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放不下的武器》下篇

(2014-11-10 09:46:37) 下一個

三年過去了。蔡永彪的生活發生不小的變化。

他一心撲在果園菜園的經營上,成了專家級的農夫。他聯係到幾家超市,固定供應熱銷的果蔬。每個周六清晨,他開著裝滿果蔬的日產小卡車,去五英裏遠的城中心,在農夫市場擺攤。運氣好的話,全部賣光。賣不完的,他幹脆送給客人。他的做法,一些有心人記在心裏,專門等農夫市場接近收攤的時候來,一來一往,雙方心知肚明。

蔡永彪不計較這點小損失。與得到的感謝跟善意相比,算得上啥?

擺攤的時候,他結識了一位從中南美過來的單親媽媽,總是比他來得早,比他收攤晚。她的英文有限,他們的交談不多。她發現他待人慷慨,喜歡問,為什麽?為什麽?

她不喜歡客人砍價,像是寸土不讓的樣子。蔡永彪猜,她的日子過得艱難,這天的收入對她很重要。

有時候,她的兒子傑克跟過來幫忙。傑克十來歲,個子大,要是蔡永彪的兒子活著,正好當兒子的小哥哥。他特別關注傑克。許是覺睡不夠,傑克經常無精打采。精神好的話,兩眼晶亮,手腳麻利,幫媽媽對付客人,解釋為什麽她賣的東西好,價錢公道,砍價不合適。

蔡永彪喜歡傑克在先,繼而同情他媽媽,繼而喜歡他媽媽。他主動追求,她答應。母子搬過來。他們住在一起,像一家人。

他對兩個人非常慷慨,希望她呆在家裏,管好兩個男人的起居。她不願意。他們三人一起去農夫市場,由攤友成愛人,傳為佳話。地方報紙記者聞訊而來,想寫篇專文。蔡永彪推辭不幹。他不愛出名,哪樣出名都不愛。

到農夫市場,一個明顯的變化是,母子倆待人接物向他靠攏,不再跟客人討價還價。他們看到了蔡永彪的實力,心胸隨著寬廣。

對傑克,蔡永彪像嚴父,不許他睡懶覺,教他種菜種水果。蔡永彪家的地盤大,地形隱蔽,他放膽讓傑克學開車。傑克高興得不得了,幾天就掌握了。他特地給傑克買了一台二手的小卡車,讓他在坡上坡下盡情折騰。

他想過,等傑克再大一點,在自己的地盤開一個小靶場,教他打槍,自己跟著過過癮。衝這點,他喜歡美國。它的公民真正享有自由。媒體天天說持槍的壞話,其實,每年喪命於槍下的人,遠遠低於死於車禍的人。為什麽沒有人說禁止開車呢?為什麽沒有人想過,就是因為公民被允許持槍,實際上阻止了多少潛在的謀殺呢?

他知道,美國有持槍人自己的組織,發的聲音還挺大。他知道,本地就有支部,會員人數不會太少,地大人稀,持槍的人多嘛。他不打算加入持槍人協會。自己練練,要吆喝那末大聲幹什麽?

過著家庭一般的生活,他卻不打算結婚。原因很多,最主要的,他認為,真正的妻子隻能有一個,真正的兒子隻有一個,妻兒不在了,沒有人可以填補。

當然,他當過槍手。隻幹了一票,出手時毫不猶豫,毫不膽怯,像是擅長這一行。回想起來,他畢竟是業餘的,脫離軍隊二十多年,軍旅生活留給他的隻剩下膽量和槍法,所以,他的行蹤存在漏洞,同樣套路連續作案的話,被警察抓到是遲早的事。他及時收手,警察隻能認定是隨機殺人,當孤立案件了結。

幹過一票,他沒打算再幹。會不會一定沒有第二次,他倒不敢說滿。一旦再幹,出了事,要是跟傑克媽媽結了婚,她們母子將承受不必要的傷痛。

他承認,他閃過重出江湖的念頭。他掐滅這個念頭,認為,這不是他的歸宿。他想,大千世界,各人有各人的歸宿。有人當總統,有人做妓女,有人成富翁,有人幹槍手。各人走上一條屬於自己的路,有時候可能就是一念之間,並不是都要經過沒日沒夜的長考。

他的錢夠用,他的日子夠完滿,槍手不應該是他的歸宿。他有所不知,冥冥處自有人洞察到他的心跡,有人對他感興趣,找上門來了。

初秋的一天,他頭戴草帽,腰係工具袋,足蹬黑色中統靴子,一個人蹲在水果園,細心修剪巨峰葡萄架。葡萄粒已經成型,紫色漸露。一家韓國人開的超市提前打招呼,葡萄成熟後,悉數供應給他們。

一陣喀郎喀郎聲傳來,由遠及近。不用抬頭,那是傑克的小卡車。小卡車是便宜的二手車,就是給傑克隨便玩的,行駛在高低不平的窪地,噪音當然少不了。

他沒有轉身,憑感覺,兩個人朝他走來。

蔡先生?一個陌生的聲音用中文呼喚他。

他立身,轉過頭。

站在傑克邊上的,是一個年紀不輕的男人,足有一米九十高,身體筆直,兩鬢染霜。男人說,坐你兒子的車過來的,哎喲,緊張得夠嗆。

傑克大概猜到男人的評語,嗬嗬一笑,衝蔡永彪說,你們倆聊,我走了。

男人不提前打電話,直接來住處,是有事而來,有大事而來。

蔡永彪將剪子收進工具袋,淡然地問,你是……

男人說,我是鄭坤,從大陸來。唐將軍是我的大姨父。

原來是這樣。一定有大事。

蔡永彪有些繃緊的臉鬆弛下來,熱情地說,歡迎。唐將軍還好嗎?

鄭坤說,老人家過世兩年了。

老人家走了,起碼沒有帶著遺憾。沒有人通知他,情有可原。

蔡永彪說,可惜,一個好人。

鄭坤點頭。

蔡永彪手一揮,說,我們進屋去談吧?

鄭坤說,在這兒談行不行?

蔡永彪點頭,將他帶到暖房外邊。暖房入口處擺有一台石桌,大樹庇護,涼風習習。他往屋裏打手機,交待傑克媽媽衝一壺茶過來。

兩人坐定,鄭坤說,你兒子牛,這麽小就能開車,長大不得了。

蔡永彪不想解釋,傑克不是自己的兒子。鄭坤猜得到。兩人的膚色長相差太多,怎麽看不像父子。農夫市場的攤販常客知道咋回事,照樣稱傑克是他兒子。方便。

蔡永彪說,我們這裏荒郊野外的,住的人不多,過的是半個野蠻人的日子。孩子野點,關係不大。

傑克的媽將茶端來。茶壺體肥,水衝得滿滿的。家裏茶壺不少,大壺小壺都有,不需特別交代,傑克的媽知道衝大壺,悟性真好。是個好女人哪。

喝過兩巡,鄭坤仔細講他的來由。他申明在先,他相信蔡永彪是愛動腦袋,不輕舉妄動的人,來龍去脈他要講得清清楚楚,兩個人下麵才能合作愉快。

蔡永彪知道鄭坤所指的合作內容。鄭坤希望他再出江湖,當槍手。

鄭坤在台灣服過兵役,是最精銳的海軍陸戰隊,一次在泅海演習中誤傷,退役後轉入商界。90年代後期,他前去大陸東莞做製鞋的生意,終端市場是美國和歐洲,曾經做得風生水起。近幾年,人工和原材料成本狂漲,人民幣匯率攀升,生意節節走下坡路。他謀劃著遷出大陸,挺進東南亞。這段時間有點空,有時間幹點生意外的事情。

在大陸那麽久,他結識了很多大陸商人,跟其中幾個成了莫逆之交,保持聯絡的一個平台是,每個月的第二個星期六,哥幾個在上海的一家會所見麵,暢所欲言。

最近幾次聚會,哥幾個不斷提到一個人,巨商沙榮波。他們同為老鄉,來自沿海省份一個很偏僻的地方。沙榮波在縣城長大,當過兵,退伍之後,當過縣幹部。九二年辦停薪留職,做過不同的生意,做一個垮一個,垮了再做。他沒有垮到底,多虧一群老鄉朋友處處幫忙。他們那個地方,落後歸落後,朋友間特別講義氣,一致對外。知情人評價說,那裏的人像黑道,外鄉人千萬不要招惹,惹上一個,惹上一群。

