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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小音》

(2015-02-06 14:07:53) 下一個

            趙元春跟餘小音結婚之前就談到離婚,而且是二十多年前,你說奇怪不?

他們結婚,你情我願,合乎法律,跟新時代締結連理的千千萬萬對夫妻一樣。跟他們不一樣,很不一樣的地方,是他們打結婚證之前,五次三番談論過以後可以自由離婚,一方不愛對方,隻要提出,另一方絕不糾纏,高抬貴手。

趙元春大學畢業後留校。新學期開始,他教的一門選修課,上課的主要是普通班學生,混雜了十幾個本校少年班的學生。第一堂課,他走進教室,一眼就認出哪幾個是少年班的。他們比其他同性學生矮半個腦袋,衣服款式落後一兩代,招人注意的,是一個個目光爍爍。

既然是第一堂課,他請學生簡單介紹自己。就讀少年班的餘小音梳著兩個小辮子,身穿深藍色的襯衣,她啪地站起來,撞到課桌,課桌轉了三十幾度。她扶住桌角,一字一句地說,我姓餘,多餘的餘,大小的小,餘音繞梁的音。

趙元春評論道,名字取得好,你爸媽挺有學問。

餘小音說,不是你想象的有學問。我是第四胎,前麵三個姐姐,我出來的時候,我爸我媽可失望了,說又來一女孩,像餘音,饒來繞去,沒完沒了。

課堂哄笑。趙元春問,那你三個姐姐都是大學生吧?

餘小音答道,一個讀中專,兩個沒考上。

看來,餘家舉全家之力,打造出一個橫空出世的超級女孩。

一個學期過得飛快,趙元春對餘小音的印象是,聽課不太專心,不太記筆記,老是托腮看著自己,眼珠一動不動。小考中考,成績滿不錯。趙元春把她當成聰明的孩子,身體和心智還在成長,以後會成長到哪個地步,難說。

中國科大頭幾期少年班的學生,曾經多麽風光,大報小報,街頭巷尾,多少人談起來津津有味。結果呢?該走的周期走完,沒有一個能保持遙遙領先的勢頭,慢慢和一般聰明的學生扯平。在趙元春的大學,聰明過人的學生比比皆是,少年班沒有被看得很高。

趙元春對餘小音的印象尚可,僅此而已,斷不會料到,他們後來居然結成夫妻。

教過這門公共課,趙元春與餘小音再沒有交集。校園塊頭大,兩人各有各的天地,連路上偶遇的機會都沒有。等他們近距離重逢,師生關係變了,成了同事。餘小音讀了個碩士,20歲修完,分到趙元春所在的係,教普通物理。教職工開會,趙元春起先認不出餘小音。她竄高了很多,稍稍長胖了些,頭發用橡皮筋束至腦後,黑褲白襯衫,不是她主動打招呼,他會誤認她是一個走錯門兒的學生。

不久,他們私下交往。他叫她小音,她稱他老趙。趙元春問起當年上課,餘小音看自己,眼珠咋一動不動,說,那時候你那麽看我,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太英俊,你那少女的春心萌動,上課就瞎想一氣?

餘小音說,臭美吧。我看你,是覺得你真不會穿衣服。人那麽瘦,愛穿西裝短褲穿汗衫,繃得那末緊,我在數你身上有幾根排骨呢。

餘小音反過來問他,是不是對她有想法?趙元春作被嚇倒狀,說,你才13歲,我擔心你天天貪睡起不了床。再說,我是人民的教師,一心撲在教育祖國的下一代上,沒時間想別的。

少年班女少男多,趙元春問餘小音,同學裏沒有人追求過?餘小音不屑地說,有的同學還在尿床,哪裏想過追女同學?

到底餘小音被趙元春的什麽打動了呢?

餘小音回憶,師生聯歡會上,趙元春代表青年教師登台,高歌一首《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那天,趙元春還是一身短打,瘦瘦的身體像開春抽嫩芽的細柳,飄來蕩去。餘小音被趙元春的好嗓子深深吸引,春心不可阻擋地萌發,忘記數他身上的排骨。

聯歡會不久,趙元春示愛,餘小音隻有點頭同意。戀愛了一段時間,他向她求婚,她一口答應,說,結就結吧,你這是拐騙少女,到時你可不要後悔。

趙元春怎麽會後悔?

餘小音還年輕,自有她的吸引人處,在男士占絕大多數的本校更顯得突出,追她,他麵臨的競爭隻能用“慘烈”兩字形容。他怕再不動手,她說飛就飛了,比如,飛到外國。那時候,出國潮洶湧澎湃,學生老師瞄準國門,誰都想出去,托福成了最重要的校外公共課。他要先占先得,不能耐心等待,等她再熟一些。他等不起,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談到結婚,同時談到離婚。他們討論得如此之頻繁,如此之深入,趙元春說,那我們還是不結的好。多麻煩哪。餘小音不同意,說,現在結婚是完全自願,將來離婚是完全自願,兩件事,不要扯到一塊兒。

            他深愛著餘小音,要不,結什麽婚?以後就是離婚,那是以後,遙遠的以後。對會不會真的離婚,他深表懷疑。

        兩人到民政部門辦結婚登記,接待的大姐熱情有加,得知兩個人都是特重點大學的教師,男的29歲,女的才21歲。大姐嗯了一下,反複核對餘小音帶的證件,反複核查她的年齡,嘴裏嘟囔,21歲,不算太小,法律倒是允許。21歲就在大學教書,還教了一年半,這是怎麽回事?

趙元春解釋了一番。餘小音是少年班的,大學畢業時,一般的同齡學生還在高中備戰高考。大姐按住自己雪亮的印堂,哈哈大笑,說,我說呢,你看起來跟別人就是不太一樣。她盯著餘小音,眼神中狂瀉出長輩的溫情,說,那,我給你們辦了。祝你們相親相愛,早生貴子。

兩人連說謝謝,照風俗,給她孝敬了一袋什錦糖果。大姐唉了一聲,說,可惜了哇。按國家規定,你們隻能生一個小孩。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人人要遵守。不遵守的話,不到幾十年,地球上跑的都是咱中國人,都講中文,沒啥意思。國外倒是不限製生育,想生幾個生幾個,養不起,國家養著。要是在國外,你們生三個四個,七個八個,每個都聰明漂亮,那個國家不得賺死了?

兩人噢噢應著。

大姐正一正色,說,別誤會,我不是鼓勵你們出國。國家是自己的好,有點本事就鬧出國,誰來搞咱國家的建設呢?

大姐很激動,許是遇上餘小音這麽個小超人。餘小音是波瀾不驚。自小到大,誇她聰明的恭維話聽太多,麻木了。

餘小音差點要問,你們辦不辦自由離婚協議書?辦的話,兩項一起辦。

餘小音當然沒問,出了民政部門的大門,她告訴趙元春這個想法。趙元春說,幸虧你沒問,問了,剛才那位大姐準收回結婚證,說我們神經不正常,不適合結婚,會貽害祖國的下一代。還會說你的證件是假的,讀少年班是假的。聰明人不幹傻事嘛。

他們結婚前討論離婚,當然不是聰明人幹傻事,他們是不得已而為之。那個時代,離婚的實在不多,趙元春和餘小音的父母算是先行者。

餘小音這邊,父母離婚,曾經鬧得不可開交。她的父親是中學英文老師,思想封建得很,連生四女,非常不開心,說家裏六口,女的占五口,陰氣太盛。他對家不關心,對事業特別關心。所謂事業,就是教書,教著教著,跟一個未婚的女同事搞上了,一起上廬山逛牯嶺,給本校上山避暑的人撞個正著。

那時,剛剛打倒四人幫,國家百廢待興,生活作風問題被擠到次要的地位,學校不打算嚴肅處理。餘小音的媽媽氣得跳腳。她幾乎天天跑學校,見人就述說,說當年她怎麽怎麽難追,罵餘小音的爸爸是當代陳世美,是四隻眼睛(餘父帶眼鏡)的流氓。父親被激怒,提出離婚。母親不肯,說,我非得搞死你。夫妻鬧了很久,最終還是離婚。父親回老家上海,跟那個情人終成眷屬。

餘小音小小年紀,不太明白父母之間的戰爭。她不喜歡父親,為自己的私欲,不顧家裏遭受的恥辱。她不喜歡母親,為了一場注定失敗的戰爭,不惜變本加厲地傷害自己,傷害家庭。她總結的教訓是,結婚那麽容易,為什麽離婚要那麽不容易?以後她要是結婚的話,醜話要說到前頭,犯不著要死要活的。

趙元春的家庭也不是沉睡的軍港。

趙元春的父親是省會城市機關幹部,媽媽是省報記者。當記者,接觸的人多,接觸的人雜。他媽媽經常出差,家務事基本上靠婆婆。媽媽通過采訪,認識了一個當地空軍的中級指揮員。他成了家,對寫文章興趣挺大。寫過幾篇,托媽媽潤飾,托媽媽推薦,其中一篇被市晚報選用,賺到稿費。他高興得很,請媽媽上清真館吃飯。吃飯以後,意猶未盡,兩人在市中心的湖心公園散步。這一散,目擊者眾,閑話終於傳到父親的耳朵。

媽媽滿麵淚痕,拚命解釋說,跟人家吃飯散步是不對,可是,隻有吃飯散步,就一次。爸爸拍桌子,說,我就不信。散步是給人撞著了,你不承認也得承認。還偷偷幹些什麽,別人沒撞著,那怎麽說?一個努力解釋,另一個就是不信。此後兩人一有衝突,爸爸就搬出此事,羞辱媽媽。媽媽忍無可忍,提出離婚。爸爸不同意,說,想離婚?沒那麽容易。真離,等你幾個兒女長大,等我退休。

趙元春讀高二的時候,他們辦了離婚手續。爸爸答應,是他自己到外頭跳交誼舞,結識到一位過氣的唱地方戲的演員,接班人找好了。

餘小音問,你得到什麽教訓呢?

趙元春說,夫妻不能走到恨之入骨的地步。早離,沒準兒能成朋友。

事後追憶,他們那麽認真討論離婚,跟婚前協議的出發點存在本質的不同。內心深處,他們為對方著想,為對方留一條生路。當今盛行的婚前協議是為自己留一條生路,保護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他們的想法做法過於超前,屬於另類。其實,結婚後,他們真心相愛。最醉人的時刻,是夏天的星期天早晨。他們起床晚,酣暢做完愛,餘小音赤裸著身子,盤腿坐在床上,跟躺著不動的趙元春聊天。她的話多,動情處,喜歡揭開毯子,拍打他的肚皮,出手不輕,他還算年輕的肚皮發出清脆的蓬蓬聲。

他們的話題,不管是嚴肅的,還是詼諧的,講長了,他的褲襠就支起帳篷。餘小音拍他,說,還人民的教師呢,一肚子壞水,聽人說話就起反應。老實交代,你腦子裏裝了多少壞東西?老趙呀老趙,讓我說啥好呢。

時光不留情,年過三十的他開始長脂肪,肚子拍不出清脆,她就拍打他的大腿,說,這兒可不能再長肥肉,以後沒地方拍得響了。

不管拍哪兒,趙元春心裏美滋滋的。他總覺得她太年輕,跟她過夫妻生活顯得不真實。這個女孩,這麽聰明可愛的女孩,成了自己的老婆,赤著身子跟自己神聊,這不叫交好運什麽叫交好運?他想,家有小音萬事足哇。自己要珍惜,十分珍惜。 

            他們到底沒抵禦住出國的大潮。

餘小音更想出國,因為她的人際關係處理不當。係裏教研室開會,她喜歡提出與領導不同的看法,喜歡跟領導爭論,一次,係主任氣急敗壞,捶著會議桌說,我早就對少年班教育有不同看法,那叫什麽,叫拔苗助長。再青嫩的苗,根子沒長好,楞要往上拔,最後長成什麽?是草,不是糧食。

            學生也有意見,怪她講得太快,絕乏耐心,課後輔導不用心。教研室主任找她談,她聽不進去,談話又變成爭論。主任年過五十,有留蘇背景,痛心地說,小餘,千萬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絲毫不懷疑你的能力。我在你這個歲數,學術能力不如你。我隻是擔心,你太衝,會吃苦頭。你是少年班出來的,你是新老師,我們現在願意幫助你,再過幾年,我們有別的事情操心,想管不一定有時間,不一定有心情。到時候,你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講師,可惜了呀。

方方麵麵,餘小音陷入苦戰,她埋怨過,真不應該上少年班,現在感覺江郎才盡,前途茫茫。趙元春竭力安慰,說,你大學讀下來,研究生讀下來,留校也是憑本事,才氣沒跑掉哇。別急,慢慢適應。

餘小音還是急,趙元春暗自擔心,怕她像一個隕星,霍地一閃,然後墜入漆黑的夜空。課餘時間,他們的精力主要放在準備托福考試上。考試資料是從民間搜集到的,頁碼殘缺不全。小兩口吃過飯,找一個校園的僻靜處,聽磁帶,背單詞,一個問,一個答,其樂融融。

忙成這樣,他們不敢生孩子,性事頻繁,不忘避孕。他們記得結婚登記處那個熱心大姐的話,去了國外,想生幾個生幾個。餘小音那麽年輕,等出國以後再生,怎麽算時間也夠。

他們雙雙被一所中西部名牌大學錄取,提供助教金,先讀碩士再讀博士。趙元春是大學畢業留校,沒讀過研究生,慢慢來,甘心情願。餘小音不高興,說,我已經讀了三年的碩士,要讀的課程早念過,怎麽還要讀?直接讀博咋不行?

