢?柳晴是個出眾的女人,能夠看上他,把他的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條,他內心感激不已。他自己想要孩子,柳晴不肯,說,你知道我媽生我多麽辛苦嗎?生的時候,差點丟了性命。我可不想學樣,想起來要做噩夢。
邵曉陽沒有堅持,遷就她,心想,不生就不生,日子更簡單。當然,他心裏還存有一絲陰影。沒結婚前,他們討論過這個問題,柳晴說得含含糊糊的,不像現在這麽一口否定。他的父母也挺失望。邵曉陽在家是老三,上有一哥一姐,姐姐有個兒子,離婚後兒子改回母姓, 邵家的血脈得以延續。父母的失望,是因為邵曉陽自小聰明過人,是他們格外疼愛的寶貝兒子,對他,對他的後代,兩老寄予莫大的期望。
柳晴在一家華資銀行工作,有自己的辦公桌,負責開新戶頭的工作,薪水不高,沒有壓力。遇上寒暑假,兩夫妻經常出外旅遊,走過很多國家。
這種日子,羨慕的人不少。他們的性生活非常和諧, 從妻子那裏得到的快感,邵曉陽覺得跟新婚的時候差不多,隨著技巧的提高,好像還更有滋味。柳晴說,現在像你這樣結婚好幾年,抱著老婆不肯鬆手,還要高唱讚美歌的男人不多吧?邵曉陽說,這種事不好說,不好調查呀。柳晴說,能嫁給你這樣的丈夫,哪個女人不滿足?說給別人聽,別人不相信。邵曉陽說,誰在乎別人怎麽說。她半開玩笑道,我怕長不了呢。
邵曉陽真是無言以對。對夫妻的事,他一如既往,專心致誌,對其他女性真的沒有留心。對妻子,道德上忠誠沒話說,她的身體的確迷人,自己從來不覺得膩味。他聽到過外遇的故事,他隻是聽聽,那是別人的生活,他不羨慕,不往心裏去。
柳晴服務的銀行,客戶主要是老華僑和象邵曉陽這樣的高素質移民,最近幾年,她的客戶出現一個新的群體,直接從大陸移民過來的有錢人。他們攜帶大量的現金,出手闊綽,幾乎都住在房價最高的西區。她所在的銀行投資方來自台灣,她是唯一從大陸來的員工,這批新客戶的出現,無意中抬高了她的人氣,有的客戶指定跟她打交道。銀行反應快,立即提拔她當經理助理,辦公桌改成後排,輪到她盯著別人的後背。她在最前排坐過,被人盯著幹活的滋味真不好。
開始,柳晴喜歡評論客戶如何有錢,如何消費,說歸說,她保持距離,談的事跟自己無關。她對有些富太太十分不屑,說,就他們那樣,除了錢,要素質沒素質,要樣子沒樣子,跑美國來幹什麽呀,坐吃山空呀?後來,她變得憤憤然,說,大陸的錢真那麽好賺,他們怎麽這麽有錢?憑什麽?
邵曉陽一般隻是當聽眾,不管他們有錢還是沒錢,他真的不太在意。他專心於美國的日子,雖然時不時回國探親,多少知道國內的情況。對次,他有些內疚,中國到底是自己的祖國,為什麽不多關心一下呢?他說服不了自己。自己已是成年人,日子活得挺充實,怎麽過是自己的事,別人無時無刻地關心祖國,那是他們的事。
扯過銀行的客戶,柳晴的話題再回到國內的同學,誰誰混得如何如何,越是想不到的角兒,越是後勁足,現在是如何風光。她跟美國的朋友通電話,國內的話題成了主旋律,要不要海歸漸漸被討論。她提到過海歸試試,他不答應,說,我現在什麽都有,回去幹啥?
她說,你沒有想到再上幾個台階,比方說,你申請到幾個專利,過了這麽些日子,就是沒有人買呀。你要是拿到國內,請高人指點一下,找幾個投資人,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說發就發了。現在回國的科技人材不都這樣嗎?
碰巧,美國深陷金融危機的泥潭,美國步入窮途末路的言論甚囂塵上,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中國的經濟毫無疲態,還在高速行進,讓世人無比羨慕。柳晴說,我看,美國的好日子到頭了。中國那麽好,再不回去發展,以後永遠沒有機會了。
邵曉陽還是不為所動,回答道,不要說那麽快,說不定明天哪家公司找上門,要開發我的專利,我們賺的錢幾年趕上比爾·蓋茨。
柳晴算乖巧,到此為止,沒有再提。談不攏,多談有啥意義?邵曉陽以為,柳晴應該定下心,好好在美國過日子。
一天吃晚飯,柳晴丟給邵曉陽一份海報。邵曉陽掃了一眼,是國內一所大學來美國招聘人才,巧的是,大學地處他們倆的老家省會。老家有兩所全國重點大學,就是現在的211大學,這所大學不算。邵曉陽問,有想法嗎?
柳晴說,我們去看看吧?聽聽總可以吧。
老實說,邵曉陽看不上這所大學。別說這所,就是另兩所211大學,他同樣看不上。
他說,你還在打這個念頭哇?算了吧,又不回去,浪費時間。
柳晴堅持道,現在不回去,不表示一輩子不回去,聽聽有什麽不可以?
邵曉陽又拿起海報。海報製作精美,文字打動人心,校園的幾張照片選得好,教學樓的現代化跟自己的大學不相上下。那,還是陪老婆,去看看吧?畢竟是家鄉來的學校,去捧捧場也是應該的。心裏這麽想,嘴巴冒出來的話還是,我看,這一輩子在美國是呆定了,回去沒必要,起碼我不行。
他這話是有感而發。他跟國內同行合作過幾次,課題談得好好的,人也過去,真要做事,難度超過想象。他不想將合作的不順全部推給國內同行,什麽不夠敬業,不夠坦誠等等,他倒覺到,是國內的遊戲規則不一樣,或者說,很不一樣,讓他們向自己靠攏,對他們不公平,反之亦然。從此,他對這種跨國合作的興趣大減,去年徹底停頓,轉而跟歐洲的同行合作。對自己帶的中國留學生,他不願意完全按美國方式要求他們,他們中的不少人終將回國發展,不能在自己這裏丟失求生的能力。他的寬容,為他贏得更多的中國研究生,他被弄得哭笑不得。
大學的招聘會設在城中心的一家酒店,地點在一間中型的會議廳。大學派了十幾號人,從他們所坐的位置和互動,一眼能看出誰是中心人物,他就是校長。那時,海歸潮已起,目標多是瞄準北上廣和沿海大城市,願意深入中國腹地的還不多。會議廳來客的數量跟大學的人數幾乎相當,會議廳顯得空曠。
大學有關人員看過柳晴遞送的兩人簡曆,臉上露出驚喜。她迅速轉給校長,校長這才站起身,跟他倆握手。校長的個頭跟邵曉陽差不多,長相差不多,國字臉,濃眉,頭發略稀。他的手粗壯有力,講幾句話,鼻子要重重出一口氣。
校長招呼他們坐下,問幾個簡單的問題,中間夾帶英文。柳晴說,想不到校長的英文這麽好?旁邊的工作人員說,校長念的是國際政治的研究生,英文本來就很好。邵曉陽對校長的好感增加,校長講話的時候,不是背靠座椅,而是身體前傾,雙手舉起相握,顯得真誠,沒有官架子。
校長說,你在美國這麽有成就,來我們學校算屈才,生活一時還有個再調整的過程。不過,給自己的國家出力,感覺就會不一樣。我們呢,保證給你提供最大的政策空間,你有多大才,讓你充分發揮。待遇方麵呢,我現在就可以承諾,職稱定正教授,學校提供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住房,除了省裏的回國人員科研啟動經費,我手頭還有一筆校長基金,數目不是太大,我保證優先考慮你。這些,你在美國拿不到吧?仔細考慮考慮,我們還是有優勢的。
校長定定地看著邵曉陽。邵曉陽不能說被校長開出的清單所打動,但校長的真誠,校長的魄力,這些打動了他的心。這種直接了當,不打官腔的方式,很對邵曉陽的口味。
柳晴連忙搭話,說,我們一定會認真考慮。她伸出手,校長握住,校長說,你愛人是個了不起的人材,我們大學需要這麽頂級的人材,你要好好做工作,不要讓我們失望。
回家的路上,柳晴先評論,說,這個學校不錯。雖然不是國家重點,但在省裏排第三,說不定,你發揮的空間更大。你說呢?
邵曉陽說,校長不錯。沒有官架子,說話幹脆,真的要同事的話,恐怕不費勁。
柳晴說,我的感覺一樣。你們是惺惺惜惺惺吧。
邵曉陽不說話。是的,學校不錯,校長不錯,真的要投奔嗎?真的要舍棄美國的一切嗎?就算我答應過去,柳晴怎麽辦?
他把疑慮說給柳晴聽,她點點頭,說,回國回老家,總歸有事做,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適。
他們到家,先上網查找大學的網頁。想不到,校長是從官場換跑道進來的,研究生畢業後,從市委書記秘書做起,幹過區委書記,市經委主任,省廳副廳長。柳晴說,怪不得那麽有氣場,人往那兒一坐,不用介紹,就是中心人物。
邵曉陽不解,問,不是都愛做官嗎?怎麽跑大學來了?
柳晴說,是呀,不多見。
兩人吃過飯,剛梳洗完畢,大學的科技處長來電話,問他們可不可以再談一次?柳晴接的電話,她望著邵曉陽,希望他同意。邵曉陽點點頭,柳晴立刻回複,說可以。處長說,你是地頭蛇,這裏熟,你定個地方,我們邊吃邊聊,非正式,可以談得更深。
第二天,他們在西南郊的一家中餐館碰頭。出門前,柳晴刻意打扮了一下,邵曉陽準備穿休閑服,柳晴不答應,硬是要他穿西裝,說,人家說非正式,我們可得當回事兒,馬虎不得。邵曉陽嫌天熱,不肯全副武裝,結果,折衷一下,他穿襯衫西褲,不打領帶。
到了餐館,看到大學的一班人馬,一個個正式衣裝,隻有校長隨便一些。柳晴悄悄說,幸虧我堅持,你看人家穿的,比你還重視。
柳晴堅持要做東,處長說,是我們請你,哪有你掏錢的?
雙方爭執不下,校長說,算了,讓小柳破費一下。我們照美國方式,一人點一份,沒必要搞一大桌。
席間,說到柳晴的工作,處長說,你也是一個人材,我們爭取給你安排一個適合你的位置。
校長插進來,說,我們國際處的翻譯不過硬,小柳可以到那裏先幹幹?
處長連連點頭,說,這個安排好,好。小柳,你看呢?
柳晴的眼睛亮起來,說,可以,就不知道能不能勝任?
處長說,還不能勝任?我們大學,除了美國加拿大的外教,外語係教授的英文不一定比得過你。
他轉向校長,問,校長,國際處的宮處長身體不好,不是提過要提前退休嗎?
校長想夾白菜芯,夾幾次夾不到,柳晴欠身,將盤子托起,送到他跟前,校長一夾就中,嘴裏說,是的,宮處長提過幾次,我沒答應,找不到合適的接班人哪。
話必,校長和處長都含有深意地望著柳晴。
柳晴拉一把邵曉陽。兩人站起來,柳晴說,我們對學校的誠意非常感謝,對校長的胸懷非常仰慕,我們一定會認真考慮,去還是不去,很快會作決定。
邵曉陽補上一句,我是做學問的人,最看重寬鬆的工作環境,我知道,關鍵是要有一個好領導,對你們學校,我已經很有信心。
回家的路上,兩口子商定,回去,二個都去。要不要保留綠卡,柳晴說,回去就義無反顧,就算工作不順利,以你的能力,再找一所像樣的大學問題不大。邵曉陽不同意,認為要保留,不是留什麽後路,而是,徹底放棄美國對他太難,有感情了嘛。柳晴說,以後要跑來跑去,你不嫌麻煩?邵曉陽說,我有兩個假,有時還要參加學術會議,跑來跑去正常呀。
就這樣,他們於2009年開春的時候雙雙回國。
回國前,他們專程回到費城,沿著第一次戀愛壓過的馬路重新走一遍,走到費城聯邦儲蓄銀行咖啡色大樓前,他們同時蹲下來,然後相望大笑。
初戀那次逛街,柳晴正受經期折磨,走著銀行大樓前,痛得實在走不動,蹲下來,邵曉陽跟著蹲下,緊張地發問,你怎麽了?怎麽了?柳晴不好意思講明白,隻是一勁搖頭。邵曉陽說,那,我去喊警察?柳晴忍不住叫,喊你個頭哇。警察是抓人的,還管我們女人的事?
