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嫁也好》
1
楊子晚上十一點從試驗室回來。到家之後,她擰開廚房的一盞燈,搬個矮腳凳子,擺好日本造的香木泡腳桶,衝入滾燙的熱水,將一袋中藥材撒入,疲憊的雙腳放進。熱水擁抱過來,她非常舒服地深吸一口氣。一天的忙碌,腳最辛苦,泡一泡好多了。泡完,再隨便衝個澡,今晚的好夢跑不掉。
晚上泡腳睡覺,是媽媽傳給她的私房習慣,她跟妹妹近些年不打折扣地照辦。媽媽說,別小看這一泡,一個星期泡幾次,堅持下去包除百病。媽媽的說法有根有據。老太太泡腳的曆史差不多與共和國同齡,年過七十了,出門還是疾步如風,踏遍老家青島的山山水水。媽媽說,別看我比你大這麽多歲,年檢的指標樣樣優秀。你這個教授,成天窩在實驗室,沒時間動彈,身體真不一定比我強。你忙,我理解,要做試驗,要寫論文,那是你的事業,不能跟別人一樣,天天有時間東跑西顛。我不為難你,每天做不到,最起碼,隔幾天你得給我泡腳,要不,不能上床睡覺。
開始要媽媽提醒,現在已經是每天生活內容的一個有機成分。隻要在家,她可以省掉洗澡,泡腳省不了。
這時,電話鈴響。她不想接。這末晚了,自己剛剛進入心靜平和的境界,著實不想被剝奪此刻隻屬於自己的安寧。
電話鈴鍥而不舍地響著,像打電話的人一樣頑強,一直到留言跳起來。那邊的聲音劈裏啪啦地擲過來,楊子,是我,快接電話。我知道你在家裏,準沒睡覺。你得給我接電話,不接不行。要不,我每隔五分鍾打一次,打到你接為止。
能用這種口氣說話的,天下隻有李丹丹,芝加哥留學時交的好朋友,親密關係一直延續到現在,是楊子跟非學術世界維持聯係的唯一紐帶。
她匆匆甩幹腳上的水,趿拉著拖鞋,小跑過去拿起話筒。
李丹丹跳過寒暄,劈頭就說,我跟他過不下去了,我想離婚,這次是真的,你甭勸,勸了沒用。
楊子當然知道她跟誰過不下去,要跟誰離婚。
李丹丹的丈夫也是他們留學生同學,學計算機應用,遼寧大學讀的本科,學習成績不錯,否則出不來,掉進留學生堆裏卻算一般般。他引人注目不是成績,是他出眾的外表。他長身俊朗,玉樹臨風,像藝術家一樣蓄著長發 。那個時候,能出來的男留學生絕大多數為理工男,聰明沒得說,考試拿全A如探囊之物,畢業找工作不是問題,綠卡身份不成問題,但在男性魅力方麵,這些留學生普遍沒有多大吸引力。
這個被廣大留學男生所不屑所嫉恨的美男子,毫無爭議地成為眾多女生的夢中情人。那長相,那身段,套用李丹丹的原話,整個就是回眸一笑百妹痠,被愛意擊中後腰痠腿麻之意,其他理工男們望塵莫及。
一年一度的春節聯歡會,舞曲一響,愛跳舞的女生盼的就是與他跳一段,慢三快四不拘,否則就有去了北京漏掉長城之憾。他是舞林高手,樣樣招式了得,帶著舞伴滿場飛,鬧得其他男生敵意重重,恨不得用眼光將他淹沒。楊子跟他舞過。他真的長得出色,手搭著他的肩膀,免不得讓人浮想聯翩。他身板挺直,膀寬腰圓,仰頭一看,鼻子堅挺,鼻子呼出來的氣息極具誘惑。要不是自己已有心儀的人,難說自己不會動心,愛美是所有人的天性嘛
李丹丹看上他,麵臨的競爭可想而知,不知施了什麽陰招,最後勝出。采得美男歸的第二天,她拽著楊子,沿著密執安湖畔的湖景公園,心奮地講了一個下午。
楊子當時並不看好李丹丹的選擇,自己獻上誠摯祝願屬於違心。
楊子是大學教授家裏長大的,形形色色的人見過不少,好多家庭不睦的事情基本發生在藝術係的教工家裏,那裏的俊男最多。媽媽講過,相貌太俊俏的男人,就像看一幅好畫,駐足遠望,好看好看,走近畫框,會發現油墨的顆粒,水彩的汙跡。俊男本身不是壞人,天生的習性,後天的寵溺,他們要麽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要麽永遠看不住自己褲襠的拉鏈。後麵一句,是她偷聽到媽媽對爸爸評論一個藝術係教授的原話,粗俗卻容易記。
這些話,她怎麽好開口對李丹丹說?說了,她們的友誼當即將葬送在密執安湖心。而且,不能說所有俊男都不可靠。自己的見聞局限於青島這個小城,世界上樣樣出色的俊男沒準兒多了去,李丹丹的男友沒準兒就是例外。
聽李丹丹傳達捷報,描述細節,她們走的路很長,聊的時間很長,楊子的腿腳沉重,李丹丹餘興未盡。楊子對她說,我累了,你看,鞋子磨破了。她倒腳給李丹丹看,李丹丹瞧一眼,說,就一個小窟窿,還能撐一陣子。我還沒講到精彩的地方,你不能偷懶,不能裝累,得聽我一五一十講完,我才講到三分之一。
楊子的確是一個激靈精神回來,一個奇怪念頭浮現於腦海:這輩子她跟李丹丹看來沒個完。
李丹丹結了婚,生了一個男孩,在南加州安家。這些年,他們的夫妻關係像一輛駛入山區碎石小路的車,車身開始顛簸起來,喀喀作響。李丹丹及時給揚子提供實況報道,她耐心地聽,不怎麽發表意見,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好聽眾。自己從來沒有接過婚,無資格指手畫腳,而且,夫妻之間的千頭萬緒,外人如何能看得清,道得明?
李丹丹的先生換過好幾家公司,被最後一個公司裁員後,他幹脆放棄打工,在家裏鑽研計算機製圖,零敲碎打地接散活,手頭帶幾個考應用美術的學生,一個月平均下來能賺個千把塊。他喜歡喝酒,喜歡泡吧,喜歡通宵上網,喜歡逮人談論風花雪月。生活不可謂不瀟灑,錢從哪裏來呢?基本從李丹丹!家裏的事情,大如兒子的學業,小如換個馬桶,他一概不管,吃飯的時候,派頭像傳統家庭的男主人,等李丹丹全部準備好了,千呼萬喚才下網上桌,吃一口菜,眉頭一皺,兜頭就問,怎麽又這麽鹹?
聽過李家故事的人,心急的馬上作結論,這整個就是花拳繡腿嘛,你還當寶貝摟著?趕緊離掉,今天來不及,明兒趕大早。不離的話,跟我嘮嗑就別嘮這個。
楊子不敢這麽直接了當,不符合她的個性。她用心考慮過,動不動勸人離並不是好法子,旁人隨便發表一個意見,離婚的是李丹丹,爛攤子最後還得由李丹丹收拾。李丹丹有她的難處,她需要可以傾訴的對象,楊子是最合適的人選,她們的友誼才堅如磐石。
細聽李丹丹講述,楊子感覺這次不太一樣,她先生的作為真的有些那個。
前些日子,李丹丹的朋友聯係到洛杉磯以北世紀城的一個投資商,願意通過她的先生,在中國四川組織一批藝術家,合力製作幾部動畫片。她先生跟投資商見過幾次麵,相談甚歡,就差拿下第一張大支票。前天,雙方約好去世紀城談合同,隻要劃上大名,她先生的命運從此將發生根本變化。她先生很興奮,頭一天晚上,約了幾個酒友到附近泡吧,說要慶祝一下。李丹丹要在家看著兒子做項目,一再交待她先生,喝酒要適量,早點回家。大事當前,明天要起早,寧早到不晚到,做到零差錯。
時至深夜一點,她先生還不見人影兒,打手機過去,沒人接。她開車去酒吧撈人,酒保說,他們一夥人接著去了好萊塢的Melrose大道那邊。她家住在橙縣,離Melrose大道將近五十英裏。而且,Melrose大街上酒吧林立,她到哪家去找呢?
等到深夜四點,她接到電話,她先生從北好萊塢警察局打來的。他喝太多,開車險些撞到行人,把一個消防水拴衝破,水噴出來,噴出幾十尺高的水柱。他被警察拘留。他要李丹丹帶一千保釋金過去,他不能再呆在那裏。
李丹丹萬般無奈,她開車上路,一路哭,一路罵,快到北好萊塢警局的關鍵時候又迷了路,在附近兜了近一個小時。
回家的路上,李丹丹對丈夫說,既然我們人已經到這裏,離世紀城近,我們幹脆直接過去。她先生說,不行不行,我怎麽可以這個樣子過去?投資商會懷疑找錯人吧?他堅持回去,換一身正式衣服。李丹丹想,如果手頭不缺錢,到附近找一家旅館住下來 ,再臨時買一身披掛,何至於往回開那麽長的冤枉路?可是,他們花不起這些錢。他們必須回去。
等先生換好衣服,他們折返回高速公路,前方出現大車禍,他們被堵個嚴嚴實實。李丹丹急得要跳車,先生一點不急,大侃昨天喝酒,然後進局子的趣聞,她根本聽不進去,心裏絕望了。這是一個上得了廳堂,挑不起大梁的男人,是一個永遠讓人操心,永遠不知道感激別人的男人。他們遲到了整整兩個小時,是李丹丹一再解釋,投資商黑著臉,好歹沒有甩手離場。她有預感,動畫片的事情會泡湯。果然,投資商沒有再聯絡,聽說,他開始對另外一個日裔畫家感興趣。
眼看到手的買賣不過是美麗的泡泡,她深深失望。先生卻輕鬆如常。他說,我不操心,你操啥心?現在咱們窮是窮點,可是,咱們都無災無難,日子過得還是有滋有味的,賺不賺大錢無所謂。再說,像我這樣極品的男人,事業太成功的話,花花草草沒個完,你受得了嗎?那個誰誰誰不是說過,貧賤出愛情嗎?
李丹丹說,楊子,你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我的個性,不算潑婦,跟潑婦差不多吧,從小到大,我怕過誰?怎麽給這個死男人吃定了?我不是貪財的人,但是,結婚以後,起碼要過得起一般的生活吧。你說,我們的生活離一般差多遠?維持這個家,我對自己沒有信心,對他更沒有信心。我覺得這個家再拖下去,自己會發瘋。楊子,給我這個好姐妹說一句真心話,你看,我要不要跟他提離婚?