他們中的一個首先在深圳成功,成了一個國外品牌的中華總代理,最紅火的時候,在深圳黃金地段拿下地標式寫字高樓的冠名。由他引路,跟進的人一個接一個。他們互相幫襯,集體發財,從深圳起步,漸漸染指華南大區,染指全國。

沙榮波起步晚,不聲不響,幾年過後,成了這個團體最成功的商人之一。成功後,他不忘老鄉,提攜後進,為人低調,圈裏圈外的口碑相當好。再往上走,他開始變化,變得讓老鄉們不爽。

做生意做到全國出名的地步,沙榮波結交的官員層次水漲船高。在他眼裏,省長省委書記已經不算大官,中央領導才是領導,關係緊密的中央領導才是真正的好領導。老鄉們見他越來越難,見個麵,口氣不那麽親切,態度不那麽和藹。老鄉們理解。混到這個地步,沒一點架子說不過去。再說,口氣態度是小事,可以容忍,隻要他願意出力,願意幫忙,願意牽線,大事能辦到,小節完全可以忽略。

讓老鄉們生氣,生氣到起殺機的地步,是兩件事。

第一件,沙榮波拋棄糟糠原配,高調娶了一個比自己小20多歲的二線影視演員。

他們的婚禮辦得奢華無比,中國的大小媒體都有報道。老鄉們都是老板,出門上個色情場所,平日養個小蜜,不算錯誤,誰也不會多嘴。但是,他們那兒的民風古舊,當地的規矩是,老板玩女人可以,不可以離婚。每逢過年過節,結婚的都要回老家,陪老婆孩子。就算離婚,手續要辦得合情合理,不傷害原配。就是因為這個規矩,那兒的女人十分賢惠,對丈夫忠心耿耿,對孩子全力以赴。沙榮波離婚已不正常,重新結婚,鬧得滿世界知道,原配受的傷害可想而知。老鄉們議論,沙榮波做得太過分,不像我們的人。一個人發議論,說,他的那個做派,早就不像我們。你以為他在乎?大家想想,是那麽回事,變得更加氣憤。

第二件,可以說是最讓人火大的,是沙榮波公開羞辱他們。

他們談了一個大手筆的項目,參加的人將獲厚利。沙榮波在老鄉們組的商會上表態,他願意出資50%,得利按人頭分,為老鄉們出力,他不計較得失。他的心胸之大,讓利之多,讓大家歡欣鼓舞,對他的家事私事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商會請了媒體,沙榮波的承諾成了白紙黑字。兩個星期後,他跟北方的一個巨富談妥了一樁合作項目,跟商會表態支持的一模一樣,就是說,隻有一個能夠推行。媒體問沙榮波,你不是講過做同樣的項目嗎?他答道,我們是老鄉幾個窮聊,我是答應過,後來想想,做事還是公對公,不摻雜過時的觀念。我跟北方朋友談,請知名專家論證,請大牌律師會計師過目,符合現代標準。

他的舉動觸怒了眾多鄉親,讓他們非常非常憤怒。他公開玩弄他們,同時給世人一個窗口,讓外人知道,這個地方的人原來不是那麽團結,利益之下,還是會有背叛。沙榮波這麽放肆,是因為他不在乎後果。高處不勝寒,他不怕。他的名聲之大,手頭的關係之粗,寒風吹不掉他的腦袋。

鄭坤的哥兒們想動他,想搬掉那個高貴不羈的腦袋。

鄭坤久仰沙榮波的大名,生意倒沒有交叉點。對哥幾個的議論,起先他隻是聽,不覺得會有他什麽事。聽到後麵,哥幾個提到雇殺手,提到願意集巨資。他們情緒激動,卻為找不到殺手而煩惱。國內的亡命之徒多是多,根本不可靠,沒準兒一直是警方關注的對象。一旦動手,老鄉們將成為最大的嫌疑犯,警方順藤摸瓜,追到他們頭上,一點不難。

哥幾個的懸賞,哥幾個找不著殺手的煩惱,讓鄭坤想到他大姨父,唐將軍。唐將軍自己沒有兒子,從小視鄭坤為己出,若不是鄭坤當兵受傷,他讚成鄭坤當一輩子職業軍人。他的女婿被幹掉,不少人猜測是誰幹的。他問過唐將軍,將軍說,我哪裏知道?將軍彌留之際,告訴他這個驚天的秘密,說他不想把秘密帶出塵世。將軍對他講,要是找槍手,蔡永彪是非常合適的人選。請他出手,要曉之以理,動之於情。

聽到這裏,蔡永彪取下草帽,當扇子扇,其實,他並不覺得熱。他隻是不解。

當槍手,不是救國救民,怎麽被唐將軍提到如此的高度?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弄得自己像是臥龍崗的諸葛亮,搖著鵝毛扇,非要別人三顧茅廬?鄭坤提到的懸賞數目,作為中間人,自有利益考慮,就算兩人對半分,蔡永彪得到不是小數目,是天大的數目,他不能不動心。

但是,蔡永彪對沙榮波不了解,沙榮波的一些做法是過分了些,但沒有過分到讓他上火。就是說,他從情感上,還沒有走到想幹掉沙榮波的地步。唐將軍的女婿不一樣。他真的很討厭那樣的男人。少一個,世界會變好一點。所以,一直到今天,他沒有懷疑過當年的行動,沒有為當年的行動少睡一秒鍾的覺。

跑到大陸去殺人,風險極大,他更要慎之又慎。他決定,推掉。理由,他日子過得挺滋潤,不值得冒險。

他沒有馬上說。他先問,那你跟人家說到我了?

鄭坤點頭。他給哥幾個提到美國有這麽一個人。他們極感興趣。蔡永彪當過兵,打過仗,大陸找類似的人,可謂大海撈針。蔡永彪住在海外,為人低調,回國的話,當局隻會把他當成一般的僑民,他進退容易。

鄭坤看出蔡永彪的猶豫,他朝自己認定的方向加大勸誡力度。他說,他們說的集資款,是指沙榮波一個人。沙榮波跟第二個太太關係密切,如果連太太一起打掉,加五百萬。沙榮波跟原配生了一個女兒,剛過二十,在英國留學。據說,女兒跟兩個媽媽的關係都不錯。

鄭坤盯著蔡永彪,說,連女兒也打掉的話,再加五百萬。

蔡永彪問,女兒太年輕了吧?

鄭坤說,女兒非常聰明,個性強,留下的話,將來會有問題。

女兒會窮追凶手?女兒會報複?鄭坤擔心的是這點吧。

這樣的話,蔡永彪更不想碰。上次殺女婿,他略感不安的,是那個叫Lucy的女人死得有些不該。問題是,Lucy跟女婿形影不離,他想饒過她也找不著機會。現在又搭上兩個女人,錢再多,掃不淨他內心的不安。

蔡永彪重新帶好草帽,說,我直說吧。我幹不了。你們找別人。

鄭坤高大的身體挺直,像是一朵厚實的烏雲,遮掉了不少日光。他說,就是大陸找不著人,我才特地趕過來。好,你的意思我懂,能不能說說你的想法,我們先討論,然後作決定?

鄭坤不肯輕易放棄。蔡永彪不肯講那麽清楚。拒絕就是拒絕,還討論什麽?

蔡永彪淡淡地說,我是個粗人,沒讀過多少書,想說的就這麽多。

這麽大眼瞪小眼,談下去談不出結果,恐怕會傷和氣。他不想傷和氣。

他站起來,說,你遠道來,帶你看看吧?

鄭坤無奈地跟著起身,說,那,好吧。還是你兒子開車?