無奈,跟美國學校交涉很不方便,打國際長途可不是他們能承擔的奢侈,靠信函來往,搞不好會誤辦簽證。趙元春勸她,沒關係,碩士就讀一年,混混就過去了。你不讀,助教金沒了,那可是美金哪。

他們踏上求學之路。

夫妻倆讀來十分輕鬆。學校名聲在外,平庸的教授不在少數。餘小音選了一門計量經濟模型課,教授一上來,就在黑板上畫幾何圖形,滔滔不絕,聽者大都不知所雲。頭次大考,班上一半不及格,餘小音是唯一的A+,教授對她刮目相看。雲裏霧裏畫圖,解釋半天,餘小音不點頭,他不擦黑板,不往下講。他判斷,餘小音聽不懂,在坐各位可想而知。一次,教授講半天,餘小音就是不肯點一點高貴的頭顱,教授犯急,靈機一動,問餘小音,你要不要試試?餘小音站上講台,教授半小時講不清楚的內容,她隻花了三分鍾,連最笨的亨特同學也顯出得色,一條長腿伸直,抖索抖索,朗聲說,沒那麽難嘛。

餘小音25歲懷孕,反應特別強烈,特別長,嚇得兩個放棄一切靠自己的育兒計劃。

留學生懷孕生孩子,大多數請父母幫忙。餘小音先講給她媽媽聽。餘媽再婚,嫁給一個退休幹部。餘媽聽罷,說,這事得跟繼父商量。餘小音知道母親不願意來,立即對趙元春說,老趙,看來,隻有請你爸出麵了。趙元春不解,說,你媽沒說她不來呀?餘小音說,我還不了解我媽?我爸媽鬧離婚,我狠狠罵過我媽,她記仇。

果然,餘媽的托辭是:簽證難辦;繼父身體不好,吃不慣洋玩意兒。

趙元春的母親已經過世,隻好向自己的父親求救。趙父娶了新妻,變化才叫個脫胎換骨,裏裏外外,就他一個人忙,做飯炒菜從捧著菜譜入手,技藝眼見著長進。趙父滿口答應,說美國美麗的美利堅,托兒子的福,一睹芳容,幫帶小孫子,哪有不願意的?

趙父趕在孫子出生之前抵達,這邊放下行李,那邊擼起袖子,對小兩口說,跟我講,我先做什麽?他人勤快,會燒飯,懂得哄孫子,下的是及時雨,幫的可是大忙。繼母遠不如他能幹,可有可無的小忙還湊合。呆上一段時間,她最盼望的事情,是小倆口開車帶他們出去遊玩,漏掉一個周末,她的臉色就不太好看。

過了一段時間,繼母跟其他留學生的父母混熟,三天兩頭出門,打聽到巨量的八卦,誰家的嶽母跟女婿吃飯不講話,校園的哪個角落可以種青菜辣椒,她在飯桌上津津有味地發布,小兩口聽得一愣一愣,想不到,貌似溫良恭儉讓的諸多中國同學,家裏麵藏著那麽多故事。

繼母安閑自在了,趙父的臉色卻日漸陰沉。餘小音悄悄問趙元春,老趙,是不是我哪裏做錯了?趙元春安撫她,別瞎想,跟你沒關係。她追問,那到底是咋的啦?趙元春不直接回答,說,我看,養咱的兒子還得靠咱自己。

果不其然,兒子五個月大的時候,趙父正式表態,他得回國。原因,他跟繼母實在過不慣,家裏離開太久也不好。他還說,不錯,大部分留學生靠父母帶孩子,不靠父母的還是有,他們的日子照樣過嘛。

送他們上了飛機,趙元春對餘小音說出父親離開的真實原因:我的繼母太活躍,認識的人太多,我爸緊張,緊張曆史重演。

餘小音聽明白了。餘父怕繼母步他前妻後塵,跟哪個男性散步。

趙父貌似甩手回國,心裏頭想孫子想得厲害,跟趙元春通電話,不聽孫子哼哈兩句就不掛電話,還左叮囑右叮囑,細心無比。繼母呢,對孫子隨便敷衍,打聽起誰家誰家最近如何來,跟趙父一樣細心。

趙父離開前,小兩口商量過,要麽為兒子找托兒所,要麽請留學生家屬帶,第三條路,是自己帶。

餘小音說,我不讀書了,兒子是自己生,兒子得自己養。

趙元春於心不忍,說,再過兩年,博士學位拿到手,別輕易放棄呀。

餘小音抱著兒子,口裏哼著家鄉的小曲,在走廊裏來回走。走廊窄,趙元春得立正,站著筆直,餘小音轉過頭,兩人才不至於撞在一起。來回走了好幾趟,餘小音小聲地說,小時候,沒人真心疼過我,不是僥幸當了神童,今天不知道在哪裏瞎混呢。失去的父母愛,我要在兒子身上補回來。等兒子大了,我再讀也不晚。你沒看最近來的幾個博士生,比你都老。我不著急。

餘小音將身份轉成學生家屬,轉成全職媽媽。

趙元春無後顧之憂,連滾帶爬,拿到博士學位,畢業時得到兩份工作邀請,兩人合計,決定去南加州。

他們帶著奔兩歲的兒子,開著最多值一千塊美金的二手車,南下穿越一半的美國,剛下目的地附近的高速公路,汽車拋錨,堵在出口。他們搭拖車去一家汽車旅館,大致安排妥貼後,趙元春說,大概得提前換車。

餘小音說,不能再買二手車。

趙元春想起即將到手的工資,底氣衝天而起,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早該如此。你說,喜歡哪款新車?

趙元春科研底子好,表現優異,不久被提升為公司的高級科學家,薪水漲了兩三萬,下屬增加了四五個。他們搬出公寓,搬到一座學區良好的城市,打算就此生根。趙元春早出晚歸,餘小音陪陪兒子,上上網,做一頓簡單的晚飯,相比之下,日子輕閑。她問過趙元春,說,老趙,兒子辦入托,我還是上班,半工也行。趙元春說,急什麽?怕我養不起你們?實在憋得難受,等兒子再大幾歲再說。

一日,趙元春坐在辦公室,正跟公司的技術主管商討申請專利的事情,他的手機鈴響,是餘小音打來的。

餘小音急匆匆地說,老趙,壞了,壞了。

他的心抽緊,望了一眼主管。主管識趣,說,我待會兒再來。

趙元春緊張萬分,問,啥事壞了?他想到兒子。兒子他……

餘小音說,我發現,兒子是神童。

趙元春重重呼出一口氣,說,你也真是,兒子是神童,怎麽成了壞事了?我們該高興哪。多少當父母的巴不得呢。

趙元春知道餘小音為啥緊張,她自己就是神童嘛。趙元春靜下心聽餘小音的觀察所得。餘小音天天與兒子相處,一條條症狀分析,比如能很快搭出複雜的積木,比如能說語法無誤的長句,比如能心算。事實麵前,她的結論錯不了。

這下好了,神童的丈夫,神童的爸爸,集天下的好運於一身。

趙元春嘻嘻笑,說,一家三口,數我最笨,千萬別跟兒子合起來欺負人。

回到家裏,兩人深入討論。已被認定神童的兒子並無異樣,蹲個廁所蹲半天,圖畫書丟了一地,用畢,大聲吆喝,爹,廁所的紙用光了。

兒子睡著了,趙元春特意多親了幾下,多看了幾眼。作為父親,那個自豪啊!

他回憶,兒子是神童有案可稽。兒子幾個月大,有一段時間不愛睡覺,爺爺對他沒招兒,餘小音對他沒招兒,輪到當老子的趙元春出馬。他抱著兒子,在後院轉圈,對著兒子唱歌。兒子聽得滿意,一會兒就睡著。等他躡手躡腳,把兒子放進搖籃,兒子的眼睛睜開,像是假寐過,放聲大哭。趙元春沒法,又把兒子抱回院子,又開始唱歌。連著幾個星期,他都是這麽過來的。兒子不愛重複,同一首歌唱幾遍,就哭,逼得趙元春把他曾經會唱的歌唱了個遍,續不上趟了,他到學校偷偷從網上學新歌。

趙元春告訴餘小音,他也是神童,音樂方麵的神童,要是小時候家裏條件好,現在他沒準兒是個歌手,在維亞納歌劇院在林肯音樂廳賺門票呢。餘小音完全同意,提起她的春心萌動,的確是因為他唱的一首動聽的歌,說,你的嗓子練得像專業歌手,以後沒飯吃,可以去歌廳賣藝。

他說,兒子是神童,我們得早作準備,好好培養。美國的教育製度完備,我們先上普通學校,不行,再轉專門的育才班。要不,先讓兒子測一測智商?

餘小音不同意,說,不測,太早了,權威性的智商測試要等小孩讀書的年齡。我看兒子一步一個腳印的好,可別像我一樣。

小時候,餘小音的天才沒機會顯現。父母光顧著吵架,沒條件沒心境提前開發姊妹幾個的智力。讀到小學,餘小音的天才被二年級的語文老師發現。餘小音上課,不認真聽講,課本從最後一頁往回翻。老師點名要她背課文,她背了一課,對老師說,我全能背下來。老師說,好,背給大家聽聽。小音一課接一課背,一字不漏,背得教室啞雀無聲,背得老師目瞪口呆。她問,你回家天天背課文?小音搖頭,說,沒有,上課才背的。

老師記在心裏,跟其他老師通氣,聯合搞了一個測試,發現她是不折不扣的神童。幾天功夫,餘小音的名聲鵲起。

餘小音的老家地處北方,城市不大,不是常出才子佳人的風水寶地,一下出了個真神童,當地的報紙和廣播電台趕來采訪,主管教育的副市長指示小學校長,對餘小音要因材施教。餘小音一下子跳到五年級,成績遙遙領先其他同學。

餘小音在學校出名,在街坊更出名,有事沒事來她家取經的人特別多。整天苦大仇深的餘媽想通了,答應跟餘父離婚,一門心思撲在小女兒身上。餘媽愛把女兒當珍稀動物一樣展示,分享育女心得,指點江山,就差收下聽講費。父親回上海前,拉著餘小音的手,淚水漣漣,說,我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看你媽媽,神氣得很,好像就是她一個人的功勞。爸爸從小就熱愛讀書看報,你的優點主要是從我這兒來的呀。

女兒讀書她不用管,餘媽在市少年宮積極活動,讓她加入圍棋隊。餘小音不久就擊敗啟蒙老師,接著擊敗市裏最高段的棋手,讓餘媽好一陣糾結,女兒到底該走讀書的路,還是該走圍棋的路,報上登的國家級女棋手,橫掃日本,多風光啊。

主官副市長聞訊,親自拜訪,要跟小音以棋會友。副市長是讀書人出身,琴棋書畫都能來幾下子。領導來,陣仗大,帶秘書帶記者。秘書悄悄跟餘母商量,說,市長的圍棋水平,那是沒得說。可是,他畢竟是市級領導,日理萬機,沒時間天天鑽研圍棋。跟你說,領導來,關心支持是目的,下棋是手段, 是不是讓小音做個心理準備,今天當成友誼賽?餘母聽出機巧,連忙說,那是自然,我會交待女兒。她聽我的。

餘媽對女兒說,今天別下得太認真,輸一回也沒關係。

餘小音說,沒下就叫我輸?讓子可以,故意輸可不行。

長幼兩人坐下來,餘小音對市長說,我讓你幾個子,讓多少,你自己挑。

這一舉動,驚倒觀棋者。餘媽說,小孩子,真不懂事,有這麽說話的嗎?誰跟誰讓子呀?市長讓你才對。

餘媽緊張地望著副市長。副市長嗅出詭異的味道,嗬嗬笑著對餘小音說,我們都不讓。跟我下,你要拿出中日擂台賽的精神,使十二成的力,懂嗎?

結果,餘小音使了不足五成的力,輕鬆將副市長挑落馬下。

秘書的臉臭臭的。領導就是領導,不以為忤,副市長拉著小音讓記者拍照,然後幫她分析未來,除了當科學家,可以考慮圍棋,可以考慮行醫,等等等等,都可以為國增光,為民服務。餘媽喜得,給副市長續茶,幾次將茶水倒到杯子外麵。

餘小音不想走圍棋的路,隻想讀書,將來當物理學家。怪得很,她讀書多,坐著讀,躺著讀,燈亮燈暗讀,視力就是讀不壞,不用配眼鏡。高人解析,餘小音是超常兒童裏麵的異人,從智力到身體結構,前途不可限量。

餘小音連著跳級,同學的歲數越來越大,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少,虧得一路碰到好老師,默默奉獻,不求回報。一直到跳入少年班,她才真正回到普通人的生活。跟其他少年班同學比,她的成績最多屬於中等。她居然不沮喪,反而高興,她不用再在前頭領跑。

現在,兒子成了神童,她的想法是,兒子的智力明擺著,誰也搶不走。兒子應該慢慢成長,未來的後勁更足。

趙元春分析餘小音的心理,像圍城,普通的父母天天盼自己的小孩聰明過人,真正聰明孩子的父母希望孩子往普通人靠攏,兩相望,在水一方。 

            餘媽聽到外孫的傳奇故事,改變初衷,要過來探望。餘小音說,不是說繼父不想來嗎?餘媽說,來不來隨他便,我要來,你快點給我辦手續。

餘小音已經習慣一個人帶兒子,並不需要媽媽幫忙。趙元春問,怎麽態度改變這麽大?

