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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哥在咖啡廳等人。坐了一刻鍾了,等的人還沒到。
他看一眼喝得精光的咖啡杯,尋思著,要不要叫招待再續一杯。他不喜歡喝咖啡,不喜歡喝茶,喜歡喝專家稱作垃圾食品的飲料,比如可口可樂。等人的這段時間,如果不是硬著頭皮喝咖啡,換成他可以隨性喝飲料的話,三四罐可樂不在話下。
咖啡廳設在一家中檔希爾頓酒店裏麵。這家酒店地處60號公路以南,與一座工業園比鄰,下了高速,拐兩個彎就到。時值中午,咖啡廳裏麵寥寥數人,上班的兩個女招待,半天才露一下臉。他猜想,她們無聊得很,躲在後麵聊大天吧。既然上班,沒事也得找事幹,聊來聊去有啥意思?對得起酒店發的工資嗎?
一個女招待閃了出來,他連忙對她揮手,指指他麵前的杯子。招待一會兒過來,手裏提著熱騰騰的咖啡壺,給他續杯,不鹹不淡地問,要加糖加奶汁嗎?
小馬哥正要回答,看到咖啡廳門前出現了一個中年白種男人,背著陽光站那兒,四處張望。小馬哥對招待說,不用,這樣就好。
招待一轉身,他接著站起來,對門邊的男人打招呼。
中年男人叫懷特,是南加州一座小城市的現任市議員,再過八個月要競選連任,再做四年,直至兩屆期滿。他個頭不高,體格健壯,充滿活力。跟小馬哥握手的時候,握得很重很緊,抱歉地說,堵車,讓你久等了。
懷特重重地坐下來,身體頂著桌子,桌子跟著搖晃。
小馬哥說,要不要喝點東西?
懷特說,算了。我很忙,隻能呆幾分鍾。你老板來不了?他真忙啊。說完,他眼睛盯著小馬哥。
小馬哥勾下腰,將腳邊的一隻白色禮品袋提到桌上,推到懷特的麵前,說,我的老板,黃先生托我帶給你的。他想自己來,臨時脫不開身,派我來。
懷特將袋子拉低,往裏瞅一眼,提高嗓門說,喔,正是我想穿的皮帶。我現在就穿上,你看看怎樣。
懷特站起來,拎著袋子,往洗手間走。
出發前,黃老板將袋子交給他,說,這是送給懷特先生的幾樣東西,都不貴,表示一下意思。你對他可要尊敬著點。他的官不大,權力不小,我們公司在山穀大道的開發案最後成不成,全捏在他手裏。
小馬哥迅速地掃了一眼禮袋,裏麵有一付男用皮帶,幾件中國出產的工藝品,底下是一個厚厚的信封。
公司離這家希爾頓酒店不遠,上了60號高速,開六個出口就到。路上,他想,信封裏麵包的是什麽呢?極有可能是鈔票,看它的厚度,至少有好幾千。給議員送禮,皮帶是小東西,鈔票才是真家夥。公司的開發案卡在懷特手裏,送點錢疏通疏通,沒什麽不好吧?不過,聽說美國的政客清廉得很,小禮都不敢收,這些錢懷特會不會收呢?敢不敢收呢?
他閃過打開信封,查看裏麵到底是不是裝了鈔票,裝了多少的念頭。拆開信封,不過幾秒鍾,誰能知道他拆開過呢?隻有一閃念,他沒有進一步動作。東西是黃老板裝好的,老板沒有交代裏麵是什麽,表示不想讓別人知道。作為員工,不該知道的東西,他就不應該問,更不應該偷偷摸摸地揭開看。他小馬哥不是這樣的人。就是因為老板這麽信任他,老板才放心讓他送東西。
懷特回來,站了那兒,大聲說,我換皮帶了,你看,好不好看?
皮帶就是皮帶,勒在腰間勒緊褲子,好不好看真不好說。想是這麽想,小馬哥點頭道,真不錯,你看起來夠精神。
懷特坐下來,對著招待喊,給我來一杯咖啡,加少許糖。
他跟小馬哥閑聊了幾句,問他叫什麽名字。小馬哥答,大名叫馬占春,綽號叫小馬哥,英文叫Bro—Ma (馬兄)。
懷特驚訝道,你是中國人,英文怎麽講得這麽好?
小馬哥說,我高中隨父母移民來美國,後來再讀大學。
懷特說,難怪。不是我挑剔,我碰上的中國人,他們講的英文實在糟糕,我真的聽不懂。
小馬哥不置可否地笑笑。
懷特說,我想你已經是美國公民,是可以投票的嘍?
小馬哥點點頭。
懷特促狹地說,可別告訴我,你從來沒投過票?
真給他說中了。小馬哥不好意思地說,下次一定投,保證投給你。
懷特伸過手,用力跟他握一握,說,明年三月,第一個星期二是投票日,別忘了。我的命運沒準兒就在你這一票上。
小馬哥正色道,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懷特的咖啡端上來。他的小勺快速攪拌,敲得杯子叮當作響。他喝一口,美美地啊一聲,說,那你為黃老板幹了多久?
小馬哥想了想,說,快一年半。這是我大學畢業後找的第一份工作。
懷特說,你很幸運,第一份工作就這麽好。你知道,你的老板多有錢嗎?
小馬哥回答道,黃老板是個成功的生意人,我從他那裏學到不少東西。
小馬哥知道黃老板很有實力。黃老板在中國東北做房地產,前後做了十年,正好趕上國內房地產市場起飛的時期,現在的開發案已經做到華中華北地區,算是個大老板。前幾年,黃老板辦投資移民來美國,還是做老本行,開發了幾個項目,進展都還順利,唯有最大的一個項目給卡在懷特所在的城市。
這個項目地處華人商圈的黃金地段—山穀大道。據黃老板介紹,華人聚集的聖穀地區,以三條東西走向的大道劃線,杭廷頓以北是高尚社區,山穀大道是黃金商業區,代表中產階層,嘉偉大道是勞動人民的中心。公司已成功打入杭廷頓以北的城市,嘉偉大道以南的項目也按期完工,尚沒有留下印記的隻有山穀大道。如果能成,公司就完美地達到上中下全麵開花的設想。
黃老板私下告訴過小馬哥,他原先隻準備在山穀大道買一塊空地,搞一個商住兩用的商業中心,小試鋒芒。跟市政府打交道的時候,認識了懷特,懷特鼓動黃老板,何不把傍邊的幾個待售的房產一塊買下來,要做就做得更大?黃老板一番長考,花錢請風水師傅持羅盤看現場,風水師傅說是好地段,機不可失。黃老板下了決心,一鍋端下來。
沒想到,公司的開發案被市府一拖再拖,成了公司上下的一塊心病。為這個項目,小馬哥是跑市府最多次的員工,對項目的推動不大,卻因此獲得黃老板的信任。黃老板受過良好的教育,英文溝通沒有丁點兒問題。他喜歡跟小馬哥講國內奮鬥的經曆,講在美國的奮鬥過程,讓小馬哥崇拜得五體投地。黃老板喜歡他,積極參與公司運作的老板太太也喜歡他。他年方24,在公司的地位眼見著提升。最有力的證據,是他的薪水被調升了三次,調一次漲一萬,讓本來不敢買房的小馬哥開始憧憬在南加州擁有住房的美景。
如果有人問對公司的感受,他會毫不猶豫地說,感覺好極了,不是一般的好。
懷特喝幹了咖啡,順手將袋子塞回給小馬哥,說,那我們走吧。
這就要走?還拉自己一塊兒走?
小馬哥猶豫了一下,不等結帳,將十五塊錢放到桌上,拎著袋子跟著懷特出門。他極快地瞥了一眼袋子,發現信封已經被拿走。
懷特快步前走,說,我的車就停那兒。小馬哥聽懂意思了,懷特不希望自己拎袋,不希望被人看見拎袋子。他拿了錢,心裏不踏實。
他拿錢了,真的敢拿錢了!美國的政客還是有喜歡錢的。記得黃老板講過,以為老外不太好把握,想不到,人都一樣,膚色不同而已。不太一樣的,是他們胃口小,膽子小,咱們要掌握國情,送出手的東西低調,不出格,把人嚇住。
走到他的車前,懷特將後廂打開,小馬哥將袋子放進去。懷特沒有急著關,對小馬哥說,告訴你的老板,他的事情我關心著呢。他的項目大,牽扯的環節多,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搞定的。需要耐心。
小馬哥點頭稱是。
懷特歎了一口氣,說,人生就是這樣,人人都有不如意的事。你的老板為這個開發案急得不行,晚上睡不著覺。我呢,養了四個小孩,將來讀大學,就是讀公立的,費用都嚇死人,你說,我不發愁誰發愁?