蔡永彪說,不了。我有拖拉機,我開。先打聲招呼,拖拉機坐著不太舒服。

鄭坤笑笑說,有你開車,坐什麽都不怕。

他們坐上拖拉機。蔡永彪平時沒少開,不太注意自己地盤的細節。第一次帶朋友,他得解說,看得更仔細。這麽一來,連他都發覺,自己的地盤真夠大,真有無限的發展空間。

鄭坤顯得情緒不高,對他地盤的評論顯得敷衍。蔡永彪想,客人不高興,作為主人,總是掃興的事。可是,他們討論的是人命關天的事,來不得半點含糊,不能為討客人喜歡而勉為其難。

他們聊起當兵的經曆。鄭坤說,台灣的部隊士氣低落,訓練質量不好,真槍實彈的演習狀況連連,他被誤傷就是擺烏龍的結果。

蔡永彪打趣道,可惜,反攻大陸就沒機會立功了。

鄭坤反擊說,我們跑去做生意賺錢,不算反攻大陸?

他們笑起來。

鄭坤想起什麽,說,不是跟你說過,沙榮波當過兵嗎?

蔡永彪說,是,你講過。他當什麽兵?

鄭坤說,跟你一樣,參加過對越戰爭。

蔡永彪覺得腿一時乏力,不由自主地猛踩刹車。他急問,是真的?

越戰是他心頭一塊特殊的記憶石,推開,裏麵蘊含多少回憶!好的,壞的,一堆一堆,想忘忘不掉。

鄭坤不太理解他的過度反應,說,真的呀。不過,說得準確一點,他所在的部隊參加了越戰,他本人沒有。

蔡永彪聽得迷惑,望著鄭坤。

鄭坤說,開戰前,他被調到後方。他的老爸當時是一個縣武裝部政委,當年的戰友正好在前線當首長。

原來是這樣!這個孬種!這個混蛋!

蔡永彪所在的團,開戰前夕,陸續走了幾個,有老將軍的兒子,有市委副書記的女婿,也有一個邊境縣武裝部長的兒子。他們神秘地失蹤。打完仗,他陸續聽到消息,說他們要麽退到我們的國境線內,要麽調到師司令部或軍司令部。得知消息,他和戰友們氣得要死。相比之下,班裏十二個人,都是農村或者城鎮平民的子弟,葬身沙場的六個兄弟,半點退路都沒有。

蔡永彪再次啟動拖拉機,直視前方,設法讓自己內心的怒火平息。

鄭坤或是無意,沙榮波的臨陣脫逃,刺傷了蔡永彪。沙榮波不再是一個做人不夠完美的巨商,變成一個蔡永彪又鄙視又敵視的人。當年他可以在最關鍵的時候丟棄戰友,現在最得意的時候丟棄發妻,背叛老鄉,一路走來,很不光彩呀!

他停下拖拉機,偏過頭,對鄭坤說,今晚不回去了吧,到我家吃晚飯。

鄭坤何等聰明,立刻說,盼著就是這頓飯哪。

蔡永彪說,農家菜,無毒食物。

鄭坤說,要長命百歲,就得返璞歸真。

蔡永彪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跟鄭坤商量,他先飛往中國大陸,先看看,感覺對頭的話就幹。

鄭坤看到了希望,自顧自說明,事成之後,蔡永彪的應得款會打到加勒比海一個小國的離岸帳戶。計劃實施階段,隻有他一個人跟蔡永彪聯絡。

            蔡永彪沒有多問,知情人數量不小,一旦事發,大家都難脫幹係怎麽辦?不用問。腳踩進來,大家就是共同體,出賣對誰都沒有任何好處。他知道沙榮波家鄉的黑道遺風,一致對外,口風鐵緊。他對鄭坤的背景也放心。就是說,這個團隊不可能再完美,怕的話,不做。做了,就不怕。

蔡永彪想,本來要過些日子,把靶場拾掇出來,讓小傑克練練槍法。看來,明天就開始拾掇。傑克不著急。他自己得開始練起來。當槍手,拿槍的手怎麽能生疏?

不管最後接不接這個單,他需要保持良好狀態。 

回國,蔡永彪一想踩點,二想探望戰友。他傾向接鄭坤的單,最後接不接,回中國後再說。

移民以後,他中途隻回過一趟國。那次,老班長請吃飯,四個戰友,加上他,尚存的六個人會齊,痛快地喝過一次。他保留了他們五個人的通訊地址,當時講好,以後要保持聯絡。

            他給他們分別寫過幾封信。妻兒謝世,他通報過。他文化程度不高,握筆寫信很吃力。戰友們也夠嗆。一來一往,時間挺長,後來就不寫了,改打電話,也不方便,因為隻有一個戰友家裝了電話。戰友們的生活狀況不太理想。

後來,他們斷了聯係。

他非常思念這些共過生死的戰友。他堅信,即使不寫信不通電話,他們的交情不會淡薄。

記得一次,1991年年底那會兒,他們六個到一家小酒館聚會,一個個喝得臉紅脖子粗。酒館放了十八寸的黑白電視,正播著新聞聯播。第二條新聞,報道越南總理訪問中國。他跟當時的我國總理握手擁抱,互稱同誌,會談融洽又熱烈。

六個人看呆了,好久不作聲。後頭發出的聲音,是電視機被老班長一把掀翻,跌到水泥地砸碎的巨響。老班長跺腳大罵,馬拉個比,從七八年到八五年,天天罵越南。把越南說成啥?什麽難聽的話不說?才過幾年?六年!一下子又成了同誌?到人民大會堂擁抱,米西米西,想過我們嗎?我們白打了?他們六個白死了?馬拉個比喲!

酒館的老板娘出來,拉住老班長,哭號著,要他們賠電視機。在廚房炒菜的老板奔出來,手握菜刀,聽完老班長的怒罵,他勸老婆,算了,算我們今天倒楣。

分手前,醒過酒的老班長領著大家唱《血染的風采》,唱完,他扳著麵孔,說,你們五個聽著,上麵的人忘了,我沒辦法。別的人忘了,我沒辦法。你們不能完。忘了,別怪我不客氣!

即將回國,蔡永彪翻出久未用過的通訊錄,找到老班長的地址,給他發了一封信,特快專遞,說自己可能回國,能不能見上一麵?

他不抱希望。國內發生那末大的變化,老班長可能搬家了,他的樓可能拆了。如果沒有回應,他就誰都不找,辦完事就回來。

想不到,老班長還住老地方,收到信,立刻回電話,說他負責張羅,保證五個人會齊,到車站接人。

蔡永彪非常激動。很久很久,他沒有這麽激動過。他想多說,老班長打斷他,說,我借了朋友的電話,國際長途,貴得要死,有話當麵說。

            經上海入關,他乘坐火車回老家。這麽些年了,老是聽到祖國如何如何不得了,親眼見著,名副其實。可以說,他有些不知所措。祖國變得陌生,自己不太融合,過來準備辦難度極大的事情,會不會中間出岔?

            出了車站,等著他的是四個毛發染白的老人,一個個望著他,既陌生又熟悉。老班長撲過來,一一介紹過後,他才真的相信,他們就是那批共過生死的戰友。他們年齡相仿,老班長最大,大三歲。他們一下怎麽變得這麽蒼老呢?

            幸存的六個人,按年齡排,老班長叫老大,蔡永彪最小,叫老六。

            他們沒有學老外,或者學現在的年輕人,抱著一團,又喊又跳。他們緊緊握手,緊緊拉住胳膊,你老了你還是老樣子地互做評價。時光陡地倒流,他恍惚回到30年前,戰友們變得年輕,臉上倘佯的還是青春無邪的笑意。

重逢的激情過後,他發現,老五沒到,他問老班長。

老班長說,得了腦幹梗塞,正住院呢。

大家的臉色頓時變得陰暗。

他問,沒事吧?

老班長說,差一點沒命。

蔡永彪問,老五住哪家醫院?

老班長說,市三醫院。

蔡永彪說,我這就去看他。

老班長說,不急吧?我們先吃飯,吃完了一塊兒去?