他們象上次那樣蹲著,柳晴深情地說,美國雖然不是我們的家,真要離開,很舍不得。你,受委屈了。邵曉陽搖搖頭,但說不出話來。
回國後,大學承諾的待遇全部兌現,第一年年底,邵曉陽當選為省歐美同學會的常務理事,會上,見到了省委書記和幾個省委常委,拍集體照的時候前排是省市要員,他被安排在第二排正中。柳晴解析道,官場的座位和位置十分講究,他給安排到第二排中央,對他夠重視的。
他領導的實驗室被當成樣板,經常有省市領導視察。他開的兩門英文課,選修的學生踴躍,校領導參加旁聽,對他誇讚有加。他象一顆學術新星,迅速升空,光彩耀人,免不了招來閑話。校長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講,邵曉陽教授不容易,他不是謝絕高薪聘請,他已經是高薪聘請,毅然帶全家回來報效祖國,他不去外企不去北上廣不自己開公司,反而來我們大學做一名老師,在座各位,捫心問一問自己,你做得到嗎?我這個校長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給邵教授這樣的高端人材提供舒適舒心的工作環境,為我們學校更上一級台階抬好轎子,當好轎夫。
柳晴進入國際交流處,工作能力立刻引起重視。跟校長在不同場合打交道,她對校長的評價極高,說,校長像政客,有魄力,牢牢駕馭場麵,學校的舊樓說拆就拆,誰也抵擋不了。見外賓,見媒體,比學者更有風度,一點不怯場。可惜學校的廟太小,屈才了。
第二年,柳晴提為國際交流處處長,年底,也當選為歐美同學會的常務理事。兩夫妻成黃金搭檔,在學術圈名聲鵲起。
柳晴不止一次感慨道,我們海歸完全正確,走的就是一條金光大道,我們好好計劃,操作順暢的話,前幾年在美國蹉跎歲月的損失可以彌補,甚至超過,將其他同學遠遠甩下。我感覺,我們重生了一次,一切太美好,好得不現實。
邵曉陽沒有這樣浪漫的情懷,他慶幸的是,他還沒有後悔過。
3
得知柳晴出軌,邵曉陽貓在廉價的快捷旅店,一夜長考, 他的決定是,先放一放。
柳晴人到中年,心智成熟,跟校長搭上鉤,諸如“一時糊塗”,“多喝了幾杯”的老套路解釋不通。他們談到酒店,談到每次,顯然,他們的私情發生已久。他們工作上是上下級關係,大學的外事活動頻繁,校長場場不拉,柳晴場場要陪。校長出差,喜歡帶一票人,柳晴幾乎是當然的隨同之一。他們接觸的機會很多,柳晴要紅杏出牆,現在看來,是遲早的事情。
邵曉陽想放一放的,是了結的方式。現在辦離婚容易得很,一張紙,幾個紅章就完事。他不想這麽簡單地了結。怎麽了結呢?他想不出具體方案來。這畢竟是重大的決定。決定之前,他想好好掂掂柳晴,說是給她機會未嚐不可。風暴過後,如果柳晴思過,如果自己心軟,感念夫妻之恩,他不會意氣用事,硬要鬧個雞飛蛋打。他會認了,接受命運的安排,繼續過殘破的人生。如果心不軟,反而變硬,他也會認了,因為,那也是命運。
他是科學家,內心深處,並不認可人定勝天的豪言。有時候,或很多時候,人要跟隨感覺,象水流,或匯入咆哮江海,或匯入潺潺小溪,最後各有歸宿,不必太強求。
說到底,憤怒之後,他不能不想起他們一路走來的種種畫麵,畫麵生動,勾起他的回憶,加深他內心的創痛。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不是踢一腳就可以從地球上消失,從他記憶中消失的一件東西。所以,他一再教誡自己,等一等,再看看。
這事得放一放,還有一個具體原因。他即將去美國,參加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組織的國際會議。他不能不去。為參加這個會議,他投入很多時間,還擔任一個次議題的主持人。更重要的是,他這次要帶一個弟子同行。出席這種檔次的會議並被安排發言,對弟子的未來很重要。自己的大學不是名牌大學,研究生的質量差強人意,這個弟子屬於異數,專業能力非常強,象一塊璞玉。他不能為了私事耽誤年輕人的前程。
一夜未睡,他倒不覺得疲倦。還好,今天正好沒有排課,以目前的狀態,他即使有超人的定力,再上講台,讓學生眼睛不眨地觀察個幾小時,一定看得出破綻。現在要做的,是先回家整理一下。
乘著柳晴出差,小保姆提出回家,說是一個表哥結婚。柳晴給她封了一個不薄的紅包,加上幾件新衣服,囑咐她要給東家撐麵子,小保姆歡天喜地地出了門。
進了家門,他才意識起,他在快捷酒店蹲了一夜,壓根忘了洗澡。他走進浴室,讓熱水衝頂,衝著衝著,又遭遇悲涼,這一次,來得更猛,持續更長,他幾乎要哭出來。他仰首,衝著屋頂,大聲叫罵,想到什麽罵什麽,眼淚這才止住。
他擦幹身體,換好衣服,木然地坐在客廳。
家裏的客廳,家裏的每一處空間,每一件進口家具,都是柳晴花時間花錢精心置放的。擺放大電視的牆上方,分掛著“和.美.安.泰”四個字的黃楊木雕,木雕上裝了小照明燈,燈尖燒成淺藍,燈光柔和,宣示這個小家庭的家訓。每一位訪客到來,對他們家的精致與品味嘖嘖稱讚。他們從美國回國,賣了德州的房子變賣了所有家當,帶回來相當可觀的現金,照柳晴的話說,我們過日子不跟大富大貴比,跟教授比,我們不能輸。
邵曉陽想,我到底哪裏讓她失望?
讓她饑寒交迫了?
沒有哇。他們的經濟實力在教授圈屬於頂級,房子車子存款,一樣不缺,沒有孩子,是自己的選擇。他們想出國就出國,想度假就度假,日子好過得很,從她嘴裏沒有聽過一次物資方麵的抱怨。
床上功夫欠佳?
沒有哇。噢,他們曾經有過多麽美好的性愛!有一段時間,交歡過後,她喜歡高呼,叮鈴鈴,叮鈴鈴,第一輪結束,選手們休息十五分鍾,下一輪接著開始。鬧騰完,她喜歡貼著他,手握牢他的陽具,安然入睡。抱著她,就是抱著一個貴重脆弱的寶物,誰妄想染指打碎,他毫不猶豫會拚死護衛。就算熾熱的激情不再,他們的性生活依舊和睦,三年之癢安然度過,七年之癢安然度過,十二年過了,他從來沒有想過別的女人,對她表裏一致地忠誠。這個難道也有錯?
那,她失望什麽呢?是我沒有能力華麗轉身,從講壇一躍而上,登上更大更高的舞台?比如巨富,比如做官?
真是這樣的話,她的要求本身沒有錯,錯在找錯了人。他滿足現狀,因為他認定現狀很好,認定滿足是一種生活方式。
他的職稱為正教授,主持數項國家級省級的研究課題,一年出國幾次參加國際學術會議,省內的報紙電視台經常采訪,這些成就,達到多少人所企及不到的地步,他根本無意於什麽更大更高的舞台。就算有意,他深知山外有山,自己的能力終歸有限。如果柳晴還是難掩失望,她盡可以明白告訴他,提出分手,他不會有怨言。本來,麵對中國西方近乎一半的婚姻失敗,他對自己的婚姻並沒有從一而終的奢求。她不願公開放棄,是不是以為,別人會把她的選偶失誤,當成她的人生敗筆,她一貫超強的自尊心不容許?或者說,她跟校長有個約定,有個默契,要離都離,要不離都不離?
就是說,不管怎麽算計,他們要玩一玩他邵曉陽?
他驚得一跳。他下決心,一定要將狀態調正,不能裏外都輸,他必須振作起來。
回到學校,將手頭的雜事一一處理。有同事找他閑聊,他擺出很忙的架勢,同事識趣,沒有糾纏。快下班的時候,他給一個中學同學打電話。同學從公安大學畢業,分配回老家的公安廳,一路奮鬥,如今是正處級,佩三級警監的警銜。
寒暄一番,他問同學最近忙什麽,要不要小聚一下。同學說,瞎忙唄,聚會什麽時候都可以,定下場子告我一聲,我立馬趕來報到。邵曉陽說,沒什麽特別的事,想跟你聊聊,掌握一下你們抓人的最新動態,預先搞清楚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
同學覺得他話中有話,問,你犯了什麽事?電話是從辦公室打的還是從拘留所打的?
邵曉陽說,我是大大的良民,能犯什麽事?不要緊張,我正在辦公室,充分享受憲法所提供的一切自由。
同學說,那就好。前幾天我們廳裏體檢,說我處在亞健康狀態,除了五穀雜糧,稍微帶點口味的食物都不能碰,尤其要管好心髒,不能受任何刺激。你小子別嚇著我。
邵曉陽說,我也差不多。最近上網看新聞了沒有,重慶的那個區委書記帶小姑娘開房,前前後後一個多小時,全程被偷拍下來。你怎麽看?
同學嗤笑一聲,說,我怎麽看?當傻猴子看!他是天下最倒楣的笨蛋。前戲整整搞了一個多小時,真正享用才幾秒鍾,給人拍下來,丟官丟人。
邵曉陽說,上網爆料倒是一條路,要不,這些事怕是沒什麽辦法處理吧?
同學說,好倒是好,一上網,天下的人都知道,上麵不處理不行。不過, 那個區委書記落馬,真正的原因怕是拿錯了錢站錯了隊,光是玩女人,不可能一擼到底。時代不同了,玩女人算什麽破事?
邵曉陽心裏默念,玩女人算什麽破事。
邵曉陽問,那個書記有家有口,要是他老婆破門而入,抓奸在床,組織還是不管?
同學說,會,給個黨內處分,以後想往上爬的話,多少是個汙點。如果他的官位是最後一站,這個就算不上啥,黨內處分就像家長拍一下自己小孩的小掌心,一個形式而已。說到那個抓奸在床的老婆,她廢了老公,她最終得到什麽?我們作為旁觀者,會笑話這個書記找錯了老婆。關鍵時刻,因小失大,雞飛蛋打。
邵曉陽想起來,校長在正式官場升遷遭遇瓶頸,不得已換跑道到大學。他已經做到校長,學校又不是省裏的心肝寶貝,出大政績的平台太窄,他的官位大概已經達到最高點。照同學的話說,反正他升遷無望,犯作風錯誤最多受個黨內處分,他要顧忌那麽多幹什麽呢?
邵曉陽說,說來說去,真沒有什麽辦法。
同學接著說,還是有,捅上網,玩一個魚死網破。不過呢,這種動不動上網爆料的方式不可取,否則,天下大亂。跟你說吧,最近,上頭有指示,類似做法,一上網就刪,還要追查爆料人。怎麽解讀呢?我們要掌握話語權,要掌握主動權。網站學乖了,連連保證會自律。我看,他們不是瞎應付,是真心擁護。什麽事都捅上網,今天可以捅官員名人,人人拍手稱快,明天捅到網站老板的家人,捅到老板自己,成了革命的對象,他高興得起來?嘿,大家到陽光底下曬曬,多少都有一點點黑影吧?
邵曉陽說,女人好捉奸,換成男人呢?
同學說,男人捉奸?捉什麽奸?除非有膽一刀剁了奸夫,一刀閹了命根子,下不了手的話,我勸他死活咽下惡氣。他捉了奸,拿到證據,逢人便說,會笑死人的。
邵曉陽聽得心裏好一陣酸楚。他無法想象,自己會學一個棄婦,逮人就訴說,訴說他曾經對她如何如何,她後來變得如何如何。這種訴說,改變不了事態的走向,隻能落得聽者的恥笑。找組織?帶著錄像?同學說了,這擋子事,找組織作用不大,到頭來,還是與人以笑柄。
就是說,台麵上,他邵曉陽沒有任何還手之招?隻有離婚一條獨木橋?可能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柳晴和校長勾搭成奸,從酒店玩到會所,口出穢語,還要錄起來以作紀念。自己受了傷害,還不能做什麽,這不就是二度傷害?這麽窩囊的事,猛不丁砸到邵曉陽的腦袋上,痛得昏眩,真是情何以堪!
柳晴出差回來,同時回來的,是一臉喜氣的小保姆。她對這個女主人極為崇拜,在她眼中,柳晴是一個完美女人,有貌有才,單位吃得開,對小保姆又大方,時不時送價錢不菲的東西給她,一年換一次手機,淘汰的讓她接手。夫妻聊天的時候,小保姆經常聽得發呆,忘記給他們盛飯,聽到有趣處,笑起來能嚇跑立在陽台上小憩的小鳥。柳晴笑罵她,要不是念著我們姐妹有緣,就你這樣做事三心二意,我早就叫你卷鋪蓋走人。
邵曉陽看柳晴一眼,就一兩秒鍾,自己覺得很長,仿佛要將柳晴吸起來。他一刹那的念頭是, 她看起來怎麽這麽陌生?哦,這個女人不是我的女人了。柳晴可能看到某種異常,或者她外出公幹累到了,吃飯的時候,她講話不多,讓滿心期望聽見聞的小保姆感到失望。
每逢出差歸來,柳晴喜歡談論見聞,她有口才,普通話又好,聽者無不受感染。邵曉陽一直是聽為主,對她的忙碌,他並不是特別樂意,但是,她幹得好,心情愉快,他能多說什麽?
這時,柳晴的手機鈴響。她看看號碼,想一想,站起身,走進臥房,順手帶上門,門不關死,保留一條縫。
她的電話多,碰上吃飯,一般就在飯桌上接,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她不回避。校長來電話,她照樣不回避。以前,她跟校長談的多半是公事,口氣很恭敬,後來,她的口氣變得隨意,但不撒嬌,談話內容增加了大學的人事安排。邵曉陽提醒過她,怎麽這些事情你也扯進去?柳晴說,怎麽不可以?我大小也是學校的領導幹部,來這麽久,上上下下都熟,對學校的各項工作有自己的看法,很正常嘛。
柳晴重新出來,她深望邵曉陽一眼,就一兩秒時間,感覺卻很長。邵曉陽看出她眼中的異樣,這次,是她先垂下眼簾。
飯桌上一片靜默。小保姆覺出夫妻間湧動的暗流。不用講,她選擇跟女主人站一邊。她看邵曉陽的目光開始帶有敵意,為他盛飯的時候,飯鍋給她挖得當當響。
飯後他們隨意交談,缺乏重點,缺乏活力,但是,兩個人都裝著很有興趣,不願頭一個退出。柳晴一邊說話,一邊把玩手機,像是在看什麽,實際在走神。小保姆終於搞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主人的事輪不上她摻和。她埋頭做家務,人在廚房洗刷,沒有像往日一樣哼個流行曲。做完,她悄悄地進了自己的小房間,打開電視,音量不高,客廳還是聽得到。她在看一台綜藝節目,要麽是節目吸引人,要麽她年輕易忘事,不久就發出吃吃的笑聲。
柳晴到底支撐不住,說,時間不早了,你先洗吧。
邵曉陽很快就洗好,進了臥房,照例躺在外側。柳晴洗了很久,進房間的時候,好像對燈光不適應,手背擋了一下。她穿著半透明的睡衣,裏麵的內容隱約可見。邵曉陽冒出一個可恥的念頭,要是我底下硬了,就是我舍不得她,如果硬不起來的話……
柳晴擰熄了燈,在他身邊躺下。她一言不發,似乎在等邵曉陽先開口。她肉體的香味混和著洗浴露的味道,飄然而至,邵曉陽的身體開始發生反應。他罵自己不爭氣。這個女人,是自己的老婆,自己從來沒有背叛過她,從來對她的身體沒有厭倦過,她為什麽?他奮力抗拒,腦海中調出校長的尊容。這一招真靈,像一桶從北冰洋拉過來的冰水,片刻澆滅身體的熱力。
邵曉陽翻動一下身子,柳晴會錯意,連忙說,今天不行,我太累了,明天補給你吧。
她好像就是等這個申明機會,一講完,迅速背過身,將一個冷冷的裸背送給他。他敢發誓,她沒有睡意,她的眼睛正睜得大大的。她心緒不寧。看來,跌入私情網的人不總是快樂。
柳晴是個強悍的女人。不到萬不得已,她絕不肯說一句軟話。從她聽過電話後的舉動,可能從校長那裏聽到照相機芯片遺失,芯片落到他人之手的話。這可是不小的麻煩,她有些心焦,有些擔憂。可是,她不會因此對邵曉陽感到內疚,說點軟話。因為,就算是芯片丟失,她怎麽想得到,它輾轉到表弟的手裏?她的不安,是針對芯片,不是針對邵曉陽,她用不著討好他。
或者,她的不安根本是其他事情,跟本案無關?