她哽咽起來。
楊子沒有回答。同樣問題,李丹丹提過N次。頭一兩次,楊子真的認真參與,獻計獻策,後來發現,這是一個自問自答的問題,是說給李丹丹自己聽的,答案隻有李丹丹知道。
李丹丹的最新家庭動態公布完畢,鼻子擤利索了,不忘交待一句,楊子,我看,你還是得找個伴兒,一個人過,多孤獨哇。你現在這個年齡,想要孩子恐怕辦不到,抱一個領養行是行,手續太複雜,孩子到底能怎樣還是個未知數。你條件這麽好,好好挑一個好男人,一個心心相印,攜手望月,對酒當歌的男人。
李丹丹是學文科的,情緒處在低潮,文思絲毫不減,照樣出口成章。楊子不回答,類似規勸,是李丹丹要掛電話的前奏,聽幾百遍了。
掛了電話,她倚著牆沿,一動不動。
不知何時開始,隔壁的小男孩又吹起他的薩克斯管,旋律簡單,色調陰晦,勾起聽者難以抑製的愁緒。這麽晚了,怎麽還在吹?
李丹丹的遭遇對她觸動不大,不是她心硬,而是她聽太多次。不知咋的,李丹丹勸她嫁人的話卻觸動了她,幽怨的薩克斯調慢而有力地推上一把,讓她不由得遐想。
年過四十,她還需要嫁人嗎?她成剩女了嗎?要嫁,嫁得出去嗎?
她孤獨嗎?需要枕著男人的臂膀入眠嗎?
對著廚房的一盞孤燈,望著自己拉長寂寞的一條陰影,聽著攪動心緒的一支樂段,她發出一聲歎息。
2
楊子有過心儀的男人,不算有花無果,屬於無花無果,確切地講,她是暗戀。至今未嫁,跟這場暗戀不無關係。
楊子的本名叫楊淅蘭,跟一個著名的女排國手同音。楊子,是她的昵稱,從小叫過來的,屬家人和閨蜜們專用。
楊子在青島出生長大,父母卻是南方人,揚子江邊長大的,從上海的一所大學畢業分到青島任教。她不是令人驚豔的美人坯子,但是,她兼得南方人娟秀的外表與北方人率直的個性,去北京讀書,念的又是理工科,本來就美人缺缺的環境,一踏進校門就招人注意。年級辦第一個國慶聯歡的時候,她上台吱吱呀呀地獻上一曲《漁舟唱晚》的小提琴獨奏,男同學給迷得忘記拍掌,連係領導們也一個個張大嘴巴,聽呆了。
四年的大學生活,男生給她修長信的,遞條子的,在教學樓堵她表態的,數不勝數,好幾個年輕老師也加入,明白表達愛意。她不為所動。倒不是所有男生都不夠格,而是,她牢記媽媽的話:先念好書,找到好工作,不愁好男人。她相信媽媽的指點。父母就是這樣過來的,裏外般配,恩愛如初,有十足的榜樣力量。
大學畢業,她考上了北師大的研究生。那個時候,碩士研究生畢業基本上留校,所以,她的未來算是跟北師大綁在一起。她跟同寢室的一個北京女孩劉艾艾成了最好的朋友。劉艾艾的家庭有些來頭,父親是某個神秘部門的副部長。楊子去過劉艾艾在北三環那邊的家吃飯,發現她父親不苟言笑,劉家的餐桌上嚴重沒有人氣,跟自己家的親密無間,談笑風生判若兩個世界。不是衝著劉艾艾,她真的不愛去劉家。
出門在外的劉艾艾是另外一個人,外向,大度,愛侃,楊子自歎不如,說,劉艾艾隻要一開口,寧靜的港灣會雷雨交加,沉睡的老犬會對日狂吠。衝著楊子這個評語,劉艾艾說,你這麽秀外慧中的女人,搶你的男人,要為你打第三次世界大戰呢。
劉艾艾不光嘴巴能說,辦事同樣雷厲風行,說到做到,顯出大將風範。
一個周六的晚上,楊子參加青島老鄉的一場聚會,回寢室的時間比較晚。就著走廊昏暗的燈光,她試著開自己的房門,打不開,用力推,推不開。她發現,房門從裏麵堵死了。她敲門,沒人應,她加大力度,還高聲吆喝,裏麵有人嗎?是我,楊淅蘭。
一會兒,一張白紙條從門縫裏被頂出來,上潦草書著:楊子,房間我借用一夜,今晚你自己找別的同學對付一下。明天聽我解釋。
紙條沒有署名,是劉艾艾的字跡。楊子再遲鈍,這時也能猜到,裏麵除了劉艾艾,還有別人,男的。
劉艾艾已經有男朋友了?現在兩個人鎖在裏麵,幹那事,怎麽得要先認識一陣時間以後呀。他們交往很久了吧?我怎麽一直被蒙在鼓裏,劉艾艾一直沒有對自己講啊?
楊子感覺很受傷,她們可是最鐵的姐們兒。都說北京女孩口無遮攔,交男朋友這樣天大的事情,她居然藏得這麽深!平生第一次,楊子體會到朋友間情義的脆弱。
第二天,劉艾艾對著陰沉著小臉的楊子解釋,我對天發誓,除了這件事,我什麽都對你坦白過。我們認識才幾個星期,是我爸爸那裏新分配過來的研究生。開始隻是想見個麵而已,行不行沒譜兒,不想著急公開戀愛關係。可是,他……太……
一個能讓伶牙俐齒的劉艾艾張口結舌的男孩,那一定是太優秀了!
她的男朋友,張健,安徽淮北人,中等個兒,身體壯實,皮膚偏白,有當時當紅明星楊在葆的味道。難得的是,他天性羞澀,張嘴一笑,嘴角亮出兩個小酒窩,雙手不自覺地來回撫摸胳膊肘。楊子見到他的第一麵,對他極有好感,礙於她與劉艾艾的交情,她不敢多想,又免不得多想。
跟劉艾艾相處,她沒有過心裏不平衡。她家的官位不高,跟劉家沒法比,可是,她家自有書香門第的悠然,有親人間的緊密,這點,劉艾艾跟她不能比。張健的出現,打破了楊子心靈的平靜,對劉艾艾竟然有幾分不忿。她為此深深自責,再怎樣,不能這樣對待最好的朋友。
那時的男女談朋友,活動場所不多。劉艾艾跟張健經常貓在寢室,鬧得三個同寢室的同學四處逃避,給他們倆騰出地方。兩個人還喜歡在寢室做飯,用電爐,弄得保險絲老炸斷。他們多次邀請楊子一起吃,楊子抹不開情麵,留下過幾次。
張健一個人洗菜切菜炒菜,遇上天熱還光著上身,穿一條淺黃色的大褲衩,結實鼓起的胳膊和胸膛汗涔涔的。他做的菜一點都不好吃,劉艾艾可是滿意至極,硬是要楊子跟著喝采。楊子對張健的廚藝打分不及格,其他方麵90分以上,不知不覺,將他樹為一個標竿評判別的男人。
臨近畢業,同寢室其他兩個同學的個人問題也有著落,平時多在男朋友那邊過星期六。四個人當中,楊子的個人條件算最好,最後,隻有她成了孤家寡人。劉艾艾熱心幫她介紹,她不便一概推掉,見過幾個,條件都不錯,有北大的留校老師,有清華的研究生,可是,她沒有任何感覺。在她麵前晃動的是,是張健那根高大的標竿。她拿他們跟他比,比來比去,沒一個超得過他,比較接近的都沒有。她知道,張健是好友的男朋友,以他為標準不太理性,沒有多少道理,可是,感情之事勉強不得,沒感覺就是沒感覺,她對自己也無可奈何。
時間過得快,她留校任教不到一年,美國一所大學錄取她讀博士,提供全額獎學金。楊家一片歡騰,爸媽開始給她張羅行裝,媽媽把年輕時穿過的一件旗袍送給她,有機會穿出去,讓美國朋友開開眼界。恰在此時,劉艾艾宣布婚期,定在十月一號,舉國同慶的大喜日子。那時她人將在美國,無法參加婚禮,隻能向劉艾艾提前道喜。
她倆在首都機場依依難舍,那時還沒有興起西式擁抱,兩人能做的就是互相整理衣袖,一再叮嚀。劉艾艾說,她跟張健也有出國打算,兩人都去考托福,有了好分數,請楊子那邊使點勁,到時還當同學。她一口答應,眼睛注視張健的時候,從他的眼裏看到異樣的內容。說它異樣,因為裏麵含有少許的憂傷。這個神情,讓她在十幾個小時的飛行中反複咀嚼,然後如影隨形,揮之不去,一直與她相伴。
到了美國,勤奮讀書,寒窗五年,博士拿到手,先後曆經兩個博士後,等她找到現在的大學教職,她已三十好幾。中間,還是有數目可觀的男士追求,她交往過幾個,都是無疾而終。具體原因,有性格不合,有工作居所的不穩定,當然,還有揮之難去的張健。
比她晚幾年來美國的妹妹已經結婚,丈夫是新加坡的華人,做牙醫,生意很好。妹妹辭了自己的建築師工作,給牙醫接連生了三個小孩,是個幸福滿足的全職媽媽。妹妹時不時寄小孩照片過來,老大的中文名字還是要求楊子給取的。妹妹自小崇拜天資聰穎的姐姐,了做姐姐獨立的個性,從來不問姐姐怎麽還不嫁人。
一個女兒結婚帶仨孩子,另一個女兒連對象都沒有,別人不急,親媽媽能不急?媽媽的涵養好,她開始不直接催楊子,喜歡旁敲側擊說,人生有些必須要做的事情,早做比晚做好,準備好了,就不要猶豫。等她逼近三十大關,媽媽沉不住氣,打開天窗說,要結婚的話,倒不一定要學你妹妹,生一大堆孩子,但起碼要有一個。我這個人開明,女兒嫁得好,孫子輩跟外國人姓都沒關係。反正,女人不到三十,生孩子不是大問題。等她衝破三十五大限,媽媽再也不催了,催得勤的,反倒是李丹丹。她猜想,媽媽默認了她的生活方式,或者說,媽媽已經繳械投降。
她跟劉艾艾保持聯絡了很長時間。劉艾艾很快跟張健生了個女兒,不久離開北師大,先在中科院做行政,倒是考了幾場托福,分數不夠,張健的還不如她,斷了留美的念頭。她後來改做生意,具體幹什麽買賣,楊子聽不懂,涉及海外,主要是俄國東歐,做得頻頻出彩。先是聽人說,劉艾艾成了百萬富翁,過幾年,變成千萬富翁,前幾年,好像身價又加了一個0。
九十年代中期,從國內往美國打電話要十幾塊錢一分鍾,劉艾艾隔幾天來一次電話,煲個一兩個小時是常有的事,楊子過意不去,勸她話多還不如寫信,信可以保留。劉艾艾不以為然,說,你真是的,皇上不急太監急,你急啥呀?公司的錢花不完,甭客氣。咱們姐妹聊個天,一勁看手表掐時間,那算什麽事兒呀?