蔡永彪看看手表,說,沒見到他,我吃不下飯。

老班長看一遍隨行的戰友,滿意地說,好好,這樣好。

老班長招呼的士,隻招了一輛,司機說,你們人太多,擠不下。老班長說,坐得下,坐得下,慢慢來嘛。

老班長坐前麵,他們四人擠後麵。一個戰友說,沒發財也好,我們都瘦,一輛的士擠得下。當老板,當領導,一個人坐都不夠大。

大家訕笑。司機也跟著笑,說,千金難買老來瘦。

一個戰友說,我們一直想胖,吃不到好的,胖不起來呀。

蔡永彪想,戰友們的境況還是不太好,牢騷挺盛的。

蔡永彪問老班長,老五怎麽了?一下病這麽嚴重。

老班長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我們五個人的運氣都不行,不是下崗,就是提前退休,老五呢,五個人數他最慘。

老班長講不下去,一個戰友接過來,說,老五第一個下崗,擺攤子老虧本。命不好,他還愛張羅事,前些年,他領著一幫退伍軍人,到省政府請願,被拘留過幾次。警察說,要不是看在你扛過槍打過仗的份上,扣你一個破壞社會穩定的帽子,你一輩子蹲牢子裏。老五嘴巴還硬,說,當年你們把越南說得比魔鬼還壞,講我們是新時代最可愛的人,讓我們上前線賣命,才過幾年,跟那幫越南孫子又稱兄道弟,不需要我們了。我們當了工人,你們講搞改革,工廠說關就關,不需要我們了。我們現在老了,病了,我們要的是最低的保障,又說我們破壞穩定了,好,有種你們抓我蹲大牢,我願意蹲,不幹活有飯吃,比牢外邊強。

幾個戰友說,老五說得一點都沒錯。他敢講,敢講的人命就苦。

老班長接過話,說,最近他一個人去湖北,幫一個包工頭當保管員,大大小小的事全歸他管,早上六點起床,晚上忙到十一點多,兩個禮拜休半天,一個月能賺個四千多塊。錢是不少,他高興囉,說一輩子沒賺過這麽多錢。我們勸他,錢是不少,血汗錢呢,身體要當心,出事了怕是回不來的。想不到,真給我說中了。做了幾個月,他老說頭暈,人說你去醫院查查,別出大事。他說,沒事沒事,年紀大了,這兒哪兒的,免不了。你看,到底出事兒,差點丟了命。

出租開到第三醫院,老班長要付車費,司機連連擺手說,免了。

老班長說,怎麽能免了?嫌我們出不起?

司機趕忙解釋道,大哥,不要誤會。你們給國家打過仗,拚過命,我佩服。說一千道一萬,敢上戰場不怕死的人,就是了不起的人。我也是窮人,沒錢送那位住院的大哥,給你們計較二十幾塊的車錢,那叫啥嘛?

司機拱拱手,發動車呼地開走。

第三醫院內外人多如過江之鯽。坐電梯爬到十二樓,蔡永彪覺得腿發軟。他知道腦幹梗塞是什麽,知道它的嚴重性,老五是凶多吉少。好不容易回一趟國,才下火車就奔醫院,對他,不是好兆頭。

走廊長長的,燈光灰暗,過道停滿了活動病床,有的病人不住地哎喲喊痛。幾個戰友靈巧地在走廊穿行,蔡永彪擔心燈暗,怕踢到流動床,腳步移動小心遲緩。結果,走幾步踢一張床腳。

走進一間麵北的病房,裏麵擺了八張床,加上護理的家人,房間擠得滿滿的。老班長領著他,左轉右繞,走到房角,指著一張病床,說,那就是老五。

老五的床邊站了一個同樣蒼老的女人,她喊了一聲,大家來了?然後,她局促地打量著蔡永彪。

老班長介紹說,這是老六,小六子,從美國回來,專門來看老五的。

女人呢喃道,老六?小六子?

蔡永彪想小跑過去,腿不聽使喚,一陣發軟。他趨前幾步,看清楚了老五。老五的身體插了幾道管子,眼睛睜開,無神而空虛。老班長提高音調,說,老五,小六子來了,我們到齊了。

老五轉動眼睛,好半天鎖住蔡永彪。他眨眨眼,眼神變得有內容。他的手動了動,似乎想舉起。蔡永彪握住他的手,對他一直點頭。

女人說,他的四隻手腳可能都保不住,要全癱瘓。有時認得人,有時不認識,講不出話。

老五跟自己年齡最接近,也是虛報歲數當上兵的。六個人當中,蔡永彪,老五,加上老班長,他們三人是道地老鄉。兩個小字輩之間吵的架最多。一次發起進攻前,他們原地待命。他們埋伏在越南人種的甘蔗地裏,日頭正旺,天氣炎熱。蔡永彪口渴,軍用水壺的水早喝光了,老班長的水壺給他喝了小一半,他還是口渴。甘蔗已熟,看著,口水就往外冒。他堅持不住,動手扳甘蔗,想吃,老五硬是不讓,衝著他念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兩人差點打起來。

老五一臉正氣的樣子,曆曆在目,他的勸說,曆曆在耳。蔡永彪百感交集。

他不會演戲。他又必須表示什麽。他怕自己失態,哭出聲來。

他背過身,對老班長說,有什麽要我出力的嗎?

幾個戰友麵麵相覷。

老班長說,不用不用。我們都會出力,他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你能來,你能看望他,老五心裏明白,他懂。

女人看到了一個機會。她說,醫院又來催,說還不把欠款付了,他們要收病床,等的人太多了。

蔡永彪問,欠多少?

老班長不客氣地訓女人,這時候講這些幹什麽?我不是講過,我們會想辦法嗎?他們要攆老五,試試看?!

蔡永彪堅持問,欠多少?

女人低頭,輕聲說,兩萬八。再住一兩個禮拜,讓他的病情穩定,還要一兩萬。

蔡永彪捏了捏隨身帶的包。裏麵放了八千美金,兌換成人民幣,正好。

他說,我來付吧。

女人的眼睛放光,說,這怎麽好意思?一下子給這麽多錢,我將來怎麽還你?他現在講不來話,知道了,他要罵我的。可是,我沒辦法。他的醫療保險一年才一千六,現在看醫生這麽貴,哪裏夠哇?!

她的眼淚如泉湧。

幾個戰友說,你出可以,哪裏要全包下來?我們也要幫忙的,能幫多少幫多少。

蔡永彪不聽,問老班長,附近有銀行嗎?我去把錢換出來。老五平時你們多幫忙,我能做的就這個了。

老班長提了提襯衫,清了清嗓子,說,好,就這麽辦。

他轉過身,對老五說,老五,聽著了沒有?小六子要救你的命,你的命硬,不要說走就走?聽見了沒有…..

老班長還在說,蔡永彪聽不下去,一個人繞出病房,到外麵等。

他們陪蔡永彪到路對過的中國銀行換了人民幣,一起回醫院服務台付老五住院的欠款。付過,一個戰友小心地問,你發達了。在美國做什麽?

幾個戰友的眼睛盯住他。他想了想,說,幫人修房子修馬桶,有空還種地賣菜,日子還過得去。

老班長解釋道,這個我知道,就是我們這兒的裝修嘛。

幾個點頭,說,裝修的容易發,一年到頭忙不完。

出了醫院,夜色降臨。老班長說,我們現在去吃飯,等下家屬也來,然後,照個全家福。

一個戰友問蔡永彪,現在還是一個人過?