小馬哥點頭稱是。
懷特哦了一聲,說,你這麽年輕,別說有孩子,恐怕連女朋友都沒有吧?
小馬哥低一下頭,照實說,真給你說對了。我沒有女朋友。
懷特說,好哇,多享受人生。別學我們,生活的煩惱太多。
他們握過手,懷特的腳就要跨入車內,想想,再說一句,你看看我開的車,廢車行都不一定收,跟人說我是市議員,別人要笑得掉屁股的。
說到車,小馬哥可是絕對的專家。他自己的小房間裏麵,牆上貼的,書架上擺的,全是跟車有關的書畫。跟他扯車,讓他放開侃,三天三夜不帶歇。
他稍稍打量,發現懷特的美國車的確離廢物不遠,嘴巴卻說,比我的好多了。
懷特聽得一笑,這才滿意地駕車走人。
目視著懷特的車拐上馬路,小馬哥掏出口袋裏的手機,給黃老板打電話。自從成為黃老板的貼身辦事員,黃老板一再強調,辦完公事後,趕在記憶最佳的時間,立刻給他打電話。電話聯絡不上,立刻發電子郵件,將前後過程描述一遍。
黃老板在等他的電話,手機鈴才響一聲,那邊就接了。
黃老板靜靜地聽完,簡單評一句,他想要更多。沒關係,他們的胃口不大,容易拿下。
小馬哥聽不明白。懷特一路樂嗬嗬的,皮帶馬上係上,說到小孩讀書,恐怕是沒話找話,沒有透露他哪裏不滿意呀。
黃老板再補一句,鞭打快牛,打一鞭,牛得動。牛不動,不能再喂東西。
小馬哥收了手機。轉身,腳步輕盈地奔向自己的小車。
他自己的車是本田起步車思域,不是多麽高檔的車。在他眼裏,端莊秀麗,閃閃發光,看到它,他就止不住樂。
這輛車是他第二次提薪後買的,趕上國慶節大降價,隻有五輛,硬是給他搶到一輛。他一半付現金,一半靠貸款。拿到車鑰匙的那一天,他給車加滿油,在外麵兜了四個小時,經過了五條不同的高速公路,過足癮,歡天喜地回家。
一路上,他不斷提醒自己,慢慢開,千萬不要超速,保險費夠高的了,不能今天就撞到警察,吃罰單的話,保費立馬飆升。他覺得自己開得不快,可車速表稍不留心就往90-100邁之間跳。他不信,輕輕拍打表盤,好像能把速度拍下去。他看後視鏡,發現後麵的車越拉越遠,這才相信,他真的在超速,超得厲害。
對車,他可不是三天的熱情,開始天天擦洗,過上十天半個月,懶得花時間,讓它去。他一直細心保養,一個星期洗一次,稍有汙點,立刻清除。這不,車開了大半年了,別人頭一次見著,還是會說,買新車了?挺好看的。
黃老板老要出差,還經常回國。最近,黃老板要小馬哥接送。小馬哥心想,老板開慣了豪車,坐我的小本田受得了?想是這麽想,他覺得本田有本田的優點,最重要的,多省油哇。加油的時候,往往忘記上次加油是啥時候。現在油價這麽高,能省油的車還不是好車?
要是有人激他,說,老板開豪車,你開本田,一個天上,一個井底,你心裏能平衡,不得紅眼病?
他會說,老板是老板,老板開好車,本事。我是我,我這本田,自己看得喜歡,踏實。
這邊辦完事,小馬哥沒有急著回公司。他得去黃老板家,接老板娘出門買東西。
老板家地處帕薩迪納市北麵,蓋在半山腰,房子據說有一百多年的曆史,兩層樓,屋頂高挑,諾大的前院,後院設有遊泳池和網球場。整體來說,這種房子就像電影常拍的豪宅。小馬哥把車開進去,透過反光鏡,看到寬大的鐵門自動關閉,覺得自己進入電影畫麵。
來這裏多次了,恍若走進電影的感覺還留著,奇怪得很。
繞過房子,車駛入停車場。他關閉引擎,取下墨鏡,看到邊門一個人走出來。定神一看,是老板娘的古箏老師。
老師高高瘦瘦,皮膚白淨,走路走碎步,小馬哥覺得他作派有些娘,對他的印象不太好。他提醒自己,娘不娘不關誰的事。現在是啥時代?好多州允許同性戀結婚,不能接受又能怎樣?
除了娘,他還有一點看不慣這個老師。一次見他們上課,那個老師不好好坐著,靠在老板娘身後,身體緊貼,那個部位正對著老板娘的背,手把手教,給人很不雅的聯想。小馬哥想,黃老板要是在場,老師八成不敢這麽放肆。
小馬哥下了車,跟古箏老師打招呼。老師臉色泛紅,表情不太自然,一溜煙閃過。小馬哥覺得奇怪,想想,這個老師本來就是怪怪的,不管他。
從房子的正門進去,發現老板娘已打扮停當,正等著他,他喊一聲,阿姨。
阿姨粲然一笑。
她跟媽媽的年齡差不多,比起來,起碼年輕十歲。她穿一套休閑服,舉手投足,大氣優雅。黃老板精明能幹,太太如此出色,怪不得事業那麽發達。
他換上老板娘的黑色“奔馳”,開車上路。
老板娘沒有正式工作,平時閑在家,間或來來公司,公司一些特別重大的事由她出麵布置。
眼下,她忙著幫國內的朋友買金銀首飾,成了山穀大道幾家金店的常客。據她說,國內通貨膨脹得厲害,炒房的黃金時代過了,手頭有大把現金的富太太們就想著投資保值的東西。她們委托老板娘買好,等她們自己來美國,直接帶回去,實在來不了,讓老板娘郵寄回去。
今天,他陪老板娘去一家金店,事先預約好了時間。香港來的老板特意趕到,帶一個售貨小姐候在哪裏,門口一個壯實的保安把守。
老板娘看過一巡,指著居中首飾櫃台下麵的物品,鴨子劃水一樣說,這個,這個,這個。售貨小姐一件件拿出來。老板娘又走到高檔表櫃,說,這個,這個,這個。售貨小姐一塊塊拿出來。金店的燈本來就裝設考究,首飾櫃和表櫃一下擺出這麽多物件,交相輝映,小馬哥的眼睛給晃得白茫茫的一片。
售貨小姐問,請問太太,要選哪幾款?
老板娘說,都要,給我包好。
老板說,我來包。黃太太是常客,是個爽快人。
售貨小姐問,太太您怎麽付款?
老板娘說,還是付現金。她打開隨身帶的包,從裏麵拿出一大捆現鈔。
返回的路上,小馬哥一口一個阿姨,老板娘說,小馬哥,以後不要叫我阿姨行嗎?我的年紀跟你媽媽差不多,叫阿姨不過分。不過,女人總是希望年輕一點。
小馬哥問,那,我該叫你什麽?
老板娘說,以後叫我大姐吧。公司幾個老員工一直這麽叫。你來的時間不長,大家都喜歡你,我跟你老板也不當你是普通員工,叫大姐,關係不是更近嗎?
小馬哥點點頭。
大姐像是突然想到什麽,問,你進門的時候,碰到古箏老師嗎?
小馬哥答,碰到。
大姐說,他年輕,做人不是太上路,說實話,我不是太滿意。彈古箏的人少,就是想換老師,一下子找不著合適人。我想,先將就著吧。
小馬哥沒有接茬。
大姐打開提包,瞅幾眼,像是沒有看到她想找的東西,“啪”地一下闔上,輕歎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學古箏,又大又笨,沒幾首好曲子。那會兒,跟你老板商量,他說,學什麽,找什麽人,都由我自己定,他哪有時間管這個?說的也是,我的很多事他不管,他的事,我不管的就更多了。我們有默契,互相留空間。夫妻關係這樣才能長久?你說對不?
小馬哥覺得大姐話中有話,不確定到底是什麽,先點頭稱是。
大姐說,所以呀,我覺得,你叫我大姐更合適,拉近了距離,我們之間有些事也更好理解,對不?