地理的遙遠,追求的不同,慢慢稀釋了她們的友情。回國度假,每次取道北京轉火車,她有時候幹脆不打照麵,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她想念劉艾艾,很想見張健一麵,腦海中一閃出他臨別的目光,她隻能放慢腳步,繞道而去。
然後,她們的聯絡漸漸稀少,主要是缺乏共同語言,聊來聊去離不開當年。兩個人卻不願放棄,不想讓她們的深厚情誼變成遙遠的記憶。
在她攻第二個博士後的時候,張健被外派到美國南加州,在一家私營大公司的分公司做事。久未聯絡的劉艾艾找上門,高興地告訴了他的電話,要她有空去看看他。楊子當時人在馬裏蘭州,跟加州隔得很遠,不是說過去就可以過去的。
她決定給張健打個電話。聽得出,張健很激動,不是他鄉遇故知的那種激動,是雙方曾經擁有某種秘密的那種激動。他侃侃而談,講了他自己的計劃,主要的意思,是要幫公司做大做強,產品打入W-Mart, 打入Costco。她對他公司的產品不甚了解,女人的矜持,讓她聽得多,講得少。內心深處,她為張健感到高興。這個男人,不是花拳繡腿,是個很有想法能幹大事的人,說明她年輕時生出的好感並不膚淺。
張健說,他準備專門過來看她。她支支吾吾,等同拒絕。她不放心自己,跟他麵對麵,他們之間萬一鬧出個什麽來,場麵會難以收拾,這樣的話,讓她如何麵對遠在中國的劉艾艾?
張健沒有強求,說,我知道,你還是對我有看法。
楊子不解,問,我對你有什麽看法?
張健說,你受劉艾艾的影響太深,一直瞧不起我唄。
這完全是冤枉之詞。但是,楊子確定不予解釋,覺得沒有必要。就算他對自己有成見,讓他留著好了。這麽些年都過來了,下麵的人生還是要繼續,靠自己。
她感覺得出,劉艾艾跟張健的關係不好。這是重要的事態發展。她慶幸,剛才一口拒絕是正確的,要不然,渾身長滿嘴巴說不清。就算現在跟劉艾艾來往稀少,她們的友誼是無價之寶,因為裏麵織就著一段絢麗的青春。
他明知故問,你的小孩多大了?
她說,我沒有結婚,哪來的小孩?
他說,真可惜。就你的素質,找一個差不離的丈夫,生出來的小孩絕對是優良品種。要搞科學,起碼具備衝擊諾貝爾獎金的天賦,要做生意的話,起碼是富可敵國。你們這樣的女人,生一個不夠,最少生個兩胎三胎,為我們人類作出較大的貢獻。
張健變得如此能說,還帶有一些油滑,跟他在北師大寢室裸著上身,拿著小鍋小鏟忙著做菜的靦腆形象相比,簡直是脫胎換骨式的嬗變。他的變化,應該是在商海裏撲騰 的結果吧。對他的恭維,她不感肉麻,也不感窩心。有一點可以肯定,張健對她很在意。
張健說,唯一的不足,你的小孩都是美國佬,要是中國人就更好了。
打完電話,楊子一直集中不了思想,手頭的工作隻能放下。她逼問自己,是不是還在編織小女孩玫瑰色的夢,還在頑固進行“如果……那麽……” 的推演。她果斷地製止自己。自己是科學家,不是作家,不是藝術家,沒必要讓浪漫細胞擴張瘋長,沒有那麽多時間遐想。沒有張健,她的生活質量不受影響。
當天晚上,她終於答應外係一個博士後的再三邀請,出去吃個晚飯,然後回到他的宿舍,喝過幾口酒,然後縱情做愛。
出門的時候,她的酒意已盡,體下的內褲還殘留著那個人的痕跡。她不想留下來清洗。
她不後悔,不想責問自己的衝動。她想,她是成年人,要麽不做,做了就要擔當。而且,她不能否認,性愛本身是美妙的,為什麽不?
奇怪的是,她對劉艾艾卻存有擺不脫的愧疚,好像她做了冒犯好朋友的醜事。
此後,她又跟另外兩個男性做過愛,說是一夜情恐怕更合適。一個結識於專業會議,另一個結識於一家製藥廠主辦的專家谘詢會。兩個男人都是優秀人才,他們大膽主動,她感覺不錯,身體恰有需要,算是水到渠成。等她回到學校,投入工作之後,發生的一切如過眼雲煙。
她對自己有個新發現:從事科學研究這麽些年,她可以控製手頭的試驗,也可以控製自己的情感,性欲也許能左右眾多男人的大腦,卻無法左右她。
一晃,又是四五年過去,楊子經過數輪篩選,拿到了南部一所大學的教職,前幾個月,被破格評為副教授,步入終身教授的俱樂部。
她很忙,手頭有幾個國家讚助的研究項目,帶了六個博士生,三個博士後,跟幾個不同國家的合作課題順利展開。
她極少想到張健。對她來說,別說張健,就是劉艾艾,已成遙遠的記憶,跟自己目下的生活全無關聯。
她是一個健全的人,隻是選擇不結婚而已。她有時候會關心國內的動向,知道網絡上創造了不少對單身知識女性侮辱性的雷語,在她心目中,不值一聽,不值一駁。她的直覺是,這些詞匯的創造者不是女人,是男人,對女性如此不恭的男人,一定是男人中的失敗者。
3
楊子跟一個研究生討論博士論文的事情,進行得不很順利。
這個學生來自大陸的名牌學校,據說申請了好幾個美國大學,最後隻有楊子提供助教金。來了之後,一直不太安心,滿腹的懷才不遇。
一次實驗室內的師生小聚會,他仗著喝了幾杯,當著她的麵,說,要不是他的GRE成績不夠,怎麽也不會來這個鳥不生蛋的破地方,活人能給尿憋死。
這個活真的很傷人,其他幾個學生緊張地看著她,看她如何處理。她坦然一笑,說,我也是這麽認為。不過,既然來了,就好好過,我不是沒有給尿憋死嗎?
她沒有從此留個心眼,借機會敲打他。他確實聰明,人也長的帥,不讓人討厭。學生嗅出了她的好感,以後對她更加隨便。
現在,對楊子的指導,這個學生擺出一副不怎麽在乎的樣子。楊子說,你已經讀了四年博士,資格考試過了,論文大綱卻出不來,一晃就是第五年,讀博士不能這麽拖。隻要你努力,按要求完成論文,你要轉校做博士後,我可以放你走,可以給你寫強力的推薦信。
學生說,我真的很努力,就是快不起來。我讀個博士都這麽費勁,做博士後夠嗆,八年抗戰下不來。我想,你幹脆放我一馬,大綱要求別那麽嚴格,直接讓我寫論文。拿到學位,我回國去,怎麽也比呆美國好。我的幾個同學留在國內,一畢業就找工作,公司一年一換,工資一年翻一番,日子不錯啊。
楊子不為所動,堅持說,論文大綱得先過,我不容許破規矩。
學生笑起來,露出保養良好的一口白牙,他的目光變得很男人,楊子一抓就著。
她前後帶過不少大陸男生,她發現,這些男生書卷氣越來越淡,江湖氣越來越濃,包括對她這個師長,幾乎不再有謙遜與敬畏,反倒是遊走於挑逗和豔羨之間。被異性關注,總不是壞事。她知道,在本係,甚至本校,她是女教授群中出色的一個,對她在學校的發展不無裨益。但是,她很不喜歡學生們不加掩飾的仰慕。這種不喜歡,她盡量不顯露出來,處處提防。她給自己劃一個底線:他們之間永遠是師生關係,決不逾越半步。再說,這些男生太嫩,無論哪方麵,想打動她,算是白操心。
楊子對學生說,我們就談到這裏,你回去準備。下個星期同一時間,我們再談。不過,我有言在先,如果這個禮拜內你還是原地踏步,你不用來見我。
學生誇張地舉起雙手,說,隻給我一個禮拜?沒有進步就不見我?這個要求太苛刻了。
她沒有接腔,目光透出不容置疑。她下決心,下年度招新助教,她一定少招中國人,不招一個中國男生,擴大俄國東歐學生的比例。
學生走後,她禁不住想起自己來美國留學的歲月。她自己勤奮讀書,對帶過自己的每一個老板尊敬有加,這些關係對自己後來事業的發展帶來豐厚的回報。
她攤開案頭上的一份報告,用一支紅鉛筆細心修改。這是她跟法國巴黎一所大學合作進行的一個項目,經費來自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為期五年。跟教學相比,她更喜愛做課題,喜愛很多。教書帶學生,尤其是帶剛才那種學生,她的興趣每日遞減。
下個月,利用感恩節的一周放假,她要去巴黎,搞兩場報告會,帶一堂研究生示範課,對此,她躍躍欲試。
這時候,電話鈴響,看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她不舍地合上報告,按下免提鍵。是張健。
最後一次交談是幾年前?三年?四年?還是更長?她以為她可以徹底忘掉他,一聽他的聲音,恍惚時光倒流,往事湧上心頭。
張健現在是一家在香港上市民營企業的副總,負責國際開發。他的公司在這個州買下一家製造汽車零部件的廠家,擴大投資,擴大招人。感恩節後,他將跟公司的一個小型代表團來訪,參加新公司開張儀式,屆時州長,州的一個聯邦參議員將出席。這個項目做成功的話,他的公司將是中國排行老大的零部件下遊商。
聽起來,張健的底氣中氣俱足,多了沉穩,少了張揚。楊子曆來對做生意對賺錢興趣不大,所知不多,但她知道,張健的公司能深入美國腹地,形成規模,肯定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這個州的白人占絕對優勢,對自身的種族很有優越感,將來能不能甘心為黃種人打工很難預料。
她還是說,恭喜恭喜。我正好從歐洲回來,可以陪你們。你來的話,我請你們公司的人一起吃個飯。
張健說,請一頓不夠,還要單獨請我一頓。
楊子沉默不語。
張健說,我知道你們在國外的教授,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做學問。我看過你的網頁,現在還是副教授吧?發表那麽多論文,在《自然》跟 《科學》 上都發過幾篇,在中國,一樣的成果,早評正教授了,如果是海歸,還能有幾頂帽子送給你。跟你說辦廠賺錢的事,你聽起來會打哈欠。跟你說個事,真正讓你高興的事,要不要聽聽?