餘小音說,還不是聽到兒子是個神童,她又有得吹了。

餘小音的繼父還是跟過來。他人安靜,不找他講話,他可以一天不開腔,白天守著一份《世界日報》,從頭看到尾。趙元春看在眼裏,有空就陪他聊天,聊不出個所以然。

餘媽的時差調整過來,也是一擼袖子,說把外孫交給她,她生了四個女兒,經驗足得很。可惜,外孫跟她沒有緣分,她一抱就哭,哭得那個傷心樣兒,小臉變了形,像是有不可言說的苦楚。餘媽非常尷尬。餘小音幫她解圍,說,後院一直沒時間整理,二老可以種種菜,修修花,想怎麽擺弄怎麽擺弄。

二老欣然同意,讓餘小音買全了一套家夥,往後院一蹲,可以蹲好長時間。他們頭挨著頭,草帽連著草帽,竊竊私語,有講不完的話。趙元春對餘小音說,你的繼父很能侃啦。餘小音解釋道,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想保持距離。

同住一個屋簷下,磕磕碰碰的是免不了。餘媽喜歡幹預餘小音的育兒方法,說她當年帶小音如何怎樣。說個一次兩次,餘小音忍住不反駁。說多了,餘小音反擊道,小時候你根本就沒有認真教過我,沒教過,哪來這麽多經驗?餘媽氣得夠嗆,眼淚汪汪地說,你不懂事,從小就這樣。年歲大了,自己當媽媽了,本以為你知道媽媽當年多不容易,該聽得進媽媽的話了。想不到,我們跑這麽遠,好心來幫忙,你跟我說這個,真的傷你媽的心哪。

趙元春打圓場,再三向嶽母道歉,說兒子不好帶,聰明的孩子更不好帶。

餘小音還是有委屈,說如果當年媽媽多付出一些心力,她的成長不至於那麽艱難。

兩老撐不住,提前打道回府。臨行前的頭天晚上在餐館吃飯,繼父的話特別多,中心意思,美國沒多大前途,早晚會給中國收拾。餘媽不愛聽,說,講話不挑時間,這時候說這些幹什麽?我的女兒在美國,外孫在美國,美國被收拾了,你高興,我怎麽辦?

兒子那天表現特別棒,緊緊偎依在外婆的臂彎,配合得很。外婆終於逮著機會,給餐館的一幹人足足吹了一番外孫。安靜一會兒的繼父插上話,說,小孩聰明歸聰明,以後還得學中文,不會中文,光聰明沒多大出息。

餘媽用力打繼父的手,罵道,今天你這是怎麽啦?平時聽不到一個響屁,酒也沒多喝,一下子話這麽多,每句都聽得不對勁哪。

生活回歸原狀。餘小音沒有上班。她舍不得兒子,趙元春不讓她上。恰好,趙元春的公司在大陸的江蘇昆山設廠,他是最合適的現場督戰人選,開始頻頻出差,長的話要好幾個月,餘小音更沒有上班的可能。

            餘小音帶著兒子參加當地的免費學前教育班,媽媽可以跟小孩一起上課。她選這個班,主要是想讓兒子有同齡的玩伴,自己有機會跟別的媽媽交流。

            媽媽們在一起,話題繞來繞去,繞不開兒女。兒女天天成長,天天有新進步,沉不住氣的媽媽就得炫耀一把,兒子有啥驚人之舉,女兒啥地方有過人之處,修養不足的媽媽愛反擊,說自己的兒女才真叫聰明。餘小音不愛多講,愛聽,眼睛時刻關注著兒子。

            兒子在小孩堆裏,並不顯得出眾,因為他不合群。別的小孩一窩蜂愛玩的事,他沒興趣,一個人藏在角落,喜歡發呆,喃喃自語。一次,他蹲在草地邊,手在草叢裏激動地找什麽,小臉興奮得通紅。小同學們被他吸引住,圍將上來,小手紛紛朝草裏摸。折騰了好一會兒,他們一哄而散。餘小音上前,仔細觀察堅守在那兒的兒子,發現草裏麵啥也沒有,兒子創造了虛幻的東西,進入角色之中,不能自拔。

餘小音了解兒子的智力,她不擔心,擔心的是,兒子的情商會不會出問題?

            人說,是玫瑰總會開花,是天才總會顯現。兒子出彩,是一次魔術師表演。

那天,一個當地的魔術師來學校表演。他打扮成小醜模樣,表演中穿插笑話,呈半月形坐著的小朋友樂不可支,媽媽們也是心情舒暢。魔術師表演的一個節目,一隻長長的鉛筆在掌上翻來滾去,轉眼消失,小朋友給鎮得忘記拍手。兒子站起來,顛顛地走上前,扳開魔術師的手,亮出夾在掌背的鉛筆,驕傲地說,看哪,在這兒呢。

魔術師見過場麵,臉不紅,音不改,大聲說,我的天哪,沒料到,我有這麽小的競爭者!

這段插曲,引起其他媽媽的注意,聯係到兒子以前的種種表現,分析下來,引起想不到的後果。愛炫耀的媽媽不敢炫耀了,餘小音的媽媽朋友對她客氣,生分起來。

            餘小音跟趙元春在國際長途電話中談起此事,憂心忡忡,說,兒子沒朋友,難道我也沒朋友?

            趙元春安慰道,人家心裏不平衡,可以理解。兒子聰明,又不是咱們的過錯,你沒有吹牛,沒有故意得罪誰,不想跟你叫朋友,不交也罷。

            餘小音同意,說充分理解其他媽媽的心理。她不想失去本來就不多的朋友。她想,處理這類事情,如果攤開講,效果更佳。

            媽媽們紮堆,她主動講起,她本人就天才過。別的媽媽說,難怪。然後,她們一致對外,議論道,小孩能不能成為天才,媽媽的基因起決定作用,女人有一對性染色體,男人才一個,功勞算在誰身上,清楚得很嘛。

餘小音適時發揮,說,所謂天才,隻是提早上車,車開得再快,總有慢下來的時候,總有到站該下車的時候,車不能一直開。人生就是一個個圈圈,再提早,還是在圈圈裏,其他人早晚能趕上。我的少年班同學,大部分最後跟普通聰明人差不多。有幾個,進來的時候,成績拔尖,比我強多了,結果,報考了研究生,領到準考證,臨考的那天變卦,不敢進考場,怕失敗。

媽媽們說,倒也是,聰明的孩子不一定樣樣行。

餘小音乘勢說,你們看,我天才過,現在還不是當家庭主婦?

媽媽們說,那不一樣。你當家庭主婦,不是你隻能當主婦,你要是出去找工作,還是容易呀。

兩夫妻談心,餘小音說,一個人有時候得裝裝傻,不是真傻,別人容易親近。傻一點,失去什麽呢?得到的是朋友。

趙元春感歎道,你行啊。這麽練下去,你可以從政。

餘小音呆在家裏,卻在經曆心智的突變,眼見著在快速成長,在快速成熟。趙元春擔心過,擔心她是一朵提前凋謝的花朵。現在看,她不是一般的腦袋,潛能真夠大。

餘小音的主動解釋,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好心人還支招,說天才兒童應該如何如何培養。學前班的老師實在忍不住,悄悄告訴她說,你兒子不得了,你得早想辦法,早開發早成材,天天跟這幫小孩在一起混不是個辦法,會受負麵影響。

餘小音多了一個心眼,有意識尋找這方麵的資訊。相關的研究和資源非常豐富,給她無數的啟發,使她增添力量。她激動不已。想想自己,同是神童,父母的教育幾乎不存在,社會給予的隻是不切實際的期望,要不是遇到那些無私的老師們,她也許就被自己的早熟毀掉。她當然不會就此責怪父母,責怪社會,時代局限,當時隻能走到那一步。相比之下,她為兒子慶幸。

餘小音愛聽別人講話,身邊有個天才的兒子,老公事業有成,逐漸成了媽媽圈的領袖。她們的話題,從兒女擴散到先生,抱怨的不少,比如賺的不夠,不管家務,企圖心不高,要不要讓先生學趙元春回大陸回台灣,等等。

餘小音講起她跟老趙元春的婚前約定,隻要不愛對方,隨時可以提出分手。媽媽們覺得新鮮,說,早知道,我們也講好,不答應不嫁。有人說,現在也不晚哪?這個意見引起爭議。起碼一半的媽媽說,現在提出來,我家先生馬上會提出分手,盼星星盼月亮,盼的不就是這個?

笑談歸笑談,餘小音覺得,她跟趙元春的約定是嚴肅認真的,不是非成熟的表現。當然,她可是沒有離開趙元春的想法。老趙呢?一點兒都看不出來。

兒子四歲半的時候,餘小音給他請了鋼琴老師。老師是俄國人,科班出身,旗下的學生很多得過獎,教課非常嚴格。她不是很想教餘小音的兒子,說他太小,五歲開始最合適。餘小音說,請你試試,不行的話,我們可以等。

上了幾堂課,老師很不滿意。她是俄羅斯學院派的,學不來美國老師的正麵鼓勵法,講話不留情麵,當著餘小音的麵,說,你兒子手指太僵硬,將來改善的餘地不大。

老師的評價不中聽,餘小音倒不在意。手指太僵硬,成不了鋼琴家,努力一把,爭取成別的什麽家吧。

她打算聽老師的建議,等兒子五歲的時候再學。事情就這麽巧,兒子偏偏這個時候給她驚喜。

那天,她坐在餐桌,擇著朋友家裏種的菜,聽到客廳傳來悅耳的鋼琴聲。指法嫌粗糙,音樂語言豐富,很有流動性,似乎在講一個虛幻縹緲的故事。她走近客廳,看到兒子坐在琴椅上,兩條小腿晃裏晃蕩,投入得很。

兒子彈完,她問,真好聽,哪來的音樂?

兒子不回頭,身體搖擺,說,我自己的。

餘小音狂喜,問,你是說,你在創造音樂?

兒子說,那倒不是,音樂找我,我隻是彈出來。好聽的話,我再給你彈。

餘小音連說好好。

兒子說,彈可以,請你回去擇菜。你站那兒,我就覺得手指僵硬,啥也彈不出來。

餘小音乖乖地回到餐桌,十來分鍾可以擇好的菜用掉了一個來小時。

餘小音說給趙元春聽,趙元春自然樂得不行,說,我抱兒子去後院,給他唱過多少歌,掏心掏肺,不怕喊破嗓子。你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兒子的天賦得算我一份兒。

連續幾天,兒子即興創作,曲子變得複雜。餘小音留了一個心眼,偷偷錄了幾段。她給老師打電話,老師半信半疑,說,比他小的音樂天才不是沒有,比如莫紮特,比如朗朗。不過,恕我直言,很多父母愛自己的小孩,有偏見,容易拔高。你兒子,我看還是……

餘小音把錄像放給老師看,老師眼睛瞪得圓圓的,說,天才,天才。趕快叫他學音樂,不學的話,太可惜。

餘小音提醒道,你不是說過他的手指僵硬,不容易糾正嗎?

老師說,那是指一般人。你兒子不是一般人,沒有什麽不可以克服的。

看到餘小音猶豫的樣子,老師說,我願意教你的兒子,少收費,不收費都行。你知道,那末多人學音樂,真正的天才少得可憐,我們做老師的,有的一輩子碰不上一個。

餘小音決定聽老師,讓老師教下去。老師傾注了莫大的熱情。許是天意,兒子的手指照樣僵硬,請他即興作曲,他瞎彈一氣。老師看著餘小音,眼光中閃出懷疑,懷疑餘小音錄的帶子是不是真實。

老師終於灰了心,答應,等兒子表現穩定了,她願意重新開始。

兒子從此沒有再學音樂,家裏的鋼琴成了他的玩具,想敲打時就敲打,邊彈邊唱。 

4

不知怎麽搞的,兒子喜歡上了汽車,趙元春好容易回趟美國,兒子給他提了數不清的問題,弄得他疲於奔命,不勝其煩。餘小音建議,不如因勢利導,讓兒子上圖書館,精力發泄到那兒。趙元春將兒子領到圖書館,讓他挑,兒子一發不可收,有關的圖書DVD看了個遍。父子還探討,兒子主侃。一家人出去吃飯,兒子兩眼盯著窗外,見一輛車駛過,他就做現場講解,掌握到的信息之豐富,趙元春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趙元春問,兒子,老看別人的車幹什麽?兒子說,爹,你什麽時候換車?我覺得,你應該換……

兒子開始給他推薦車型,推薦車款,不忘問一句,爹,貴不貴,我們買得起嗎?