小馬哥握牢方向盤,兩眼直視前方。他明白了,大姐不想讓他多嘴,包括對黃老板。他輕微地清清嗓子,心想,大姐,你要是了解我的話,盡管放心,我心裏藏得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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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前,小馬哥投了十份求職信,他不太敢抱希望。他讀的是加州州立大學的分校,專業是商業管理,平均成績勉強過C。這幾年,美國的經濟還在複蘇,大學畢業生的就業市場不景氣,名牌大學出來的,據說不少人回家當“啃老族”。他不願意當“啃老族”,況且,爸媽人在國內,啃回國內?那不得羞死人!爸爸倒是安慰過他,大不了,回國找,老板我認識幾個,找個飯碗不難。
頭一個讓他麵試的,是黃老板的公司。老板親自麵試,全程用英文,講得很流利。談了十來分鍾,黃老板問他幾時可以上班。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我被錄用了?黃老板肯定地點點頭。
他脫口而出,我還申了九家公司,他們還沒給答複,等全部結果出來,我再答複行嗎?
黃老板微笑著不說話。坐在一邊的人事經理是個英國女人,顯得很不高興,說,現在工作不好找,我們公司給的條件很有競爭性,你還有什麽好考慮的?
小馬哥看一眼黃老板,看一眼人事經理,嘴角拉直,說,那,我明天上班行嗎?
事後證明,小馬哥當場答應下來,真不算感情衝動。到黃老板公司上班半個月過去,另外九家公司還是石沉大海,連回絕信都懶得發。他給爸爸描述求職過程,描述對黃老板的初步印象,爸爸連說,兒啊,好好幹,這個老板是個好老板。你聽好,埋頭做事,認真做事,老板就是衣食父母,別鬧出什麽事,給老板添麻煩。
小馬哥上班,剛分配的工作屬於打雜性質,哪裏需要去哪裏,忙倒是不忙,很快認識了公司三十幾號員工。公司內部,大家入鄉隨俗,大部分中國人彼此以英文名相稱。小馬哥有英文名,叫傑克。
一次閑聊,他跟黃老板說起,他在中國有個綽號,叫小馬哥,到美國讀中學,慢慢又叫開了。黃老板笑著說,跟台灣的總統是親戚?小馬哥知道他是指台灣的馬英九,綽號也叫小馬哥。
黃老板問起來源,小馬哥簡單說了來由,說後很不好意思。黃老板說,叫小馬哥好,多親切呀。你以後別叫什麽傑克了,不像你,我們以後也叫你小馬哥得了。
這個綽號,就這樣進一步流傳。人事經理是英國人,辦公室還有其他幾個外國人,叫小馬哥不方便,沿用美國高中同學的叫法,管他叫“Bro-Ma(馬兄)”。
黃老板平時在公司挺威嚴,一跨進公司,正在聊天的員工立即閉嘴,沒事幹的都要裝成忙得不行。
小馬哥不怕黃老板,最近接送的活兒,他挺喜歡幹。出了門,坐在小馬哥的小本田裏,老板的話超多,小馬哥超喜歡聽。老板是一般家庭出身,商海起步的時候,吃過不少苦頭。這些,老板是一筆帶過,不像有些成功人士,喜歡誇張當年的慘狀,好像隨時處在餓死凍死的邊緣。
老板喜歡講的,是對人生的感悟,對所見的現場感想。老板說過,美國實在是地大人稀,如果像中國那樣人多,如果政府拿發展當大事來抓,減少方方麵麵的限製,讓他這樣的開發商放開手腳,大幹一場,不出十年,南加州可以變出五個大上海。
他對小馬哥語重心長,說,隻要好好幹,用心幹,將來到我這個歲數,你一定超得過我。
小馬哥覺得不可能,連連搖頭,說,老板太抬舉我了。到你這個歲數,我怕連你的手指頭都比不上。
老板說,太沒誌氣了。我看人準,不會錯。現在的年輕人,想賺錢,賺很多錢,天天琢磨的,是多快好省,一步到位,對腳踏實地不感興趣。送你一句話,財富是幹出來,不是想出來的。你有實幹的個性,出頭是早晚的事。
小馬哥還是不能同意。別人說他缺乏雄心,說他缺乏想象力,他認定的,是他家三代的傳統:忠誠可靠不出頭。不出頭不是不想,而是天生注定,換句話說,是出不了頭。他爺爺認了,他爸爸認了。輪到他,爺爺跟爸爸從小學到初中,觀察來觀察去,不約而同地說,我看,咱馬家的傳統還是破不了。
他爺爺十四歲參加華北野戰軍,因為膽子大,機靈,被派到師首長身邊工作,不久就當上了警衛員,在戰火中長大長高。攻下天津城後,他跟著首長乘坐美式吉普車,在南開大學和幾個著名的中學裏麵轉悠,轉悠幾次,單身的首長在市立一中看到了他心儀的對象。
首長不好親自出麵,遊說的重擔落到剛滿十七歲的爺爺身上。跟他一般年齡的女孩以為是爺爺追她,忽閃著大眼,說是要考慮考慮。爺爺急了,說,我們師首長下的可是命令,還考慮啥?說著,他下意識地抽動腰間的左輪手槍。女孩子嚇壞了。
嚇是嚇到了,她還是乖乖地跟著爺爺上了吉普,到軍管會跟首長見麵。她成了首長的愛人,為首長生了六個兒子,兩個女兒。
若幹年後,讀小學的小馬哥跟著爺爺去探訪老首長的愛人。當時爺爺已經離休,住在幹休所。離休前,爺爺是市政府機關管理局的五個副局長之一,排名殿後。
老首長已經去世,首長的愛人身體還健康。她帶著笑,從頭到尾講一遍爺爺當年搶花姑娘的故事,小馬哥的眼睛張得老大。他咋也沒想到,平日說法和氣,動作遲緩的爺爺,當年居然如此神勇。他記得很清楚,首長愛人指著爺爺,對小馬哥說,你爺爺是個好勤務兵,哪個首長都喜歡,哪個領導都喜歡,一生好命喲。
從首長那兒出來,爺爺牽著他的手,說,真給她說對了。你爺爺一生好命。知道為什麽嗎?
小馬哥眨巴著小眼睛,實在回答不出來。
爺爺說,對人講忠誠可靠,對己有自知之明。我參加革命以來,待首長如父,待領導如父。我跟過的領導都關照我,幫我提級提幹,在部隊幹到中校,轉業後好歹當到付局長。有首長以為我會委屈,說還要幫我爭取爭取,我說千萬不要。我一沒文化,二沒威嚴,讓我坐一把手的位子,晚上睡不著,白天腿哆嗦,何苦呢?
年幼的小馬哥聽起來還是摸不著邊。爺爺看得出來,不感到氣餒,舉了一個例子。他問,你讀書讀過項羽、劉邦的故事嗎?
小馬哥讀過楚漢相爭的小人書,玩過電子遊戲,他自信地點點頭。
爺爺說,他們兩個都是亂世的大英雄。劉邦的家境很差,項羽的家庭富貴。他們兩人都見過秦始皇。看著秦始皇的車隊,威風凜凜,劉邦羨慕得要死,說,哪天要是我坐那裏麵,那該多威風啊!項羽呢,心裏說,威風個啥呢?哪天我就要坐那兒,換換人。
小馬哥的腦海中浮現出兩個畫麵,可是爺爺想講什麽呢?
爺爺問,你猜猜,你爺爺要是站旁邊的話,爺爺心裏會怎麽想?
小馬哥一勁搖頭,說,那是秦朝的事,爺爺怎麽能站那兒?
爺爺憋不住笑,說,我是打比方?打個比方都不行?
小馬哥想了一下,說,你也想當皇帝?