他對她的事業這麽關心,還有額外的喜事相告,楊子能不心喜嗎?她說,好哇,有什麽好事盡管說吧。
張健說,是這樣。我們在你們州設廠,需要請一批專業人才,有必要跟你這個州立大學建立良好關係,畢業的優秀人材可以考慮我們公司。我向公司董事會提了一個方案,董事會一致通過。方案是:給你們學校捐兩百萬美金,設立幾個講座教授,每個學院至少分一個。我們公司的條件是,你們醫學院的講座教授給你。你看,這個頭銜對你的事業有幫助吧?
講座教授是很高的榮譽,而且有實際的含金量,是教授們成天巴望的一個金缽缽。以她出道的年頭,學術成果算是優秀的,假以時日,成為正教授問題不大。她所在的州大得過數項捐贈,數額都不算大,得以設立的幾個講座教授,給的可是本校明星級的人物,楊子連想都沒敢多想。現在,張健的公司一下把這麽個好東西送到嘴邊,不動心才怪呢。
楊子說,當然有幫助。能不能最後成,是不是不搞遴選,直接把錢撥給我,還得由學校定。
張健說,我研究過了,我們根據你的成果提符合條件,讓你們學校選來選去避不開你,要不,我們不給。
楊子說,可以這麽做嗎?不過,謝謝在先。
張健說,光說謝謝就夠了?
楊子聽出其中的挑逗。她想,大不了,我就獻身一次?她的臉變得通紅,幸虧張健看不著。
此時此刻,叫她獻身,她真能答應,不僅僅是為這個位置,還有為她爭取到這個位置的人。他可以說是她的初戀,是唯一稱得上戀人的人,隻不過這個戀人是暗戀之人。歲月可以吸走她的青春,可以抹平種種記憶,唯獨這份記憶要隨她終老。
上次電話聯絡,她可以找借口躲開。這次,張健真的就在家門口,手裏還帶有一份厚禮,她往哪裏躲呢?再說,見個麵,就算是私底下,一定會發生意外嗎?國內的風氣她多少了解一些,以張健的相貌和地位,想犯個作風錯誤易如反掌,年輕得多,美貌得多的女人有的是,沒準兒,他早已對自己失去身體上的興趣。她還提防什麽呢?
楊子說,光說當然不行。好,這樣吧,我再單獨請你吃一頓飯。我們這裏窮鄉僻壤,人實誠,沒什麽好招待的,保證吃飽。
張健嗬嗬笑,說,本來就不是衝著吃,人最重要。能親眼見到你,能為你做一點小事,比什麽都給力。
4
楊子幾星期後到了法國,住在城中心“意大利人街”的一間公寓式酒店,離盧浮宮隻有兩站地鐵的車程。
住到這裏,是一個家在巴黎的表姨強力推薦的。
這個表姨,說是親戚,到底怎麽個親戚,媽媽也說不清楚。對這個遠房親戚,媽媽有一種說不明白的情感。媽媽說,表姨行為超前,勇氣可嘉,你不知道當年你這個表姨多厲害,多敢幹。可惜晚景不好,人最怕的是少年出彩,晚景淒涼。聽媽媽多次講起,楊子對這個表姨就記得特別清。
表姨於八十年代中期去法國,不久嫁給做擔保人的畫廊老板,硬是逼得老板的原配卷鋪蓋走人。她跟老板生了一個兒子,那時候,她是見人就送他們全家的合影,楊子就是那時候見到表姨的。印象中,表姨不算漂亮,但很會打扮,氣質特好。表姨回過幾趟國,帶著丈夫,帶著兒子,帶著大包小包,風光得很。後來,表姨離婚了,是一個台灣來的女孩搶走了老板,逼得她出走。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回國。
楊子臨行前,媽媽給表姨打電話。表姨開始推脫,說自己忙,沒時間陪。然後,她說,家裏小,離城裏遠,住她家真不方便。媽媽說,我家楊子是出公差,當然住酒店。表姨這才熱情起來,說,那歡迎歡迎。我在巴黎住了快三十年,熟悉得一塌糊塗,你讓楊子來,我給她安排。當夜,表姨將“意大利人街”的這家酒店介紹過來,說楊子住下一定不會後悔。
從戴高樂國際機場出來,搭上出租,一路向南。進入市區,連綿不斷的商家店鋪,整齊雅致,深深地吸引著她。等她抵達酒店,穿過縱貫噴水池的廊道,用生疏的法語給前台報到時,她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巴黎,愛上了這家酒店。不知為什麽,她發現,空氣中洋溢著自由兩個字,一個深呼吸,通體舒坦,對即將開始的工作,對即將與表姨見麵,對即將暢遊巴黎,她充滿了期待。
她的房間在二樓,藏在最裏頭,兩麵有窗。她擺妥行李,簡單梳洗,拿起酒店提供的旅遊資料,還沒開始認真讀,跟她合作的法國同事已等在大堂。她想,以後有機會,幹脆搬到巴黎來,找一份工作,了此殘生。自己居然用殘生,有些悲涼,不合現時的心境。她咧嘴一笑。
下麵三天,她像高速行駛的火車,轟隆隆,把手頭的事處理得幹淨利索。她的課題共同主持人英娜是個來自摩洛哥的移民,高高瘦瘦的,一臉嚴肅。她對楊子的高效率佩服不已,說,難怪全世界的人都想往美國跑,你們工作起來真拚命。楊子想謙虛一下,想想沒有必要,說,大家都是這樣,習慣了。
英娜接著抱怨說,我們這裏留不住人才,年輕一些的,出了成就就往外跑,主要是跑美國。楊子很想說,我好喜歡巴黎,讓他們跟我交換吧。她咽下這句話,她怕聽者聽岔了意思,反倒傷和氣。
有個下午,他們工作告一段落,英娜提議到外麵吃一頓飯。為了照顧楊子,她說附近就有中餐館,味道還不錯。楊子說,還是吃法式的吧。他們略作商議,一行五個人步行到了一家餐館。
餐館裏麵的空間有限,一大半的桌椅擺在門前的人行道邊。楊子喜歡這種情調,隻是覺得桌椅太小,顧客得人擠人地坐著,親熱但不方便,一揚手沒準會打到鄰座。招待能幹,指手畫腳之後,真給騰出一張桌子,楊子跟著擠了進去。
她們周圍,已經坐滿了人,歡聚一堂,興致衝衝地麵對馬路。幾個顧客隻點飲料,幾乎是嘴對嘴,聊得熱火朝天。楊子開心地說,真好,一杯飲料,可以坐半天。
一個年輕一點的法國同行說,我們法國人喜歡聊天,有講不完的話題,法國電影拍來拍去,實際上是現場錄製對話,要是美國電影,同樣的時間,人都打死好幾撥了。
楊子覺得此話精彩,笑著點頭,說,打死人不好,還是聊天好。
同行摸摸自己稀疏的胡須,說,可是,我們忙著聊天的時候,美國人、亞洲人卻在努力工作,你說,我們國家還有競爭力嗎?
這個,楊子沒有答案。
大學的正事忙完,英娜主動表示,她可以帶楊子逛逛巴黎。楊子婉拒。她跟表姨有約,不必麻煩同事。就是沒有表姨,她寧願一個人背著背包,重新當一回大學生,自由自在地細品巴黎。
表姨來了,一身穿得臃腫,裏三層外三層。楊子仔細看窗外,沒有刮風,沒有飄雪,穿這麽多幹什麽?
表姨年過六十,兩鬢微染霜雪,花了淡妝,眉宇間透出當年的秀麗。她將楊子的房間視察了一遍,嘖嘖稱讚,說我介紹的酒店不錯吧,你好好住,住得舒坦,巴黎就可以好好玩一玩。
她背了一個碩大的背包,她從背包裏取出幾方絲巾,攤在沙發上,說,都是送給你的,先挑一條,出門就披上。
表姨眼力不錯,條條絲巾各具特色,楊子喜歡得不行。表姨說,絲巾是法國女人的第二件衣服,用得好,增色不少呢。
楊子選好一條,給表姨的禮物送妥,說,我們走吧?
表姨說,急什麽?我得跟你先交待清楚。
她說,巴黎的小偷強盜很多,專打你們這些外來客的主意,你要特別小心。
接著,她給楊子示範,包要怎麽背,錢要怎麽擺。這時候,楊子才意識到,為什麽表姨穿得這麽臃腫,原來她把自己一半的家當都帶在身上。
楊子想,跟你這麽穿,我不成老大婆了?再好看的絲巾披身上還是增色不到哪裏去呀。
她說,不用搞那麽複雜,我會小心的。
表姨無奈,隻好說,我可是跟你交代過的喲。不過,跟著我走的話,問題不大,我老遠就看得出誰是賊。
出了酒店門,拐上主街,交叉處有一爿小點心鋪,年長的女主人正帶著一個員工忙碌著。表姨說,這家店好,我鼻子一聞就聞得出。你早飯就在這裏吃,不要帶回房間,就坐外頭,一邊吃,一邊看巴黎女人。這裏的遊客不多,看得到真正的巴黎女人。
楊子記在心裏,鼻翼正好接著了鋪子飄出的芳香。
表姨一身負重,走路還是風快,楊子緊緊跟著,喘氣都困難。表姨看出她的吃力,放慢腳步,說,你比我年輕二十多歲,走路倒像比我好老。你們美國到處開車,方便是方便,腳會老得快。
走到巴黎歌劇院,門前人潮如海,正前方地鐵出口處,一個鋼琴家正在獻藝。仔細聽,他彈的是肖邦的“波羅乃茲”,雄渾莊重,跟眼前的都市喧囂倒很合拍。楊子學過音樂,身處人多車多,噪音夠大的熱鬧地,鋼琴家的演奏還能脫穎而出,功夫的確不淺。
楊子摸出二十塊歐元,默默地放入他擺在腳旁的小盤子裏。表姨看到麵額,瞪大眼睛說,你這麽大方?一下給二十歐元?一塊兩塊足夠了,還有那麽多人不給呢。都要像你,全巴黎的音樂家要湧到這裏討生活。
楊子笑笑,說,好不容易來一趟巴黎,他彈的的確不錯,要給就多給點吧。
表姨還要說什麽,楊子說,我們快點走,不是還要吃中飯嗎?
她們約定的主題,是表姨帶她去一家正宗的法國餐館,吃完後有時間的話,再看看巴黎的其他地方。楊子過慣了有規律的起居生活,一天三餐,到點就餓。這會兒,她肚子真有些餓。
表姨說,快到了,不用急。
她想了一下,問,巴黎歌劇院可是很有名的,你不想進去看看?