趙元春的車屬中檔日本車,開了兩三年,換車還不至於。這麽鬧過幾個來回,趙元春不敢再跟兒子探討汽車。他對餘小音說,兒子坐後頭,我覺得壓力大,後背涼嗖嗖的。

餘小音說,緊張什麽,不買就是唄。

趙元春說,據統計,父親是絕大多數兒子眼中的英雄,直到兒子小學快畢業的時候。我慘了,兒子才幾歲?每次問我換不換車,我哼哼哈哈,兒子失望,我這英雄形象快保不住了。

兒子熬到五歲,可以上幼兒園。短短時間,兒子特優的能力驚動到小學的校長和老師,經過一套程序,直接跳到一年級。

等他升至三年級,才上幾個星期的課,任課老師要找餘小音個別談話。進了教室,一看老師的麵色,餘小音知道情況不妙。

餘小音等著老師訓話。

老師說,請你來,是想告訴你,你們今後要教兒子,人生很長,光聰明不夠,遠遠不夠。

餘小音小心地問,我兒子做了什麽?

老師啪地站起來,走到教案前,指著餘小音坐的小課桌,說,你兒子上課就是坐你的椅子。一堂課四十五分鍾,你知道你兒子打斷我多少次?

餘小音明白了。兒子愛提問題,愛打斷人,老師受不了他。

老師舉起三根手指頭,說,至少三十次。我無論說什麽,他都舉手,說我講得不對,然後解釋為什麽,占用大量課堂的時間。我承認,你兒子聰明,非常聰明,可是,他忘記了,你們忘記了,再聰明,隻是跟同齡小孩相比。我想了解一下,你們平時是怎麽教育小孩的?為什麽以為,聰明就是一切,有了聰明就可以不要禮貌,不要顧及別人的感受?

老師很激動,麵色發紅,一句接一句,好像要把兒子霸占的時間補回來。

老師的胸襟似乎不夠寬廣。將心比心,換成自己當老師,能夠忍受學生這麽一再地公開挑戰嗎?

餘小音知道兒子遇到了麻煩,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煩。兒子無城府,見錯就糾,在家裏習慣了,不以為意,在外麵就不好,容易得罪人。

餘小音耐著性子,給老師講述兒子的異常智力,說他發展不平衡,喜歡挑戰老師,是出於對問題的強烈興趣,屬於對事不對人。

老師冷冷地問,他是你唯一的孩子?

餘小音點點頭。

老師會心一笑,說,我懂。你們全部的時間花在開發他的智力上,給他加壓,他當然走得更快。可以理解,哪個正常的父母不認為自己的小孩特別這個特別那個?你意識到他發展不平衡,很好,以後的重心,要放在你兒子的社會技巧上,學術方麵,慢慢來,不要強迫他讀太多書,上太多的電腦,以後的路長著呢,心智不高的孩子將來沒有前途。

回到家,餘小音問兒子,是不是經常糾正老師。兒子埋頭讀日本的漫畫書,一頁頁翻得飛快,答,對呀。餘小音說,你想過沒有,你那樣做,會傷老師的感情。兒子這才抬起頭,說,你不是老糾正我,我的感情沒受傷害呀。再說,我糾正她,她應該感謝我。餘小音說,還感謝你?兒子說,是呀,她不就成更好的老師嗎?

餘小音跟趙元春商量,趙元春聽得極端不爽,罵兒子的老師,她胡說什麽呀?兒子才多大,她那麽引伸,好像聰明成了壞事?老師是不是自己家裏出了事,心裏有氣撒到咱兒子身上?胡言亂語嘛。下次家長會,我在美國的話,換我去,我要跟她好好談一談。

餘小音說,老師的話不中聽,有沒有道理呢?有。你跟她發火,發完走人,你沒事,兒子怎麽辦?

餘小音想了個辦法,說跟兒子玩一個遊戲。兒子滿麵狐疑,問,那得先告訴我是哪種遊戲?餘小音說,我當一次老師,你還是你,我們把學校的一堂科複製出來。我照老師的方式講,你扮演自己,該提問提問,該打斷打斷。

兒子的興趣上來,說,你的意思,我們作一個秀,我當明星?餘小音答道,就是這個意思。我們先說好,我們把這個片斷錄製下來,然後再聽,再講評,如何?

兒子的記憶力好,把上課的內容寫出來,像是腳本,兩人照著演繹。

兩人都很認真,沒有壓力,製作順利。

他們一起看錄像。聽過一遍,餘小音問兒子的感想,兒子說,太像了,媽,你真的有表演天賦。媽,你完全可以當老師,比她凶。媽,你哪裏獲得這些才能。

餘小音又放了一遍,問兒子,有沒有新的感想?

兒子靜下心,對自己挑剔起來,說,我是不是講太多了?是不是聲音太高了?是不是眼神太毒了?

餘小音會心地笑了。她等的就是這些答案。

餘小音問,如果你是老師,你喜歡這樣的學生嗎?

兒子狡辯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師的確講得不對,我的糾正的確對。如果你不喜歡我的態度,可以呀,以後我不說話就是,我知道怎樣保持沉默。事實上,我們班有同學上課打瞌睡,老師沒說什麽呀,為什麽她不能接受我的提問,不能接受我的糾正?

餘小音說,好,我們的節目到此為止。我們看一些真正的明星,怎麽樣?

兒子臉上的狐疑重現,說,媽,你要搞什麽?

餘小音將電視錄像機打開,塞入從圖書館借的帶子,放了幾個天才人物上電視節目的錄像。天才人物包括比爾·蓋茨,指揮第一次沙漠風暴戰爭的美軍司令官,還有盲人音樂家史蒂夫·萬德。

看完錄像,餘小音詢問兒子的看法,兒子說,媽,你對我期望太高,我走不到那麽遠。我不是講過,我有壓力,壓力大,你不能再給我施加壓力。

兒子誤解了餘小音的用心。餘小音不得不點撥一下,問,從他們的語氣,從他們的身體語言,你能看得出他們在向世界宣告:“各位,我很聰明,不得了的聰明”嗎?

兒子承認道,沒有。

餘小音問,但是,他們談話的內容,表達的能力,你會懷疑他們的聰明嗎?

兒子將手指抵住嘴唇,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承認道,不會。即使我不知道比爾是億萬富翁,即使我不知道將軍的功勳,即使我不知道史蒂夫的成就,單單憑他們的談吐,他們是出類拔萃的人。

餘小音說,那好。我們可不可以比較一下,假設,假設嗬,你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旁觀者,你願意跟你自己交朋友,還是跟比爾,跟將軍,跟史蒂夫交朋友?

兒子馬上抗議,說,媽,這不公平。我是小孩,才七歲,他們是恐龍一樣的老人,我們怎麽可以放在一起比較?

餘小音緊咬住不放,說,兒子,你在回避我提的問題。請答複,願意選誰?

兒子低下頭,手指像敲鋼琴鍵盤一樣,飛快地在地毯上彈著,嘴裏哼哼著。一會彈跳起來,風似地跑到廚房,嗵地揭開冰箱。他手拿飲料,邊喝邊坐下。

餘小音望著他,等他回答。

兒子幾口喝空飲料罐,用力將罐子壓扁,嗡聲嗡氣地說,我不會選我自己。但是,媽,我會長大,我會壓低聲音,我會這樣。

他把手壓在腋下,牢牢夾住,說,我會控製自己,不要動不動舉手,糾正老師的錯誤,傷她的感情。

餘小音煞費苦心,終得回報,心裏美滋滋的。她乘勝追擊,說,兒子,你的天賦,請注意,是天賦,生下來就有的東西,誰也拿不走。但是,天賦是中性的東西,怎麽用,值得認真考慮。我講一句老套話,很多時候,講什麽不如怎麽講重要。聽者是人,人有感情,你講的方式不對,傷了人家的感情,人家可能不願意聽你說什麽。

兒子舉起雙手,說,好好好,那,我明天上課,應該怎麽做呢?

餘小音說,比如,課堂上你可以提問題,你可以等老師講完一段話,或者問大家有沒有問題的時候再舉手?

兒子嘟噥道,我知道自己怪怪的,人家不喜歡我。等我長大,我自己當老板,喜不喜歡,他們沒選擇。

餘小音想說,你當老板,誰願意當你的員工呢?孤家寡人,世界會變得太狹窄。

她沒有講出來。兒子還小,還需要自己琢磨一些事,但願他盡快琢磨出來。

兒子聽進去了,屬於矯枉過正。課堂上,他變得一言不發,不記筆記,忘交作業,有時候趴在課桌上睡覺,文具丟三拉四,老問同學借紙筆。過了些日子,老師沒有招餘小音過去當麵訓話,給餘小音發了一個電子郵件,曆數了兒子的種種,問餘小音,你兒子在家正常嗎?

兩口子痛感,兒子太聰明真不完全是好事。兒子表現失常,實在是課業太簡單,上課隻做白日夢。他們商量,先找校長溝通,看能不能換一個心胸寬大,更有經驗的老師。

校長耐著性子聽完,一臉為難,搓著手說,我理解,你兒子太年輕,不懂事。老師的家庭經曆了一些變故,情緒不穩,有失控的時候。我代她道歉。我們有更有經驗的老師,你兒子轉過去,可能情況會好轉。不過,你們也許知道,作為校長,我的權力非常小,可以做的事情非常少。

餘小音追問,那你的權力到底包括哪些?

校長停止搓手,想了一會兒,說,我想想辦法,明天等我的通知。

兒子順利轉班。新老師果然寬容,可以說,太寬容。兒子一挑戰,她就請兒子上台,讓兒子接管。這麽一安排,雙方得益。兒子情緒高漲,顧不得挑老師的刺。老師呢,讓出寶座,攤開作業本,一心改作業。

知道詳情,餘小音覺得不對味。她找到校長,校長搓手,不緊不慢地說,你說,我該怎麽辦?我們就這些老師,目前的這位,屬於經驗最豐富的。要不……

校長頓了一下,說,要不,你們堅持一下,等新學期開始,你兒子再跳一級? 

5

新學期開始,兒子跳過四年級,直奔五年級。三跳四跳,十歲就升高中,比同齡人高五個年級。兒子走的路,跟當年的餘小音一樣,讓餘小音憂喜參半,憂的成分更多些。她擔心,兒子的同學太大,他們玩不到一起,兒子會孤獨。

實際上,兒子並不孤獨,跟年齡大許多的同學在一起,他的人際交流更順暢,交了不少的朋友。所謂朋友,局限於校園,大考小考前後,兒子是最忙的人,找他問問題對答案的人絡繹不絕。課餘周末找他玩的朋友寥寥。

一天回家,兒子的眼角有新鮮的刮傷,膝蓋青腫。餘小音問他怎麽啦,兒子不抬頭,悶聲說,沒什麽。餘小音追問,那你的眼睛怎麽回事?膝蓋怎麽回事?兒子說,體育課摔的。

餘小音不相信。真的摔了,以兒子的個性,他會當笑話講,情緒不會這麽低沉。

晚上,她打電話給一個學生家長。那個學生個子大,學業中等,周末的時候會來餘家,讓兒子輔導。家長提出給兒子適當報酬,兒子不肯,說,這是我喜歡做的事,我們是同學,是朋友,不談這個。

家長告訴餘小音,兒子被一幫男女同學欺負,兒子躲避,往學校圖書館走,一個男生伸腿,將他絆倒,兒子摔得厲害,當場哭起來。

餘小音聽得怒火中燒。她問家長,你兒子知道是哪些人嗎?

家長結巴起來,說,他也記不清楚,有幾個他認得,有幾個他不認得。

她問兒子,兒子堅決不說,說,媽,你隻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第二天,餘小音約校長談話。餘小音跟校長熟。她積極當學校的義工,跟校長碰麵的機會多。校長聽完,同情地說,你兒子聰明,全校聞名,妒忌他的學生不少。考試下來,他的成績太好,把班上的平均分曲線拉高,他下麵的人很難拿到A。有的老師訓練不夠,喜歡當堂表揚他,把他當寶貝學生,容易引起別的學生強烈不滿。

餘小音竭力控製自己,問,你的意思,是我兒子的錯?我兒子被公然欺負,學校不準備處理?

校長傾前身子,嚴肅地說,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你兒子被欺淩,學校當然不會容忍。問題是,高中這麽多學生,智力教養參次不齊,類似的事件天天發生,比這更壞的多的是。拿你兒子來說,就算我們願意幹預,要調查要處理,我們要花費相當的時間和精力。如果你的兒子要管,別的事件也要管吧?這樣一來,我們就不是在辦學校,是轉型為警察局。你說,可能嗎?

餘小音聽了,氣憤地說,學校就是不打算管囉?

校長說,要管,當然要管。我已經準備通過學校的廣播係統,重申我們對校園欺淩行為持零容忍態度。我要特別強調,我們學校跟市警察局是緊鄰居,警察局可以以最快的速度阻止一起違法活動。你說,我這麽處理行嗎?

餘小音能說不行嗎?跟校長談過,她苦思冥想,想出一個方案。

兒子輔導的同學,個子大,是個熱心的孩子,兒子在學校,如果經常跟他在一起,同學形同保鏢,是不是可以起到威懾作用呢?