爺爺鬆開握住小馬哥的手,指著前頭的樹,說,那顆樹就是秦始皇的車隊,車軲轆哢嚓哢嚓朝我們滾過來。劉邦站那兒,項羽站這兒,爺爺呢,站著不動。他們的眼睛盯著秦始皇的馬車,我的眼睛看著秦始皇的衛士。爺爺呀,一門心思看,衛士穿什麽衣服,跨什麽步子,對皇上是個什麽態度,對圍觀的老百姓是個什麽態度,我要捉摸捉摸,一個好衛士是個啥樣子。我不會看秦始皇,不會想哪天自己當當皇帝,我壓根不會想。你爺爺就是這樣的人。
兒時許多事,小馬哥已經忘了。爺爺講的這個故事,爺爺鬆開手的觸覺,一直存在小馬哥的記憶中。為什麽呢?爺爺講的故事,正好他在小人書上讀過,電子遊戲機上玩過,爺爺繪聲繪色的講述,忘掉太難。
小馬哥家的傳統到爸爸這一代得到完整繼承。
爸爸大學畢業,分到一家國營工廠,當技術員,幹了沒幾年,被調到廠部的科室,坐辦公桌。廠子倒閉之前,已在廠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蹲了七年。廠裏大量的工人下崗,基本生活難有著落,爸爸卻輕鬆地找到一家私營公司,頭銜改成行政部總監,做的還是廠辦主任的事。
廠裏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公司的老板是廠長的鐵哥們,廠長極力推薦,說很難找到第二個同樣忠誠,同樣能幹的下屬。爸爸幹了不到一年,老板對他的信任到了盲目的地步。有何證據呢?公司的第三本賬就由爸爸保管。第一本賬是給政府看的,第二本帳是給股東看的,第三本帳記載的就是全部的真相。
這本賬,爸爸本來不會講給小馬哥聽,不小心講出來是有感而發。
後來,爸爸的公司在美國開分號,爸爸作為派遣人員,在公司做了一年,公司再為他申請綠卡,全家受益。他家的移民跟別人不太一樣,沒有一個人真心願意。爸爸舍不得老家的悠閑,媽媽不習慣南加州的幹燥,小馬哥呢,跟中學的一群朋友難舍難分。
等到小馬哥上了大學,正好爸爸公司的領導層改組,老板的兒子接班,對公司的一套做法要作大幅度改革。老板的兒子給好些人發了解職通知,對爸爸卻極力挽留。爸爸實在受不了美國的生活,看見小馬哥成年了,跟媽媽商量,提出辭職回國,綠卡什麽的就拉倒吧。
公司為爸爸辦了隆重的歡送酒會。回到家,媽媽去朋友家,父子倆接著喝。
喝著喝著,爸爸提了一個問題,打個比方,你的好朋友交給你一個保險箱,開保險箱的密碼同時交給你,但不告訴你箱子裏放了什麽。你知道密碼,可以打開箱子,你朋友永遠不會知道,你會打開嗎?
小馬哥鬧不明白,爸爸為啥臨行前提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他稍作思忖,說,不會。
爸爸問,為什麽?
小馬哥說,裏麵的東西是朋友的,他交給我,證明他信任我。朋友的信任最重要。
爸爸感慨萬端,說,我們馬家,走了三代,還是老樣子。我本來希望你能改變。看來,不改變也好。我們馬家算是創了一個招牌,一塊金招牌。
爸爸就講起在國內為老板保留第三本賬的事。他說,他壓根沒有想到去翻翻賬本,看看公司的運營真情。他覺得,老板信任他,把等同公司性命的賬本交給他,他能做的,就是保管好,不在自己的手中遺落或傳出。他是做辦公室主任的命,為老板服務,老板花錢請來,自己有吃有喝,很滿足,從來不做非分之想,不起壞心。
小馬哥喝了一口酒,再跟爸爸幹一杯。他問,你為什麽說,馬家走了三代,還是老樣子?
爸爸沒有直接回答,反過來問,你還記得你讀初一的時候打的那場群架嗎?
初一那場大戰,小馬哥被打得遍體鱗傷,跟他對打的兩位也是鼻青眼腫。這場大戰,全校開大會,校長點名批評,他的名聲鵲起,贏得“小馬哥”的尊號。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上完體育課,他和幾個同學不想回教室,守著操場,跑來跑去。突然,前頭爆出挺大的喧鬧聲,幾個同學駐足觀望,小馬哥風似地衝了過去。
扒開人群,他看到鐵杆好朋友小菲倒在地上,身體蝦樣卷曲,被四個人圍著毆打。他大喊一聲,別打他,有本事打我。說完,他朝兩個最壯的人撲過去。奮戰當中,他不忘高喊,是小菲朋友的人,跟我打。真有幾個被他鼓動,加入了混戰。這場混戰,全年級的男生有小一半卷入,二十幾個受了程度不等的皮肉傷。按校長的話說,這天是建校以來最黑暗的一天。
這事是小菲惹出來的。一個同學的媽媽下崗,在城東當“霓虹燈下的女哨兵”,被人撞見,小菲公開嘲笑那個同學,招來四個人圍打。
校長喝斥小馬哥,你怎麽不分青紅皂白,怎麽一回事還沒搞清楚,自己打,還發動別人打,你,你,你這不是小流氓嗎?
小馬哥梗著脖子,委屈地說,朋友倒地上,我不管,誰管?我的良心受不了。
校長聽得目瞪口呆。
風波過後,小菲還是孩子王,小馬哥還是小菲最信賴的朋友。不知由誰起頭,大家開始叫他“小馬哥”,走到哪裏,一聲“小馬哥”,同學朋友給他讓道,連女同學都跟著叫喚,叫得小馬哥臉紅得厲害。
有人給他出招,說你這一打,名聲傳遍全市,走向全省,還跟著小菲後頭顛巴顛巴做啥?你願意當頭,吆喝一聲,我們立馬跟你。
他慌不迭地製止,說,瞎說啥,小菲是誰?我是誰?我這德性,想當頭的話,你們的日子還過不過?
那時,他還小,對爸爸願意推心置腹。爸爸聽到這事的前前後後,愣了半晌。
爸爸舊事重提,小馬哥覺得有特別的意思。爸爸說,我跟你媽這一走,你就一個人。現在雖說是通訊發達,打電話上網,天天見麵都成。不過,一家人不住一起,感覺就是不對。剛才說,你繼承了咱們馬家的傳統。爸的意思是,你這個人老實厚道,沒有野心,人嘛,倒是一點不傻。懂得看人的人,容易信任你。跟我一樣,你成不了大氣候,這輩子也餓不著肚子。爸有個希望,對人好是肯定的,可不要再犯初中的錯誤,事情沒弄清楚就一頭紮進去。美國到底是外國,跟咱們中國不一樣,複雜得很,你要多幾個心眼,啊?
小馬哥點頭答應,心裏嘀咕,來美國這麽久了,還把美國當外國啊?美國沒那麽複雜,爸,你多慮了。
3
小馬哥去市府,打聽公司開發案的進展。
這家市府,小馬哥可是一點不陌生,來過多次。最初跟著黃老板,旁聽市府規劃委員會和市議會分別開的聽證會,討論開發案並當場投票。聽證會選在晚上,每兩個星期開一次。在開發商眼裏,這是兩個最重要的機構,預先了解它們的實際運作,了解其中的五位成員,對開發案的成敗至關重要。
黃老板各聽了兩場聽證會,聽得極為專注,對不太懂的英文,他叫小馬哥給他翻譯。聽完最後一場,他們兩人在附近的一家韓式餐館吃豆腐煲,黃老板冒出一句話,那個叫懷特的議員有空間。怎麽看,覺得他是一個有想法的人。
小馬哥聽不懂,不好意思問,忙著對付滾燙的豆腐。
公司的開發案正式遞交給市府的社區開發處後,黃老板要小馬哥下大功夫研究透市裏的規章製度,交待他有空就跑市府,跟上上下下搞好關係。黃老板說,中國人,美國人,都是人。搞好關係在哪裏都重要。
市府是一層樓長條型建築,基本色調為乳白,建在一條繁忙的十字路口。推開厚重的玻璃門,迎麵就是接待台,後麵坐了一位年輕的墨裔女性。看到小馬哥,女性特意將腦袋提高幾分,響亮地打招呼。
跑這家市府,是小馬哥的工作。他樂意跑,因為他喜歡這個接待員,喜歡跟她打口水仗。
她叫勞拉,市府的門麵。小馬哥跑的次數多了,他們之間熟悉得像老朋友。他愛用半生不熟的西班牙語跟她扯東扯西。一次,她問,你的西班牙語是從哪裏學來的?
他答,跟高中同學。
她聳一聳鼻子,說,你講的是街頭的西班牙語,跟警察可不要那麽講,一開口,警察會抓你。
他順勢懇求,我拜你為師,教我正宗的?