楊子說,這次算了,等有機會吧。巴黎這麽大,我可是連最熱門的景點都沒去呢。
表姨移動腳步,嘟噥道,這兒,我可是好久沒來了,聽說最近整修過。
楊子聽出了表姨的意思,說,既然來了,我們就進去看看吧?
楊子排隊買門票的時候,表姨一下不見了人影。再現身的時候,她手裏拿一大把免費的宣傳資料,給楊子塞了幾份,說,拿著拿著,留著慢慢看。
不虧是世界聞名的藝術殿堂,歌劇院處處美輪美奐,令人歎為觀止。表姨忙個不停,打開手機,給楊子拍照片,給自己拍照片。回到樓下,在樓梯扶手處,一具銅雕的女性裸體格外引人注目。雕像往後傾,一支腳翹起。表姨上上下下摸雕像,說,你看她的奶奶,她的腳腳,摸的人特別多,光滑得很。楊子,你要不要摸摸?
幾個訪客停住腳步,看著表姨,表情怪異。楊子連忙揮手,說,不了,不了。
她在心中默念,奶奶,腳腳。這幾個字從表姨口中出來,好像挺自然的,自己隻是默念,麵頰卻止不住地發紅,真膩人。
終於到了餐館,老板認識表姨,專門出來,跟她又摟又親。老板將楊子攬入懷中,貼了貼麵,好像很不舍得一般放開。
餐館的規模屬中型,已是下午一點半,整個餐廳坐得滿滿堂堂的,跟同類美國餐館的區別是,顧客說話的聲音小很多。楊子環顧四座,發現像她一樣東方麵孔的很少。表姨說的不錯,這裏果然是正宗的法國餐館,主顧為當地人。
前菜上桌,楊子慌不迭地嚐嚐。啊,真好吃。
表姨問,好吃嗎?
楊子連連點頭,說,太好吃了。謝謝你喲,表姨。
表姨優雅地使著刀叉,說,其實,要是再配葡萄酒的話,味道會更好。
有了剛才歌劇院的前車之鑒,楊子讀懂了表姨的心思。她說,你來點,我跟著嚐嚐。
酒菜上桌,享受進入另一個高度。老板過來關照了一下,捏著表姨的手,問長問短。楊子看著表姨紅撲撲的臉,心想,除非他們關係曖昧,要是在美國,哪個老板敢這麽捏著顧客的手不放鬆?
小憩一下的時候,表姨探過身,小聲地說,有些事,我覺得要講清楚。
楊子喝了一口葡萄酒,等著表姨說。
她說,我到法國來,的確是靠我的前夫,在北京找他,是想了一些歪點子。那時候,大家都窮,不想辦法,誰出得來?
表姨出來,走的路的確不同尋常。
那時候,她在北京念書,在沙灘的中國美術館遇上了畫廊老板,打聽到他住香山飯店。香山飯店是貝婁銘設計的,當時算北京最高檔的涉外飯店。第二天,她一個人打出租,從北京的大東麵直奔香山。出租到了飯店門口,司機問她要車費,她不言語,岔開大腿,撩起裙子,裏麵什麽也沒穿,說,忘記帶錢了,這個頂一下行嗎?司機看了半天,罵罵咧咧開了,今天算我倒楣,你走吧。表姨守在酒店大堂,等到了老板,跟著他上樓。那時候,她的這個作派就算女流氓,碰上嚴打要坐牢的。
她說,老板正好看到香山飯店掛出的趙無極的畫,腳跟生了根一樣,怎麽也拔不動,說趙無極的畫出自天籟之手。可惜,趙無極的畫沒掛幾天就被取下,飯店的一個領導說,這種畫,我也畫得出。
楊子不知道表姨為什麽要說這些。表姨心頭堵得慌,實在需要找人傾吐,還是想通過楊子,給她的家族傳個話,以示正聽?
表姨說,我初到巴黎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搶人老公的意思。我後來發現,他的老婆跟人已經扯不清楚。那個壞男人,好開放,不要臉,三天兩頭跑過來混飯吃,還要玩人家的老婆。我看不過,提醒前夫,前夫不信,說給他老婆聽。他老婆恨死我,到處對人講,罵我在勾引她老公。不說還好,話講到這個份上,我就跟她杠上了,偏要勾引他。他老婆走的時候,哭哭啼啼的,怪可憐的樣子。我心軟,讓她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拿走,覺得犯不上跟她計較,我們有自己的將來嘛。沒想到……
表姨為了掩飾自己,低頭喝湯。楊子得以仔細看表姨。
表姨卸掉外套,放下大挎包,一身衣裝一覽無遺。楊子對衣著不太講究,對時髦的服裝與潮流無暇追趕,但是,看得出來,表姨的一套衣服是廉價品,跟時髦的巴黎女人的形象落差太大。表姨花過妝,頭發梳理精細,就是說,出門之前,她挺在意自己的形象,絕不是一個邋遢不修邊幅的女人。如果這樣的衣裝屬於她的出門正裝,表姨目前的境地就不是一般的落泊。
想到這裏,她的胃口大打折扣,為表姨難過。她們,畢竟是親戚。
表姨喝了一口酒,說,沒想到,她拿走的那些畫,是我前夫最值錢的畫,有幾幅被市政廳收藏。自那以後,我前夫的生意一直往下掉,一年賣不出幾幅,加起來的錢不夠他一個人填肚子。他不發愁,整天精神好得很,說,藝術家是最難判定的行業,今天餓死,明天撐死的例子多得很。他勸我,要有耐心,等著輝煌的那一天。我想,認了吧,信了吧,餓不死,等著撐死的那一天吧。可是……
她又說不下去。楊子避開她的眼睛,給她滿上酒杯。
表姨拿起餐巾,像做遊戲一樣,折來折去,疊出不同的花樣。楊子注意到她的手,左手指的紅色蔻丹還齊整,右手指卻斑駁別離。
表姨再折了一個花樣,問,好看嗎?
楊子用力點點頭。
表姨推開餐巾,說,前夫一直潦倒,什麽都缺,就是不缺女人。有一個台灣來的女孩子,通過別人介紹,跟我前夫學畫品鑒賞。一看到這個女孩子,我就知道這是當年的自己。她心裏想什麽,我一清二楚。我緊張壞了。我不願意被逼走。我們不算富,跟藝術圈子的人過日子,不擔心錢的時候,其實是滿有情趣的。加上我還有個兒子,我習慣了跟前夫在一起生活,習慣了那個家,對他哪一天東山再起還抱有希望。我慘就慘在,這個女孩子居心不良,我擋不住,我拿前夫沒辦法,他要是認真起來,好多女孩子都願意跟他。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楊子的心跟著下沉,聽著難過。她想讓談話終止,反正,她們這頓飯已經吃了兩個半小時,換在美國,她聽了不會相信,一頓飯要吃這麽長時間。她對表姨說,不要再說了,我們收了,出去走走吧。
付帳單的時候,招待告訴她,這家餐館不收信用卡,隻收現金。楊子掏出錢包,左算右算,隻有一百多塊現鈔,離兩百多元的消費差一截。她望著表姨,表姨搖頭說,你知道,我現在是吃政府救濟的女人,別指望我幫你。
楊子大窘,借表姨的手機,給英娜打電話。好在大學不遠,同在拉丁區,英娜不久就趕到,帶了五百塊歐元。
如果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媽媽也許會責怪表姨,再窮,身上不至於一分錢都不帶吧。楊子對表姨滿懷同情,相信她是不得已。理智上這麽想,心理還是不痛快。出了餐館,她想讓表姨帶自己到一個地鐵站,在那裏跟她告別。
她們走了一陣子,表姨講述她在法國駐北京領館辦簽證的事情,牽涉的人之多,手續之繁瑣,聽了讓人感慨不已。經過一家點心店,表姨介紹說,這是巴黎最有名的一家店,你買一些,帶給你媽媽,給自己也行。
進了商店,仿佛進了童話世界,楊子的心情好轉,一連買了好幾種,準備送給大學的同事和即將來美的張健。順便讓表姨也挑了一袋。
走到地鐵站,楊子一再感謝表姨。表姨直誇她懂事,有出息。楊子想了一下,從錢包裏迅速掏出剩下的幾百歐元,迅速塞到表姨的口袋裏。
表姨問,你這是幹什麽?
楊子編著話說,我在美國就換了不少歐元,鎖在酒店的包裏麵,忘記帶出來。我花不了什麽錢,這些你拿著。
表姨的眼眶馬上紅了,楊子趕忙牽著她,閃到一邊,給川流不息的行人讓路。
表姨搭著她的手臂,安靜下來,無力地問,我像不像一個要飯的?沒有能力請你吃一頓飯,還要拿你錢,拿你的東西。
楊子解釋道,我是教書的,沒有多少錢,給你留一點,我真的不需要,帶回去也是浪費。
表姨說,我的一生給男人毀了。你表姨年輕的時候,多少男孩追我呀!我隨便挑一個,也比這個畫廊老板強,不至於當著客人的麵出醜,讓家裏的親戚,讓你媽媽聽了笑話。
楊子搖頭說,我不會說什麽。你沒有做錯什麽呀。
表姨決意要說下去。她整整楊子脖子上的絲巾,整整自己肩扛的大挎包,用指梢擦擦自己的眼角,說,你聽聽看,覺得我賤不賤。
楊子不想再聽女人悲慘的故事,悲慘而且跟男人有關,聽多了,隻能害怕男人。她不想走到這一步,於事無補,可是,她不忍心打斷表姨。
表姨說,我兒子是個畫家,在塞納河邊擺了一個賣畫的小攤子,已經給政府交過管理費,一群欺行霸市的南斯拉夫人問他要保護費,不給的話,要他收攤走人。兒子找到我要錢。楊子,你親眼看到了,我手裏就是沒錢才這麽窩囊。我拒絕了兒子,老著臉皮去找那個男人。那個台灣女生當著很多人麵訓我,我那不爭氣的前夫當場拒絕,還說風涼話,說我知道你是好人,知道你會想辦法救兒子。他現在是老頭子了,那對眼睛還是那麽藍,像演電影《佐羅》的阿蘭·得隆,當年,就是衝著這對眼睛,我失去判斷力,一個人拋棄一起,背井離鄉,受夠了人間的苦。這雙眼睛吃定了我。楊子,你是好姑娘,你這麽聰明,又懂事。你媽媽跟我講過,你還是單身。聽你阿姨一句話,女怕嫁錯郎,錯了,很慘。受不了這些麻煩,不嫁也好。
最近這段時間,從李丹丹,到表姨,楊子聽到的都是壞消息,不是瀕臨離婚,就是已經離婚,其中的男人似乎都不適合結婚,不堪承載女人的寄托。馬上就要見到張健,她斷不敢想他們之間要發生什麽,但是,內心深處,她不希望又見證一個失望。
5
張健很守約,人來了,錢到位,跟大學協商講座教授的事宜進展順利,楊子將榜上有名。
楊子有空就陪著大陸的代表團,得以多角度觀察張健。他無論是上台發言,還是在酒會上周旋,處處表現得體到位,套用李丹丹說過的話,大陸全麵崛起,土豪們紛紛謝幕,能開洋文的儒商粉墨登場。
楊子請他公司一票人吃飯,地點在一個柬埔寨華僑開的中型餐館。公司帶來的小翻譯恭維她,說她這麽好的學術條件,為什麽不到公司幹,最少自己辦個公司,把手頭的新技術想辦法變出鈔票來。她應付地笑笑。
張健訓他,你懂啥,人各有誌,不能說聰明人都做生意。像楊教授這樣的人做生意,你我還有飯吃?