蔡永彪想了想,說,是,沒有再結婚。

老班長訂的餐館地處老城區,大紅的基調,門前車水馬龍。進了牆紙剝落的包間,裏麵擺了兩桌,已經坐滿了人。老班長一一介紹,蔡永彪給幾個年紀小的派了紅包。

幾個戰友帶老婆陪蔡永彪坐一桌,晚輩們擠一桌。吃喝開來,氣氛熱烈。

他們不談老五。一起去看過,蔡永彪出了大力,再談談什麽呢?戰友們問蔡永彪,美國的生活到底是咋回事,蔡永彪粗略地回答。話題轉到中國,轉到戰友們眼下的日子,妻子們加入進來,她們有話要講,講的是柴米油鹽,講的是有錢有權人的種種囂張。

聽得出來,戰友們過的是城市底層人的生活,祖國的巨變對他們影響有限。三十多年前是啥樣,三十年多後還是啥樣,還是有無數的人得仰視。風水不停地轉,就是轉不到他們頭上。

大人桌有些沉悶,晚輩那桌熱鬧非凡,他們幹杯猜拳,大聲開帶色的玩笑,讓大人們跟著哄笑。

包間配了電視,畫麵不夠清晰,音響特別好。電視遙控操在臨桌的一個小孩手裏,他飛速轉台,對哪個台也不滿意。又轉到一個台,老班長像睡醒的雄獅,大吼,別動,就看這個台。

在座的注意力集中到電視屏幕。

這是央視的一個專家訪談節目。主角是一個扛少將軍銜的軍事專家,議題是我國與某個鄰國的緊張關係。少將帶金絲眼鏡,頭發烏黑,梳得一絲不苟。對那個鄰國,他語帶譏諷,充滿不屑,活說到不能再明白,中國是不願動手,一旦動手,它堅持不了二十分鍾。

老班長又大吼,轉台轉台。看他那熊樣,還少將,打過真槍沒有?見過死人沒有?天天扯打這個打那個,你去打呀。真要打仗,我看他是第一個撒丫跑,比最快的兔子還快。娘娘的,我最看不得這種太監,嘴巴說得比啥都好聽。

一個戰友說,就是嘛,說話不牙疼。整天在電視上磨唧磨唧,演給誰看哪?看他那樣,頭發梳得,蒼蠅站都站不住,怎麽看,我看他像個叛徒。

另一個戰友對蔡永彪說,你看現在,到處是燈紅酒綠,傷了國家的腎,斷了男人的脊梁骨,沒有戰功可以當將軍。哪天真打起來,靠這種將軍指揮,誰聽呀?

老班長說,真要打起來,還得靠我們這樣的人,無產階級。不靠我們,靠誰?這個鬼少將的兒子?

一個戰友說,不一定。我有兒子,我不讓他當兵。你看老五,什麽下場?上前線賣過命的人,得病了付不起醫藥費,醫院還要攆人。

一提到老五,大人們沒話可說,氣氛悶,酒喝得悶。有人開始喝醉,開始講胡話,鄰居的小孩聽得嘻嘻笑。飯局熱鬧的重心向大人桌轉移。

那個小孩又在不停轉電視台,一個頻道引起蔡永彪的注意,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提高嗓門說,別轉,聽聽說什麽。

在座尚清醒的人看著電視。又是央視的一個頻道,報道的是一批私營企業家組團到西北貧困地區捐贈的善舉。其中一個企業家就是沙榮波。他一聲樸素打扮,雙手拉著身板佝僂的老人,嘴巴嚅動著。記者沒有現場錄音,聽不到沙榮波到底說什麽。畫外音解說,全國政協委員,浪翔集團董事長沙榮波宣布,未來五年,將持續在大西北地區投資,為根本改變當地的貧困出一份力,發一份熱。

蔡永彪熟悉沙榮波,非常熟悉。上國內的門戶網站搜索,跟沙榮波有關的鏈接成千上萬,內容涵蓋沙榮波的各個側麵。他成了巨富,行事又高調,是名利雙收的成功人士楷模。

在座的卻沒有人評論。沙榮波的世界離他們太遠,日常生活夠他們操心吧。

晚輩桌的一個女孩舉起手,點著屏幕,不太肯定地說,這個人,我認識,是不是……

她跟幾個小朋友商量一番,提高聲調說,就是他。超級有錢,娶了二房,花了三千萬。

數目巨大,驚醒了眾人。大人們連連發問,什麽?三千萬?真的假的?是娶媳婦還是搶銀行?

那個女孩篤定,說,當然是真的!花了三千萬,娶了一個二線演員。嫁了大款,她已經不演戲了。

她開始列舉,那天出動了多少豪華車,多少社會名流到場,哪個歌星唱了什麽歌曲,說得眉飛色舞。

戰友們炸了鍋。老班長氣得講不出話來,結結巴巴地說,他……發的財……是黑…………我們……老五他……真可憐哪……你們……

蔡永彪扶著搖搖欲倒的老班長,對一個戰友說,快叫服務員上茶,濃一點。

戰友吩咐完,對蔡永彪抱歉地說,哎,今天怎麽這麽不對頭?我們這麽多年沒聚,好不容易聚了,多高興的事兒。好嘛,碰上老五住院,電視淨播讓人生氣的新聞,酒喝不好,飯吃不好,你可別往心裏去。

蔡永彪拚命搖頭。

他想到沙榮波。沙榮波的爸爸是一個縣武裝部長的小官,大戰之前,有能量保住兒子。比他級別高的領導,多少人做過同樣的事呢?蔡永彪如果把沙榮波的底抖落出來,跟他們商量,要不要幹掉他,戰友們一定會說,幹掉他,幹掉他,留他幹什麽?

此時此刻,蔡永彪決定,滅了沙榮波。

三十年前,他上前線,不是靠他老爸,說不定戰死沙場。如今,他在整個中國聲名顯赫,氣壯如牛。他能想到,一個殺手正逼近他,他的好日子快到頭了嗎? 

蔡永彪久不喝酒,不勝酒力,幾個戰友送他回酒店。朦朧中,他記得,被人架出門時,戰友的家屬們高高興興地圍著桌子,瓜分剩菜,各自打包。

半夜起來上廁所,他給鄭坤打電話,就講一句話:下麵怎麽做?

睡到第二天早上,他打起精神,隻穿短褲短衫,沿著酒店附近的環湖路跑了一圈。一圈並不長,他跑得咻咻直喘,這才發現,空氣質量嚴重不好,伸手,好像能抓到灰塵。

到三樓吃過早餐,回到房間,正好有電話進來,得知大堂有特快專遞等他。

將鄭坤寄來的郵包收進房間,他取出一個黑色布袋,袋子頗有分量,兩捆東西包在白紙裏麵。他挑開一張紙,裏麵是捆得緊實的百元大鈔。挑開第二捆,還是百元鈔。細細點一遍,不多不少,整整十萬。這十萬,算是國內的開銷,可以花一陣子,花不到永遠。

布袋底處,臥了一張鄭坤的名片,印了兩個不同的地址。奇怪,鄭坤的公司在廣東,怎麽印的是另外一個省的地址?他盯著地址,發現技巧。他打開酒店配的電腦,將地址敲進去,原來第一個是沙榮波公司的地址。第二個,他憑直覺,應該是沙榮波的住址。果然,是一個別墅區的地址。那座城市是沙榮波現任老婆的家鄉,以出產美女聞名。蔡永彪想,這不會是沙榮波唯一的居所,可以肯定,眼下是走得最勤的居所。

沙榮波所住的城市,離蔡永彪的老家五六百公裏,坐火車動車到杭州再轉客運汽車,加起來不超過六個小時。鄭坤的錢到位,蔡永彪必須動作起來。

他跟老班長聯絡,說本來要一一拜訪幾個戰友,臨時有事,不得不先走一步。老班長沒有心理準備,說,你說什麽?怎麽來一天就走?昨天沒搞好,我喝多了,盡講胡話,沒招待好你,全家福沒機會照。我們幾個約好,請你吃家常菜,然後,兄弟幾個一塊兒去鬆嶺爬山,好好玩一玩。

蔡永彪隻有多謝好意。他有預感,此次聚過,下一次不知是何年何月,會不會有下一次都很難說。他的特殊身份,跟戰友們頻繁接觸,說不定將來會給他們添麻煩。他們的日子過得夠嗆,怎麽的,不能給他們再添麻煩。

他對老班長說,我手頭有些東西,想分給大家。現在時間不夠,你來一下,幫忙分一分吧?

老班長說,好,我馬上過來。你等著。

老班長來了,帶來了昨天接站的三個戰友。他們或許有同樣的預感?從蔡永彪的做派,他們看到了橫在戰友之間的溝壑,溝壑在,彌合就難。

蔡永彪已經將鄭坤送來的錢拿出五萬,分成五份,來人一人一份,第五份留給住院的老五。

戰友們都推脫,老班長說,小六子,我知道你在美國發達了,有錢了,我為你高興。現在,有了錢就有一切,有錢不拿是傻瓜。你從美國來,要是給我們送美國的東西,我們要。你送錢,一下送這麽多,算啥呢?當年的生死戰友,搞這一套算啥呢?