她說,不必了吧。你的英文還沒過關呢,再學一門語言,你會糊塗的。
他擺出一臉沮喪。她幸災樂禍地咯咯笑,說,我以為每個中國人都是超級聰明,看來,你是例外。
勞拉跟小馬哥的歲數差不多,個子偏矮,身材偏豐滿,皮膚偏黑,眼睛又大又亮,嗓門又脆又亮,笑起來是開懷的笑,發自心底,很有感染力。
小馬哥特別注意她,是因為她長得超像台灣歌手張惠妹,阿妹。阿妹是他的偶像。
在國內的時候,逢上同學過生日,學校放假,他們喜歡結伴到歌廳練歌。他點的歌,點來點去,十首裏麵有九首是張惠妹的。那麽多好歌手,那麽多好歌,小馬哥最喜歡的就是張惠妹。他覺得,唱阿妹的歌特別提氣,特別合他的胃口。最讓自己驚訝的是,唱別人的歌,音一高他就拉不上去,嗓音破得像罵街的娘們兒。阿妹的歌動不動就往高裏颮,他一路跟,穩得很,直上雲霄。
同學們大惑不解,說,你這嗓子怎麽唱阿妹稱一絕?你到底是姓馬還是姓張?跟張惠妹到底是啥關係?
他是阿妹的忠實粉絲,迄今沒機會見上一麵。沒想得,遠在美國,一不小心遇到長得這麽像的人,如果勞拉喜歡唱歌,不知道是不是跟阿妹一樣?
他湊到接待櫃台,手中的車鑰匙和手機放在台上,招呼一下,笑吟吟地望著她。
她說,沒有什麽新進展。我幫你問過了。
小馬哥說,真的問過了?
她的眼睛衝上一翻,說,是的,是的,我天天問,有機會就問。告訴你老板,你們公司要給我付辛苦費。
小馬哥說,沒問題。先這樣,我請你出去,吃個飯,喝點東西?
她笑著答,不行。跟你講過多少次,我有男朋友,是有主的人。
小馬哥連發二問,為什麽不?為什麽不?
她說,你應該請自己的女朋友出去。多久沒請她了?
小馬哥說,我就是沒有女朋友才敢約你,我不會跟你男朋友搶你,完全是想代表公司感謝你,你男朋友會理解的。我們不走遠,就到市府裏麵的咖啡廳,工作性質,誰能說個不字?
勞拉還是搖頭,說,咖啡廳也不行。你老跑市府,大家都知道你們公司的開發案懸在這裏,跟你吃喝,別人以為你想拉攏我。我是市府位置最低的雇員,不值得拉攏,可我看得很重,不想丟掉飯碗呢。
請她出去,她予以回絕,類似的對話進行過多次,他們樂此不疲。他對她深有好感,她對他起碼沒有惡感。天下的事難說,有機會就試試,不試就一點機會都沒有。
看到眼前這張酷似張惠妹的臉,小馬哥忍不住問,你喜歡唱歌嗎?
勞拉說,喜歡。
小馬哥問,喜歡哪些歌手?
她報了一串歌手的名字,不是美國歌手,就是拉丁裔歌手。小馬哥巴望聽到阿妹的名字,沒聽到,有些失望,盡管他心裏清楚,這怎麽可能?
他不死心,問,聽過阿妹嗎?
勞拉默默念了念,搖搖頭,問,是個歌手嗎?
小馬哥頗為自豪地說,是個唱中文的歌手,名聲跟瑪麗亞·凱莉一樣響亮。她也唱英文歌,發音很標準。
勞拉抱歉地笑笑。
小馬哥很想說,你跟她長得真像。可是,她沒有見過阿妹,說出來,她摸不著頭腦,說了白說。
他極不情願地離開接待台。他不能像釘子一樣釘那兒不走,雖然勞拉不太忙,總揪著人家閑扯不太像話。
公司開發項目的進展,他相信勞拉幫他問過,他相信再問相關部門,答案不會變:還在處理,請耐心等待。問是他的工作,來了就是工作,他還是照例問過社區開發處給項目配的規劃師,加以確認。
離開前,他想跟勞拉告別一下。她正在接電話,埋著頭,小馬哥隻能看到她佩戴的通話耳機。他站著不動。勞拉抬起頭,衝他一笑。不知為什麽,她的笑有點勉強,甚至含有憂鬱。他想,今天她不太開心,剛才是不是嘴太貧,傷著她了?哎,自己平時沒這麽多話,嘴沒這麽貧,見到勞拉就分不清東西南北。或許,她沒什麽好憂鬱的,是自己追不上人家,心情不好,覺得別人跟自己一樣?哎,下次不要這樣。
勞拉一直埋著頭。小馬哥隻好走人。
小馬哥跟墨西哥人有緣,對他們很了解,挺喜歡他們。
他來美國,插班上高中九年級,相當於國內的初三。他所在的學校,地處華人與墨西哥裔混居的城市,多一半是華人,剩下的就是墨裔,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相互間的交往極少,除非打架。學業出眾的是清一色的華人,墨裔幾乎壟斷了學校的幾大球隊,兩群人發生糾紛,導致打架,華人老是吃虧,敗在不團結,打起來不拚命。
小馬哥來不久,華人子弟的這一頹勢開始被挽回。
他個子不算高,身體結實得很,英文不好,數學也不好,平時不太開口講話,在很多人眼裏,他是個沉默寡言的新移民,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裏。
他的出名,他的威信,靠的又是一場群架。
他為了捍衛幾個像他一樣新來、卻備受墨裔欺負的同學,奮不顧身投入戰鬥,一邊打,一邊高喊,是中國人的,都跟我打呀。他的拚命精神,他的忘情呼喊,製造出的氣勢如虹,聽同學說,華人頭一次打垮了墨裔。
事後,他成了校園的風雲人物,對他投媚眼的女生之多,遠遠超過學術屢屢獲獎的天才書生。想不到的是,不打不親,打了更親,墨裔對他刮目相看,找他喝酒、跳舞的邀約一個接一個,墨裔女生更是多情,暗地裏主動要他摸這摸那的人不少。
遇到這種機會,小馬哥頓時成膽小如鼠的人,隻有睜脫手,狼狽逃竄。有同學問過,送上門的不要,你這是怎麽了?不是同性戀吧?小馬哥囁嚅地說,跟她沒什麽關係嘛,跳一下舞,喝一口酒,就脫衣服讓人摸,就是別扭嘛。
關係近了,華人學生聽到了小馬哥在國內的壯舉,親昵地跟著叫他小馬哥,墨裔稱他“Bro-Ma”,聽起來像黑人兄弟的稱謂。就著這些紐帶,他得以深入了解墨西哥人,發現在很多地方,墨西哥人更好打交道,更加哥們兒,美得像畫片一樣的女孩到處都是。
聽他說起學校裏的事情,他媽媽擔心過,說,跟墨西哥人來往可以,可不能交女朋友。
小馬哥不高興,說,我隨便說說,你一下想那麽遠。
媽媽說,我是你媽,大你這麽多歲數,懂得多,當然要講講將來的事。
小馬哥想了一下,說,我要是交了墨西哥的女朋友呢?
媽媽手裏滾動的擀麵杖鐺地一下墜地,她不彎腰拾起,沾滿麵粉的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臉。冷眼旁觀的爸爸發話,對媽媽說,先去洗洗吧,當年你要是長這樣,我可是不敢向你求婚嘍。
他成了學校最有人緣的一個,人人以認識他為榮。他也參加了好幾個社團,爭社長副社長等要職的人找他助陣,他能幫就幫,幫就出十成力。他沒有想過,自己幹嗎不當個幹部?別人也忘記提醒,你為什麽不當個幹部?爸爸的總結是,群眾的眼睛是賊亮的,一邊喜歡我家兒子,一邊看出我家兒子不是當頭兒的料。
當然,媽的警告多少起了作用,中學他沒有交墨西哥的女朋友,哪國的女朋友也沒交。
讀大學時,他認真交過幾個女朋友,深交的隻有一個,上海人,比他大幾歲,算學姐。學姐長相還不錯,待他很好,給他做飯,陪他睡覺,沒什麽缺點,隻有一處讓小馬哥不舒服,她天天惦念著,要打造出一個嶄新的小馬哥。
她是學心理學的,堅信環境可以改變人。她對小馬哥說,你這個人的人格基本上沒問題,敢於擔當是最突出的特質。當今這個時代,不知道哪裏出了大問題,男人迅速雌化,該擔當時,一個個能躲就躲,能推就推,你是稀有雄性動物,具備偉丈夫的基本元素。不足之處,是胸無大誌。一個男人,少年不努力,老來徒傷悲。我覺得,你這個可以改,相信我,我有具體方案。
小馬哥不解,問,我怎麽才能成為胸有大誌的人呢?