邵曉陽睡得淺,半夜醒來,再也睡不著。恰好,柳晴單腿弓起,呼吸加重,發出哦哦呻吟,伴著絲絲呢喃。她在做桃花夢,夢中的男人是別人吧。老公就在身邊,唾手可得,犯不著繞那末大一圈,托夢相會相交。
她的夢帶著桃紅,看來,身心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緊張。邵曉陽處在急劇的情感漩渦中,以為整個世界跟著顛伏,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4
下麵幾天,邵曉陽忙著出國前的最後準備,回家晚,話不多。柳晴沒有兌現,將夫妻的事補給他,他無意提醒,他壓根沒有欲望。他想,就在幾天前,身邊的這個肉體熱乎乎的,從裏到外給他莫大的溫暖,一個事件發生,卻改變一切,自己的身體變得一潭死水。
去美國,他得經上海出關。弟子先行一步,在浦東機場再跟他會合。臨行那天,柳晴必須參加一個“重要”會議,脫不開身,派她弟弟送邵曉陽去省裏的機場。邵曉陽經常出門,小舅子送的次數最多。
小舅子在市裏的稅務部門上班,看似薪資有限,油水旺旺的,講話底氣衝天。他開一輛越野車,上高速喜歡開窗,風呼呼掠過,交談變得不可能。邵曉陽今天正好無話可說,眼睛盯著窗外,想自己的心思。
小舅子突然關上窗戶。車的密封性好,外麵的世界一下被推出窗外。小舅子說,姐夫,我還是羨慕你呀。
這句話來得突兀,邵曉陽覺得不好理解,問,羨慕我?羨慕什麽?
小舅子說,你跟我姐,一對金童玉女,大學裏誰不誇讚?你做學問,成果擺那兒,你們專業要是拿到博士點,頭一個博導就是你。還有,你去美國去歐洲,跟去百貨大樓買東西一樣,想去就能去。我姐搞行政,外語好,能力強,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條,我看,她早晚要當校領導。你說,你裏裏外外的紅旗飄飄,誰能比呀?
邵曉陽覺得小舅子話中有話,不會是想當姐夫的粉絲那麽簡單。
小舅子說,我是晚輩,想敞開講講自己的想法,希望你不要見怪。
邵曉陽嗅出了其中不詳的味道。他不搭腔,隻是側過臉,看著小舅子。
他說,你們什麽都好,就是缺一個小孩。這個不怪你,是我姐不想生。你們沒孩子,一門心思放在工作上,容易出成果,但是,對家庭的方方麵麵可能會輕視,不注意關注,有時候,出點小事要麽重視不夠,要麽走極端。
不管小舅子的這張箭想射向哪裏,他的自以為是,足夠起反作用。邵曉陽壓抑住自己的憤怒,說,你一下這麽深沉,平時不是這樣的。我跟不上呢。
小舅子重開窗戶,噗地吐出一口痰,又把窗關住。他清清喉嚨,說,是深沉了些。我談的是夫妻之間的事,不深沉一點不行吧。這個世界,除了父母,能指著的就是老公老婆。當然,闖世界還得憑一些關係,靠一些朋友,我們柳家在這個市加起來有幾十號人,談不上權貴富貴,辦點小事還是可以的,這個,姐夫你清楚。
就算邵曉陽是笨蛋,他現在也能聽出,小舅子作為柳家的代表,在向他發出最直接的警告。這可能是姐弟商量的結果,可能是校長參與後的結果。為什麽要這樣做?不是很有必要。柳晴盡可以休了他,轉身投入校長的懷抱,奔向更輝煌的前程。他不會阻攔,阻攔也是白搭。他們擔心芯片外露的後果,就算暫時懷疑不到邵曉陽,給邵曉陽提前打個預防針,將任何不穩定因素滅殺於萌芽,他們覺得很有必要吧。
他們這樣對邵曉陽講話,算是低估了邵曉陽。
是的,邵曉陽出身於一般家庭,父母不是能來事的角色。同樣是這個城市的忠誠居民,邵家掐指頭算不出幾個上得了台麵的親戚朋友,跟柳晴家的威勢相比,對抗沒有勝算。邵曉陽自己,給人印象,不過是一介書生,最多算個聰明的書生,在滾滾江湖,一介書生,再聰明能折騰到幾重天?
對邵曉陽看得很透的人,除了父母,就是柳晴,她注意到他做事的用心專注,一旦選擇做壞事,會蔫壞,將是一個可怕的人物。柳晴自己講過的話自己怎麽就忘了呢?人說,處在熱戀的人智力直線下降,他們眼中隻有對方,對周遭的感知不是零就是接近零;處在偷情狀態的人還有怕被人撞見的恐懼,智力下降更多吧。柳晴真是昏了頭,指派弟弟對邵曉陽出言不遜,她犯的錯誤太大了!
就在這個非常時刻,邵曉陽下了決心:他們必須為此付出代價。付出什麽代價,怎麽付,他還沒有想好。他沒有進官場的野心,沒有發財的強烈願望,沒有睡遍天下女人的勃勃雄心,所以,工作之餘的時間全部屬於自己,完全可以專心一致地思考,思考過後,方案將呼之欲出。
見邵曉陽久不開口,小舅子以為他的話所夾帶的含義在發酵,鎮得邵曉陽一愣一愣。他覺得有必要讓氣氛輕鬆一些,法律上規定,他們還是親戚嘛。他換了一個口氣,問,姐夫,這次去美國,開完學術會議,還有時間玩玩嗎?
邵曉陽直視前方,說,不會,就在洛杉磯呆著,可能的話,見見幾個朋友。
小舅子問,哦,什麽朋友?
邵曉陽說,老同學,國內的,留學認識的。
小舅子說,他們在美國還呆得下去?像你跟我姐,回國多好。
邵曉陽不置可否。他隻是說說而已,腦海中尚沒有具體哪個朋友。以他的精神狀態,他其實並不是想見什麽朋友,朋友相見,自然要談國事家事,他遭遇家變,無好消息分享,給人訴苦?算了吧。真要見人,他倒是想起黃律師。黃律師在洛杉磯開業多年,當年給他辦到綠卡,以後兩人成了朋友。他喜歡黃律師這個人,敬業能幹,不自以為是,喜歡調侃自己。跟黃律師聊聊天,他總覺得可以長長見識,最起碼可以弄個好心情。黃律師對自己也是很有好感,有空出差到洛杉磯,他總要請邵曉陽喝個茶,說是交邵曉陽這樣的客戶朋友,智力隻會節節上升。
到了機場出發廳口,小舅子幫助邵曉陽卸下行李,跟每次送行一樣,問一句,要不要我陪你辦登機手續?跟每次一樣,邵曉陽說,不用,你走吧。邵曉陽推著行李,徑自往大廳裏麵走。不用回頭,小舅子的目光一定死死盯著。
邵曉陽跟弟子在浦東機場回合,一起排隊登機。因為買機票的時間不一樣,他們的座位沒有排在一起。他倒是不太願意跟弟子坐一起。他的心情不佳,得考慮很多事情,一趟飛行十多個小時,聊多了難免說漏嘴。弟子興致很高,似乎有很多問題要問。他是第一次出國。看到邵曉陽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到底沒有多開口,眼睛不閑著,四處張望。
邵曉陽的鄰座是一對老夫妻,對他笑臉相迎,簡單交談一下,得知他們是去美國給兒子帶小孩,第三胎,是個男孩,前麵兩個是女孩,所以,他們的積極性頗高。老太太說,現在還帶得動,還需要我們,將來說不定。老頭說,早就跟你講,到頭來靠自己,不要指望兒孫養老。
老頭問邵曉陽,你小孩幾歲?
邵曉陽說,我沒小孩。
老太太說,你算是丁克家庭吧?沒小孩好哇,少多少煩惱喲。老太太還想問,老頭搗搗她,他注意到邵曉陽的心不在焉。
邵曉陽眯了一小會兒,不知不覺,飛機已飛行三個多小時。
睜開眼的時候,弟子正好給他送水。他說,不用送,渴了,按燈叫空姐。話是這麽說,他心裏很是溫暖。還是國內保持尊師的好傳統,換在美國,學生根本不需要擔任小跟班的角色,導師從來不會指望。端個茶水,舉手之勞,做了,還是給人與好感。
看到邵曉陽露出的笑容,弟子幹脆倚靠著邵曉陽的座椅,跟邵曉陽聊天。聊起學校,談到校長。弟子說,校長真有個性,我們學校人造小山的望湖亭,聽說他經常上去,好多學生在那裏碰過他。見他來,大家就躲。
邵曉陽問,他幹什麽老喜歡去哪兒?
弟子說,那是我們學校的珠穆朗瑪峰啊,站那兒,可以360度看校園,天氣好的話,可以看到江對過城區的空中輪廓線。有一次,校長領著他的一個朋友,對朋友說,你看你看,這兒那兒,都是我從省裏市裏爭到的。指點起來,就像指點江山,好酷。聽說,校長原來是正式官場的,不知為什麽,一下給排擠到大學。到了我們學校,他以校為家,投入大量心血,我們學校收益巨大。
弟子意識到自己話多,身體換了一下重心,說,我說的都是聽來的,瞎說的。
邵曉陽說,我也聽過他喜歡爬山的事情。
弟子說,就是一樣不太好,校長太死板。
邵曉陽哦了一聲。
弟子說,你注意到沒有,我們大學正門口幾百米內,沒有一家商鋪?聽說,校長說,大學就是大學,學生的本職工作就是好好讀書,不能搞什麽燈紅酒綠。花花綠綠的,好人能變壞人。
這句話戳到了邵曉陽的敏感處,臉色凝重起來。
弟子有所不知的是,校長並非象低層次傳說的那樣討厭花花世界。就在禁止設商業店鋪的幾百米禁區之外,十幾個黃金鋪麵,八個由校長從甘肅老家的親戚掌控,為避人閑話,營業執照上的法人代表是別人,親戚當幕後老板。 校長把這幾個鋪麵當成自己的小金庫,個人活動的開銷隨時提取。這個消息,是柳晴剛升國際交流處處長時聽到的。那時,她喜歡在飯桌上發布大學上層的新聞,對校長有利不利的都講,當時,柳晴的評論是,校長在官場呆過,小心一點錯不了。
後來,他從柳晴嘴裏聽不到有關校長的壞消息,講的都是正麵的,像中央電視台前十分鍾的新聞聯播,突出正能量。
聽到校長的親戚當黃金店鋪的後台老板,校長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當然打了大折扣,可是,他一點不吃驚,一點不氣憤,這種事情,太多太多。略感吃驚的,是校長把大家見怪不怪的事刻意掩藏。後來,他聽到校長跟結發妻子離婚,跟第二任妻子結婚的複雜情節,他拿回家讓柳晴鑒定真偽,柳晴很不情願,說,我真不太清楚,再說,管人家的私事幹什麽?
弟子不知道他勾起了邵曉陽的回憶,見邵曉陽的凝重,使他會錯意,馬上說,我又說太多了。校長其實滿不錯的,水平高,霸氣得很 。一次學校組織政治學習大會,我們學生黨員也參加。黨委書記很活躍,精神抖擻,難得風光嘛,平時哪裏見得著她?她正侃侃而談呢,校長突然站起身,從主席台邊上走出去。我們都以為他是尿急,上完廁所馬上回來,左等右等,硬是不露麵,再也沒有回來。書記的臉色極其難看,科學發展觀講不下去,科學發展老讀成發展科學。
邵曉陽也是從柳晴那裏聽到過這個插曲,她是帶著十分的欽敬講的。她說,當官就是要有霸氣。從柳晴那裏,他還聽到,校長在官場遭遇厚黑,被迫轉換跑道,到大學打發日子。他不沉淪,雖然他們的大學不屬221大學,全國排不上,在省會排第三。在小規模非正式場合,他給下屬打氣,說,時代不同了,老三有老三的精彩,我們做不成老大,不屑當老二,甘當老三,照樣活出精彩來。他將大學打造成自己的王國:中層幾乎全是他的人馬,書記完全被架空。 校歌的歌詞他填,校訓的四個字他最後拍板。征詢四字校訓,他開過玩笑,說,如果大家不反對,我看“甘當老三”最合適。
弟子將邵曉陽從遐思中拉回來。他問,聽過,老板你當時海歸來我們學校,校長是三顧茅廬請來的。是嗎?