餘小音跟兒子提起,兒子不以為然。餘小音細加分析,說,如果別人認定你們是好朋友,當他們要欺淩你的時候,他們不能不將你們聯在一起,不得不三思,欺淩你的話,你的朋友會如何反應。

兒子聽進去了,而且還加以發揮,說,那,我多輔導幾個,就在校園裏輔導。專找個子大的。

兒子還有一個點子,說,我以後分數故意考低一點。

餘小音問,為什麽?

兒子說,我的分數低,班級的分數曲線不會那麽陡,別的同學拿A的機會高。

餘小音想了想,說,我不反對。不過,有言在先,你是刻意考低分,別弄巧成拙,習慣了,隻能考低分。

兒子說,哪能呢。我給這個戰術取了一個名,叫退一步,進兩步。

餘小音找特別喜歡表揚兒子的老師,要求他們把欣賞藏起來,能不表揚就不表揚。老師不理解,說,多少父母求我們,求我們多鼓勵他們的孩子,我要是討賄賂,不少父母願意慷概解囊呢。

老師一副神往狀。

餘小音隻好說,我不想讓我兒子太自滿,到頭來,對他成長不利。

兒子安全地度過這個階段。高中十一年級,他設計了一個機器人裝置,榮獲全州的新科技發明競賽冠軍,被一個大公司看中,出15萬買下。這項成就轟動整個學區。

兒子下一個舉動,更是不同尋常。

他決定,將所得全部捐給學校。趙元春委實不舍得,苦勸兒子,這是你賺來的,你想捐,捐個一萬兩萬,五萬六萬,我不反對,起碼,你留一半下來,當大學的學費。兒子說,爹,我不需要錢,學校需要。你自己去看,我們學校的實驗室有多麽落伍,好幾扇窗戶是破的。真是恥辱!有我的捐款,實驗室會脫胎換骨。我讀大學的學費,你不用擔心,我申請得到獎學金。

趙元春不放棄,說,學校陳舊,不是你造成的,不是你的錯,你捐款,能改變一時,以後怎麽辦?

兒子說,以後我會再捐,多捐。

一直不講話的餘小音聽出兒子的意思,她說,你說自己不需要錢,是對未來充滿信心?

兒子說,對呀。我現在就能賺15萬,將來能賺多少,你們想過沒有?

趙元春對餘小音大發感慨,說,我是普通人的兒子,不遠萬裏,來到美國,一心賺夠錢,讓家人過上好日子。來美國這麽多年,給慈善機構捐過幾筆,加起來不超過一千塊,場麵上講得過去,再多,實力不夠,也不太情願。小音,咱兒子怎麽就那麽不一樣呢?慷概得過分哪。人說,子女的個性,多多少少來自於父母,我覺得,兒子的慷慨,不是從我這兒來的,那,隻有你了。

餘小音說,老趙,你說對了。我從小就想著做善事,路過討飯要錢的,隻要兜裏有零錢,我總會給一點,給我媽罵得夠嗆,說有些人是裝的。我想,我能力有限,能給的,就那麽多,管他是真是假,做善事,自己心裏充實,客觀上還是幫自己。

趙元春說,你娘兒倆學雷鋒學到美國了。

餘小音說,我們選擇到美國,選擇美國當自己的家,入鄉隨俗,做力所能及的善事,有什麽不可以?兒子是這兒生這兒長的,他有能力,有想法,我們不應當阻攔。

趙元春坐起來,說,我還是不放心。15萬哪。兒子如果讀私立大學,四年學費加生活費,以後讀研究生的費用,不一定夠呢。

餘小音說,是呀,你講的有道理。不過,我對兒子有信心。

一家三口達成共識:捐,一個子兒不留。

處理權在學區。學區從來沒有得過私人捐款,絕乏經驗,錢到位後,到底怎麽花,要不要以趙家哪個人命名個實驗室,五位民選教委為此開了一輪接一輪的會議,請律師出麵,請會計師出麵,折騰來折騰去,兒子的捐款成了教委們扯皮的工具。

開第五次會議,餘小音去現場旁聽。學區的前幾項議題進行順利,兒子捐款的事放在最後。開會之前,有朋友提醒過她,五個教委之間有政治角力,分兩派,中間一個騎牆,哪邊風順往哪兒搖。

輪到討論兒子的捐款,一個教委突然提議,實驗室應該以一位清潔工命名。他開始擺清潔工三十幾年的功勞。坐在餘小音邊上的朋友說,怎麽搞的,你兒子的錢變成了別人的墊腳石?這個清潔工是不是這個教委的親戚?

餘小音很不高興。建議突如其來,即使清潔工勞苦功高,他跟實驗室有何關聯?

教委們為這個提議討論開來,慢慢演變成爭吵。時間在流逝,時針指向十點一刻。餘小音再也按耐不住,走向聽眾講台,要求發言。

她對全體教委發問,你們認為,你們最終可以找到解決方案嗎?

主持的教委盯著熱氣散盡的咖啡杯,像是要從裏麵變出良方來,沉吟良久,說,我認為,原則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我們要是從原則問題上後退,我們不配當教委,不配為社區服務。

餘小音回敬一句,說到底,你們不在乎我兒子的捐款。

幾位教委十分錯愕,眼睛似乎停止轉動。

她咚咚地連拍了幾次講台,說,送上門的錢,哪裏需要花這麽長時間討論?我們選你們當教委,不是讓你們坐在這間溫暖的會議廳,像跑馬拉鬆一樣開會。你們真的認為,你們在乎學校的窗戶破了?在乎實驗室的電腦陳舊?我認為,你們在乎的是把對方擊垮,而且不惜代價。

會議不歡而散。

兒子直截了當,說,我改變主意了,撤回來,一個子兒也不給。

餘小音拍打講台的照片上了當地小報,題頭為:媽媽發飆 責問要補破窗還是要政治?

兒子撤回捐贈,學區教委又開一波波的會議,主題是推卸責任,攻擊對手。

鬧劇過後,餘小音開始認真考慮參與政治,對趙元春說,我不能光發牢騷,不參與,現狀永遠改變不了。她跟趙元春商量,趙元春自己沒興趣,但不想泄餘小音的氣,勉強支持。

餘小音參加兒子所在高中的PTA(家長/教師協調會),正值領導換屆,她報名參選,靠踏實的政見當上了主席。她思想活躍,決策果斷,與校方溝通得體,迅速樹立威信,將一個草根小團體辦得有聲有色。

趙元春說,你真投入哇。

餘小音說,老趙,我給你講句實話。

趙元春說,講講,我聽著。

餘小音說,給你說中了,我真的有搞政治的天賦。想不到,做學問做到江郎才盡,柳暗花明又一春,不小心掉政治圈裏,好像挺有感覺的。

趙元春趁勢發揮,說,我們入了美國籍,將來你選總統,我當第一先生,甘當人梯。

餘小音說,我們是外國出生的,哪有機會選總統?當年入籍考試,頭一條問的就是這個。

趙元春說,那我們第一代移民的最高境界是啥?

餘小音想了想,說,是參議員吧。

趙元春說,那也不錯,我會滿足的。 

兒子報考大學,一共報了十所,全部被錄取。一家三口仔細討論,決定選南加州的一所中上流的私立學院。餘小音的考慮是,學院提供全額獎學金,離家近,方便照顧。讀完大學,兒子讀研究生的話,挑最好的上。

初秋開學,十三歲的兒子入學報到,成了當地的一條熱點新聞,媒體記者跟著他辦入學手續。兒子安之若素,跟記者們應付自如。

溶入大學生活,兒子的學業不成問題。讓父母自豪的是,他居然成了學生宿舍的代表,負責跟管理方溝通交涉。趙元春開玩笑,說,兒啊,這可是吃力不討好的活兒,是不是你的舍友逼你上架的?兒子翻白眼,說,爹,這個位置是爭來的,四個人爭,經過投票的。

過了幾個月,兒子跟餘小音約法三章:不用再給他帶吃的;不用再給他洗衣服;不要老打電話。他的生活,他知道怎麽處理。

兒子從高中畢業,餘小音不再有資格參加家長/教師協調會,主席的位置交給別人。兒子上了大學,進入正軌,新約法三章,拒她於千裏之外,餘小音高興的同時,不免失落。

她的時間一下子過分充裕。她才四十不到,環顧四周,同齡的留學生媽媽,大部分人的孩子還在讀中學,讀小學的也不在少數。

她想,她不能再當家庭主婦,該重回職場了。她能行嗎?為此,她忐忑不安。

            雖然一路陪兒子,但是,她本身學術底子厚,她不斷自習,沒有荒廢掉計算機方麵的專業知識,密切關注最新的科技發展。她將反複潤飾過的簡曆投出,對結果不太看好。趙元春安慰道,沒關係,沒關係。沒有人正式請你,我可以問本公司幫你找點活兒。

        橙縣的一家雲端技術公司答複,讓她麵試係統工程師的工作。她積極準備,心頭打鼓,對趙元春說,老趙,我這麽久沒上班,又不是計算機科班出聲,麵試的時候,千萬不要出洋相。老趙,你看我能成嗎?

            妻子這麽緊張,是多年沒有的現象。趙元春抱緊她,說,緊張啥?我家的小音靈著呢。

            公司規模不大,統共三十幾號人。老板帶一個技術主管親自麵試。老板是白人,四十出頭,在附近大學電子工程係當教授。技術主管問了一些專業方麵的問題,問題很難,餘小音本來就緊張,答得結結巴巴。從他們兩人交換的目光,她覺得被錄用的希望渺茫。

            可能出於禮貌,老板沒有馬上結束麵試。他展開餘小音的簡曆,問她讀少年班的經曆。餘小音想,反正工作丟了,就當聊天吧。她放鬆下來,侃侃而談。技術主管問,那你怎麽這麽久不上班?餘小音說起兒子。老板問,你兒子就是那個十三歲讀大學,給中學捐15 萬的男孩?餘小音點點頭。

兩個男人大感興趣,一聊又是幾十分鍾。老板問,除了帶兒子,你還做過什麽?餘小音想了想,講起在家長/教師協調會的經曆,講起參與當地政治的經曆。老板笑著問,這些經曆,你怎麽沒有放進簡曆?餘小音回答,跟工作無關,不是嗎?

            老板意味深長地說,現在很有關係。

            老板讓餘小音考慮另外一個位置,類似辦公室主任。公司一直在找,理想的申請者既要懂技術,又要具備豐富的管理經驗。這種人才有,不一定看得上他的公司。

            餘小音消化著突如其來的機會。

老板補充一句,如果我們合作順利,你的試用期滿,公司準備給你配備內部股份。我們的目標是讓公司上市,那時候,我們都將成為不同的人。

            技術主管帶著笑容說,最起碼,是百萬富翁。請你認真考慮,這種可能不是海市蜃樓,是非常有機會實現的。這是美國,矽穀的夢天天在實現。

            可能成百萬富翁不足以打動餘小音,一個實實在在的好工作在麵前招手,那是無比動人的。

            她當場答應下來,說,我會努力工作,不讓公司失望。

            順利拿到工作,趙元春特地把兒子接回來,一起為媽媽慶賀。

            聽了經過,兒子不太樂意,說,媽,你別老把我抬出來,那是我小時候的事兒。

            趙元春說,你說話不精確,聊到你,是不知不覺聊到的。不錯,你的名聲大,對我們不算壞事。記住,媽媽為你付出多少。你看她,四十不到,頭發裏已有青絲。她人瘦的,眼睛像大紅燈籠,一半是為你操心的。兒子,送你一句話,以後我們老了,你對爹怎麽樣,你看著辦。對你媽,要特別尊敬。要是哪裏不尊敬,我跟你沒完。

他深情地望著餘小音,幫她捋了捋頭發。

兒子急忙解釋,爹,媽,我懂。不是媽媽,我怎麽會有今天?媽,我小時候特別麻煩吧?

兒子的種種,猶在眼前,餘小音的眼睛發潮,說,特別特別麻煩,因為你,我跟你爹不敢要第二胎,怕又生一個神童。我就是三頭六臂,也招架不來。

兒子問趙元春,是這樣嗎?

趙元春含笑不語。

            餘小音說,不管怎麽講,我沾了兒子的光。反過來,有你,我們也有壓力。

            餘小音走馬上任,不久便進入軌道,雙方滿意。公司的營業收入穩步增加,不到一年時間,員工人數翻了一番。老板的工作重心放在上市,今天見律師,明天見投資人,每場談話,餘小音必定到場。下班前的公司高層會議,餘小音必定發表意見。公司上下士氣高漲,盼望著不久到來的那一天,空中樓閣放下梯子,人人拾級而上,走進百萬富翁級別的豪華套間。

            諸事正常運轉,時間就過得飛快。兒子在學院自組了一個金融俱樂部,和一幫同好研究股市,盯上五隻股票,象征性地放了幾百來塊錢投資。五隻股票表現優異,他們後悔,當時如果認真投一筆,現在將如何如何。

第三個暑假快到,兒子麵臨著找實習工作還是繼續讀書的選擇。他的幾個老師強力推薦他念研究生,一直讀下去,將來必定成為出色的教授。餘小音的老板聽到此事,問餘小音,你兒子有沒有興趣到我們公司實習?幹一幹,我們相互滿意的話,畢業後來這兒上班。將來有更好的出路,我們樂意讓他走,祝他好運。

            餘小音將老板的意思轉達給兒子,兒子不感興趣,說他認真考慮過,決定放棄讀研究生,準備申請華爾街的投資公司。雖然隻是三個月的實習,離家那麽遠,餘小音實在不舍得。兒子已經長大,比實際年齡成熟,憑實力,三個月扛得下來。他個人意願如此,隻好由他。餘小音暗地盼望,那幾家公司不錄用,兒子繼續呆在加州。

            她問兒子,將來就走這一行?