她說,多立遠大目標。想好了,一條條寫出來,做成海報一樣,貼到宿舍的各個角落,然後一點點分解,一步步實現。平時多讀偉人的傳記,多聽成功人士的勵誌演講。別一心泡在汽車上。世上的車都知道,你能達到什麽目的?當汽車廠的老板?不可能吧。當汽車修理師?問題不大。不過,念四年大學,花這麽多錢,最終去當修車的?
小馬哥終於憋不住,激她一激,說,真要做那個,你還嫁給我嗎?
學姐當了真,氣得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們的關係不久就斷了。
4
過了一段時間,又到了跑市府的日子。
他走到前台,還沒等他開口,勞拉高興地宣布,你們的案子終於有動靜了。過了社區開發處的審議,下麵,順利通過規劃委員會的話,市議會就可以投票。
小馬哥聽到好消息,激動得就要打電話,給黃老板報喜訊。他撥了頭兩個號碼,發現勞拉注視著自己,眼裏含著話。他意識到,再高興,不能忘記他們之間例行的口水仗。人到市府,這個程序非得走,不走,就是公事公辦,跟自己無關。就像聖誕節要唱歌,還要交換禮物一樣,少了後一項,就不是過聖誕節。
他說,我請你出去,吃個飯,喝個東西?
他盯著她的嘴唇。光看唇形,他就能猜出標準答案,對她的拒絕,他準備著。
她嘴一咧,蹦出一個字,行。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不行”,是“行”?聽那麽多人說,好事往往成雙,雙喜結伴臨門,二十幾年的人生,他自己從來沒有遇見過。
今天是啥日子?公司的事有突破,自己的事有突破,這不就是好事成雙嗎?
勞拉取下耳機,輕聲問,去哪兒?
小馬哥一下慌了手腳。去哪兒?可去的地方太多,太多了,就不好決定。他摸出手機,說,我上網搜搜。
他的手指點擊著,點了什麽,他並不清楚。點出來的,都是附近的加油站名。
勞拉說,我隻有中午有空,隻有一個小時。
小馬哥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一秒秒走得真快。他問,你幾點鍾休息?
她說,一點。
現在離一點還有十幾分鍾,天啦,時間怎麽這麽不夠用!
他聽著,嘴巴念著,一點,一點,就是兩點,就是兩點。除了念叨,他腦袋一片空白。 他跟女孩交往過,跟那個上海學姐交往更深,不至於這麽緊張,這麽不知所措啊?
這時,他才切身體會到,他是多麽地喜歡勞拉!太在乎才會緊張。為公司的事還沒開始高興,勞拉答應得突如其來,你說,小馬哥不頭暈才怪。
勞拉給他解圍,說,你快去開發處,辦正事要緊。我這邊不忙,我會先想好,到時去哪裏,我告訴你。
果不其然,公司的開發案進展順利。小馬哥及時通報黃老板。黃老板說,規劃委員會通過不難,就這幾天的事。市議會投票是關鍵。關鍵時刻,我們工作的力度要加大,你懂我的意思吧?
小馬哥不懂他的意思,口裏答應著,懂。
經過勞拉的櫃台,他對她打手勢,表示自己在外頭等。本來他可以走上前,當麵講,順便問她,定了想去哪裏?他光打手勢,是怕勞拉改變想法,告訴他不能跟他出去,那樣的話,他怕自己承受不住。
市府的邊上是圖書館,從圖書館進出的人很多。他走到圖書館外,在彎曲的拱廊通道,挑一塊幹淨的水泥台階坐下,麵對著市府的大門。
一點鍾剛過,勞拉打開大門,手架著眉梢,擋住陽光,尋找小馬哥。那個帥氣,那個嫵媚,像一把烈火,點著了小馬哥的屁股,騰地彈起來。
勞拉選了附近一家大型購物商場的餐館區。兩人商量,決定吃蒙古式炒麵,自己挑肉挑菜,交給師傅炒。 付款的時候,勞拉要付自己的那份,小馬哥堅持埋單。勞拉說,別逞強,我知道你賺幾個錢,肯定沒有我多。
小馬哥說,你不記得了?我一直說要請你吃飯。我們中國人說請吃飯,就是要付錢的意思,說了請客,到時分開付,別人會很瞧不起的。
勞拉沒有再爭。
排隊站在她身後,從她身上,他聞到一股股甜甜的味道。蒙古炒麵炒得熱火朝天,菜肉香味濃鬱,怎麽還聞得到她身上的香氣呢?他的身體禁不住起了反應,他急忙往後挪幾步,生怕不小心碰著,冒犯到她。
她隻挑很少的肉,幾片肉,夾起又放下,菜卻夾了很多。她前麵站了一個當媽媽的亞洲女性,碗壓得滿滿的,大部分是肉,對旁邊的女兒說,要多吃肉,長得快。看起來隻有十來歲的女兒大聲說,媽,你瞎說什麽呀?我不想做胖子。
勞拉轉過身,對小馬哥作了一個怪臉。小馬哥應付地笑笑,躲開她的目光,忙著給自己的碗壓東西。他身體那部分還挺著,該死的家夥!他擔心被勞拉發現。發現的話,那可是丟臉丟到家了。
端著炒麵坐下後,勞拉跟幾個人打招呼,說是市府的同事。小馬哥記得,她以前說過,她怕跟他吃飯給別人看到,生出不必要的麻煩。現在主動跟同事打招呼,不怕麻煩了?
小馬哥飛快地吃完,端起水杯,一口一口泯著,專心致誌看著勞拉。她真像張惠妹,坐這麽近,看這麽久,還是覺得像。她第一個告訴公司開發案有進展的好消息,又答應出來跟自己吃飯,點一份炒麵,還要自己付錢, 她怎麽這麽好?
勞拉撥出幾塊牛肉,撥出幾塊雞肉,隻保留兩三片肉,說,隻能吃幾片,多吃,晚上會後悔的。
小馬哥很想說,我幫你吃得了,不吃多浪費。他說不出口。他們還沒有走到這一步。將來會不會走到這一步呢?
勞拉說,你不能這樣一直瞪著我,我吃得不自在。
小馬哥站起身,說,我幫你拿一杯水吧。
等他端來水,再次坐下,兩個人變得自在許多,聊的內容跟著擴展。
據勞拉介紹,她的父親在洛杉磯縣政府工作,哥哥是縣屬的警察,兩個姑姑在加州州府上班,算上勞拉本人,可是一大家子人為政府效力。勞拉說,她們家喜歡開玩笑,如果她們家罷工的話,可以讓半個加州政府癱瘓。她還在讀中學的時候,家裏人就反複說,隨便讀一個大學,畢業就投奔政府,幹上三十年,後半輩子讓政府養著。她聽了家人的話,畢業隻找政府工。市府接待台是她的第一份工作,準備在政府幹到退休。
勞拉說個不停,對自己的家庭,對自己這份清閑的工作,深為自豪。小馬哥認真聽,幫勞拉續了兩次水。
說著說著,勞拉說到了本市的市議員,五個人當中,對懷特的印象最壞。
小馬哥警覺起來,問她為什麽?
她說,很難準確說出來。他很會搞政治,議會裏麵屬他能量最大,市裏的幾個委員會,特別是規劃委員會,他的哥們兒挺多。可是,我就是不喜歡他。他跟人說話的口氣,看女性的目光,我覺得很不舒服。我一直問自己,他這樣的人怎麽可以當選市議員?不錯,市議員是業餘的工作,一個月才拿千把塊錢的報酬,可是,他們的權力挺大,責任挺重,操守不好的人當不好。
小馬哥想起跟懷特的會麵,想起禮袋裏麵的信封,想起懷特穿皮帶的得意勁兒。黃老板說,懷特對收到的東西並不滿意。他起了一閃念,要不要對勞拉說說?他打消閃念。不,不可以。這是黃老板與懷特之間的秘密,不能告訴任何人。若是自己的秘密,若是勞拉成了自己的老婆,那是一定要告訴她的,夫妻之間不能有秘密嘛。
一邊想著,一邊就看著勞拉發呆。等他回過神,聽到勞拉說,懷特最近心情不太好,聽說跟他太太老吵架,太太還打911,叫警察。還有,一個初次參選的人勢頭很好,對他競選連任威脅挺大。
她抬手看一眼手表,說,哎呀,我們快回去吧,兩點鍾快到了。
小馬哥飛快將勞拉送到市府門前。在勞拉下車,還沒有關車門前,他探過身子,問,下次去哪裏?