邵曉陽淡淡地說,算是吧。
傍邊的老夫妻一直豎著耳朵聽,聽到這裏,老頭說,你是海歸呀,一定很有成就吧。我兒子做不到,在美國混得還行,容易滿足,國內那末多機會也不動心。
邵曉陽微笑地點頭。他不怪老夫婦講錯話。哪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小孩?有個成就,哪個父母不愛誇誇?換成自己的父母,跟人聊著,隻要逮著機會,兒子的精彩故事得講一遍。這時候,他覺得自己婚而無後,的確是件遺憾的事,如果有個小孩,等自己上了年紀,跟別人吹吹,會是老年的一大樂事吧。柳晴不願意有孩子,現在夫妻關係進入冰樣的微妙期,生個小孩更不可能。
這時,空姐推出餐車,開始供應晚餐。弟子說,那我先回去啦。
邵曉陽希望他走。他需要安靜。
5
到了洛杉磯機場,要過海關安檢,他跟弟子暫時分開,他得排公民和永久居民的隊。輪到他,一臉嚴肅的移民官說,你這次出去的時間有點長喲,超過五個月。我建議,你馬上申請一個回美證件,下次還這樣的話,我要考慮沒收你的綠卡。
邵曉陽沒有理他,隻是笑笑。
移民官說,你不會放棄美國,對不對?
邵曉陽搖搖頭。他腦中閃出一句成語,狡兔三窟。手裏有中國護照,來去自由,還有美國綠卡,來去自由,不是挺好嗎?綠卡不放棄是對的。
步出機場,他們等著接機的人。弟子抬頭張望湛藍遼闊的天空,深吸幾口氣,大聲說,美國的空氣這麽好!
邵曉陽意識到,空氣的確不錯。他想起來,洛杉磯的空氣質量在美國算糟糕的,跟國內比卻好很多。他不禁苦笑。
到了洛杉磯加大,他和弟子馬不停蹄地投入學術工作,忙碌且充實。弟子出場發言,開始很緊張,幻燈忘記及時切換,眼睛不知該看哪裏合適。他主動站起來,給弟子送上一瓶飲用水,低聲說,慢慢來。大家對我們的結果興趣大著呢。弟子穩住陣腳,口齒利索,發揮正常。他很滿意,這個弟子扶得起。
會中,有一個意外的收獲。他遇到做過他博士論文委員會的一個教授。他們交流了彼此的近況。教授最近被中西部一所大學挖去,擔任一個新成立的生命科學學院院長,拉到國家資助的幾筆大項目。教授問,邵曉陽有沒有興趣去他的大學,他們學院急需已有建樹的中生代。邵曉陽隻好婉拒,說自己在中國很忙,無法兩頭兼顧。教授表示理解,但是,他還是給邵曉陽留了名片,說,將來有興趣,隻要還有空缺,我的門對你敞開。
弟子一直在傍邊,好奇地問,美國也講關係?一個這麽好的位置,他說給就可以拿到?
邵曉陽說,差不多吧。基本的程序還是要走。
弟子羨慕地說,這可是一所牛校,最少排美國前二十名啊。
他沒敢追問下去,問邵曉陽為什麽不考慮?會上會下,弟子對邵曉陽照顧得更加殷勤。邵曉陽內心感慨,時代的確不同,現在做學生,書要讀好,人要做好,殊不容易。當今的生活節奏和生存壓力,適者生,不適者亡。
會後,還有幾天自由支配的日子。這天是星期五,弟子給一個親戚接走。親戚問邵曉陽,要不要一起吃個飯,邵曉陽說不用。
他給周律師律師打個電話,正好在,約好當天見麵。
大約七點半種,等到周律師的電話,他的人就在大堂。
周律師解釋說,我一下班就往你這裏趕。沒辦法,高速堵得厲害。
邵曉陽微笑以對,表示理解。周律師說,洛杉磯老堵車,好事壞事都可以拿來當借口。
他們就在西木區的一家美式餐館吃飯。周律師預訂在先,進去的時候,他們跟著招待,繞開一大堆等待的人,直接往裏麵走。
他們敘敘舊,交換過對當前一些熱點事件的看法,不經意間,二個小時就過去了。邵曉陽萌生出一個衝動,想跟周律師講講自己的事情,聽聽他會有什麽看法。為什麽有這個衝動呢?可能跟餐館的布局有關,可能跟餐館播放的藍調音樂有關,他本來並沒有這個打算。最有可能的是,這件事非同小可,他憋了好些日子,他需要發泄。
他不能找父母發泄,老人聽了,不知會急成什麽樣。跟哥姐發泄,遲早會傳到父母耳裏。表弟是發布消息的人,找他發泄也不對。表弟的建議,不外乎離婚,離了,表哥你這個條件,找誰找不到?還可以找一個想生孩子的女人,男人不怕老等等。這些建議不能說不好,但沒有擊中要害。他需要的,是離婚之外的想法。周律師在美國當律師,跟自己,跟自己的學校沒有直接的交匯之處。對他敞開心懷,有點像在旅途遭遇陌生的旅伴,掏心掏肺之後,各奔東西,用不著忌諱。
他先開口,我有一個朋友,遇到一些頭痛的事情,你聽聽看,有什麽建議?
邵曉陽以第三人稱,講起所謂朋友的事。
周律師靜靜聽著,幾乎不插話,不分析不表態。他的自控能力,是當律師必備的素質吧?從他那裏傳來的聲音,隻有刀叉與瓷盤的相互撞擊聲。
聽完,周律師問,你這個朋友的意思,離婚是一定的,他所考慮的,是要不要給校長和他的太太某種報複?
真是一語中的!
邵曉陽想想,說,算是吧。說出口的時候,他感覺體內的憤怒猶如即將爆發的火山,噗噗濺出暗紅的岩漿,所產生的熱量,灼人心肺。知道真相已有一些日子,他憤怒的烈度讓自己大吃一驚。是的,他深受傷害,傷害揮之不去,前後思量的結果,是傷害在逐級加深。
周律師說,說起外遇,說起婚變,給人印象,都是男人的錯。事實可能是這樣,但不是全部事實,對吧?為什麽有這個印象?可能跟女人善於訴苦有關。你發現沒有,女人愛訴苦,往死裏訴,非要訴得聽者跟著哭為止。女人那麽愛看悲慘的韓劇,跟她們的天性有關。男的呢?愛吹牛,往好裏吹,跟一個女人外遇一次,非要說得是個萬人迷為止。真的吃了虧,要麽不說,要麽說,沒關係,站起來,還是一條好漢。
周律師舉起叉子,來回轉,說,來美國這麽久,西餐吃過的次數數不清,用叉子就是不順,還是用筷子好。
邵曉陽沒有回答。他知道,周律師不是想討論刀叉與筷子的關係。他是在思考,因為邵曉陽的困境給他出了難題,不是輕易可以回答的。
周律師開了口,還有,一說到海歸,基本都是男人的故事。有妻兒的,妻子的一票朋友一定勸,千萬不要放人,放了,就是老三介入,家破山河變色。很少有人想過,男人會變心,女人難道不變心?老婆會受傷害,老公難道金槍不入?就算男人更容易出事,那還是跟女人出事,不是跟外星人,從本質上講,男女其實一樣。
邵曉陽玩味周律師的高論,基本認同。可是,說這些道理,遠水解不了近渴,似乎跟自己目前的處境無甚關係。
周律師話鋒一轉,說,你可以這麽告訴你的朋友,這件事算了。
邵曉陽有些急,連問,算了?怎麽算了?
周律師說,就是離婚,要是想再婚,認真找一個;要是不想,認真遊戲一下人生,一個單身漢,有地位有錢,玩一玩有什麽不可以?
邵曉陽問,那他們兩個人呢?
周律師說,徹底忘掉他們兩個人,忘不掉的話,想辦法忘掉。底線是,你,哦。你的朋友,能拿他們怎麽著?我們不談道德,我們談底線,就是說, 你,哦,你的朋友沒有還擊的合法手段,憤怒不能解決問題。台麵上,你朋友唯一的機會,是在分割財產時玩幾個小把戲,本來應該多給變成少給,然後痛快地罵幾句。你的朋友考慮不會是這些吧?
邵曉陽搖搖頭。
這時,一個電話進來。周律師按了免提,餐館噪音大,他還是貼著耳朵聽。聽得出,對方是個年輕的男孩,具體內容聽不太清楚。
周律師合上手機,說,一個富二代,從佛羅裏達州打來的,剛下高速公路,被跟蹤的公路警察逮住。這個孩子,上個月才出事,在馬路上飆車,二十五邁的馬路,他開六十邁。
邵曉陽問,你們怎麽認識的?
周律師說,我過去一個客戶的兒子,後來,我跟客戶成了朋友,跟你一樣,一直保持聯係。他兒子來美國留學,從讀私立高中開始,前後有個四年吧,朋友拜托我關照。孩子挺聰明,就是讀書不太靈光。我給朋友的建議是,不要太在乎兒子讀書階段的表現,這是他最不擅長的階段,熬過去,拿到文憑,後麵的人生可能比很多會讀書的同輩強。我不是奉承我朋友,犯不著。孩子有他父親的基因,將來真的會大有出息。
邵曉陽問,他父親是幹什麽的?
周律師說,是個生意人,也可以說,不是生意人,說白了,是在黑道行走的人。
邵曉陽沒有說話。律師算是法律的守護者,怎麽可以跟黑道的人,就是最藐視法律的人交朋友?
周律師突然想起似的,說,對呀,你跟我朋友是老鄉,他在你們市有生意。你回去有機會,跟他見個麵,要不要交往看緣分。
他從手機裏調出那個朋友的聯絡信息,說,他姓姚,姚偉力,貌似憨厚,內心非常強悍。
邵曉陽將信息輸入自己的手機,心裏做個記號,回去真的見見他。
說到姚偉力,周律師變得興奮。他說,我們原來是律師客戶之間的關係,出身成長背景差別很大,怎麽會成為朋友呢?那年,我家的房子加蓋一層樓,姚偉力當時在美國,跟我住同一個城市,他幾乎天天來我家,說是能幫忙就幫忙,幫不上忙的話,可以監督一下建築工人,不讓他們偷懶。一次,他上樓幫著鋪屋頂的瓦,上樓前,把手表和鑽戒隨手放下。工人走的時候,天都黑了,他想起手表和鑽戒, 我當時下班,幫他到處找找不著。我想,會不會是哪個工人看到,順手牽羊?想想不太可能,我找的包工頭口碑很好,底下的人不會差。我說,會不會掉到我家院子的草坪裏麵?姚偉力看著一大片黑壓壓的草坪,為難地說,算了,明天再說吧。我把車開進草坪,大燈打開,一段一段地搜尋,真是運氣,找了半個小時,真找到了。那顆鑽戒,十幾年前就值五十五萬人民幣。
邵曉陽跟著感慨。做人像周律師這樣,是人都願意交這種朋友。他猛地意識到,周律師懷舊,不僅僅是吹噓交個黑道朋友吧?不至於。周律師的用意,是強調他們之間關係的不一般,要是邵曉陽找姚偉力的話,姚偉力定會大力幫忙。
周律師回到原話題,說,你朋友的遭遇,這種戲本,每天在中國,在美國,在全世界上演。不好意思,我想說得婉轉一些,想來想去,隻有這麽說。這種事情,要麽離婚,要麽忍讓,要麽自己到外頭找樂子,誰都不欠誰。三者都不選的話,你可以還手,一般是放過配偶,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誰都不想放過的話,願意走多遠,可以走多遠。
邵曉陽聽出某種暗示,他馬上抓住,問,還手的話,怎麽還?
周律師說,我講過,台麵上,你的朋友幾乎無牌可打。繞開台麵呢?你的朋友可以想想辦法,比如,回去見見我這個朋友。
話說到這個份上,邵曉陽不可能聽不懂。找姚偉力,一個黑道上的人,找他幫忙,他要是打打殺殺,弄不好的話,不是自尋麻煩嗎?
看到邵曉陽臉上的猶豫,周律師說,不要誤解我的意思。對你這個朋友,上上選是忘掉,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我們扯遠了點,是你的朋友似乎不想就此忘掉。可是,台麵上並沒有理想的選項。怎麽辦呢?找遍世界上難道沒有辦法?所以,我提了一個建議,算是下下選,選不選就是你朋友的決定囉。
邵曉陽陷入沉思。他不想急著表態。他對黑道不能不忌諱。從小到大,對黑道,他聽到的都是負麵報道。黑道等於壞蛋,似乎是不可討論的結論,就像太陽從東方升起,這是事實,誰要是說,我不同意,太陽不是從東方升起,我要跟你討論,那個誰一定會當成神經病。
周律師加點了甜點,他先嚐一口,問邵曉陽,吃得慣嗎?
邵曉陽說,太甜。
周律師推開盛甜點的小杯,說,你說得不錯,是太甜,跟我以前吃的不一樣,肯定換師傅了。
他用餐巾小心地擦嘴角,擦完,漫不經心地問,你看過《教父》這部小說嗎?
邵曉陽答道,看過,電影也看過,三部曲都看過。小說和電影都好看,很不容易。
周律師說,確實難得。在美國文學史上,它有一席之地,是第一部成功的黑社會小說,寫得有聲有色。在美國社會史上,它也有一席之地,它將黑社會人性化,甚至美化。讀過小說,看過電影的人,恐怕喜歡科裏昂老人,喜歡接班的兒子邁克的人占相當多數。有人會說,不是黑社會本身有多麽可愛,是作家普佐會編故事,靠他的神來之筆,讓你哭不能不哭,讓你笑不能不笑。我倒是想問,如果真實的黑社會,起碼由科裏昂掌控的黑社會確實如此呢?