老班長說到自己發達了,算是說對了一半。剛到美國,一分一分的錢賺,一分一分的錢攢,何曾想到過今天?不是步入旁門,劍走偏鋒,他是拿不出這些錢的。而且,今天這麽賺,明天說不定命難保。正因為這樣,他願意給世界釋放小小的善意,戰友們就是最值得的對象。

是的,他的錢算是血汗錢。他的心戰栗一下。他麵無表情。

蔡永彪說,聽我說,聽我說。本來我準備買像樣的禮物,一來時間匆促,二來,你們的弟媳婦走了,沒人幫忙,挑不好。買禮物,價錢差不多。美國的東西貴嘛。

他們聽了,好像講得通,就不再客套。

他們還是擠一輛出租,他們將蔡永彪送到滑梯下麵,目送他走進候車室。

戰友們,別了!

動車一路順利,他從杭州出車站,搭出租到長途汽車東站。該站發往目的地的汽車每十分鍾一班,他買了票,直接上車。

抵達目的地,他擠出亂哄哄的車站,在出租落車點等。出租車流動很快,他故意讓過幾輛,假裝看手表。他不喜歡那幾個司機的長相。他喜歡長相憨厚的人。辦這麽大的事,處處要感覺對頭才是,出點小紕漏,搞不好全功盡棄。

他等到了合意的司機。車五六成新,收拾得幹幹淨淨,司機長相憨厚,手上戴著白手套。蔡永彪告訴司機地址,問他,知道這個小區嗎?司機的普通話不好懂,意思倒明白無誤,說,當然知道,是我們這裏的中南海,大富大貴的人住的。

蔡永彪說,那,進去不方便吧?

司機說,很麻煩,進去要登記,出來要注銷登記,小區裏麵到處裝視頻。你朋友住那裏?

蔡永彪說,是。

司機說,你朋友好命。

蔡永彪說,是。你以後發達了,也搬進去住一住。

司機笑起來,跟著咳嗽,說,我看,我孫子的孫子也沒這個命。

車還在往江邊走,蔡永彪的手機響起來。是鄭坤。他撩了司機一眼,司機戴白手套的手牢牢握住方向盤,專心開車。

鄭坤說,不用拜訪了。老板今天出國,帶一家子去美國度假,估計要幾個星期。你立刻趕回去,說不定還見得上麵。

情況突變,快得讓人手忙腳亂。蔡永彪說,我朋友突然有事,出遠門。不好意思,往回開吧。

司機說,沒關係。還是回汽車站?

蔡永彪說是。

司機說,本來看看新區也不錯,我們買不起,看看總是可以,你說對吧?

出租要打回車,等十字路口的交通燈。司機伸長脖子,透過車窗,向上左看右看,自言自語道,又換了,新裝的才幾個月呀。

司機指著左上方,問蔡永彪,看見沒有?看見沒有?

蔡永彪隨著他的手指,看到了小而肥實的監視鏡頭,他說,看見什麽?

司機說,監控視頻啊。好家夥,新式的,360度掃描,啥也躲不掉。

蔡永彪說,你吃過罰單吧?

司機笑起來,說,一年三四張跑不掉,開出租不搶道,幹不來的。說白了,監控路況算小事,監控社會不穩定分子才是真的,全中國,能裝的地方都裝了,維穩哪,天網恢恢,誰敢亂來?

車打了回車,往汽車站方向走。蔡永彪想,鄭坤的通報來得及時,太及時了。在這個城市動手難,在中國哪個城市動手容易?沙榮波一家子去美國,究竟去哪裏,追蹤過去有機會嗎?

三天後,他回到美國,才走出洛杉磯國際機場,鄭坤的電話追過來。

沙榮波訂了坐遊輪去阿拉斯加旅遊的票,七日遊,出發地是西雅圖,五天後到西雅圖。鄭坤希望,蔡永彪能在沙榮波登船之前下手,實在不行,跟上遊輪,等待機會。現在接近遊輪季節的尾聲,臨時訂票還來得及。到達西雅圖之後,會有人接站,把家夥交給他。

鄭坤提供了沙榮波住西雅圖酒店和遊輪艙位的信息。酒店在碼頭附近,步行即可到碼頭。遊輪的艙位在第八層,靠船尾,帶海景。

蔡永彪打開遊輪的艙位剖麵圖,查到沙家的艙位,周圍還有空房間。他將艙位訂在同一層,與沙榮波相隔十來個房間。

才回來幾天,又要出門,傑克母子戀戀不舍,讓蔡永彪動心。他想,這是最後一票,幹完了,徹底退出江湖,經營來之不易的第二個家庭。要做的一件事,是帶他們兩個坐遊輪,提早預訂,慢慢享受。

他從洛杉磯機場起飛,正點到達時間是下午四點半。不料,從西雅圖飛過來的飛機晚點四十分鍾,待大家坐定,飛機滑向跑道,機長抱歉一番,說,各位放心,我們耽擱的時間在空中可以調整回來,我們將準點到達西雅圖。

機長未免太樂觀,幾分鍾後,他沉重地告訴乘客,飛機出了微小的機械故障,必須清除。各位放心,時間不會太長。保障乘客安全是我們最高的目標,各位請諒解。

等待的時間很長,接近三個小時。空乘給大家送水送吃的,機艙內空氣凝重,幾乎沒有人交談,坐在機尾的幾個小嬰兒,仿佛知道大人世界的變化,奇跡般地不哭不鬧。其間有乘客提出要換飛機,空乘解釋道,公司的政策是,滯留超過三個小時才允許換飛機。蔡永彪心急如焚,他想,他應該是最想換飛機的人。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他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他想,沙榮波怎麽就像一條泥鰍,明明在那兒遊來遊去,手就下不去,撈不著。在中國是這樣,到美國還是這樣。難道是沙榮波的命大?難道沙榮波的死期未到?難道他不應該接這個單?

飛機終於到達西雅圖,時間接近午夜。蔡永彪提起行李,小跑著出棧橋。他的舉動不算反常,像他一樣急趕的人,前後都有,包括推著嬰兒車的父母。

走在航空站,鄭坤的電話過來。他不用問,鄭坤怎麽懂得掐準時間。鄭坤當然懂。酒囊飯袋做不來這個。

鄭坤說,上船前沒有機會,你先放棄,直接上遊輪,等等再說。

遊輪的安檢程度超過機場,攜帶槍彈上船等於自投羅網。不帶武器,他靠什麽幹掉沙榮波?推他下海喂鯊魚?

他被形勢推著走,所謂身不由己。他不喜歡這種安排,很不喜歡。

下出租進旅店,蔡永彪以為自己會是孤零零的遲到客,想不到,櫃台前竟排著頗長的隊伍。想想,西雅圖可是不小的都市,人來人往,理所當然。

今晚要做的,就是睡個好覺,明天自有明天的軌跡。

下午一點,他步行到阿拉斯加道的碼頭。走到跟前,隻見遊輪如山峰般矗立,自己頓時顯得非常渺小,深受震撼。他想,什麽叫巨輪,這就是巨輪。

乘客已經來了不少,將候船大廳塞得滿滿的。蔡永彪的行李簡單,不用托運,手續辦得順利。離正式登船還有一些時間,他走到後麵,選了一個椅子坐下。

他麵朝入口,可以無遮攔地看到每個新進來的乘客。大約坐了一刻鍾,一男二女三個人拖著大小行李,邁入大廳。他認識這三個人,可以說,非常熟悉。男的是沙榮波,四十多,奔五十,頭發剪到很短。年長一點的女人,是他的新太太,個頭比他略矮,帶著墨鏡,風情萬種。年輕的女性,就是他的女兒了。將近二十,短褲短衫,大腿白皙,足蹬人字拖鞋。兩個女性邊走邊聊,笑得大聲。看來,女兒沒有受這個年輕後媽的欺壓。沙榮波稍微落後幾步,拖著兩件最大的行李,悠閑地四處張望。

兩個女性在櫃台辦行李托運等一應手續,沙榮波站在後麵,背挺得筆直。

蔡永彪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勾動,像是要扳動槍機。如果他有槍,如果大廳突然清空,隻留下沙榮波家三口,如果他們始終背對著他,像唐將軍的女婿坐在海邊那樣,他可以從容地走上前,從容地開槍,一舉完成使命。

大庭廣眾之中想“如果”,真是好笑。要認真思考的是,遊輪上有機會嗎?沒有槍,靠什麽得手?靠毒藥? 沒有。靠赤手空拳?在遊輪上動手,自己能逃脫嗎?