然後,他說出楊子的種種學術成就,小翻譯聽得一楞一楞的,說,你要是回國做海歸,單位可以隨便挑吧?
下午,張健隨便編一個理由脫隊,跟楊子進了她的辦公室。他走過去,將辦公室的門哢嗒關上,一轉身,眼睛射出異樣的光,步履顯得不穩。
辦公室的窗緊閉著,靠窗處,掛了一幅大的彩色照片,滿目的楓葉,開得正盛,一簇簇大紅,一簇簇深黃,交相輝映,奉獻出醉人的秋景。
張健仔細端詳照片。楊子解釋說,我自己拍的。就是我這辦公室窗外的秋景。秋深時,楓葉開得可好了。開過了,我就把照片掛出來。秋去冬來,同樣的風景年年重複,我卻是怎麽看也不厭倦。
張健再趨前幾步,雙臂交叉抱於胸前,貪婪地盯著楓葉,低聲說,這麽好的景色,就在眼前,天天免費,你過的真不錯。在國內,花多少錢也買不到這樣的場麵。美國,還是不錯的。
楊子說,再好,也是秋色,葉子掉光,轉眼就是冬天。你看看,窗外現在隻有老藤枯枝,對照一下,你會失望的。
張健說,我們隻談秋天。美極了是不是?
楊子說,你一個生意人,還有這樣的情趣?
他側過臉,說,楊子,我好不容易來一趟,說完全為你有點虛偽,沒有你在這兒,我是不會來的。我們都到了這個年齡,廢話少說,隻講心裏話吧。
楊子的心髒砰砰直跳,她的臉可能也已泛紅,因為,她覺得麵頰下端在散發熱氣。這是她的辦公室,她的領地,她不怕他說什麽,擔心的是他究竟會做什麽。
他站在她跟前,雙手緊握,墊在下頷。他看著楊子,楊子不想躲閃,直楞楞回視。
那是多少年前?張健還是一個壯小夥,好像有使不盡的活力。當時的她,怎麽能夠想像,現在的他,雙鬢已染灰,眼角已帶紋,嘴唇顯得幹燥。從他的變化,想到今天早晨梳洗時鏡中的自己:頭發淩亂,衣衫零落,麵帶憔悴,目失神采。她想到,她算是心甘情願追隨居裏夫人,為科學獻出一切。可是,居裏夫人有先生,有過外遇,有兩個極為出色的女兒。自己呢?韶華年已逝,青春不再,隻有科學相伴?
張健說,我知道,我犯了一個不可彌補的錯誤。我是通過劉艾艾才認識你。要是我直接認識你,她沒有機會。
楊子吃了一驚。此話從天而降,而且內容這麽重大。可是,她沒有被打動。他太直接,太冒犯,太自以為是。劉艾艾沒有機會,他怎麽可以肯定楊子就一定屬於他的呢?
他說,我很晚才知道,她是搶在你出國前跟我結婚,意思是讓你死心。
楊子啞然。
憑良心講,當年對張健抱有好感,她對劉艾艾沒有透出一絲一毫的意思。如果劉艾艾可以看穿她的內心,隻能說,她的心智當時已經非常成熟,被她那北京姑娘大咧咧的外表所掩藏,透過楊子的眼神和身體語言準確地捕捉到楊子的心思。
劉艾艾搶著結婚,原來是要斷了楊子的非分之想。這個,楊子不能說完全想不到,親耳聽到,仍然受到震撼。跟劉艾艾相比,她太缺心眼,倒過來,劉艾艾何必弄得那麽複雜,對付她楊子何必弄成宮廷戲碼一般?跟她出身高官有沒有關係呢?
劉艾艾呀,你放心。當年,楊子做不出奪人所愛,現在,還是不會。
張健說,劉艾艾說,把你帶入我們的兩人世界是一個方向性錯誤。
楊子壓抑住逐漸升高的氣惱,略帶生硬地說,我礙著你們什麽啦?
張健說,劉艾艾的意思,她不應該讓一個更出色的單身女性陪伴左右,那會讓自己顯得失色,拿到手的東西也守不住。
楊子歎一口氣,說,明白了。隻是,我覺得可笑。我倒是覺得,她事事比我出色,你看,直到今天,她的丈夫,就是你,不是在我麵前,把我的辦公室的門緊閉,沒有征得我的同意,不負責任地談什麽陳年往事,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想法隻是憑空想像,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張健說,劉艾艾說……
楊子不客氣地打斷他,說,據我了解,國內的規矩,要麽叫老婆,要麽叫愛人,再不成叫太太,你怎麽一口一個劉艾艾?這麽相敬如賓?你們到底是不是夫妻?
張健說,是。要分早分了。
楊子的眼睛透出疑問。
張健說,跟劉艾艾交往不久,我發現,我更喜歡的是你。我那時太年輕,沒有那個勇氣。而且,我是一個外地小地方來的人,北京的一切把我鎮趴了,尤其是高幹如雲。我跟家裏講到劉艾艾的家庭,我家裏又驚有喜,別說像她爸這種部級幹部,一個司局長,在我們那兒就是跟市委書記市長平級的大官。
楊子第一次覺得,她的人生當真有另一種可能。她的心被深深紮痛。事到如今,何必談起?!
張健說,劉艾艾發現我對你流露出的好感,她罵過我好幾次,她爸爸拉我到她家,像訓孫子一樣訓我,連帶威脅的話都有。可是,還是那句話,我當時太年輕,擺脫不了虛榮,覺得她的家庭背景太有價值,不可能跟她分手。
楊子的眼睛又透出疑問。
他說,劉艾艾罵我太多次了,有一次,我拉她去頤和園,在眾香界佛塔邊,對她破口大罵, 說我受夠了,不談拉倒。你家有本事,有種拉我去槍斃。她知道我的忍耐到了極限,沒有跟我對罵,脾氣倍兒好,足足聽我罵了她兩個小時。完了,她說,罵夠了?跟你說一口事兒,你看著辦吧。
楊子預感到是什麽事兒,是一件隻有女人可以完全掌控的事兒。
張健說,劉艾艾說,我懷孕了,你說怎麽辦?打胎不考慮,我死都不會答應的。你說怎麽辦吧?
後麵的發展流於過場。他們結婚了,搶在楊子出國留學前,搶在他們的女兒出生前。
足以震撼楊子的,是往後好多年,劉艾艾一直給她打電話,對張健沒有透出絲毫的不滿,一口一個我家張健在哪裏,我家張健在幹什麽,充滿關愛,充滿自豪。換做自己,一定做不到。這麽強的自製力,難怪劉艾艾一路混得要風風來,要雨雨下,財富積累到可以開一家銀行。這種境界,楊子無論如何達不到,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中國。
她的腿有些虛軟。她掃視一番自己的辦公室,不大,夠用,費過一些心思布置,簡單雅致。這是屬於自己的地盤,這是自己一半醒著的時間度過的地盤,看在眼裏,顯得格外親切,隻有在這裏,她才感到自在,對自己感到有把握。
她小聲地說,我們坐下吧。我給你衝一杯茶。
她拉開辦公室的門,走出去。不一會兒,她手捧一隻咖啡杯,裏麵冒出騰騰的熱氣。她拉開自己的辦公桌,從抽屜裏麵拿出好幾種茶葉,對張健說,我這兒有好多茶葉,都是國內來的人送的,我不懂茶,你自己挑。
張健挑了一種,自己衝。
兩人都有些尷尬,心理上都在往後退步。剛在的話題太私密,將兩人推到臉貼臉一樣接近。
張健很響地喝一口茶,立刻吐出,顯然是茶水太燙。茶水濺濕了他的西裝襯衫。楊子抽出幾張擦手紙巾,遞給他。他低頭擦襯衣,中央開始謝頂的腦袋衝著她。她很想出手幫他,她忍住。這個不行,會顯得太親昵,他們之間的界限斷不可逾越。不可否認的是,一股暖流蕩滌於胸。
她想,這個男人本來可以屬於自己。若是自己的男人,襯衣打濕了,當然是自己幫忙擦幹,而且,一邊擦,一邊親昵地埋怨,怎麽這麽不小心,燙傷了舌頭怎麽辦?
張健抬起頭,觸碰到她那迷離的目光。他咳嗽一身,楊子回轉神,莫名其妙地問,還要喝嗎?
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掩飾地看看手表,說,好,我們出去吃飯。我說到做到,這次隻請你,專門請你。
她很肯定地站起身,往門前走。張健趕忙補喝了一口茶,還沒有完全吞下去,咕噥地問,好,吃飯,吃什麽?
楊子收住腳步。是呀,吃什麽呀?在哪裏吃呢?
她的手搭在門把,說,我的一個學生抱怨過,我們這兒是鳥不生蛋的地方,沒有幾家像樣的中餐館,都做得不好吃,你要是不嫌棄的話……
張健走過來,身子巧好檔住西墜的殘陽,像是一塊巨大的陰影,讓她有躲閃的意念。
張健問,我對吃一直不講究,去哪兒,你拍板就是。
楊子說,這樣的話……
張健說,我說,幹脆,去你家,你給我露一手,怎麽樣?
楊子自己的生活很簡單,吃飯就做幾樣,講營養,不追求口味。媽媽來探親的時候,一天就忙著給她做這做那。她喜歡捏女兒的麵頰,捏女兒的胳膊,不停地抱怨說,看看你,看看你,你是我生的女兒嗎?出生的時候,你是我們附屬醫院當年體重最重的嬰兒。你這個教授當的,這麽瘦,尼姑都比你壯。你信不信,哪天你要在講台上昏倒,不是操勞,是餓的。
媽媽臨走,留下大盤的鹵雞肉鹵牛肉,讓楊子美美地過一陣,吃完了,一切照舊,比不上尼姑的苦行生活重新開始。她是從事生化研究的,心裏亮堂得很,她吃得簡單,但吃得很營養,斷不至於昏倒在講台。
讓張健隨自己回家,烹不出好肉好菜,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問題是,兩個人關在家裏,剛剛經過那麽私密的交流,下麵會怎麽發展呢?