周律師望著邵曉陽,邵曉陽答不出。他沒有想這麽深。他讀小說,是熬一個通宵讀完的,故事的確吸引人,僅此而已。好看的小說還有很多,讀過,不再回頭。當時,他感興趣的不是文學,現在更不是。他記不清最後讀過的小說是什麽時候,叫什麽名兒。
周律師說,小說裏講到的,有一些國家不想管,或是不能管的事情,事情本身的不公平不合理無庸置疑,但是,受害人無力自己解決,找國家卻解決不了,受傷害的人怎麽辦?上教堂,麵對主,訴說一番,心靈平靜了,掃盡惡氣,舔幹傷口,盼望明天是個嶄新的開始?問題是,受害人要是不想咽下惡氣,傷口難以舔幹淨,問題不解決,明天更糟糕怎麽辦?這個,就是黑社會能夠存在的現實土壤。受害人找到黑社會,問題得到解決,可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兩下相權,好處更大。
邵曉陽評論道,這不是與虎謀皮嗎?
周律師說,與虎謀皮,風險大,足以嚇退相當數量的人,麵對不公平,隻能忘掉。對剩下的不甘屈服的人,與虎謀皮有風險,總比國家社會不管,無皮可謀強。他們願意承擔風險,跟《教父》這本小說裏說的一樣,兩下相權,他們覺得好處更大。
邵曉陽想,自己麵對的是同一個難題。男女私情的事情,國家再也無力管治,從國家的角度,就是讓受害人好自為之,受害人能怎樣?開槍殺人,拿刀砍人?不行,這時國家法律將毫不猶豫地插手,受懲罰的是原來的受害人。
媽的,多麽的不公平!
周律師說,其實,你朋友這類的事情,國家應該管,比如通過一項通奸法,嚴懲肇事者。我是從事法律工作的,用“通奸”兩個字都讓人笑話,現在是何年何月,談什麽通奸?為什麽國家要管?因為通奸影響到家庭穩定,通奸不產生痛楚的後果,證明道德的約束力嚴重弱化,家庭大麵積解體是遲早的事,家庭解體,國家賴以支撐的社會根基動搖,國家崩潰也是遲早的事,那時候,再多的物質輝煌頂什麽用?
周律師的高論有些偏離邵曉陽的思路。他腦海中縈繞的是,是與虎謀皮,還是無皮可謀,他願意接受哪一個選項?
出門的時候,周律師似乎隨意地說,你的朋友比我運氣。
邵曉陽聽不明白,眼帶疑問。
周律師的手搭著他的肩膀,說,咱們邊走邊聊。
周律師說,我自己遭遇過你朋友一模一樣的變故,錯不在我。我毫無辦法。分割財產的時候我前妻還一點沒吃虧。在美國,我改變不了命運,認識黑道認識紅道都一樣,救不了我。中國還處在轉型階段,天天在變化,一切還有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講,你的朋友碰上了好時代,要善加利用,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哪。請給你朋友轉達我的意見。我很想知道最後的結果,他要是能出口氣,我的心裏多少會好受一些。知道嗎,我們這些倒楣的男人像中國男子足球隊,總是吃零蛋。我希望,有人能進一個球,至少一個球。
6
回國後,他忙,柳晴也忙,兩人的關係維持不冷不熱的狀態。
一天,在大學高層行走的一個熟人打電話,告訴邵曉陽一個消息,說邵曉陽要進官場,當領導了,位置是科技處的副處長,主持工作。
聽出邵曉陽並不激動,熟人再爆料,你是夫妻比翼齊飛,你升了,你愛人升得更高,前一陣子就傳,她要提校長助理,這次敲定了,提兩個,她是其中一個。過兩天公示就會貼出來。好家夥,夫妻兩個同時提拔,我們大學邵家的占了半壁江山,你老兄要請雙份客。
對柳晴的提拔,他們關係正常的時候,他已經聽到一些風聲,現在確定,他不驚訝。對自己居然被上層看中,他不能不感到驚訝。難道這是對自己的某種補償?還是送一口肥肉過來,免得自己象狗一樣汪汪狂吠?
他說,請客當然要請,不過,我還是喜歡搞研究,脫離研究,搞行政工作,我不擅長,真的不太喜歡。
熟人說,瞧你說的。教授跟處長,含金量差多少我幫你算一算:等於大於幼兒園跟博士後的差別。你知道,多少教授研究員巴望弄個一官半職?不誇張跟你講,要是我聽到提拔,我立馬放下手裏的燒杯,來個百米衝刺,趕緊把位子坐熱。
邵曉陽無話可說,說下去,熟人一定以為自己矯情。他是好意,用不著得罪他。
公示正式貼出來,祝賀的電話蜂擁而至。柳晴提議出去找個地方好好慶祝,邵曉陽推辭,說公示還沒有結束,萬一中間出個紕漏,官當不成,那不是找笑話嗎?
當晚,柳晴主動示好,將他撩撥得性起。他們沒有采取安全措施。邵曉陽記得她的來經周期,今夜屬於絕對安全期。他的動作快,像是趕路吃快餐,不吃不行,滋味嘛談不上。柳晴顯出如釋重負,他的理解,她像是還了一個債。壓著她身體的時候,他冒出幾分對自己的憐憫。他被人奪妻,還得裝著一切ok。憐憫之後,他繼而對自己惱恨。明明她身在曹營心在漢,為什麽不回絕她?這不是跟另一個男人共妻嗎?如果這樣維持下去,自己成什麽人了?這時,他切身體會到,夫妻之間的關係太複雜,臥房的門一關,窗簾一拉,擋在外麵的人是無法想像,無法理解的。
公示期安全度過。邵曉陽走馬上任,下麵連一個副處長同六個工作人員。科研處的工作環境遠比他的實驗室好,僅備配的電腦一項,全是原裝的蘋果機。在他的試驗室,隻有他有一台進口電腦,其它的都是聯想的產品,經常當機,很影響工作效率。
坐在他二十平米的處長辦公室,手端一杯下屬衝好的溧陽新茶,麵對一張碩大的辦公桌,不遠處可以看見假山上的紅色小亭。底下的人對他畢恭畢敬,進出他的辦公室都是輕手輕腳。 手裏才握有這麽一點小小權力,他的腦袋止不住地輕飄。權力是鴉片,權力是男人的春藥,此話一點不假。
他的處長寶座尚未坐暖,他得應付一個個會議,三天兩頭出差。底下的人說,新頭上任帶來新氣象,到處充滿生氣。他私下打聽,得知他外出公差的次數比剛退休的處座多出幾倍。他敏銳地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勁。聯想開來,柳晴對他經常外出顯出超乎異常的鼓勵。 他的直覺,可能就是柳晴的獻身,他才坐到眼前的位置。這個位置卻是個虛位,讓他不得不在外頭奔忙,給有心人騰出更多的活動空間。
如果他的猜測準確,對他,是起反作用,他們拉不住他,反而將他推得更遠。
中秋節到了,校長辦公室邀請處長以上幹部參加一個聚餐會。邵曉陽和柳晴都要出席。他們的出現,引起會場一陣騷動,許多人走過來,向他們祝賀,說學校出了一對金童玉女,能文能武,前途不可限量。男性的眼睛止不住在柳晴的身上盤旋。她著一襲黑色長裙,胸部開口低,身上噴了高檔的香水。換作前些日子,對如此袒露的衣裝,他會加以阻攔,會說,我們畢竟是學者,就算掛個一官半職,還是大學裏的頭頭,管娃娃們的,用得著跟演藝圈的人學嗎?現在,他懶得開口。
大家分桌坐好,互相熱烈交談,眼睛卻時不時瞟向主桌,等著校長露麵。從上次獲知柳晴紅杏出牆,邵曉陽一直沒有機會跟校長一對一碰麵,避免了不可預知的衝突。他心裏冷笑,一個校長,算多大的官,何必擺這個派頭?
校長終於登場,滿麵春風,握拳向各位致意。待他坐定,常務副校長請校長講話,校長拿起話筒,連連道歉,說,我就隨便講幾句。他的隨便幾句,前後還是講了幾分鍾。邵曉陽注意到,柳晴身子前傾,聽得十分專注,手裏端的水杯嘴唇碰都未碰。
酒過幾巡,校長挨桌敬酒。走到邵曉陽這一桌,大家都站著,校長跟柳晴隨意一碰,眼睛卻望著邵曉陽。他跟邵曉陽碰杯之後,身子前移, 戳到邵曉陽跟前,如此之近,就像兩個拳擊手開打之前的胸撞胸。
校長麵帶笑意,如同耳語般地說,好好幹,有成績就有位置,隻要我還是校長,說話是算數的。說完,身體後移,極快地撩了柳晴一眼,轉身往下一桌走。
邵曉陽僵立著,直到柳晴拉他,說,坐下呀,還站著幹什麽?
柳晴拿出一副想說體己話的架勢,邵曉陽隻需看一眼,一眼看穿她的敷衍。
邵曉陽坐下來。他深感震驚。
從美國回來,他一直猶豫不決,要不要找找姚偉力。他思前想後,傾向不找。以惡製惡不是好辦法,弄不好自己陷入泥潭。校長這麽往前一站,看似麵帶微笑,實際上侵犯屬於自己的合理空間,逼得太近,就是挑釁。此刻,邵曉陽想,我隻好走這條路了。
如此重大的抉擇隻在一念之間。他沒有被逼良為娼的悲憤,他有著立刻實施的躍躍欲試。如果說,前幾天的思路象被雲霧籠罩的溝壑,現在,雲開霧散,景致若空山新雨後,清晰如許。
他給姚偉力打電話。簡單介紹之後,姚偉力說,他正好要來省城,中午就在“獨一家”吃個便飯如何?
“獨一家”,是專營海鮮的高檔餐館。本省不靠海,海鮮來自沿海省份,不貴說不過去。他去過一次,參加省委統戰部組織的專家座談會,會後吃個便飯。吃過之後,他覺得“便飯“一說真是天大的誤稱。他以為,這裏是公款吃喝,是富豪們常來之處,與自己關係不大。
他想,姚偉力的口氣足,去“獨一家”算是吃便飯。今天有事相求,再貴也得抗下來。所以,他爽快地說,好,我在那裏等你。
餐館門前,人來車往,很有人氣。身著清涼,長相清麗的帶位小姐問,先生您是不是已經訂過位了?
看到這麽多人,他心裏咯噔一下。怎麽忘記了先訂個位?沒想到,這裏自己消費不起,消費得起的人多著呢。
見他沒說話,帶位小姐說,等一下,請問您貴姓?
邵曉陽說,姓邵。
小姐說,邵先生是吧?您的姓很特別,一定是您。包房已經訂好了,在三樓,3388房間。她作了一個請的手勢,站在身後一個更年輕的女孩閃出來,說,請跟我來。
進了3388包房,看見裏麵已經坐了一個人,中年男性,剃寸頭,雙手壓膝而坐。邵曉陽一怔,來得這麽快?
他快步上前,伸出雙手,說,姚老板,不好意思,來晚了。
那個男子站起身,擺手道,我不是,我是姚老板的司機。他在上廁所。
正好,姚偉力從洗手間出來。他四十開外,帶一副金絲眼鏡,五短身材,敦實敦實的。邵曉陽又伸出雙手,姚偉力憨厚一笑,說,來了?他的手寬厚有力,象老虎鉗子一樣。
包間的桌子是標準圓桌,坐得下十幾個人。姚偉力不客氣,在主位坐定,對邵曉陽招呼道,來,坐這兒。邵曉陽坐到他旁邊。
包間配了兩個招待。邵曉陽揚起手,對招待說,服務員,點菜。
司機說,點過了。
邵曉陽一怔,扭頭看著姚偉力。姚偉力憨厚一笑,說,點菜我們比你懂一些,你不要再麻煩了。
菜一會兒就上來了,是招待從附設的升降機上一樣樣取過來的。司機給兩人斟酒,一邊介紹說,法國葡萄酒,最近時興呢。邵曉陽說,還是我來,姚偉力按住他,說,這個讓他做,你不要管。
邵曉陽有些不安,搞不清自己算主人還是客人。
喝過幾巡,邵曉陽盡量找話,姚偉力簡單對付。司機的菜吃得少,酒基本不碰,一勁兒抽煙,空著的手得閑就壓在膝蓋,或是擼寸頭。
邵曉陽發現,姚偉力不是健談的人,一副憨厚的長相,目光缺乏銳利,很難想象他能在黑道稱大。邵曉陽提醒自己,千萬不可以貌看人。再說,黑道老大該長什麽樣子呢?
他們聊得不多,姚偉力還是感慨道,跟你們會讀書會寫書的人聊聊,真的長學問。我那個兒子,不好好念書,花那麽多錢送到美國,不是周律師幫大忙,經常敲打敲打,真不知道會混成什麽樣子。每次見到兒子,我就訓他,不要跟你老爸學,將來沒有前途的。
他看著司機,說,我們天天打交道的那票人,除了談錢,就是談女人,不說話的時候,就是喝醉酒睡覺的時候。總是那樣,天天不變,沒意思,對不對?
司機掐滅煙頭,點點頭,給兩人續杯。
姚偉力的眼睛盯著酒杯,看續得差不多,他壓壓手,似乎隨意地問,邵教授,我可以幫你什麽忙嗎?
就這一招一式,邵曉陽意識到,姚偉力絕不是等閑之輩。自己既然想通了,既然走到這一步,有話直說,不必繞圈子。憑感覺,姚偉力是埋頭做事的人,不會對長篇大論趕興趣。
邵曉陽端起杯子,說,的確有些麻煩事。我先幹為敬。
他一口喝光,司機又續回。
姚偉力說,不客氣。能幫就幫,幫不上的話,我再想辦法。
邵曉陽正欲開口,忍不住看了一眼司機。姚偉力說,盡管講。他以前是幹武警的,犯了警紀退下來。是個人才,多少人跟我搶嗬。
邵曉陽開始講,不用第三人稱,直接說自己。姚偉力幾乎不帶表情,眼睛微眯,似乎不在狀態中。司機堅守他的角色,看不出對席間的話題是感興趣還是不感興趣。
聽完,姚偉力隻問了一句,想通了?