兒子嗯了一聲。

她說,做這個,好像沒創造什麽東西,不就是把錢從一個人手裏挪到另一個手裏?

兒子答,如果我發明一種交易方式,開發一項金融產品,就是創造。

            他被一家頂尖的公司邀請去麵試。餘小音帶他去購物中心,在最貴的百貨店給他挑選衣服。兒子從試衣間出來,藏青色西裝,雪白的襯衣,深色的領帶,皮鞋鋥亮,一臉燦爛,她看在眼裏,喜在心裏,傷在心底。兒子長大了,就要遠行。再過一年,她的兒子將擁有自己的生活。

            餘小音抵禦住陪兒子去紐約的強烈念頭,說服自己,早晚會有這一天,順勢而動。

            到了華爾街,兒子算打開眼界。他驚呼自己的運氣好。跟他一起上班的見習生幾乎清一色來自常青藤學校,夾雜幾個芝加哥大學,杜克大學,斯坦福大學的學生。他的學校默默無名,這次被選中,等於為學院破了零的紀錄。兒子在電話中說,像他這樣的神童不止一個,其他人也是非常聰明,他感覺如魚得水。

兒子順利度過了實習,第二年,得到了同一家公司的工作聘請。經過連串的考試和短期培訓,他正式擔任並購分析師,薪水已經不低,表現好的話,年終獎金與薪水相當。像上次實習一樣,他是唯一來自無名小學校的人。

知情的朋友向趙元春和餘小音道賀,說,兒子快速健康成長,出路這麽好,前途無量。兩夫妻由衷地感到自豪。不料,兒子一去,如同失蹤,電話越來越少,連電子郵件也懶得回。餘小音不放心,飛到紐約,找到兒子在穆雷山的溫莎庭院公寓。兒子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才露麵,人瘦了,眼睛帶血絲。餘小音問他,你怎麽啦?這麽疲倦的樣子?會不會病了?

兒子說,媽,我太忙了。

餘小音問,再忙,不會忙到不回電話,不回郵件吧?

兒子委屈地說,公司不讓上社交網站,不讓處理個人郵件,隻能帶手機,跟工作有關的。

母子進了他的公寓。兒子告訴她,他一個禮拜要工作一百來個小時,周末必須加班。他的時間安排就像當警察,公司隨叫隨到。連續睡眠是奢侈品,一天的睡眠靠幾個小盹。

餘小音心痛得不得了,摸兒子的頭發,摸兒子的臉頰,說,知道你忙,知道你賺錢,可也不至於忙到這個地步!那你平時的生活怎麽料理?

兒子說,公司大樓裏麵什麽都有,吃的,健身房,幹洗,理發,什麽都有。公司的意思,告訴你,就是讓我們暗無天日地幹活,賺錢。

餘小音正色說,兒子,賺錢永遠是手段,不能成為目的,否則,連身體也陪進去,我不答應。

兒子費勁地脫下鞋子,說,媽,別擔心。分析師的工作隻能幹兩年,兩年後,或者運氣好的話,一年多,我們的下一站是私募基金,是對衝基金,那是全新的境界,收入將翻幾番,工作也不會這麽辛苦。

餘小音不高興了,說,你還是說錢的事情。你已經在拿身體抵押。身體垮掉了,以後收入再高又怎麽樣?

兒子站起來,雙臂伸直,用力往上彈跳,說,媽,你放心。我已經習慣了。我們這群人也習慣了。你放心,最多兩年。我們苦是苦,可是我們受到世界上最好的訓練,最嚴酷的摔打。隻要生存下來,對付其他的工作就像順水漂流。有犧牲,才有收獲。犧牲大,收獲豐。實際上,哪個行業不是這樣?哪個成功的人不是這樣?再給我五六年時間,我就要出來,做自己的事業,創造更多的東西。媽媽,謝謝你,給我這麽棒的身體,這麽棒的腦袋,我可以的。

餘小音製止他,說,別跳了,坐著說活不好嗎?

兒子說,我要跳,要不,我會當著你的麵睡著。           

            歲月不饒人,趙元春常年跑國外,開始感到力不從心。他向公司打報告,建議讓年輕人接手,他常駐美國,公司為難的話,願意接受減薪。公司董事會慎重討論,接受他的提議,給他安排了一個主管位置,薪水分毫不減。

            這樣一來,趙元春的日常作息向普通白領看齊,跟餘小音在一起的時間大大增加。

            他們還有性愛,隻是頻率下降。性愛過後,餘小音再也不會赤著身子,跟趙元春聊天,得意處拍打他的身體部位。起先她說他的贅肉多,找不到拍出清脆的地方。後來,她自己承認,年歲不饒她,再赤裸著身體,有礙觀瞻。所以,房事過後,他們喜歡輕輕相擁,絮絮而談,涉及方方麵麵,周末有時候,談到天蒙蒙亮。

激情不再,是難以抗拒的必然規律,趙元春以平常心對待。重要的是,他們的感情依舊,實屬難得,趙元春很滿足。

            近來,餘小音的話眼見著減少。吃飯時,若有所思。上床睡覺,她總說累,言下之意,夫妻的事免了。他們交談,餘小音努力保持視線接觸,不久,眼睛失神或者避開。兒子是他們不倦的話題,餘小音慢慢也絕乏興趣。

            如此種種,逃不過趙元春的眼睛,他細細琢磨,心下沉,心變冷。隻會發生在別人家庭的事居然會發生在自己家裏?會發生在餘小音身上?

            他不想揭穿,不願意它是真的,責怪自己想太遠,想太多,全是上歲數的過錯。萬一呢?他不敢揭穿,從此失去餘小音。餘小音在他心目中太重要。失去餘小音,對他,完全不可想像。

            他想起他們婚前的約定。他擔心,若是餘小音提起,他將處在進退兩難的困境。這是君子協定,沒有法律效力,他可以不認帳。可就是因為它是君子協定,他更願意遵守。他是讀書人出身,他經曆過上一代夫妻反目互相折磨的不幸,他實在不願意重蹈覆轍。

            何況,加州的離婚不需要理由,一方提出,另一方無力抗拒。

            他小心地等。他不願意追問。依小音的秉性,她想說的話會說,不想說的話,追問會起反作用。他默禱,但願自己想錯了,但願小音正在經曆的內心變化與自己無關。

            為了避免尷尬,他主動提出,最近睡眠不太好,他想搬到樓下客房,睡不著的話,隨時可以進書房讀書。餘小音沒有阻攔,他心裏咯噔一下。

            一天深夜,他醒過來,手一伸,碰到一個身體。他連忙擰開台燈,發現餘小音睡在身邊,一臉濕答答的。

            他問,怎麽啦?

            餘小音說,先把燈關了。

            房間重陷黑暗。

過了好久,餘小音輕輕地說,老趙,我們離婚吧。

            來了,終於來了,來的突然,來得不出所料。親耳聽到,趙元春的眼淚止不住流。餘小音要求關燈是對的,她想掩飾自己,也幫助了趙元春。

            過了好久,趙元春問,可以問為什麽嗎?

            餘小音說,我對不起你。

            趙元春說,你做錯了什麽?

            餘小音說,我……

            他捉住她的手,用力地說,你不用說下去。

            他不想聽。一切都是多餘。

            餘小音說,好,我不說。一句話,我對不起你,你願意離的話,我們離婚,財產兒子怎麽安排,一切聽你的意見,我都接受。

            趙元春心如刀絞。他們不但要分手,而且要討論刺刀見紅的善後事宜。生活,就是一場悲喜劇,一點沒錯。

            過了好久,他小心地問,你的意思,離婚之後,你還想跟別人結婚?

            餘小音搖頭,頭發擦著枕頭,沙沙作響。她說,不是這個意思。我誰也不想嫁。我提出來,是我不能麵對自己,不能麵對你。

            事情都有本身的邏輯。餘小音沒頭沒腦,這是她的邏輯,糾纏下去就是爭吵。趙元春不想爭吵,不想討論。這種事怎麽個討論法?

            他有氣無力地說,小音,你去樓上睡,我需要一個人想想。

        餘小音窸窸窣窣地起身,悄沒聲兒地走了。她拉開房門的瞬間,趙元春分明看到一團紫氣,很奇怪,夜其實很深。

            度過一個不眠之夜,趙元春想起,今天要上班,公司要員要討論擴張的大事。對擴張,公司上下一片躍躍欲試,有了餅,把它做大做厚,不正是辦公司做生意的真諦嗎?趙元春以公司為家,為擴展下足了功夫。要不是餘小音昨晚的驚天舉動,今天對他來說,注定是一個激動人心,振奮精神的大日子。

            現在,他懷疑,今天應該上班嗎?公司擴展了,趙元春的日子能變好嗎?他自己的日子變得惡劣,公司長大了變小了,意義何在呢?

            房子裏麵一片沉寂。餘小音已經離家。平時,她總是離家在先。

            餐桌上照例放好了簡單的早餐,牛奶杯下壓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 

            老趙: 

                再說一聲,對不起。

            我自小到大,屬於畸形成長。跟你戀愛結婚生孩子,對我來說,都是第一次,對異性的全部知識,來自你一個人。帶兒子,我獲得了比一般人多得多的經驗,跟異性打交道方麵,我的知識少得可憐。

                跟那個人,認識於公司上市的前夕。那種美國男人追求女性的大膽與花樣,我無力招架。

                我們已經斷了,是我中斷的。撒謊不是小音的個性。請相信我。

本來以為事情過去了。但是,他還是追著不放。在你麵前,我沒辦法裝著一切正常。我沒辦法正視你的目光。不能麵對二十年的丈夫,我痛苦不堪。

                我不要求你寬恕。夫妻之間,這是最不可寬恕之事。

                我不要求你理解。夫妻之間,這是最不可理解之事。

                何況,你沒有做錯什麽。所以,我難以麵對自己。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那天,我手上還戴著你送的結婚戒指。我想過摘下,結果沒有。

                記得嗎,二十年前,我們的那個約定?我做了這麽錯誤的事情,你不會再愛我的。愛不存在了,婚姻不必勉強。

                我會尊重你的決定,保證讓過程簡單平順。

                不多說。

                這些天我會住公司附近的旅館。你好好照顧好自己。 

                小音 

            趙元春準點上班,要員們開會,個個發言踴躍,唯獨他沉默。他老走神,沒辦法。公司老大發現不對頭,特意走過來,捏捏他的肩膀,問,老趙,今天你惜字如金,要藏到什麽時候?

            趙元春淡然一笑,說,方方麵麵都談到了,還說啥?我保證全力配合。

            中午休息,趙元春買了一個冷三明治,到附近的一家公園。諾大的公園,冷清清,隻有幾個小孩在玩滑梯,快樂無比,給公園注入些許生氣。

            他走進一間配烤肉機的亭子,打開三明治,咬一口,味同嚼蠟。他看著三明治,眼睛逐漸模糊,淚水奔湧出來。他圈起三明治。他飽了。他不需要吃東西。

        小音給他留的字條,他相信上麵的每一個字。碰到出軌,人的天性是掩飾,不到最後關頭不會承認。餘小音主動承認,主動給他一個選擇。這是餘小音的個性。這是餘小音的獨特之處。她執意離開的話,她沒有必要講什麽前因後果,即使沒有那個約定,他是擋不住的。

            他自己還年輕,事業有成,沒有拖累,再找一個合適的伴侶不成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講,餘小音沒有甩掉他,將他置於感情的死地。

        認識餘小音之前,他談過兩次戀愛,兩次都走到肉體親密的地步。所以,他算有經驗之人,說白了,作為男人,他沒有吃虧。餘小音向他獻出初吻,獻出處女之身,作為女人,是不是吃虧了呢?跟那個男人,是不是潛意識要彌補感情生活的不足呢?

            吃虧不吃虧,不能成為出軌的理由,這個道理,小音懂,趙元春懂。客觀地說,趙元春可以理解。

            可以寬恕嗎?

            怎麽寬恕呢?說,隻要以後不發生,我們忘了它,繼續過日子吧。

            問題是,怎麽可能忘掉?以後跟餘小音性愛的話,怎麽驅趕這個陰影?怎麽不產生某種聯想?

            趙元春該怎麽辦?

            離婚,兩個人重新開始,明天未必不如今天。如果離了,餘小音是不是會跟那個男人結合,並不重要。況且,餘小音字條的意思,他們已經斷了,餘小音不準備跟他走下去。

            真的要離?

            不談財產分割,不談兒子的承受,談自己。自己真的能夠接受沒有餘小音的日子?