早上起床後,她稍微想過這個問題,就是如果張健提議要看看她的家,她決定不讓他進門。這是她自己的家,她有權決定誰能進入。張健跟她是什麽關係?舊友的丈夫,自己的暗戀,獨自一人前來,獨自一人相陪,不,不合適。
張健暴露了劉艾艾的心機,讓她震撼,使她怨氣上升。劉艾艾,你可以總是贏,什麽都比我好,但是,你不能事事贏,永遠贏。
想到這裏,她擰開門把,說,跟我走,做得不好吃的話,可不要在劉艾艾麵前說我的壞話。
6
帶張健回家,做飯比想像的順利多了。
楊子的房子是一層建築,三房兩浴室,前後院種滿了鮮花,草坪修建得幹淨有致。
張健裏裏外外看了個遍,嘖嘖稱讚。
楊子說,別客氣了,我這兒一切從簡,跟國內的裝修根本沒法兒比。
張健說,我不是誇你的裝修,是誇你布置。看看,跟你辦公室一樣,簡樸典雅,
精英品味。
她將他在客廳安頓好,打開電視,泡好茶,自己進廚房。廚房與客廳之間隔一座吧台,坐在客廳,廚房的動靜一覽無遺。
雖然是一頓簡單的飯,楊子想全力以赴,無暇回答張健的問話。他看出她的不熟練,問,要不要我幫忙?
她一邊炒菜,一邊說,不用,快好了。
張健走過來,看了一會兒,轉身打開她的冰箱,說,這樣吧,你炒你的,我也給你露幾手。
楊子說,你現在這麽忙,還在家裏做飯?
張健從冰箱取出幾樣東西,脫下西裝,解開襯衣最上麵的扣子,自己搭台,開始忙活。他說,早不做了,家裏一直請保姆。不過,我是苦出身,幹粗活的底子在。
楊子忙完,給他讓路。他問楊子有沒有某些佐料,楊子搖頭。他說,簡單一點也好。他動作熟練,沉穩如大廚,幾下功夫,弄出三盤熱騰騰的菜,贏得楊子由衷的讚歎。
他盛菜擺盤子的動作看起來非常熟悉。她回憶起,二十多年前,在北師大的研究生宿舍,張健就是這樣做飯的。那時候,他光著膀子,肌肉挺括,汗水直流。現在,他身穿西服襯衣,看不到他的膀子。到這個年齡,他的膀子還會那麽茁壯嗎?
有張健出力,楊子四人坐的餐桌擺的滿滿的,挺有中國人請客的陣勢。楊子拿出一大瓶啤酒,看著瓶子,想著怎麽打開。張健一把拎過去,往嘴裏一頂,噗地一下咬開瓶蓋。
楊子舉杯說,歡迎光臨寒舍,湊合著吃吧。
張健說,很高興來到你溫馨的家。今天,中美兩國人民精誠合作,成功地做出滿漢全席,大家盡興,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醉了怎麽辦?不回去了?留在我這兒?
掛在楊子嘴角的笑意消退。她有些擔心,嘴裏的菜變得寡淡無味。她審視著張健,張健一臉真誠,一邊夾菜,一邊說,你太謙虛了,做的菜很好吃啊。
楊子的神色鬆弛下來,由衷地說,你才是大廚水平,要是在我們這兒開中餐館,別家的客人全得跑你這兒來。
她說的實話。她不講究吃,好吃的飯菜,尤其是中式的,一吃還是能掂得出水準。記得當年,她給張健的廚藝打的可是不及格分。她想起一句誇女人的話,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這句誇讚用在張健身上,堪稱名副其實。唉,劉艾艾到底有眼力。
他們邊吃邊喝邊聊,張健的臉開始泛紅。楊子調侃說,你做生意的,沒有經過酒精考驗?怎麽喝幾口臉就紅成這個樣子?
他說,我能喝,不能喝的話,根本爬不到今天的位置。我是假紅,不想喝的時候,當擋箭牌。
楊子問,你的廚藝這麽好,經常在家做飯嗎?
張健說,沒有,好多年沒下過廚房。我跟劉艾艾戀愛的時候,她不住地誇,誇我的菜做得好吃,瞎扯蛋,哪有的事兒。周末去她家,我一頭埋在廚房,寒暑無阻,硬給逼出來。結婚以後,她嘴巴緊了,我就是使出渾身解數,再也聽不到一聲叫好。有一年,她幹脆對我說,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成天在廚房裏瞎忙什麽呀?讓保姆做呀。你得閑的功夫,琢磨琢磨大事。
楊子的筷子停下來。怎麽又說到她了?看來,劉艾艾真有魔力,無論張健走到哪裏,她等於陪侍在側。
張健喝了一大口酒,說,你不要笑話我。笑話我這個男人,怎麽跟一個怨婦似的,當人麵攻擊自己的老婆,我能得到什麽?
楊子說,我們說點別的,不說劉艾艾了。
張健一揮手,說,你以為我願意?你以為我跟誰都這麽說?沒有。我在別人麵前,任何別人麵前,從來不抱怨她,至少保持沉默。今天,我喝了幾杯,給自己壯膽,想說幾句心裏話,因為,如果不是跟她,我肯定追你,我們肯定會成夫妻。我們合得來,我們一定過得不錯。
楊子說,別說了,現在說這些合適嗎?說這些有用嗎?
他咣的放下杯子,大聲說,就是因為沒用,我才說。改變不了什麽,總比不說好。
他直挺挺地望著她。她躲開他的目光,低頭吃菜。她說,不能再喝了,等下我送你回去,喝多了,你們公司的人有議論的。
他一聲冷笑,說,公司實際是我在操作,誰議論誰呀?跟你講,劉艾艾是個不簡單的人。很早以前,最少94年95年的時候,她開始有外遇,跟一個部級幹部,大她好多歲。後來,她隔幾年換一個,夥伴的年紀越換越小,最新的一個,比她小二十多。你聽,像不像好萊塢影星的做派。出道靠老頭,出頭了養小二哥?
楊子想問,這些,你怎麽知道的?知道了,你們怎麽還維係夫妻關係?她不問。問了,知道答案又怎麽樣?跟自己到底有什麽關係?
她斷然說,酒就不要再喝啦。再休息一下,我送你回去。
他的臉通紅,大口喘氣,大聲說,你想攆我走?好好,不用你說,我自己走。
他站起身,身體一趔趄,好像要摔倒。楊子趕忙扶住他,身體被壓得搖晃。她抬頭一望,他的眼睛逼視著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他的眼睛看起來那麽純淨,像北京十月的秋高氣爽。這一刻,幾十年前的一幕幕浮現出來。她的腿變得軟弱無力。
她說,你再坐一會兒。我去泡個茶,你醒醒酒再走。
她端上茶。兩人默默地喝。
張健說的沒錯。他真的是假臉紅,上得快,消散得也快。不大一段功夫,他的臉色恢複常態。楊子想,前世今生,當做夢一場。該說的說了,該散了。
她站起,說,我們走吧。她不等他搭話,徑自朝門前走去。
走到門邊,她轉身,正要說句什麽,張健一把將她抱住,抱得如此的緊,她除了呼吸,身體絲毫動彈不得。他們對視。張健的眼神兼具渴望與愛慕。這對眼睛,二十多年前打動過她,現在,由於近距離,這對眼睛還是那麽動人。她的身體軟下去,軟下去。張健跟著往下蹲。他們幾乎要倒在地毯上。
她小聲說,我要先洗洗。
張健說,不要。我要原汁原味。
她脫衣服的時候,他站著不動,像是被雷擊中。她說,沒看過女人脫衣服? 說完,動作飛快地鑽入被窩。
他極快地脫光,說,我驚呆了。我要跟一個女教授,一個留學精英做愛呀!
從下往上看,他的身軀顯得異常龐大,頭顱異常的雄健,她關閉雙眼,屏住呼吸,全副心力集中在身體的那一處,等著那一瞬間的切入。
他匆匆吻過她,問她,沒關係嗎?他指的是他們沒有用保險套。
她搖搖頭,說,沒事兒。她年過四十,幾乎不可能懷孕,況且,她處在安全期。
他哦了一聲,然後來勢凶猛,迅速進入她的身體,一衝到底。
她心裏說,來了,來了,哦,這麽急。
他沒動作幾下,頹然倒下,在她身體裏的男人物件漸漸萎縮。跟她從前的性愛經曆相比,這一次屬最短的一次。她剛剛觸到境界的門檻,還沒有來得及抬手敲門,門卻倏然不見,她的手拍在虛空。她暗歎一口氣,生出些許的失望。
楊子推他幾下,想立刻清洗自己。他不動彈,壓在上麵的身體更加沉重。她的臉緊貼著他的下巴,聽得到他呼嚕呼嚕的喘息,感覺得他胸部的起伏。他的心髒在急速跳動,她自己的心髒也跳躍不寧。她想,好吧,我就頂一頂。
轉而一想,天哪,我剛才吃了迷藥了。我做了什麽呀,張健是劉艾艾的丈夫呀。我犯不著走到這一步哇!
他耳語般地說,我先不出來,再躺一會兒,啊?
她不啃聲。聽得出,他對自己很失望。
他咕噥說,兩百萬,兩分鍾。虧大了。
楊子聽不懂,問,你在說什麽呀?
張健說,我給你弄來兩百萬美金,你隻給我兩分鍾。春宵一個值千金,不止,值一百萬。一百萬換一分鍾,還不虧?
楊子越想越好笑,身體抖動起來。張健挪開身子,臉朝向天花板,說,更好笑的在後麵呢。
她趕緊起身,說,你等我一下。她衝到洗手間,將自己擦得幹幹淨淨,帶回來一卷手紙。
他從容不迫地擦著,說,公司來美國的行程跟人員定下了之後,我天天打網球,做俯臥撐,禁欲,就盼著這一刻。我堅信,我能得到這一刻。我對今天這一切有想像,腦子裏反複預習,先做什麽,後做什麽,再做什麽。不要忘記多問,好不好?我還行吧?不算世界第一,前三名算得上吧?想來想去,該想的都想到,就是沒有想到,前後就兩分鍾。
他的頭埋在枕頭上,手指往上打出V字形。不是勝利的象征,是兩分鍾的意思。
楊子覺得,這麽坦誠的男人其實很可愛。對她來說,性並不是那末重要。她已經得到某種滿足,這一點,以前的幾次性愛經曆無法比擬。
第二天,楊子起來做早餐,他的雙腳抵牆,當著她的麵做俯臥撐,自己高聲數數,居然堅持了四十下。楊子開始當笑話看,看著看著,不由得對這個男人的毅力歎服。
他們接著做愛,折騰了兩個小時。他抖落身體上的汗水,說,這才像公平交易,兩百萬換兩小時,保質保量,值!