邵曉陽堅定地點頭,然後等著他的意見。姚偉力憨厚一笑,指指邵曉陽的酒杯,我們先喝酒。
邵曉陽又是一飲而盡。
姚偉力卸下金絲眼鏡,對著鏡片嗬氣,用餐巾布擦淨。他對邵曉陽說,我們不經常來省會,你熟,帶我們出去轉轉?說完,他站起來。
邵曉陽跟著立身,說,沒問題。等我一下,我先結個帳。
司機說,不用,我們簽過單了。
邵曉陽看著姚偉力,說,這怎麽可以?該我請客呀,是我有事找你幫忙,怎麽著讓我表示一下。
姚偉力麵帶微笑,邵曉陽剛說完,他說,小事小事。我們走吧?
姚偉力的車是一輛嶄新的寶馬,人一坐定,車裏的大小燈齊亮。車刷刷急駛,以司機的純熟,他對省會的大街小巷熟得很,所謂“帶我們轉轉”不過是個客套。邵曉陽該講的都講了,也不想再找什麽閑聊的話題。姚偉力會給他一個答複。他等著答複。
車駛過新開通的大橋,從省道下來,拐入一條粗糙的碎石小路。車顛簸一陣後,停下來,麵對著另一座大橋的腹部。大橋為鐵路專用,隔個十幾分鍾半個小時,一列火車呼嘯而過。
邵曉陽感覺有些恍惚,有些不真實。此時此地此景,跟電影小說一般充滿戲劇性,自己是在演電影寫小說?想想,天下多少夫妻反目,夫妻分離,能像自己,約到黑道老大,密謀反擊的人能有幾個?不是電影小說勝似電影小說。
姚偉力丟下一句話,說,你們談,我去抽根煙。
邵曉陽跟著司機靠著車身,姚偉力一個人踱到幾十米外的路頭,蹲下來,暢快地大抽特抽,煙頭的紅光在暗夜中詭秘地一明一滅。
司機說,我有兩個辦法,你考慮選一個。
邵曉陽屏息聽著。
司機掉轉頭,抬頭張望大橋。又一列火車駛過,轟隆轟隆。火車車廂帶窗口,星星點點的,顯然是一列客車。
火車過後,司機直視黑黝黝的遠處,接著說,第一個辦法,隻動男的,讓他吃點苦頭。我們不會突然動手,這個用意太明顯,他很可能會想到你。姚老板在省裏開了好幾家夜總會,有掛靠酒店的,有掛靠度假村的,檔次都算可以,他總會找一家玩。我們找個理由讓他發火,打了,他隻能怪我們。完了,他膽子會變小,怕惹麻煩,會甩掉情人。
邵曉陽覺得方案不錯,不過,校長要是不去呢?他講了自己的疑問。
司機不假思索地說,一定會。跟姚老板這末些年,別的人我不好說,當官的我一看一個準,要不我們靠什麽吃飯?有事沒事,他們喜歡在這些地方混。就算自己不想去,別人會請,一次不行請兩次,請到點頭為止。
邵曉陽默然。
司機說,第二個辦法,兩個都動。不動手,來文的。我們會找一個女的,接近校長,校長上鉤後,我們錄上幾盤帶子,先要校長拿錢換,不換的話,送給情人看,想辦法送給有關部門看,保準拆散。
不傷皮肉,還能棒打鴛鴦,豈不是更好的方案?
邵曉陽還沒有表態,司機說,有一點,你要千萬想好。第二個方案出台,女的怎麽反應不好說。這種私情,男女陷得深,搞不好,女的會發瘋。
一陣風吹來,夾帶寒氣,邵曉陽不由得縮一下脖子。柳晴會如何反應?他真估計不出。如果反應劇烈,會怎麽個劇烈法?他邵曉陽是不是走太遠?男女偷情,至於招致這麽猛烈的反擊?這麽說吧,司機要是建議,把兩個狗男女一刀結果算了,他會舉雙手反對。再怎樣,不至於要他們以命相抵。到底以什麽相抵呢?
他含一口胸,輕歎一口氣。他說,那,我們走第一方案吧。
司機說,好,就這麽說定。給我們兩個禮拜操作。我們不會再能你聯係,我們做了什麽,到時你會知道。
他跑步過去,招呼姚偉力回來。看到姚偉力,邵曉陽抓緊時間,連忙問,我們有事說事,你幫我的忙,我欠你的,我該怎麽還?
姚偉力深望他一眼,說,不客氣。我這個人就是好交個朋友,人在江湖行走,還有怕朋友多的?
邵曉陽還想說什麽,姚偉力按住他的手,聽我的。將來,說不定有事會請你幫忙。
這等交易,代價不小,邵曉陽準備出血,姚偉力卻要免單,邵曉陽不知該不該高興。姚偉力說在江湖行走,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邵曉陽一腳踩入帶黑色的江湖,是自己的選擇,怎麽辦?同樣是身不由己。與虎謀皮也罷,與狼共舞也罷,後果,他隻能認。
7
邵曉陽竭力披上一切照舊的外衣,學校裏的事兢兢業業,回到家裏,跟柳晴不鹹不淡地周旋。心裏頭卻是難以平靜 。他覺得自己多長了一雙眼睛,多生了一顆腦袋,24小時處在高度戒備、高速運轉的狀態。
他在等待,像是等待一顆即將插入自己身體部位的針頭。不同的是,針紮下去,就是痛,不過幾秒鍾。現在的等待,卻是以日以夜計算,可能發生又不知何時發生,針尖始終在眼前晃悠,人不可能不緊張。
他知道,再坐立不安,他不能跟姚偉力聯絡。他們之間的約定見不得陽光,簽不得合同,姚偉力不欠他一丁半點。他隻能充分信任,如果姚偉力耍花腔,他無可奈何。
與姚偉力見麵後的第二個星期三,邵曉陽和柳晴一起參加一項外事活動。新西蘭的一所大學派遣了一個小型代表團,目的是跟大學完善校際關係,希望招攬更多的中國留學生。
校長跟大家一起等新西蘭客人。他麵色無異,卻不像往常一樣跟人談笑風生。仔細觀察的話,可以看出,校長存有心思,對著手中茶杯發呆的時間過長。柳晴看出苗頭不對。她端著記錄本,裝著跟他匯報工作的樣子,彎腰立在校長傍邊,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校長一勁搖頭,努力著笑出來,笑意稍縱即逝。
柳晴無奈,回到自己座位。校長站起來,身體一個趔趄,險些栽倒,手撞到茶幾,將杯子帶倒,摔到水磨大理石地上,砰地一聲裂碎聲。
一男一女兩個服務員趕忙出來清理。他們的訓練不夠,或者,處理類似事件的經驗不足,清理弄出來的聲音比剛才杯子裂碎的聲音還大。校長頹然陷在沙發上,麵色極其難看。柳晴看不下去,走過去,對著服務員嚷嚷,你們小點聲好不好?這點小事做得這麽毛糙?
服務員不搭理她,手腳倒是變得小心些。
新西蘭外賓到了,一行六人,有校長、副校長,還有一位新籍華人,頭銜是校長助理,顯得很活躍。校長有些艱難地站著,跟客人一一握手。以前,碰上類似的場合,校長喜歡介紹柳晴或者邵曉陽是美國海歸。這次,他絕口不提。寒暄過後,他做個手勢,請大家到會議室就座。
會議室裝潢豪華,一長溜真皮黑沙發,正對門的牆中央掛了一幅臨摹《江山如此多嬌》的山水畫,整體氣派程度迫近人民大會堂。賓主相對坐定後,校長用英文致歡迎詞,大學的翻譯不解地問柳晴,校長的話要不要翻成中文?在坐的中方,兩個副校長的英文不夠好,可能聽不懂。校長不耐煩地用中文說,不用翻了,就幾句套話,翻不翻無所謂。
這種場合,當著客人的麵對下屬耍態度,顯得缺乏涵養,對校長來說,算是失常,嚴重的失常。新西蘭客人麵帶微笑,觀看眼前的小插曲。他們有求於中方,不微笑以對又能幹什麽?
會談進入正題。校長改用中文講話。他恢複常態,完整呈現出強勢領導的做派。柳晴像是法庭的速記員,手不閑著,一直刷刷筆錄。新西蘭的校長也不含糊,話多,句子長,中方的翻譯翻得很吃力。對方的新籍華人主動幫忙,修正了幾處關鍵表述。
邵曉陽剛海歸一段時間,參加過幾次外事活動,對學校的翻譯很不滿意,真想當場糾正。柳晴事後對他說,千萬別衝動。翻譯不行,是他不行,國際處不行,你要是插一杠子,別人當你是顯擺。校長能講英文,那是領導人有水平,你英文再好,是應該的。
邵曉陽現在對翻譯的表現全無興趣,更談不上要出麵糾正。他時而做凝思狀,時而埋頭在麵前的筆記本上塗點什麽。他坐在橢圓形會議桌的拐角處,與校長成小斜角。他盡量避免直視校長,不得已,掃一眼,迅速調開。校長身體移動艱難,脾氣暴躁,他幾乎可以斷定,姚偉力的人出手了,校長受了皮肉苦。
單從外觀不太容易看出來,要受傷的話,傷處被衣物遮蓋,中的就是所謂暗傷,暗傷更傷人,誰都知道。校長可以找個理由推掉今天的應酬,他堅持來,是要顯示他的硬朗?還是認定,在場的人不可能知道內情?就是說,他吃了啞巴虧,帳算在場外的人身上。
邵曉陽端起飲用水瓶,正要喝,恰好與校長對視,他也是一瓶在手。校長睜一睜眼睛,睜不出往日的霸氣,馬上垂下,高舉水瓶,擋住雙眼。就算校長不懷疑在坐的人,他麵對邵曉陽還是心虛。心虛來自他的偷情,來自他今天難以掩飾的窘態。
邵曉陽不能刻意觀察柳晴。他們之間隔三個人,她緊挨著翻譯。他把不準她心裏在想什麽。有一點錯不了,她的心思不完全放在正在進行的交談上,對校長身體的不對,對校長今天的失態,她有她的猜測,有她的擔心。然後,他們會找個機會,頭挨頭沙盤演習,試著推導出真凶。或者,校長根本不會對她講真話,隨便編個理由,打高爾夫摔倒啦,衝涼時滑倒啦,等等。如果校長不講真話,柳晴堅信有別的理由,他們的關係將籠罩陰影。然後呢?然後校長跟柳晴分手?然後柳晴回心轉意,重拾跟邵曉陽的夫妻情?
邵曉陽壓著記錄本的手哆嗦了一下。跟柳晴恢複舊情?不可能!然後,跟她離婚,從此將這個女人從心中抹去?
會談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結束。我方承諾,將加大宣傳新西蘭大學的力度,新西蘭大學將加快設立孔子學院的進程,師資主要來自我方。
客人走後,校長站在會議室門邊,高聲質問翻譯,是誰把你介紹來的?你到底是不是學英文專業的? 你這樣的水平當什麽翻譯?翻一句,錯半句,錯得離譜。
翻譯是個年輕女孩,她辨稱,我學的是美式英文,他們新西蘭人的口音重,一下適應不過來。
校長破口大罵,什麽混賬邏輯?!怪人家口音重。你是中國人,廣東人講中文有沒有口音?你能說聽不懂?要他們換個北京人過來?溫州人講中文有沒有口音?你能說聽不懂?要他們換北京人講?年紀不大,明明是英文不過關,承認了會死呀?態度謙虛一點,承認自己水平不夠,我可以叫人送你去培訓培訓,費用學校全包。不行還嘴硬,我可以叫你滾蛋!
翻譯的眼淚滾出來,她想說什麽,嘴唇直哆嗦。柳晴出麵圓場,對翻譯說,今天辛苦了,先回處裏休息,從明天開始,好好加強業務學習,紮紮實實,重新出發。
兩位副校長這時出麵,半拖著將校長架出會議室。說是副校長,他們在大學受校長強勢壓著,平時像是隱形人。這時候,邵曉陽看到了校長的後腦勺,在頸脖處,有一塊約一公分長的新鮮瘀傷。校長始終梗著脖子,要是扭動的話,可能會拉到傷處。難怪,跟外賓會談的時候,他老覺得校長頭部的動作顯得僵硬。
邵曉陽在旁邊陪站一會兒,看看沒他的事,對一個主管副校長說先走。他乘電梯上六樓,回他的處室。
電梯是新裝的,散發出金屬和油脂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他望著跳閃的樓層指示燈,既無狂喜,也無悲哀,平靜得很。他登場了,台詞念過了,拉開一出好戲的序幕,下麵的編劇兼演員是校長和柳晴,他們願意推出一幕戲還是多幕戲,決定權在他們。邵曉陽不確定最終將如何落幕,“精彩”一定免不了。
回家吃飯,柳晴開始還沉得住氣,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小保姆閑扯。小保姆最近嗅出主人家的不睦,她毫不猶豫地選擇站在女主人這邊,對邵曉陽表露不恭。即使這樣,她同時選擇了成熟,對女主人講的趣聞不再誇張地傻笑,她矜持起來,更多地微笑以對。一個人忙家務的時候,她的歌聲漸少,取而代之的,是悶頭做事。邵曉陽有預感,小保姆遲早會辭工。小保姆不夠聰明,但份內的事做起來遊刃有餘,換個好東家輕而易舉。家破,家丁當然不再戀棧,他們要尋找新的棲息之地,要繼續自己的生活。
小保姆將碗筷收拾進廚房,最近形成的模式不變,悶聲幹活。柳晴給自己泡了一杯茶,問邵曉陽,要不要來一杯?邵曉陽搖搖頭。柳晴用蓋緣輕劃飄浮的茶葉,試喝一口,自語道,太燙了。她放下杯子,雙眼盯著茶杯說,我聽說,校長給人打了,打得很重。
邵曉陽哦了一聲,轉而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於輕描淡寫,過於缺乏感情色彩,追問,給人打了?誰打了?為什麽?看不出來呀。
柳晴抬起眼睛,盯著邵曉陽,說,校長陪國外回來的同學去一家近郊的度假村,唱了幾首歌,點了幾個果盤,消費的單子開出來,比殺人還狠。校長請他們解釋,沒說幾句,兩個保安直衝過來,毆打校長……
她的聲音飄起,講不下去。小保姆站在一旁,聽得發呆,手在圍裙上亂搓一氣。她認識校長,校長去年來家裏吃過飯,誇她的剁椒魚頭做得特別好吃,說以後不做保姆的話,可以在大學邊開個小餐館,保準火爆。
邵曉陽問,就這麽白打了?