            他搖頭,一直搖。如果附近有人在偷偷觀察他,看他一直搖頭,沒準兒認定他是心理狀態嚴重不穩的人。

            他不能接受,其他的相形見絀。

            我的小音,我家的小音,這是他生活的基石,抽掉了,他的生活將砰然崩塌。

            如果把小音比作一塊玉石,曾經光滑無疵,現在出現斑點,出現磨損,底線是,玉石的本質不變。

            他不能放棄小音。真的不想。

            難道他應該主動表示,既往不咎,重新開始?麵子不麵子先不談,由他主動,合適嗎?難道不應該是她懇求原諒,希望重新開始嗎?

            次日上班,公司老大特意到他的辦公室,小心帶上門,拉開椅子,摸出包裝精美的一袋茶葉,說,台灣朋友送的,正宗的高山茶,一起嚐嚐鮮?

            趙元春幫忙找杯子,衝茶。

            喝過幾巡,老大說,老趙,你心裏有事,不太正常啊。本來我不想打攪。人在美國嘛,誰不講個隱私?我們關係不一樣,都是中國人,同事這麽多年,朋友這麽多年,硬要我學美國人,咱不會,你說是吧?

            趙元春點點頭。

            老大問,那到底……?

            老大表述的沒錯兒,他們之間的交情超過同事,相當於好朋友。他們身份不同,老大握公司多數股權,本來就忙得很,擴張成功的話,身價能翻上幾翻,大可以兩眼朝天,不屑關心趙元春正常不正常。

            老大的關心來得及時,應了國內的一句時興話,“領導將溫暖送進百姓家”。

            趙元春和盤托出。老大聽完,搖頭不已,說,你的老婆,多少人羨慕你呀。如今,夫妻關係不變,真難哪,連小音都……

            他們兩家平時不少來往,搭伴遊過歐洲坐過遊輪,彼此了解挺深,老大的話是有感而發。

            公司秘書的電話追過來,說誰誰要談什麽什麽,老大回複,我手頭有急事,眼下沒空,請他等我回電話。

            趙元春說,你忙你的。家事,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他想送客,也如此表達出來。

            老大裝蒜,說,我沒講錯話。手頭是有急事。

        兩人悶著喝茶,茶越喝越涼。老大說,夫妻的事,複雜,不好了斷。我呢,廢話不多講,隻講幾句:感情,可以分析,多分析不好。為什麽不好?分析不出來嘛。相信自己的直覺,比方說啊,第一天起床時的幾秒鍾,問自己,斷還是不斷?第一天不太準,感情色彩太濃,等第二天吧。連續問個三四天,跟著直覺走,要不能,跟著什麽走?

        老大的招數,趙元春早上起來已經試過。這不算秘方,很多人會試著用,因為,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趙元春認可地點點頭。他的直覺告訴他,誰都可以放棄,單單不能放棄小音。

        老大站起來,說,不多說,我忙去了。哦,憋了一句話,還是講出來吧。小音,難得的女人,丟了,太可惜。

            第四天晚上,趙元春給餘小音的電子郵箱發了一份短信: 

            小音: 

                犯錯是人,寬恕在天。

                我們有過約定,我記得一清二楚。前提是,愛不存在。我受到傷害。我依然愛你,所以,我不接受那個約定。               

                你永遠的老趙 

        晚間十一時,門鈴響了,尖利清脆。趙元春知道誰在門外。他像初戀那樣,心跳如鹿撞,麵紅耳赤。他抖索地拉開門。

            餘小音撲入他的懷抱。 

            風雨過後,天空晴朗。

            夏末秋初,趙元春的身體狀況起微妙變化,容易累,腦袋像接收信號不強的網絡,會突然僵住,停止運轉,講話嘎然終止,僵個幾秒鍾,又恢複正常。他認為是上了年紀的關係,不太往心裏去。隨著時間推移,頻率加快,影響到公司的工作。

老大提醒過他,說,你不是跟小音和好了嗎?怎麽最近老走神?趙元春否認,說,我沒有走神啊,上班我都是全力以赴的,你還不了解我?老大看了他半天,說,沒走神就好,我隻是提個醒。

            同樣的情況發生在家裏。小音發現,沒有及時點破。她以為,趙元春表麵上原諒了她,心裏的芥蒂還在,跟自己麵對麵,免不得聯想開來,免不得走神。她對他更加客氣,更加照顧。趙元春覺得,餘小音人為的痕跡過於明顯,反倒不自然。

        年度體檢,醫生點評道,指標正常,往後飲食睡眠注意就好。醫生問,你個人還有什麽問題要問嗎?

            趙元春想起老大的提醒,說,同事們都說我最近老走神。我覺得奇怪,我怎麽沒意識到?

            坐在一邊的餘小音警覺起來,補充說,醫生,我也發現他老走神,有時幾秒鍾,有時長一點。這是什麽意思?

            醫生說,發呆嘛,上了年歲的人都會有。我也會,經常發生。我太太笑我在修煉。

            他翻翻手頭的檢驗結果,說,你先生的狀況不錯,樣樣指標都在正常值之內,沒什麽好擔心的。

            醫生的話暫時解除了他們的疑慮,可沒有改善趙元春的症狀。事實上,他的情況在惡化,惡化到趙元春自己都意識到,工作已經受到影響。跟同事互動,同樣的問題問幾次,別人的簡單回答他要求重複。同事的不解、不悅、不奈分別寫在臉上。

            餘小音上網查詢,找在美國當醫生的朋友谘詢,得到的意見不太一致,但不約而同指向腦部神經紊亂。以趙元春的年齡,患老年癡呆算太早,不太可能,不是老年癡呆,那應該叫什麽呢?科學研究似無定論,換句話說,趙元春得的是一種奇怪的病,可能與現代生活形態變化有關。正因為奇怪,治療手段尚不具備。

            她做足了功課,說服趙元春,兩人特意跑到加州大學分校醫學院,找一個校友詳細談。校友是醫學院的教授,既教學也做臨床,專業知識不在話下。校友很熱情,稱趙元春為趙老師,管餘小音叫學姐。

            校友的看法與餘小音已知的大致相同,前景方麵,病情會惡化,可能加速,可能放緩,完全康複的可能性存在。

趙元春問,惡化加速,然後呢?

校友看看他,看看餘小音,小心地說,最壞的情況是死亡。但是,過程很長,不是今年,不是後年,會若幹年。

餘小音的手伸過去,握住趙元春的手,傳導了體溫,也傳導了顫抖。她對校友說,若幹年後,我們都走向同一個歸宿,終極上講,差別不大。

校友點頭同意。

趙元春再問,過程當中,我應該怎麽辦?

校友說,你最好不要做太費腦力的工作,至少,不要連續做。理想的方案,是把工作負擔減輕,把工作帶回家,工作時間彈性化。治療方麵,找你原來的醫生,讓他推薦專業醫生,服用一些藥物。除了藥物,我建議,多做輕度的鍛煉,放鬆心情,聽聽音樂。我這邊,會注意有沒有試驗性的藥物,一旦有,我先作評估,對你適合的話,我會及時通知你們。

告辭出來,餘小音負責開車。從校園出來,順利匯入405號高速公路,趙元春說,我看,我應該辭職。

餘小音說,辭職?不至於吧。你跟公司說說,看能不能在家上班,不用天天去。

趙元春說,原來可以,現在不行。我現在的工作,技術含量低多了,主要是決策性的,帶回家算啥呢?我這樣提,公司會很為難。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

車拐上105號公路,趙元春猛不丁地說,小音,我雖然不信教,我並不怕死。人總歸一死,早幾年,晚幾年,沒什麽。

餘小音說,老趙,胡說什麽?人病了,總要看醫生,總要配合治療。

趙元春說,我知道。我想說的是,小音,我不怕死,不要為我不惜代價。

餘小音沒有回答,沒有側過臉看趙元春,握住方向盤的右臂在輕輕顫抖。

趙元春向公司提出辭職,老大代表公司挽留,態度並不堅決。公司給他一筆豐厚的酬金,為他辦了隆重的歡送會。兒子為此特意從東部請假過來。歡送會上,趙元春表現優異,毫無得病的跡象。

回到家裏,一家三口坐在客廳,趙元春指著餘小音,對兒子說,爹今天退休,以後靠你媽媽養,我不好意思呢。

餘小音握住他的手,說,你養了我那麽多年,養了兒子那麽多年,是我們回報的時候,是嗎,兒子?

兒子連連點頭,說,當然,當然。不要說爹一個人,媽媽哪天退休,兩個人加一起,我保證,我會照看好你們。

餘小音說,老趙,聽到沒有?兒子是美國人,存中國心,你聽到沒有?

兒子才二十出頭,已經工作了幾年,位置報酬都相當不錯。他的臉上,稚氣與精練並存,舉手投足,盡顯紐約快生活節奏。他跟兒子呆在一起的時間不算多,此時此刻,他著實後悔,早知今日,他願意時光倒流,天天和兒子廝混在一起。

他不怕死,不表示他不留戀生活,和餘小音充分享受退休的生活,看到兒子結婚成家,看到孫子呀呀長大,這樣的生活值得留戀,值得深深的留戀。他想表達出來。想想沒說。他還沒到那一步。即使到了那一步,能不講就不講,何必徒增傷感?

他陷入沉思,母子交換著眼光。他們以為,他又陷入病態的發呆,他們停止交談,等趙元春醒過神。

從工作上完全退下來,趙元春的病情確實有好轉。餘小音喜從中來,對自己說,老趙退休的決定做得及時,做得正確。校友說過,完全康複的可能性存在,我家老趙是個好人,上帝會優先考慮的。

趙元春將前後院的花草修整一新,後院加種了幾株新的水果樹。勞作的時候,他學以前到家做小工的墨西哥人,旁邊擺一台便攜式收音機,將音量調得高高的,跟著樂調,縱情歡歌。

他對餘小音說,你的校友說得對,聽音樂真管用,腦子好使,可以演算數學題。

餘小音自然樂不可支,鼓勵道,就是嘛,練腦子,練嗓子,下次錄下來,讓兒子聽聽,小時候他不就是聽你的歌才肯睡嘛。

吃完晚飯,她陪他散步,先是半小時,後來增加到一小時。他們手指相扣,絮絮而談。散步的時候,碰上鄰居就交談幾句。鄰居問的最多的,是他們兒子的近況,得知他保持上進的勢頭,進展順利,他們慨歎不已。兒子的魔力不減,街坊跟著長臉。

家裏的活兒畢竟少,幹完了,光聽音樂也不行。時間空前地富裕,他閑得慌,病情開始反複。他對餘小音說,這樣不行,太閑,對身體不一定有益。

餘小音問,老趙,那你的想法是?

趙元春說,我有點後悔,當時不應該全退,起碼問一問公司也好,半工,三分之一,隨便弄個什麽回家做也行啊。

餘小音建議道,那回頭問問公司?

趙元春搖搖頭,說,算了。公司有公司的製度,我們切割過了,回頭不好。

餘小音想起來一件事。他們母校在美國有相當數量的校友,校友們聯係緊密,校友會時不時組織聚會。國內來了傑出校友,大家再聚,互通有無。最近,同學會通知,一批富豪級老板到美國來找科技投資項目,首先考慮校友。

餘小音講了此事,問趙元春有沒有興趣。

趙元春說,興趣當然有。我一直在搞,掌握的技術算領先的。我可以當顧問,具體工作請幾個人來。就是不知道他們肯不肯掏錢。

餘小音將趙元春的基本情況整理好,提前發給牽頭的一個校友,校友欣然同意認真考慮。過幾天,校友說,有一個老板感興趣,想跟老趙見個麵。

照中國人行事的老規矩,先吃飯,再談正事。餘小音聯係了華人區的一個高檔餐館,雅座,可以放量喝酒。

兩夫妻提前到。餘小音跟餐館老板熟,老板同意他們到附近的華人超市買白酒。趙元春說,國內有身份的人已經不搞胡吃海喝那一套,上白酒幹嗎?餘小音說,做好準備,不喝最好。

校友領著老板到了,寒暄了好一陣。聽到餘小音是少年班出身,如今幹得不錯,老板說,太牛了,從小到大,一直拿第一,比得我沒自信了。

校友比趙元春年輕,比餘小音年長,對餘小音一口一個學姐。趙元春說,你比我老婆大,叫學姐不別扭?

校友說,不別扭。輩分是個大事,咱們中國文化的精髓之一。天下可以大亂,輩分可不能亂。

老板連連稱是。

坐定,餘小音問,要不要上白酒?

客人交換了目光,老板說,算了吧。我來美國才兩天,時差混亂。再說,來美國就唱美國的山歌,學他們,吃飯什麽的,簡單快捷,完了談正事。

校友說,別,別。我們人在美國,心是中國心。我們仨還是正宗校友,比親戚見麵都親。咱幾個有緣萬裏來相會,喝個小酒,怎麽不成?

校友不管不顧,大喝一聲,服務員,拿酒來!

兩瓶茅台拎上桌,校友說,趙老師多喝,學姐你就意思意思。

餘小音說,我家老趙最近身體不太舒服,隻能喝飲料。

老板說,那哪行。叫了白酒,就我們喝,這不太合適吧?

餘小音笑著說,我奉陪。

老板說,別嚇我。一路走來,風風雨雨,我可是喝著成長的。你說是不是?