他想,鄭坤讓他一路跟,跟到遊輪,想沒想過,他怎麽找得著機會?他不懷疑鄭坤的智商,可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況且,鄭坤不是職業幹這行的,沙榮波說走就走,讓鄭坤認真考慮的時間有限,被動地作出反應。

如果有一失,會不會就是這一次?

經過道道關卡,蔡永彪順利登船,找到自己的艙位。艙位不足15個平米大,兩張單人床,一台小電視,洗澡間算是最貴氣的場所,幹淨亮堂。不用說,這個普通艙位隻是讓人睡覺的地方,活動場所得上甲板。

幾樣隨身行李擺放妥當,他換上輕便的衣服,粗粗瀏覽遊輪送上門的當天安排。他記住開飯的時間,然後手拿遊輪的示意圖出門,計劃把船的布局了解透徹。

過道窄長,一眼看不見底。經過沙榮波的艙位,他有止步,將耳朵貼上艙門的衝動。當然,衝動終究是衝動。他步伐不變,靜然飄過。就是亡命之徒,也不至於如此魯莽。還有整整七天的時間。等吧。

遊輪起錨航行。

他從六層開始,一直到最高處的十三層,每層環繞一圈。第十二層甲板上,遊輪的烤肉攤子排開,專業舞者領著大家跳勁舞,跳舞的乘客裏有沙榮波的太太和女兒。她們縱情歡舞,縱情呼喊。她們是真的來度假,即使有該操心的事,沙榮波會擔待著吧。

蔡永彪尋找沙榮波的影子。找到了,沙榮波躺在一張折疊椅上,手端飲料,注視著漸漸遠去的西雅圖城市的天際輪廓線。要不要就近坐下,近距離接觸呢?

不妥。

遊輪裝載幾千乘客,初次見到如此眾多的人,會被震懾,會覺得,到底能認出幾個人。其實不然。七天下來,大家的作息時間接近,船頭來船頭去,慢慢會記住一些麵孔,慢慢會注意一些麵孔。蔡永彪想,我可以時時注意你們三個人,你們三個人最好不要對我留下印象。況且,沙榮波當過兵,機警性比平常人高。

蔡永彪下到七層。這一層的人少,幾個亞裔孩子在玩撞球,玩得文靜,沒有大喊大叫。他挑了個拐角處的折疊椅,準備坐下,好好謀劃。

幾個穿白色製服的船務人員聚在一起,嘰裏哇啦地聊天,一對長得像印度人的夫妻湊上前,問東問西,船務人員有問必答,態度十分友好。那個丈夫問,坐遊輪安全吧?一個船務皺起眉頭,許是納悶,還有人問這麽不吉利的問題?他說,比飛機安全一百倍。上船,你們要過幾道安檢。到了船上,到處都是監控視頻,覆蓋每個過道,每個角落。

一個船務插嘴說,放心,房間裏麵沒有裝,不妨礙你們的隱私。

他們幾個會心地笑著。

那個女的問,萬一船上出了安全方麵的狀況,遊輪會如何反應?

船務說,我們會盡快靠攏最近的港口,實在不行,跟沿岸的美國或者加拿大的海岸警衛隊聯絡,他們會立即派人過來。放心,我們的遊輪緊貼著海岸線航行,各個方麵的反應速度非常快。

提問的兩夫妻對聽到的答案很滿意,蔡永彪聽得頭腦發麻。從遊輪的角度考慮,它必須這麽做,堵死安全的任何漏洞,如果遊輪不安全,乘客屢屢被害,誰還敢坐它的船?它還做什麽生意呢?

吃過自助晚餐,重新看一遍當日的活動安排,8:30 還有一場喜劇表演。他在劇場入口處等了一會兒,讓眼睛適應昏暗的燈光,然後找了中區最靠外的椅子坐下。

劇場的通告播完,燈光漸滅,演出開始。

表演喜劇的,是來自美國本土的一個劇團,三男兩女,差不多年齡,三十挨邊。他們不斷的排列組合,又講又唱,喜劇氣氛濃厚,觀眾笑得東倒西歪。蔡永彪的英語水平不夠,聽喜劇表演吃力得很。大氣氛好,他緊張的心理得到舒緩,差點忘記,他怎麽跑到遊輪上來了。

換節目時,外麵急衝衝跑進來三個人,摸摸索索地在他前排坐下。

是沙榮波家三口。

劇場座椅的坡度大,他們擋不住他的視線。女兒坐中間,沙榮波左手搭扶手,右臂墊在女兒的肩後,自在放鬆。女兒跟他太太交頭接耳,兩個人吃吃笑個不停。

演出重新開始,笑聲重新飄蕩在劇場內外。沙榮波的女兒給他翻譯,沙榮波的笑就慢幾拍。他笑得大聲,底氣十足。

蔡永彪想,要是現在他手裏有槍,砰砰砰三下,前頭的腦袋將一一軟掉。微弱的槍聲會被笑聲淹沒掉,忘情的觀眾會以為他們三個是興奮過度而倒下。

這是妄想,他知道。目標這麽近,這麽唾手可得,終不可得。

蔡永彪突地站起來,抽身而走。他不能坐下去,他怕自己失控,沒有武器,奮不顧身地撲過去,靠拳腳解決。就算他結果了沙榮波的性命,那樣做,無異於同歸於盡。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下來,毫無睡意。船行駛平穩,調動全部注意力,才能稍稍感覺出船體的搖蕩。但是,他覺得船應該顛簸不已,否則,他為什麽心緒如此不寧?

他下了小床鋪,換了一雙拖鞋,開門出去,到七層甲板去走走。白天對船體查看一番,他對七層印象最好,來回走動的乘客最少,過道上設置的花花草草最少。

轉了幾圈,他找了個背風的地點停下。船往北開,遠處的山巒影影綽綽,船側打出的燈光照耀下,被犁開的海浪翻滾,嘩嘩作響。

他想,如果有人想不開,翻過齊胸的護欄,一頭紮進去,投入海的懷抱,眨眼功夫,將在黑洞洞的世界裏消失得無影無蹤,裝備齊全的遊輪能奈幾何?

他發覺一團黑影朝他移動,是個人。他沒有回頭。那個人在他前麵停住,從夾克衫口袋裏摸出香煙,手護著打火機,點燃煙頭。

這個人是沙榮波。沙榮波跟他對視片刻,似乎對他點了一下腦袋,背過身,麵朝船頭。

剛剛才想到,一個人跳入大海,瞬間將消失,遊輪毫無救生的餘地。如果,如果,一個人被推下海,不一樣瞬間消失嗎?遊輪可以製止可以改變嗎?

甲板很長,頭尾隻有他們兩個人。沙榮波的身高中等,體重大約七十來公斤。蔡永彪打量他的身體,尋找兩個著力點,閃電出手,一把將他摔入大海。

他覺得計劃可行,他覺得勝算甚高。他的腦袋飛快運轉,要動手就快,抽完一支煙就幾分鍾,沙榮波更可能趕時髦,隻抽幾口過個癮而已。

突然,他想起白天從船務人員口中聽到的話。整條船在嚴密的監控之下,“每個過道”,“每個角落”。為的是乘客的安全,為的是震懾蔡永彪這樣的殺手!