柳晴說,校長和同學很強硬,說除非被打死,他們要討個說法。校長被打得厲害,他同學看不下去,點明了校長的身份。這時,度假村的總經理跑過來來,問明情況,一再道歉,當場把兩個保安炒掉,校長的所有消費免單。
邵曉陽沒有再問,再問,就會過於虛偽。他自己痛恨過於虛偽的人。
柳晴的臉先漲紅,她的怒火噴薄而出。她尖聲罵道,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後頭一定有貓膩。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躲在後頭指使幹的。不管是哪個王八蛋,他跑不掉。別搞錯了,中國還是共產黨的天下,校長是省管幹部,正廳級,哪裏能被白打?
邵曉陽問一句,那,校長報案了?
柳晴愣怔一下,又用蓋緣劃茶葉。她說,這個我不知道。就算他不報案,他是什麽人,他的關係網有多大,要是查出來誰指使的話,他不得整死那些個王八蛋?
柳晴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水,噙住又吐回,再喝一口,又吐回。
邵曉陽沉默著。看在他眼裏的,是柳晴的極端憤怒,是她急於報複、無情報複的心態。平白受感情的一波波衝擊,他先經曆過,現在輪到柳晴,他們夫妻倆在這方麵算打了個平手。
柳晴好像自言自語道,真是的,又不要自己掏錢,身上有貴賓卡,完了簽個字就行,跟他們吵什麽架?火氣那麽大?同學也不懂事,進那種場所,誰會亮出真實身份?
她的口氣,是恨鐵不成鋼,是關係親密的人之間才用的口氣。她忘記了,世界上關係最親密的人正坐在她跟前。不對,是曾經最親密的人。
半夜裏,邵曉陽醒過來。他感到床在輕微抖動。他醒過神,聽到柳晴的啜泣。他沒有動撣,沒有關懷一下的意思。他不動心。
法律上,她還是自己的妻子,所以他們還睡在一張床上,但她不再是自己的女人,心係飽受皮肉之苦的校長,盡管睡在身邊,對邵曉陽而言,不過是一個陌生的人體,咫尺超過天涯。
這個區別很重要。他想,古人哲人真的偉大,此時此刻,除了“咫尺天涯”,還能有更好的字眼嗎?
就是這張床,他們睡在一起的日子應該是屈指可數吧。夫妻一場,說是前世五百年修得的緣,結局竟是這樣?!
他的心無比的痛,幾乎接近就此罷手的關口。
但是,他有預感,這件事還沒完。校長和柳晴還會有下一步動作,懷疑到自己頭上不是沒有可能。他要等,出於好奇,出於自己的好鬥。
一場戲演到半場就謝幕,起碼對不起觀眾。
8
校長和柳晴沒有任何舉動。姚偉力那邊也沒有了消息。
邵曉陽出了幾趟差,無論人在大學還是在旅途,他緊張等待,像是盼望一樣,希望發生個什麽事。他希望,該發生的集中發生,然後,他再考慮自己下麵的人生。啥事不發生,他覺得自己猶如被晾在半空,不上不下,滋味挺不好受。
不平常的事終於發生,而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剛開始,他並未多想,因為,他本來已失去對柳晴作為愛妻的關照,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各有心思,可以說視若不見。
柳晴開始嘔吐,吃幾口飯,一下從椅子上彈起,衝進進洗手間。次數頻繁之後,邵曉陽想到了原因。
柳晴比自己小兩歲,剛過三十九歲。毋庸置疑,她懷孕了。毋庸置疑,父親不是他邵曉陽。
他了解柳晴的生理周期,不必刻意強記,他輕易可以推出她的不安全期。事發之後,他們的確有過一次性交,就一次,他們升官公示結束的那一天。他們沒有采取安全措施,柳晴沒有要求,他不在乎,他確定,她處在安全期。
她的懷孕,隻能是校長的種。她主動找他性交,不過是設立一個圈套,粗心一點的話,真有人記不清。她可能還有一個盤算,他跟校長的相貌體態接近,真有孩子呱呱落地,慢慢長大,一般人還是會認為,孩子是他的種。
可是,她打錯了算盤。他記得清她的周期,可能比她本人還記得清。
既然她的懷孕如此明顯,他不得不有所表達,真正的用意,是加以確認。
他問,你……是不是……懷孕了?
她的臉沱紅,眼睛放光。小保姆低頭吃飯,耳朵象兔子一樣豎起。
她說,還沒有找醫生。我想,是吧。
他想問,是我的嗎?他吞下這個問句。那會太殘酷!
他換了一個問句,我們不是說好了,你不要孩子嗎?
柳晴伸筷子夾豆腐,豆腐太滑,她夾幾次夾不著。在他們恩愛的時候,她根本用不著這麽努力,邵曉陽會將豆腐勺給他。他現在忘了,不用心了。
小保姆看不下去,她將盛豆腐的盤子送到柳晴跟前,讓她用筷子扒入飯碗。小保姆放下盤子的時候,不加掩飾地白了邵曉陽幾眼。
柳晴說,想來想去,我覺得還是要一個孩子,以後我們有個依靠。我這個歲數,或許是最後一班車,我想,還是先上去吧,將來怎麽樣再說。沒來得及跟你商量,我想,你能理解。
她抬起眼,眼中的內容無比複雜。分解一下,有幸福,有憧憬,有不安,有不在乎。
就是這個女人,在自己準備好,體力智力處在最佳狀態,翹首以盼邵家後代的時候,不斷打消他為父的念頭,不斷對他說,生孩子如何如何不好,邵曉陽被迫接受,再使出渾身解數,說服老眼望穿、盼望孫兒的父母,說姐哥給邵家留有後代,少一個沒什麽關係。老人多麽失望,卻被迫接受。
還在得州的時候,他們有過一次性交,她處在不安全期,他們用避孕套。他那次排得特別多,套子灌得滿滿的。他舉起套子,戲謔道,可惜了可惜,要不,一定是個精壯的好兒男。就是這個女人,聽罷用力蹬他一腳,說,快拿開,惡心死了。
如果柳晴懷的是自己的種,他的所有怨恨可能一筆勾銷,為了這個未知的孩子,他的肚量說不定可以無限擴展,容下所有難容之事。如果這個孩子是自己的,如果沒有校長這檔子事,他百分之兩百會激動得一躍跳起,給愛妻無數的親吻,給愛妻無盡的嗬護,給愛妻無窮的感激。
可是,這個孩子跟自己毫無關係。就象一首老歌唱的那樣,也許,沒有也許。
他接著問,也可以拿掉哇。
她沒吭聲,小保姆看他的眼睛射出凶光。
柳晴說,還是不要吧。我想要,就算想拿,我的命說不上要搭上。想通了,你也不會答應拿掉的。孩子生下來,帶小孩不會有問題,我家的人多著呢,你家也可以幫忙呀。
邵曉陽明白,這是不可更改的。
他感到衝動,那麽難以遏製,想站起來,破口大罵,要是柳晴還嘴,小保姆幫腔,他一塊痛罵,然後摔門而出,然後提出離婚,然後……
然後,他擠出兩個字,行呐。
柳晴顯然鬆了一口氣,主動對小保姆說,今天的豆腐燒得好,就是辣了一點,以後做菜,要盡量清淡,鹽哪,辣椒哇,能少放就少放。
邵曉陽的反應恐怕在她的預料之中。她自以為完全把準了他蔫蔫的稟性,不是嗎?她一步步走遠,果然是捷報頻傳。她認定,你不行,就是不行,行也不行。她這樣想,有她的自信,也有隨大流的思維慣性。多少夫妻認為,我們同床共枕多少多少年,別人不了解,對你還不解?但是,多少夫妻麵對驚變時發出哀歎,萬萬想不到,我們夫妻這麽多年,他/她原來是這麽/那麽一個人……
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尋常看不見,隻是沒有直逼人性的形勢。
邵曉陽想,柳晴對自己性格的認識,來自於他們兩人風平浪靜的生活,大部分準確,卻不是全部。她出軌所激起的巨浪將他擊倒的同時,一個真正完整的他才被逼出場,有些特質,比如他的冷靜,他的冷血,不要說她,連自己想著都吃驚,她怎麽可以完全預見?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判斷嚴重失準,校長付出代價,她自己還得付出更高的代價。
第二天,他給姚偉力打了個電話。簡單寒暄過後,他說,我跟司機上次閑聊,聊到我這事有兩個辦法。第一個辦法好是好,力道不夠,不過癮,第二個辦法還可以試試嗎?
姚偉力好像早有預料,想都不想地說,可以。這幾天我沒時間去省城,要不,你過幾天來我們這裏?我要先安排一下。
邵曉陽說,好,我後天一早就上路。我們在哪裏見麵?
姚偉力說馬上會把地址發過來。他說,正好,我請你吃醉蝦,我們這裏的醉蝦最有特色,不貴,特別經吃。
邵曉陽沒有提誰埋單。他進入角色很快,這類小事,跟姚偉力不值一提。
去姚偉力所在城市的路上,要經過一處新開發的果林山莊,當地的一個村支書按五星級標準建造。十幾處小別墅散落其中,為多種果樹所掩映,所以有桃花樓,梨花樓,桔花樓等名副其實的樓名。他和柳晴進去住過,跟一群海歸的朋友包房,住在桃花樓。樓裏配有麻將室,台球室,大家各取所需,自由組合,玩得挺開心。
剛回國的一段時間,他們跟同一個城市的海歸們建立了鬆散的交往網絡。柳晴非常熱心,說這批人是寶貴的關係,鼓搗著要建立跟政府注冊的社會團體。他們節假日相約出遊,開車玩遍了本省,開車進不去的地方也去。外地最遠的到過內蒙古的呼倫貝爾草原,十八人組車隊一路北上,盡興玩了幾天。後來,跟所有的大團體一樣,網絡內部形成了更緊密的小網絡,美、加海歸們來往頻繁,與歐洲日本的海歸漸行漸遠。柳晴慢慢對這類交往不再熱心,注冊社團的事不再提起。她說,既然回國發展,成敗的關鍵在土豪劣紳,是時間和精力投放的重點,跟海歸們交往,說幾句英文,回憶一下留學海外漂流的生活,來個一兩次可以,長期搞下去沒有意思。
他放慢車速,甚至想拐進去轉一圈。想想作罷,如今物是人非,何必糾纏過去?車駛離果林山莊。他打開車窗,風猛烈地灌進來,吹得他無法定神,吹掉了山莊的一幕幕,
中飯時分,邵曉陽的車駛入姚偉力所在的城市。該市經濟上雖然在省裏排老三,塊頭和繁華程度跟省會比差得多。城中心有一泓湖水, 八十年代初一部紅遍全國的電影在湖中心的亭台取景,至今還為這座城的人們掛在嘴上。邵曉陽想,姚偉力混出點名堂,他的公司或者商號沒準兒就設在湖邊某處。
真沒猜錯。姚偉力就在湖邊的一家中型餐館等他。
和姚偉力一起的,另有三個人,一位是上次見過的司機,一位是長相清秀的中年男人,最後一位是年輕女性,二十三四歲的樣子。
姚偉力隻介紹那個中年男子,姓吳。吳拿出一張折成三折的名片,果然頭銜繁多,邵曉陽能記得的是兩個公司的總經理和該市政協的委員。邵曉陽摸口袋要回名片,姚偉力製止他,說,你就算了。我們是老朋友,別來這一套。
邵曉陽心裏打鼓。今天要談的事情比上次還敏感,上次姚偉力隻帶司機,真正的談話是在戶外鐵路橋下,姚偉力一個人蹲在河邊吸煙。這次人數增多,場合選在開放的人群處,姚偉力到底想什麽呢?
大家在樓上的包間坐定。包間配有大電視和卡拉裝置,電視調成靜音,屏幕上照播MTV。老板跟姚偉力這夥人熟,用家鄉話招呼過後,一盤盤菜轉眼就擺上桌,重頭戲當然是醉蝦。活蹦亂跳的蝦被蔥薑蒜辣椒油等配成的佐料浸泡著,邵曉陽吃過一隻,果然鮮美異常。不是今天有事,他真要痛快地喝幾瓶啤酒,好好享用這等美味。
姚偉力沒有介紹在場的女性,邵曉陽不便多問,還是多看了她幾眼。他猜,她許是姚偉力的女朋友。這年頭,哪個老板出門應酬不帶個女人?
時值深秋,女性穿著淺藍底黑條紋皮短裙,白色背心外罩一件夾克衫,頸脖子上掛了一長一短兩副項鏈。她還沒有開口講過話,她看著男人們,嘴唇微抿,折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她有些心不在焉,間或懶洋洋地撩起眼簾,掃一眼左右。她的酒量驚人,雖說是喝啤酒,她真的像喝水,咕嘟咕嘟不帶歇,麵色絲毫不改。
姚偉力絕口不提邵曉陽今天的來由,邵曉陽巴不得不提,不合適嘛。他們談的主要是這座城的風土人情, 前幾年發展勢頭還行,換了市委書記之後,發展勢頭頓挫,跟省城的差距越拉越大。實際上,主要是吳姓的總經理神侃。吳顯然受過良好教育,天下事眼前事都能聊。談話中,吳透露,他原來是外市一家銀行的老總,跟姚偉力一見麵,頓感相見恨晚,硬是丟掉金飯碗,到這裏給姚偉力打工。有意思的是,他不叫姚偉力老板,叫姚偉,去掉一個“力”字,以示關係親密。
女孩坐不住。她一邊用手指抹淨嘴上紅紅的辣椒油,一邊說,你們聊,我唱歌得了。
短短幾句,聽出她的聲音脆脆的,發音標準,不像是當地人。
不等回答,她徑自走去前邊,開始輸入歌名。姚偉力像是才想起,介紹說,小趙,我在天津朋友的女兒,剛從國際關係學院畢業,還在找工作,定不下來。昨晚剛到,來我們這裏玩。
邵曉陽哦了一聲。
姚偉力大聲問,小趙,你國關畢業,學的是什麽專業?