勞拉楞了一下,明白過來,說,下次再說。她的手牢牢地捏著挎包,半跑著往市府大樓走,紅棕色的頭發甩動著,撩撥著小馬哥的心田。
小馬哥盯著前方發呆,直到一輛警車從旁邊滑過,戴墨鏡的警察似乎不滿地看他,他對警察揮個手,啟動車。
他跟黃老板匯報了勞拉講的事情。黃老板似乎感覺突然,沉默著,小馬哥以為手機信號丟失,喂喂連著呼叫。
黃老板說,我有些大意了。看來,你還得見見懷特。選舉日快到了,他需要我們出力,力度要加強。
第二次給懷特送東西,小馬哥跟懷特都輕車熟路,交接順利。想不到的一件事,發生在送走懷特之後。
他們接頭的地點在棕櫚泉附近。懷特在那兒打高爾夫球,要住幾天,小馬哥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跟懷特在一家酒店裏麵的意大利餐廳見麵。
送走懷特,小馬哥回到餐廳,準備上過廁所再上路。
從廁所出來,經過大堂,他不經意地掃一眼入住登記台,看到一對男女,相互摟著腰,等在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後麵。他們輕聲交談,顯得自在熟絡。
那個女的穿一身荷色的套裝,腳穿人字拖鞋,從背影看,十分眼熟。
難道是?
他還在震驚當中,大堂一處有個遊客模樣的人高聲咳嗽,那對男女扭頭回望。
男的是古箏老師。女的是黃老板的太太,大姐。
大姐看到小馬哥,表情怪異,似在夢裏。
她情不自禁地朝小馬哥走過來,臉色僵硬,說,小馬哥,我們剛練了好一會兒琴,累了,出來放鬆一下,打完球就回去,接著練。
她回頭找老師。老師佇立原處,麵無表情。
小馬哥也慌了手腳,急切地說,我也是來打球的,剛打完,這就回公司。
他衝兩個人點頭,快速移動腳步,逃似地殺出酒店。
這次,黃老板將他叫到辦公室,親自把禮袋交給他,說,你辛苦一下,出趟遠門。小馬哥二話不說,爽快答應。黃老板爆了一句粗口,媽的,一個芝麻官,跟我擺架子,當棕櫚泉是你的地盤?
大姐帶老師到棕櫚泉,本想萬無一失,萬萬想不到,一下被黃老板身邊的人撞個正著。大姐最怕發生的事,是怕小馬哥告發,怕黃老板知道之後的反應吧。
大姐不了解他小馬哥,他不會告發。這件事被他看見,這件事在他這裏結束。雖然,他為黃老板難過,為大姐難過,為什麽走到這一步,為什麽喜歡一個很娘的男人?
為什麽他不會告發呢?他小馬哥不是這號人,他的朋友那麽多,朋友那麽信任他,看中的,就是他不愛扯東扯西,不愛搬弄是非。
他不會直接告訴大姐,說你放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講。今後,會不會給勞拉講呢?這個不講,那個要保守秘密,心裏裝的秘密太多,會不會給撐破肚皮?還是這個世界變得過於複雜,人跟人之間發生太多的奇奇怪怪,要保守的秘密太多太多?
他忘了給黃老板打電話匯報。黃老板自己找上門來。
黃老板問,事兒辦完了?
他的車忽悠一下,壓到兩條道的分界線,後麵的一輛車對他狠命按喇叭,呼地一下竄到前頭。
黃老板帶著責備的口吻說,我等你電話呢。
小馬哥穩住自己,想解釋一下,一時想不出理由。剛才大姐給他的刺激太大,他不是圓滑周全的人,臨時能編出個話。
他痛感,老實人有老實人的難言之隱。老實人讓人喜歡,老實人能把人氣死。
小馬哥讓車減速,滑進肩路。他匯報了送東西的過程。
黃老板問,一下去這麽遠,沒出什麽狀況吧?
小馬哥隻能保持緘默。說出了狀況,出什麽狀況?說沒出狀況,那就是撒大謊。對他,是兩難的事。
5
小馬哥正式跟勞拉交朋友了。
她給他一個驚喜。她的嗓門又脆又亮,唱起歌來十分動聽。他給她聽張惠妹的MTV ,問她有何感想?她腦袋湊近I-Phone的屏幕,自言自語地說,這個人長得很像一個人。
小馬哥忙不迭地說,像誰?像你自己!
她慢慢點頭,說,天哪,真的!
小馬哥說,她是華人歌壇的天後,地位跟瑪麗亞·凱莉一樣,以前我跟你提過。
她哦了一聲,要求小馬哥再放幾首。聽著聽著,她說,喜歡,太喜歡了。小馬哥找到一首英文的《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it》(不想多說)。勞拉聽了幾遍,跟著唱起來。
小馬哥不由得晃晃腦袋。勞拉長得像張惠妹,一亮嗓子,唱得也像。一下子,他被巨大的幸福所激蕩。張惠妹=天後=勞拉,怎麽成了一個人?怎麽答應跟我戀愛?這個世界搞不懂。這個世界太美妙。
她真情相告,她沒有男朋友,當時說出來,是嚇嚇他,考驗他的誠意。而且,她對東方人敬而遠之,公事公辦沒問題,交男女朋友還真不太願意。
小馬哥問,為什麽敬而遠之?我們哪裏不對嗎?
勞拉說,東方人聰明,勤奮,多金,重視家庭,重視教育。我們怎麽奮鬥,達不到你們的境界。
小馬哥正經地說,我是百分之一百的東方人,以上優點一樣都不具備。
勞拉像是沒聽見,自顧自講下去,我在高中交了一個好朋友,中國人,成績好得不得了,樣樣拿A。一次考化學,我得了80多分,高興得要命,馬上跟家裏打電話,晚上請我吃飯,餐館由我挑。她呢,在課堂上哭,出了教室還哭。我以為她拿的分數跟我差不多。我高興嗬,終於趕上她一回。一問,她拿98分,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高分。
小馬哥猜得到原因。他見過不少這樣的華人學生。他還是問,為什麽哭呢?
勞拉笑著說,她說,我怕回去挨媽媽罵。滿分是100分,那兩分是怎麽弄丟的?不想清楚別吃飯。
小馬哥評論道,她的媽是老虎媽,將來的日子夠嗆。
勞拉問,你的媽媽不是?
小馬哥搖搖頭,說,我的爸爸媽媽不懂英文,想管也管不了。再說,他們沒讀過大學,對我要求不高。大學能畢業就成,畢業能有碗飯吃就成。所以,我這個人什麽事都普普通通,成不了大事。比方說,我的化學成績,最高的分數沒超過70分。報考大學的時候,每個人要找學生顧問商量。我的是新調來的,看了我的曆年成績,半天講不出話。後來,在外麵等的下一撥同學等不及,敲門要進來,顧問匆匆為我選了六所學校,包括兩所夢中才能相見的學校。我盯著那兩所學校,弱弱地問他,你肯定,我應該申請這兩所學校?他說,還是申吧。決不說決不。
勞拉鄭重其事地說,這就是美國的精神。
小馬哥點頭同意,說,對,美國的精神。更好笑的在後麵。申請夢想學校,要遞交老師的推薦信,至少兩封。我想來想去,想到了化學老師。知道為什麽嗎?
勞拉吸了一口波霸奶茶,聲音很響,她驚得要丟杯子。她低聲問,為什麽?