蔡永彪一動不動。

沙榮波抽了個痛快,打量著煙屁股,似乎舍不得丟棄。他手一彈,煙屁股飛出,然後,旁若無人地離開。

蔡永彪以為碰上一個可遇不可求的機會,結果,還是水中撈月,沙榮波在他的眼皮底下飄過。 

此後六天,蔡永彪盡量少出房間,即使肚子餓了,他刻意避開高峰時段,專吃自助餐。他帶上太陽鏡,挑偏僻的地方坐,吃完,不從餐廳門出去,特意繞甲板散步,挑船尾的懸梯下樓。晚上,主要呆在七層的中心酒吧,在僻靜處聽駐場歌手的表演。

            海上的最後一夜,是在加拿大的維多利亞,遊輪停靠,前後不到六個小時,他沒有下岸。蔡永彪的忍耐接近極限。海上漂的這些日子,何止是度日如年,說度時如年也不算太過分。

遊輪淩晨靠岸,蔡永彪一身輕裝,閘門一開,他是最先上岸的乘客之一。頭天晚上,他到服務台打聽清楚,托運行李的乘客出來時間最少遲一個小時。沙榮波帶了一大堆行李,蔡永彪上岸,有充分的時間跟鄭坤聯係上,做必要的準備。

打開手機,他讀到鄭坤的兩側簡訊。

一則是:出碼頭,打 XYZ 號碼,專人馬上來接,並攜帶禮物。然後自己搞定。

第二則是:老板下一站要去紐約買房子。1315。兩號。

言下之意,沙榮波將坐下午一點一刻的飛機,第二號航站。

蔡永彪立刻撥打XYZ號碼,等了不到十分鍾,一輛福特牌汽車駛來,準確無誤地停在他身邊。

司機是個年輕的小夥子,笑容無邪。蔡永彪上車後,小夥子說,鄭先生給你送的禮物在後車廂。我先帶你去吃早飯,到餐館給你,行不行?然後,我送你去租車行。

小夥子操的是台灣國語,自我介紹說,他是華盛頓大學的大三學生,是鄭坤朋友的兒子,有人來西雅圖,會讓他接送,順帶陪逛西雅圖,多少賺一點外快。抱歉的是,今天他有別的事情,沒時間陪,下次有機會彌補。

車沿著坡上行,走了幾個街區,小夥子說,你自己看,想吃什麽告訴我。

蔡永彪答應道,好。

小夥子突然想到,笑起來說,遊輪上吃那麽好,現在吃什麽也沒胃口吧?

蔡永彪說,沒那麽嚴重。肚子餓了,該吃的還得吃。

路口有一家溫蒂快餐店,蔡永彪指著招牌,說,就這家,先填飽肚子再說。

蔡永彪下了車,小夥子打開後車廂,從駕駛座伸出腦袋說,你先把禮物拿好。我停好車再進來。

後車廂隻有一個紙做的禮袋,提起來,略沉。裏麵是一個木製的方形盒子。

走進溫蒂,他直接進洗手間,上下打量,確定沒有監視鏡頭,他迅速打開深棕色的盒子。裏麵放著一支手槍,一個裝了五顆子彈的子彈盒。他將子彈盒推進槍膛,手指輕輕點壓扳機。他沒有機會試槍,他希望,鄭坤沒有出紕漏,給他提供的槍彈無懈可擊。

他回到溫蒂,小夥子剛剛進來。蔡永彪說,你隨便點,我請客。

小夥子顯得非常高興,說,那我就狂點了。

小夥子很上道,怪不得鄭坤用他。

吃完快餐,小夥子送蔡永彪去出租車行,匆匆告別。

蔡永彪沒有細挑,要了一輛銀灰色的美國車。開到碼頭,他打緊急燈停在路邊。等了大約十來分鍾,遊輪的乘客大量出現,大多數拖帶大件行李。蔡永彪一眨不眨地看著。維持秩序的警察已經警告過幾次,他一臉無辜的樣子,朝前挪幾步,警察放他一馬。

誰說天下的警察一般橫,西雅圖的警察比洛杉磯的警察友善太多了。他們是最好不過的盟友。

要等的目標終於出現。沙家三口拖著行李,有說有笑。他們等在前方的出租車落車點,讓過了幾輛小客車,等到一輛越野車。車裏跳出司機,跟沙榮波握了握手,自己坐出租離開。看來,沙家想自己開車轉轉,然後去機場?

蔡永彪的車跟著前方的越野車,沿著阿拉斯加道,朝西北方向開。在百老匯路右拐,經過艾裏特路,麵包車在西方大道交叉口,等左拐的綠燈。

左拐後,越野車打回車,停在路邊。這兒是一家公園,著名的西雅圖雕塑公園。

他跟在沙家三口後麵,相隔五六十英尺。繞過公園的主樓,他們走進公園。

時間還早,晨霧在高層建築的樓頂盤旋。公園裏空無一人。公園的地勢高,稍低處有一條步行道,空無一人,再往下,就是大海的護堤。

蔡永彪在公園裏轉悠,沙家三口始終在他的視線之內。他在等機會,等最佳的機會,必須在他們出園之前捕捉住。

沙榮波的妻子和女兒往公園角落走去,那兒放了兩座淺藍色的移動廁所。他女兒推開門進去。沒過幾秒鍾,門被推開,他女兒捂住鼻子,使勁搖頭。他們三人商議了一會兒,母女倆小跑著出公園,穿過馬路,奔向拐角處的一家賽百味三明治店。沙榮波走到公園邊上,點著了一支煙,背朝蔡永彪,麵衝大海。

何等熟悉的一個畫麵。又是海邊,又是背對著蔡永彪。上次殺唐將軍的女婿順利無比,這次的開頭、中間卻不太順暢,沒關係,結局好就行。

機會來了,不能再錯失。蔡永彪極快地拿出槍,上前幾步,端起。沙榮波似乎有感應,他陡地回頭,看到黑乎乎的槍口,本能地交叉舉起雙手,想擋掉迎麵射來的子彈。

蔡永彪連發三槍。沙榮波頹然倒地。

蔡永彪趨前幾步。沙榮波的眼睛還睜著,絕望而空洞。

蔡永彪轉身,正好看到沙榮波的妻女從賽百味出來。她們對他的方向張望。蔡永彪心裏一陣冰冷。壞了。她們知道了?

她們不知道。母女倆手挽著手,不疾不徐,談笑如常。

內心深處,蔡永彪想放她們一馬。她們應該在這個世界活下去。

她們會複仇嗎?她們能找著他嗎?

他覺得後頭有人,大勢不妙,他急蹲,腦袋後看。

他認識黑黝黝槍口後麵的人。他驚訝萬分。

他身體被擊中。

他墜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1)
評論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伊力君所言有理,人心險惡呀!如果真如您的分析,那啥啥將軍真是個狠毒之人呀,害了對他有恩的老蔡,毀了老蔡好不容易重建的家和愛他的女友和養子,難怪將軍會斷子絕孫。
伊力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頤和園' 的評論 :
還有一種可能是那不是隻有兩人知道的秘密。將軍從他人處整來槍也許是個泄口。外甥本身就不是多親的關係,況且又是他太太的外甥,差著層呢。人際關係和利害關係不match.
伊力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頤和園' 的評論 :
感覺始作俑者應該是將軍。他給蔡那麽一大塊地產隻是緩著兒,遲早要收回到家族手下。否則無法解釋他臨終向外甥泄露隻有天知地知兩人知的秘密。說不把秘密帶進棺材的說辭說不過去,因為已經講好的,這就是進棺材的秘密。隻是通篇沒有一點兒鋪墊將,軍一直是個偉光正。這樣想,似乎人心實在險惡。但想到本質,人群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也就通了。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Roger的評論:

如果他想獨得賞金幹嗎不自己幹掉了老沙,畢竟幹掉老沙比幹掉偵察兵出身的老蔡要容易得多呀。
RogerW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nqi07' 的評論 :
是鄭坤吧,他得以獨吞所有的懸賞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鄭坤到底是不是真是老將軍的外甥?國軍老將軍把老蔡的事告訴任何人都是不地道的小人行為。鄭坤給老蔡的要殺掉老沙的理由很薄弱,另外,一夥子人要殺老沙,幹嘛非要他挑頭?他殺老沙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麽?再寫一集吧!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是鄭坤。老蔡一直跟鄭坤,一旦警察抓住蔡,蔡能供出來的隻有鄭坤。 而且鄭坤了解老沙和老蔡的所有行程。
anqi07 回複 悄悄話 寫個後記,到底是誰啊?一直惦記著呢!
anqi07 回複 悄悄話 不可能是小夥子,也不可能是鄭坤,這兩人有本事殺蔡,也應該能殺沙
anqi07 回複 悄悄話 到底足誰
island_tiger 回複 悄悄話 應該是接他的小夥子吧。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