楊子的身心得到極大的滿足,鼻子酸酸的,隨時能哭出來。她覺得,她可以搭上他的身體,可以穿雲破霧,可以無止境地翻飛翱翔。她想,男女性愛的極致隻能這樣吧,而且不會長久的吧,如果可以日複一日地挑戰肉體,誰都活不長的。不過,人人難逃一死,死之前,可以充分享受這樣的恩愛,死又怎樣?
她拱起膝蓋,明顯覺得自己陰部的液體,有他的,有自己的,纏繞在一起,混合在一起,正緩慢地往臀溝流淌。這個男人侵入了她的身體,攪亂了她的心靈,以前沒有一個男人做得到,差得遠呢。如果她還能生育,如果他們可以勇敢藐視世俗,那些液體完全可以創造出一個嶄新的生命。那會是怎樣的生命呢?
她的臉發燙,雙腿情不自禁地夾緊,似乎想讓那些液體存留,存留到他離開,存留到他返回中國,存留到他與劉艾艾相逢。
她用力拍一下自己的腦袋,暗責自己,腦子壞了,腦子壞了,亂想些什麽呀。
這時,電話鈴響。她像大夢初醒,意識到鈴聲來自張健的手機。
他按下免提,裏麵的聲音衝出來,大聲而且激動,是個女的,不是劉艾艾。
楊子本能地想,要不要回避一下?她躺在床的裏側,床靠牆擺著。要下床,她必須越過張健。想想,她還是不動撣。要回避的是張健,這是她自己的家。
張健沒有動,許是不熟悉她的房屋結構,許是電話來得太突然,他來不及多想?
電話裏的女人說話象連珠炮。她說,張健,不要怪我告狀。你老婆昨天晚上給我打電話。她威脅我,威脅我啊。說,孩子不是問題,她可以負責到底,我呢,不要白日做夢,她要我從地球上消失。你聽清楚了沒有?從地球上消失,就是要我死啊!這不是威脅是什麽?威脅到我頭上,威脅要我死。你不是一直說,你老婆不會知道,知道了,也不會過問嗎?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要給我一個解釋,要不,我跟你沒完。你回國,不要去北京,先到南京來,我們要講清楚。
不需要多聽,張健跟這個女人的關係深如夫妻,甚至超過夫妻。楊子的身子捲做一團。她感到羞愧,感到無助,感到憤怒。
張健收了手機,依然背對著她,依然赤裸著上身。他反手撫摸她的腿,捏吧她的腳趾,仿佛自語道,她是南京的一個碩士研究生。我代表公司到她們學校招聘時認識的。我安排了她的工作,送了一套房子給她。我們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四歲。兒子出生以後,每年跟她回我老家拜年,我父母特別喜歡我這個兒子,覺得張家有後。
楊子移開腿腳,不讓他碰到。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爆發出來。她不是沒提醒過自己,這個男人到底是過眼煙雲,他不是自己的愛人,不要跟他鬧什麽重溫舊夢。今天,就算魂丟了,趴地一下掉進自己編織的夢裏,自己做了一個逗笑的可憐角色。
張健說,跟這個女人,是劉艾艾一再找情人之後,她對不起我在先。我有外遇有兒子,她可能不知道,可能知道,我想,她就是知道了,也不會跟我翻臉。她出軌在先,我沒有幹涉她。我以為她不會管我的事。
楊子坐起來,用一張毯子裹住身體。她的身體微微發抖,她的眼睛冷若冰霜。
張健說,楊子,你看,我這個都告訴你了,你要相信我。你是我的一個夢想,追了二十多年。不要以為我是生意人,整個人都掉進錢裏麵,別的都是遊戲……
天哪,他到底要我幹什麽?我在萬裏之遙,一個再不年輕的單身女人,哪有這麽大的魔力?!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的老父母時刻掛念,我的妹妹還有李丹丹偶爾想起,真有人這麽在乎自己?他們兩個人過著那麽複雜的生活,那麽不可理解,離自己那麽遙遠,自己為什麽傻乎乎地淌進去?
楊子一字一句地說,你,走,吧。
張健說,你……?
楊子說,你,走。我不送。
張健站起身,窸窸窣窣地穿衣服,身體將外頭射入的太陽光擋住,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矗立在前,嵌入楊子的心底,無法抹去。
他走了。
這個男人從來不屬於自己。她感到無盡的悲哀,為自己永遠失去的愛情夢想。
7
一晃新年來臨,楊子忙於新學期的教學,忙得無暇多想已發生的種種。她希望一直忙著,借以衝淡她受到的創痛。
還是有忙中得閑的時候,還是不能不想到張健,覺得他們之間的交集發生在非常遙遠的某個時段。如果說有什麽記憶的話,他壓在自己身體上麵的軀體質感,還有在晨曦照射中,他那濃密的陰毛,毛叢中溫軟的男性物件。這些記憶,正在離她遠去,像漸次攀高的風箏,借助強風,變得越來越難駕馭,稍一鬆手,立即駕風走遠。
她不想做努力,失去了就失去了。
一天翻找一個合作者名片的時候,她突然想起,李丹丹很久沒有給她來電話。這事本身不值得奇怪。李丹丹有家有口有自己的事業,不打電話有自己的原因。可是,她原來的電話太頻繁,太值得預期。有一次,她開玩笑說,美國人說,人生隻有兩件事是必然的,一是死亡,二是納稅。我看,我的人生,有三件事是必然的,加上一件,你給我打電話。李丹丹說,那兩件都是大壞事,把我加進去,真不夠意思。好了,以後不打了。結果,她還是打來了。
晚上回家,她主動打過去,響了半天,她正要掛,李丹丹接了。
李丹丹說,你到底打來了,到底還記得我這個朋友。
李丹丹聽起來無精打采,夾帶某種怨氣。楊子立刻道歉道,我最近太忙,忙得連家裏都忘了,老媽給我好一頓罵。
李丹丹說,別誤會。我不是責怪你。最近,我也特別忙。長話短說吧,我離了。
楊子大吃一驚,問,跟誰離了?
李丹丹說,跟他。
楊子這才聽懂。就是說,李丹丹離婚了,變成單身了。李丹丹一直講,很多人勸她,為什麽不甩了那個男的?為什麽不離婚?李丹丹支支吾吾,楊子覺得這隻是一個煩人的話題,離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楊子小心地問,為什麽現在離?
李丹丹爆發出來,大聲說,我被逼得走頭無路了。你猜他做了什麽?
楊子不敢問。問了,她怕後麵的答案。
李丹丹說,這麽王八蛋,操他八輩子祖宗,他跟一個學生在床上,被我撞見。這個王八蛋,操他八輩子祖宗,這個學生才十五歲。十五歲!他敢哪!要是被抓到,他就算強奸。他不怕,霸王硬上弓。我怕呀,我要成強奸犯的的老婆呀!這個他做得出來,什麽做不出來?這種男人,在外麵混不出來,就剩窩裏鬥的本事,太沒有出息。我的天哪,我一直忍著,一直忍著。那麽多人勸,離吧離吧,什麽時候是個頭呢?我心想,別人的話聽聽就成,離婚是自己的事,哪能說離就離?你看我,慘不慘?
楊子一邊聽她發泄,一邊努力尋找某些話,想辦法安慰這個傷心的好朋友,比如離了好,早該離了,這種男人不值得傷心,你還年輕,還有風韻,真要再找男人,還怕找不到?隻是,下次要小心,一定要找個好男人。
什麽是好男人呢?楊子的腦筋一下子卡了殼。
她知道,她的爸爸算一個,有風度,有文化,能擔當。可是,放在現在,就是他爸爸不一定算是好男人。爸爸有些迂,不太會賺錢,放到現在,許是致命傷。即使爸爸這樣的男人,在她的同輩中,她沒有遇到過,沒有聽到過。這種男人,世界上真的絕跡了?那倒未必,但是,在哪兒呢?
她從自己的遐思中回過神,因為,李丹丹轉移了話題,在談論她目前忙碌的事情。她在寫東西,要將自己這段“孽緣”寫出來,找一個論壇,公布於世。她寫寫就哭,哭了再寫,這段時間沒有給楊子打電話,這也算一個原因。
楊子深感內疚。在好朋友最需要心理依靠的時候,她好像在跟張健玩曖昧遊戲,他倆像節日釋放的煙花,衝天而起,劃出多麽絢爛的圖畫,等到灰飛煙滅,留下的不過是幾縷輕煙,沒入更加漆黑的夜空。她想,自己隻當做了一個夢,抖抖身子,新的一天開始。可是,李丹丹可不僅僅是做了一場夢,抖一抖,還會留下無數的印記。
但是,把一切寫出來抖幹淨,可以有所幫助嗎?
她小心地問,你是想讓滿世界的人知道?
李丹丹說,當然,讓他們看清男人到底是什麽東西。
楊子問,看清楚之後呢?
李丹丹囁嚅著說,起碼有網友同情啊。
楊子知道自己不能再追問下去。她麵對的,不是自己帶的學生。搞科研,就得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問下去,這樣才能出成果。李丹丹是自己的好朋友,可以說,是碩果僅存的好朋友,說她糊塗也罷,罵她活該也罷,她不能丟掉李丹丹,還要嗬護她。
她的語調一轉,關心地問,你要發帖的時候,告訴我網站的名字,發帖的時間和標題。我保證讀,保證頂。
掛電話之前,李丹丹沒有再催楊子結婚。或許她忘記了。人處在這個境地,真不能指望她還有閑情關照別人。或許,她醒悟到自己的無聊,不想說了。她的婚姻如此潦倒,早已失去了榜樣的力量,隻能讓未婚的人怯步。
楊子給自己倒好熱水,準備泡腳。電話鈴響。她猜,不會又是李丹丹吧?李丹丹已經精疲力盡,不會再打擾,起碼今晚不會。
是媽媽。
媽媽的聲音永遠是寬慰人心的。她撒嬌一般地問,媽,你好久不來電話了?
媽媽靜默幾秒鍾,艱難地說,孩子,你爸突然走了。
媽媽放聲大哭。楊子端著電話,哭得話筒直抖。
媽媽說,爸爸最掛念的,就是希望你能結婚,可是,他不好對你講。他說走就走了,留下了多大的遺憾。
楊子想說,好,我嫁,把自己嫁出去。
她說不出口。她不能給逝去的父親補回這個承諾,不能給耳邊的媽媽給出這個承諾,因為,她心裏在呼喊般地說,我不嫁人,終身不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