小趙掉頭答道,國際新聞。
吳總經理說,這個專業聽起來響亮,工作不好找吧?
小趙可能沒聽到,可能聽得不爽,她沒有回答。
她在那邊唱起來,像那麽一會事。她不停地捋頭發,或許是新做的發式,還珍惜著呢。
姚偉力提高嗓門說,等下,司機要送小趙上山。我們幾個也吼幾嗓子,捧捧場吧?
姚偉力和吳總各唱了幾首。他們在這種場合多次出沒,唱的是當紅曲,很好聽。邵曉陽隨便翻翻歌本,發現有英文歌,正好有《Eye of the Tiger/虎之眼》。這是他非常喜愛的歌曲,美國功夫影星史泰龍成名電影《洛奇》第四集的主題曲。旋律跌宕起伏,氣勢如史詩又充溢陽剛。一年去英國出差,當地朋友請他現場聽倫敦交響樂團的通俗音樂會,那天,樂團演奏的曲目挺多,給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虎之眼》,當時,他真想站起來,隨著律動盡情搖擺身體。
輪到他時,他唱起來,一放開,他覺得自己激情澎湃。不是柳晴的反複遊說,他不會海歸。不是遇到校長,即使海歸,他不會選擇目前的學校。不是表弟的偶然發現,他可能至今還帶著綠帽子而不自知。海歸後的種種,這些天的種種,讓他痛感人生的不確定,自己深受壓抑,像洛奇一樣幾乎跌倒。他需要找到發泄口,需要像洛奇一樣重新站起,這首歌,給他提供了契機。
到合唱時,小趙加入進來。她的英文發音標準,唱起來,比唱中文的味道更足:
Risin' up back on the street 昂首重回街頭
Did my time, took my chances 經曆過 冒險過
Went the distance now I'm back on my feet 曆經滄桑 如今重新挺立
Just a man and his will to survive 還是好漢一條 求生的意誌不滅
So many times, it happens too fast 多少次 一切發生的太快
You trade your passion for glory 放棄熱情 追求榮耀
Don't lose your grip on the dreams of the past 怎麽可以鬆懈對往日夢想的執著
You must fight just to keep them alive 一定要搏擊不已 讓夢想不滅
……
It's the Eye of the Tiger 這就是虎之眼
It's the thrill of the fight 這就是搏擊的刺激
……
合唱重複時,邵曉陽想歇一下,他收了麥克,小趙一把奪了過去,手舉著兩個麥克,一上一下起勁地自唱自樂。
後麵,姚偉力和吳總各唱了一首。小趙餘興不減,還想唱下去,姚偉力說,趕快上山吧,晚了,開車不方便。
小趙走了,邵曉陽竟有幾分悵然。這些天,他過的是雙重人的生活,內心極不快樂。小趙年輕,聰明,修養好,很有個性,她的短暫出現,似給他鬱悶的心田注入清新的活水。這樣好素質的女孩,還怕找不到好工作?
吳總再陪坐了一會兒,一個電話進來,他對邵曉陽說,你跟姚偉多聊,我得先走一步。
他一走出視線,姚偉力壓低聲音說,小趙這個人還行吧?
邵曉陽說,不錯不錯,不錯的女孩子。
姚偉力說,你講的第二方案,我請小趙幫這個忙。沒問題吧?
邵曉陽明白了。姚偉力讓他先見見小趙,但不介紹他的來曆,多少避免以後可能的麻煩。小趙剛才給他的好印象絲毫不減。這個素質的女孩子向校長一類不甘寂寞的男人進攻,擋得住的幾率非常低,甚至可以說,穩操勝券。他對姚偉力的眼光很滿意,對他的安排很感激。
他說,都聽你安排。謝了。
姚偉力擺一下手,說,跟我說這些做什麽?我要謝你哩,給我們帶了一個大單。我給小趙三個月時間,拿到我們需要的東西。三個月之後,她去瑞士留學念酒店管理,費用嘛,全部由那個校長出,剩下的一半給我們。
言下之意,校長要大出血,姚偉力還分得到一半。這個,就是姚偉力的業務之一吧。 是的,他給姚偉力送了個大單,傭金嘛最好別提。
邵曉陽問,有把握嗎?
姚偉力答道,放心,我從來不失手。我們放的鴿子,看準目標,一叼就中。你,就等結果吧。
邵曉陽想,小趙現在正在上山的路上,對他來說,她踏上的是為他複仇的征程,剛才的《虎之眼》就是壯行之曲。
給校長和柳晴猛地一擊,稱不上驚天動地的大事,最多是人與人之間的情仇爭鬥,上不了史書,當不得祖國花朵們成長的典範。邵曉陽是個凡人,他不想成偉人,他成不了偉人。他對自己小小世界的不平作出反應。如果他不關心自己小小的世界,誰會關心呢?
不是親身體驗,他不太會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檔子事,一個好好的受過教育的女孩,願意從事色誘敲詐的行當。可是,世界之大,不知道並不表示不存在。要不是親身經曆,他能完全相信柳晴跟校長的種種勾當嗎?他可以想象自己,跟一個黑老大密謀害人的勾當嗎?
不是自己瘋了,就是人性本來就不完美,或者兩者兼具。上帝知道這一切,將會多麽傷心!
眼下,他最期盼的,就是小趙高奏凱歌。
無言的結局
第一個方案實施的時候,邵曉陽等得不太耐煩,心裏極度不安,甚至怕晚上說夢話,泄露天機。這次,他坦然許多。就算一個心理專家站他麵前,對他觀察良久,不一定能發現任何異常。可以說,他對姚偉力增加了信任,親眼見過小趙,對她的女孩魅力和智力充滿了信任。也可以說,他的心變得更硬。如果柳晴可以穿透他的衣裝,一窺他那硬如千年老岩石的心,不知會嚇成什麽樣子。
柳晴懷了孩子,眼裏多了柔情,衣食各方麵小心翼翼。不知是她自己宣布,還是別的有心人看出真相,給她打電話,給邵曉陽打電話的人很多,祝賀當然免不了,祝賀之後,就是提出建議提出看法,中心意思,柳晴屬高齡產婦,要小心再小心。
柳晴買回來一本一本的孕婦必讀,吃飯的時候看,上床的時候接著看。小保姆還年輕,沒有結婚,連戀愛還沒有談,柳晴卻喜歡跟她探討。不知有意無意,她們的討論忽略了邵曉陽。要是小保姆細心一些,她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家裏這麽大的事情,當老公的居然不參與?一些小事,她都不忌諱對邵曉陽翻白眼,何況這件事?或許,小保姆夠細心了,她已經猜到真相,在她眼中,邵曉陽不過是個局外人。
事情發生變化起自周末。晚飯後,邵曉陽藏在書房,讀一本蘋果公司創始人喬布斯的英文傳記。 突然,他聽到柳晴淒厲的喊聲,然後,是什麽東西摔地下的粉碎聲。他站起身,想著要不要過去看看。一會兒,他聽到小保姆的勸說,柳晴扯高嗓門,罵道,過去,關你屁事?我的事,你管個啥?
小保姆雙手掩麵,從書房前疾步閃過。
房子安靜下來。太安靜了,死一般安靜。
過後幾天,柳晴回家後把自己關在主臥室,不停地打電話,不是吵,就是哭。邵曉陽幹脆在書房搭鋪自己睡。
柳晴眼見著消瘦,目光呆滯,麵色泛青,開始幹咳,咳嗽時身體哆嗦,像深秋墜地的枯葉。
她陷落在自己的世界,無暇顧及邵曉陽的動靜,她要是冷靜一下,哪怕稍稍注視一下,她將發現,邵曉陽的目光是多麽冷酷!就在這時候,邵曉陽想到一個從沒有想過的事情。她和校長不是一般的偷情,不是貪戀一時的肉體之歡。他們是在相愛,起碼柳晴算是。她偷情不算,還冒著風險,為他懷上孩子。這不是愛情是什麽?
當年,她嫁給自己,完全出於愛情。她的感情生變,為道德不容,為深受傷害的自己不容。其實,感情轉移,屬於人之常情。就像朋友可以反目,兄弟可以翻臉,夫妻為什麽一定要廝混到終老?
他動了惻隱之心,他們的婚姻已死,成全她和校長吧。
可是,柳晴處在現在的歇斯底裏,不用多想,一定是校長結交新歡,一個女性條件遠勝柳晴的新歡,刻意跟柳晴疏遠,或者校長不答應柳晴的某些要求,或者校長幹脆躲著她。是呀,柳晴目前這樣子,誰看著不躲?
邵曉陽可以接受離婚,離了,對雙方都好。他的猜想是,校長不可能離婚。校長的妻子是第二任,比他小十二歲,在一所醫院做婦產科大夫。他見過校長夫人,身材高挑,長相優雅,校長擁有她猶顯不夠,隻能證明他作為男人的貪婪。可是,校長不會舍棄妻子,這樣做,對自己的官位不利,對自己的形象不利。對柳晴,他可能有過真情,超過偷情,他的腿可能邁不開,或者根本不想邁。得知柳晴懷孕,他會如何反應呢?最大的可能,是催著把孩子拿掉。柳晴不情願,甚至還要求他離婚,校長怎麽可能答應?
柳晴不願意拿掉孩子,校長無意承擔後果,偷情難逃滿地雞毛。邵曉陽為柳晴感到莫大的悲哀。
一個冬日,天飄起大雪,一時天寒地凍,市內交通事故不斷。天氣預報說,寒冷天氣還會持續一段時間,叮囑大家注意防寒保暖,行車安全。
邵曉陽坐在暖洋洋的辦公室,捧著茶杯,貼近下頷,浸淫在團團熱氣中。三個月過去了,小趙的任務完成,已經去瑞士念書了吧?他自己呢,拾起上次在洛杉磯開學術會得到的線索,主動跟中西部的那所大學聯係,通過兩輪麵試,正式收到雇用通知。他決定重返美國,這一走,恐怕就是不歸路了。走之前,他會跟柳晴正式離婚,將十二年的夫妻關係一刀兩斷。挑這個時候離婚走人,他恐怕將背負秦儈一般的惡名。問題是,現在不作了斷,將來有更好的時機嗎?
有人敲辦公室的門,他高聲說請進。進來的是副處長,比他大幾歲,在副處的位置上蹲了好幾年,對邵曉陽排到他前麵很有些情緒。後來,副處看出他誌不在官場,不抓權,想想也安心了。
副處長興奮地說,聽到沒有?
邵曉陽請他坐下,問,聽到什麽?
副處長說,校長要走了,到市政府當工委副書記,廳級待遇。
副處長的眼睛放光。雖是學校,他一直在行政部門,脫不了官場意識,現在校長要走人,就是校內最大的新聞,官場中人能不興奮?
邵曉陽問,他的第二任期不是還有兩年嘛?
副處長說,就是呀,我也覺得奇怪。去市政府工委,說是待遇不變,含金量差遠了。我猜……
他身體前傾,壓低聲音說,聽說,校長跟黑道扯上了。
邵曉陽心頭一凜。黑道的線一旦見光,就可以串聯到自己。
他不說話。
副處長說,他們看上了校長親戚在校門外的黃金店鋪,聽說談了幾次談不攏,他們找人在度假村狠狠修理了校長,後麵還有一套組合拳,嚇人得很。
邵曉陽說,黑道這麽凶?不怕打黑?
副處長肯定地搖頭說,除非像重慶一樣往死裏打。薄玩完了,哪裏還有人打黑?我們省的幾個黑道,被人稱作地下中南海,跟省裏市裏的上下關係賽過親兄弟。我看,校長根本不是對手,給他們纏上算是倒大黴。跟你說吧,我們這些人,包括校長,本質上是讀書人,我們的區別最多是膽大膽小的區別,找不出不要命的。膽大的怕不要命的,黑道就是一群亡命之徒。這事不簡單,不光是爭店鋪,校長在別的方麵也出了事,就是有人保也沒用。他要是有能耐解套,能被流放到市政府工委這樣的冷部門?聽說,上麵還要調查,最後處理到什麽地步,看最後調查的結果。
他身體倒向椅背,等著邵曉陽的評論。校長要倒楣的結局,意料之中,至於校長到底受什麽處理,他倒不是太感興趣。他有所牽掛的是,柳晴怎麽辦?
晚上,他回家吃飯。原來的小保姆辭工不幹,換了一個有看護孕婦經驗的中年婦女。新保姆待人和善,做事更麻利。
最近,柳晴基本不打電話,看來,她對校長死了心,想通了。
她的手機鈴響。她撳了免提。大學的一個人來電話,告訴她校長要走的消息。
柳晴望了邵曉陽一眼,說,我已經知道了。他走,很快就會有新校長,我們該幹什麽幹什麽。
放下電話,她埋頭吃飯。
邵曉陽忍不住,冒出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祝他一路走得好。
她抬起頭,手按著隆起的腹部,帶著哭腔說,邵曉陽,我算看清楚了,我怕你,真的很怕很怕你。我們夫妻一場,我求求你,放過我,不要把我往死路逼。
她的眼淚噴湧而出。新保姆的筷子懸在半空,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邵曉陽不知該如何作答。怎麽成了是我逼你?你一貫太強硬,太自信,不願意放下身段,哪怕講一句軟話,哪怕間接表達一次道歉,結果恐怕大不同。你以為榜上校長就是榜到了中國的皇帝? 太天真了!中國之大,明裏暗裏,比校長有能量,有權勢,有摧毀力的人數不勝數,你真是瞎了眼!
要我放過你?
太晚了!
他心裏怒吼一聲:Asshole! 罵校長,罵乖蹇的命運,罵變得冷血動物一般的自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