校友點頭稱是。

餘小音說,我的意思,是陪大家盡興,我喝不過你們,你們手下留情。

老板說,那我們就這麽說定。啊呀,老毛在的時候,說,婦女能頂半邊天。他老人家的願望提前實現了,別說半邊天,快遮天了,喝酒都要跟男人叫板。

校友說,國內流傳一句話,女人一般不喝酒,女人不喝一般的酒,喝酒的女人不一般。你可要小心,我的學姐不一般。

老板樂起來,一勁兒幹咳,說,那我今天當誌願軍英雄王成同誌,向我開炮。

他給三個倒茅台,對餘小音說,我們男人最牛的時刻,是高呼,拿酒來!

校友補充道,還有一句,再來一瓶!

老板說,就是。這是我們男人最後的防線,你要給我麵子。不能破,不能倒,倒了,就回到母係社會了。

趙元春知道餘小音的酒量,放開喝的話,簡直像無底洞。一年,他陪餘小音回老家過春節,她一個對五個壯男,五個壯男一個個被放倒,最後一個滿含怨恨,說,我不服,不服哇。她的名氣之大,親友們說,如果她不讀書搞學問,改做生意,做推銷,放開喝,將橫掃大江南北,沒有拿不下的飯局。餘小音說,這個能力是天生,不是喝出來的

校友腦子靈,及時講了規矩,說,咱們今天來,不能光鬥酒,不能忘了投資的大事。

老板說,說得太好了。趁著大家都清醒,我們先講清楚。一碼歸一碼嘛。詳情下麵談,我先表個態,出一百萬美金,當見麵禮。我們放開喝,學姐喝一杯,我跟一杯,喝一瓶,我跟一瓶,過一瓶,我加一百萬,過兩瓶,我加兩百萬,依次類推。行不行?

餘小音說,就這麽說定。

校友不安地問趙元春,學姐能行嗎?

趙元春說,我看問題不大。我反正不喝,她醉了,我負責帶她回家。

一瓶酒不久見底,老板豪氣地嚷道,服務員,再來一瓶!

第二瓶即將見底,老板看出餘小音的酒量,喘著大氣說,我知道,女人要麽不喝,能喝的嚇死人。老毛英明,還是有講錯話的時候,說婦女才頂半邊天,不夠!哪裏止?!

第三瓶酒喝到中間,校友出麵解圍,說,我們都是中國人,可國籍不同,算兩國人,算外交關係。外交無小事。老板剛到,鬧時差,身體不在最佳狀態,酒量打了折扣。是不是這樣,今天算和局。老板一共出三百萬,或者,第三瓶喝一半,實打實算,出兩百五十萬。等老板的狀態恢複正常,我們再喝一場,決勝局?

趙元春接過腔,說,喝酒就是喝酒,不必當真。到底投資多少,我們還要慢慢談,認真談。

老板手一掃,掃落了幾個盤子,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算三瓶,三百萬,一個子兒不會少。我賺了點錢,打我主意的海了去,我心如明鏡,誰躲得過?學姐,你到底行不行啊?才三瓶,三瓶哪裏夠,不夠嘛!

餘小音綻出笑意,大喝一聲,服務員,再來一瓶!

幾個人都笑起來。

老板掙紮著站起,對服務員拱手,說,我們在扯家裏的事,你端你的盤子,嘿嘿笑什麽?

女招待一臉尷尬,手端著已啟封的茅台,進退不是。

校友摟住老板,說,是呀,家裏的事。家裏人,不要鬥酒了,有事慢慢談。

回到家,趙元春看著餘小音煞白的臉,問,真沒問題?

餘小音說,快倒了。

趙元春心痛地說,知道你酒量大,喝太多白酒不是好事。再說,都什麽年代了,鬥酒該過時了。你這是何苦呢。

餘小音說,為我的老趙,能做的我都會做,別擔心。老天保佑,是他先倒。

第二天早上,餘小音收到老板發來的一個短訊: 

拿酒來!再來一瓶!兩句話,從今天開始,將成為俺心中永遠的痛(~_~;)     ^^

認識你,是我莫大的榮幸。我遵守承諾,談好細節後,資金全部到位。

9

            投資沒有到位。老板不改初衷。趙元春的身體狀況加速惡化,他無力承擔。

        趙元春簡單的生活尚能自理,需要動腦筋的事情越發吃力。唯一讓他寬心的,是聽音樂,音樂一放,他覺得腦子輕靈,手腳跟著麻利。醫生解讀說,趙元春對音樂有與生俱來的感知力,身體自我調整到最佳狀態。如果他的能力開發早,從事藝術方麵的職業,他的身體可能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

            換句話說,音樂即使具有神力,對趙元春,已經太晚。

            趙元春不頹廢,對餘小音,對探訪次數頻率加快的兒子,對不斷來訪的親友,他努力保持儀態,掛著笑臉。他被餘小音說服,做了幾期治療,身體眼見著消瘦,本不夠大的眼睛被突出,他自嘲道,輪到他大紅燈籠高高掛了。

            家裏雇了一個中年女護工,最近,餘小音辭職,全力照看趙元春。晚飯散步,他們走個幾百尺就得歇一歇。趙元春說,小音,真不行了,腿使不上勁。餘小音說,慢慢走,急不得。

            一天,他拉住餘小音的手,說,小音,記不記得我們有個約定?

            餘小音的身體發緊。她知道是哪個約定。她搖頭,說,我們夫妻這些年,講過的事情多了。

            趙元春說,約定隻有一個。我想說,我們分手,我不愛你了。

            餘小音控製自己,說,那你怎麽辦?

            趙元春鬆開手,目光掉往後院的落地窗外。後院的牆爬滿常青藤,中間夾雜著鮮紅的夾竹桃,舒心悅目。他說,我想一個人搬到俄勒岡州。

            餘小音一時沒反應過來,問,搬哪兒?

            趙元春沒有回答。

            餘小音想到了。俄勒岡州是允許安樂死的州。有些病情嚴重的人從美國其他地方遷居過去,選擇永別世界的方式,在那兒渡過人生最後的時光。

            餘小音不願捅破。

            她問,我哪裏做得不好,你不愛我了?

            趙元春說,我不愛自己。這樣活著,累,拖累你們。我想,與其掙紮著活下去,我不如選擇,讓自己解脫,讓你們解脫。

            餘小音的眼淚奪眶而出,說,老趙,你說些什麽呀?你什麽時候拖累過我們?你不怕死,我知道,可也不至於去俄勒岡州。

            趙元春說,怎麽沒拖累?你班上得好好的,辭了,當家庭婦女,轉了一大圈,又回來,何苦來?

            餘小音拉住趙元春的手,說,老趙,我不管你怎麽說,我不同意。老趙,夫妻不談報答,可是,夫妻還是要談感情。你作為丈夫,容得下夫妻之間最難容的事情,我有什麽不可以克服的?老趙,不要跟我再談什麽分手,說了白說。

            趙元春沒有再提。

            一日,他在客廳聽音樂,是周傑倫的《菊花台》,男聲合唱團唱的。他聽得興起,當起指揮,手舞足蹈。

            餘小音跟看護交換了喜悅的眼色。趙元春進入難得的良好狀態,服藥等等工作會容易許多。連聽了好幾遍,趙元春對餘小音說,美國有個慈善機構,叫“許一個願基金會”,給那些病情進入晚期的小孩子許願的機會。小孩子最向往的,男孩是想見到心目中的體育英雄,女孩是想見到歌星影星。小音,我要是有機會,你猜,我想幹什麽?

            餘小音問,是什麽?

            趙元春說,過一把音樂指揮的癮,就指揮這首《菊花台》。同一首歌,我聽了幾個版本,發現男聲合唱最好聽,陽剛,親切,當指揮,很過癮。你來看。

            他將餘小音拉到電腦旁,重新播放。

            餘小音說,真好聽。

            趙元春說,你看,合唱團的小夥子腳都踮起來了,不是一般的進入狀態。你看,指揮的神態,像不像陶醉的樣子?

            餘小音說,可不是嗎。真不容易,一個流行歌曲,弄到這麽大場麵,周傑倫確實本事不小。不過,歌詞是不是寫得太感傷?

            趙元春笑起來,說,周傑倫嘴裏含蘿卜,呼嚕嚕的。聽他的歌,聽的是調調,聽的是意境。

            餘小音不作聲。她對歌詞持保留態度。

            趙元春感歎道,我說想當指揮,算白日做夢,說說而已。

            餘小音說,那我們可以聯係呀。

            趙元春擺擺手,說,基金會隻對小孩開放。要是全麵開發,什麽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出來,基金會招架不住。

            餘小音記在心裏。

            她跟兒子商量,整理出一個想法:跟當地青少年樂團和一個中老年合唱團聯手,同台組織一場短小精悍的音樂會,前半場樂團主打,後半場合唱團負責,壓軸戲,兩個團合作演出《菊花台》,由趙元春客串指揮。演出所得全部捐給慈善機構。兒子準備在公司內外募捐,爭取拉到一些讚助。

            餘小音積極活動,兩個藝術團體慨然答應。青少年樂團的指揮年近七十,退休前是一所高中的音樂老師,他主動提出,他將給趙元春補補指揮的課,笑著說,當指揮不難,棒子不掉下來,就算成功了一半。

        精美的節目單印製出來,餘小音四處分發。節目單的醒目之處,是“資深工程師客串指揮中國名曲,一圓登台之夢!”的粗黑大字體。

            他們的朋友聞訊,紛紛表示,一定來捧場,一定會捐贈。

        趙元春跟兩個團體排練過三次,效果出乎意外的好。他對餘小音說,那個前輩的速成式補課真管用,我一上台,一點都不緊張,音樂起,手自動揮動,八九不離十。

餘小音說,那天,就看你的了?

趙元春高興地說,小音同誌,別忘了,我是你老師,我可是從來不吹牛的人。

演出場地租用了本市的一座規模挺大的教堂,開場前半小時,觀眾陸續到達,將諾大的教堂大廳填得滿滿的。趙元春在門前招呼觀眾,她認識大部分人。不少人表示,聽說你先生要當指揮,哪有不來的?還有人說,你餘小音一聲召喚,我們人在北極都要趕過來。餘小音相信每一個善意的表示。他們在這裏住了快二十年,辛勤耕耘,營造了相當和諧的人際關係網,現在就是收獲季節,收成真不錯啊。

兒子跟幾個高中同學搭了一張桌子,接受捐贈。他自己已經拉到了上萬塊讚助,對一項業餘水平的演出來說,成果接近輝煌。認識兒子的觀眾不少,問長問短,場麵溫馨。問過後,紛紛誇讚他的父母,是一對了不起的夫婦。

音樂會進展順利。壓軸的合唱到了,青少年樂團的小樂手各就各位。全場鴉雀無聲。合唱團指揮介紹說: 

下麵,我自豪地為大家介紹,趙元春先生。他自小熱愛音樂,由於家庭原因,沒有機會係統學習。他的夢想,他的願望,是登台演出,當指揮。我對他的才華毫不懷疑。不過,趙元春先生事先一再向我保證,他隻是客串,他不會搶我的飯碗。 

底下一片笑聲。

指揮接著說,因此,我心甘情願,非常樂意地,將我的指揮棒移交給具有音樂天賦的優秀工程師,趙元春先生。

掌聲四起,一身燕尾服打扮的趙元春從邊門走出,微笑著向場下示意。

他背對觀眾,舉起手,演員們肅然。他微微勾腰,不想,指揮棒從手中滑落。底下一陣訕笑,當他在玩噱頭。一直站在入口處的餘小音伸長脖子,緊張萬分。她知道,這不是噱頭,這是老趙的病情發作。老天,給他力量,他的夢,就要圓,千萬,千萬不要在這時候出狀況。

懂事的首席大提琴幫趙元春撿起指揮棒,趙元春接過來,轉過身,對觀眾說,現在,真的要開始了。

好樣的,老趙!餘小音歡欣鼓舞。

舞台背景打出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結尾的畫麵,樂聲起,趙元春舉起雙手,向下一壓,合唱隊開唱: 

你 的淚光 柔弱中帶傷

慘白的月彎彎 勾住過往 

…… 

唱至: 

北風亂 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斷

徒留我孤單在湖麵 成雙 

歌詞感傷,曲調低徊,像是一首悲歌。合唱團員大都是中老年朋友。華人一個個神閑氣定,幾個美國人倒是頻頻踮腳,嘴形誇張,許是漢語拚音標出的歌詞讓他們壓力過大。

趙元春將指揮棒放在架子上,展開雙手,手掌衝著合唱隊員。他的手掌,一張繪了他家小音的笑臉,標準型,另一張也繪了他家小音的笑臉,漫畫式。團員們發出會心的微笑。他們的微笑衝淡了歌曲的哀傷,給人麵對命運的淡然。

曲終,全場起立鼓掌。

舞台燈太強烈,趙元春雙目昏眩,他看不清場下,看不到他至親的妻子與兒子。目睹不到他們多麽激動的麵容。

他默念,我的小音。他留戀這個世界,留戀他的小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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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感動ing!夫妻做到這份兒,不枉人世一場。
皇城一頓 回複 悄悄話 感人。謝謝!
茶糜BB 回複 悄悄話 非常感人。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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