小馬哥說,別看我在他手裏拿70幾分,那是我高中最好的成績之一。化學老師看到我,沒認出人來,我幫他回憶,說誰誰誰跟我一個班,全是優等生,老師每個都記得,就是想不起來我到底是誰。
勞拉想笑,想忍住,將波霸奶茶杯堵住自己的嘴巴。
小馬哥說,信是寫了,我沒用。我沒申請那兩所學校。我不想為難他,不想為難自己。
勞拉兩眼幽幽地望著他,右手捏弄紅棕色的頭發。小馬哥被看得有點心慌,說,勞拉,我不是你認為的那種典型的東方人,不夠聰明,不夠勤奮,賺不到很多錢,可是……
勞拉接過話,說,可是,你很特別。做事認真,就算跟我東扯西扯,我的第一印象,你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從這方麵講,你又不像東方人。
小馬哥低頭左右看自己,好像身體的某個部分寫了“值得信賴”那四個字。看看找不著,他覺得有必要為東方人辯護幾句。他說,你說對了一部分,有的東方人的確像你說的那樣,有的很不一樣。怎麽說呢,每個人是不一樣的。
她滿意地笑了,說,誰說你不聰明呢?告訴你,你要做好準備,我要讓你見見我的家人。
小馬哥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對這個邀請,他是急切盼望又極想逃避。能得到她家的認可,就是最大的祝福。要是她家人不喜歡呢?
他搔了搔頭,說,我很樂意。有什麽好建議嗎?
勞拉想了想,說,一句老話,做你自己。真實的你才是最有魅力的你。
他說,我還是緊張。
她想笑又笑不出來,說,別說這個。我比你還緊張。
小馬哥追問,緊張什麽?
勞拉說,我家裏不太喜歡東方人。
小馬哥問,為什麽?
她說,在他們眼裏,東方人顯得太聰明,太計較得失,太容易欺負弱小的人。他們不太喜歡。
小馬哥說,這是偏見。你信嗎?
勞拉說,還用問嗎?我信的話,我能跟你約會嗎?可是,偏見是客觀存在,是很難輕易消除的。事實是,華人占領了聖穀地區,白人快絕種了。你們喜歡買好車蓋大房子,不喜歡上教堂,不喜歡做善事。就像別人對我們墨西哥人的偏見,什麽懶惰,愛生孩子,愛吃政府福利,愛小偷小摸。
小馬哥急起來,大聲說,那是別人的偏見,我一點都不信。在我眼裏,墨西哥人熱情好客,能歌善舞,女孩子一個個長得像花兒一樣。
勞拉聽著,沒有說話。
小馬哥問,我說錯什麽了嗎?
勞拉開口,接著講,接著講,我聽著呢,享受著呢。你可以打動我,一定可以打動我的家人。
頭次去勞拉家,是個星期六,下午。
勞拉的安排是,先跟她的家人見個麵,等她哥哥回來,男人們去踢場足球,回頭再吃晚飯。
她家在城中心,老房子,一層樓。屋前停滿了車,基本上是美國製造,軀體龐大馬力足的類型。從外邊看,這麽小的房子裝不了多少人。推門進去,小馬哥吃了一驚。滿屋子都是人,加起來恐怕快20個。
勞拉給他一個個介紹,好像都是親戚,表弟表妹占一半。她的父親一身筆挺的西裝,表情嚴肅。她媽媽慈眉善目,套了燒飯的圍裙,跟他握過手後就跑回廚房。沒有露麵的是她當警察的哥哥。
他們之間的對話是英語西班牙語混合。仔細聽,小馬哥聽得懂不少西班牙語,能應和幾句,跟著笑的時候就恰到好處,這個,讓在場的人大有好感,幾個表妹開始對勞拉擠眉弄眼。
勞拉的父親是個沉默的人,主要當聽眾,笑起來是響亮的“嗬嗬嗬”三聲,不多不少。這麽笑過幾次之後,勞拉看出小馬哥的好奇,解釋說,我爸就是這樣,他的“嗬嗬嗬”,就三下,是我們家族的傳奇。
全場的目光聚集過去,她父親變得不自在,嘴裏發出的聲音變成幹咳。小馬哥擰開兩罐啤酒,給她父親一罐,給自己留一罐,說,我們喝酒吧?
她父親高興地跟他碰杯,還是無話。喝過幾口,他開口說,你坐,我去看看我的車,最近有些小毛病。
小馬哥跟著站起來,說,我懂一點車,我可以幫忙看看嗎?
她父親緊繃的臉笑出了一朵花,說,好哇。
他們結伴去了車庫,勞拉留下陪親戚。
車庫收拾得幹幹淨淨,修車的一套家夥齊全。她父親說,勞拉的哥哥懂車。他現在當警察,成天忙,難得見上他一麵。他媽媽告訴他,今天無論如何得回一趟家,他說好。他的事說不準,有時剛坐下吃飯,局裏有情況,人說走就得走。他答應得好好的,今天準來,你看,不是還不見影子嗎?
她父親一口氣講這麽多,小馬哥覺得,他不是無話的人,碰到對頭的話題,話照樣擋不住。
小馬哥先揭開前車蓋,徹底檢查了一遍,然後讓勞拉的父親啟動車,他仔細聽聽聲音,覺得發現了問題所在。車熄火後,他用工具將車頂起,一個人鑽到車體下麵。
她父親打開常用工具箱,搬了個綠色的小凳子,挨著車坐下,隨時給小馬哥遞個工具,嘴巴不閑著。小馬哥手頭忙著,隻能聽個大概。
她父親說自己在政府效力了快三十年,隨時可以退休,可還是不想退,退了幹什麽呢?坐在辦公室沒事幹,比坐在家裏沒事幹強無數倍。政府工好哇,福利好哇。勞拉聽我的話,大學畢業就投奔政府,做個二十年,就可以拿這樣那樣的福利,退休也行,接著幹也行。
她父親問,你想過進政府嗎?
小馬哥說,真的沒想過。
她父親自言自語地說,不去也好。一個男人,趁著年輕,到外頭多闖闖,實在不行的話,還是可以進政府。政府就是這點好,不搞年齡歧視,門總是開的。
小馬哥放慢手腳,他覺得,她父親找到了一個合胃口的話題,很想講話,如果他一做完就爬出去,她父親可能又會陷入沉默。這點,跟自己的爸爸挺像。小馬哥想給勞拉父親好印象,陪他多聊聊天也挺好。可是,一個人窩在車底下就是不舒服,身體開始出汗,他用手擦汗,鼻子跟著吸溜起來。
還好,勞拉及時現身。她蹲下來,手伸過來,用力捏了捏他,高聲說,爸,該修好了吧?車底下不舒服的。她父親哦了一聲,滔滔不絕的話語倏然而止。
小馬哥從車底下爬出來,勞拉遞給他一瓶飲用水,說,快點喝,喝了,跟我哥哥一塊兒去踢足球。
她父親問,你哥回來了?
她點點頭。她父親呼地一下站起來,扯扯西裝,轉身就走。
她哥哥長得高大結實,著一身警服,威風凜凜。他跟一幹人擁抱貼麵,輪到小馬哥,他捏住小馬哥的手,說,你就是那個中國男孩?聽勞拉講太多好話了,我以為你是外星球的人。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地球上有這麽完美的男孩。
小馬哥羞澀地一笑,感激地看勞拉一眼。
他哥哥乘勢抱一抱小馬哥,貼著他耳朵說,勞拉是我家中的寶貝,對她好,大家都好。你知道我是幹什麽的吧?
旁邊的人跟著笑,一個表兄弟說,你的槍呢?給客人亮亮?
一個表姐妹說,要是發生槍戰,你可得衝鋒在後,撤退在前,放聰明點。
他哥哥嗬嗬笑,對著小馬哥搖頭,說,聽聽,我在外麵應付罪犯,到家得應付這些毫無覺悟的公民,你不會羨慕我的工作的。
小馬哥對這個哥哥生出好感。
大家稍事休息後,她哥哥換好球衣,對小馬哥說,我們去踢足球,一起去?
小馬哥爽快答應。踢,還要進幾個球。
踢球的雙方事先已約好,人數到齊,立即開踢。畢竟是業餘比賽,沒有請裁判員,遵守規則靠自律。勞拉家的幾個親戚和她的父親跟過來觀戰,在場外擺開躺椅,備齊吃喝的東西,興致盎然地看著場上的小夥子們奔忙。
踢了一會,隊員們紛紛脫球衣,光著膀子,身體汗涔涔的,與夕陽交相輝映。小馬哥注意到,他是場上唯一的華人,跟其他踢球的相比,他的皮膚白得離奇。他從來沒有意識到,會有這麽多人的皮膚會比他黑。他暗下決心,以後多光膀子,多在太陽底下活動,讓自己曬黑一點。
不知不覺,夜幕降臨,運動場的燈光齊亮。他的個子在這群人裏麵算高的,給安排踢左前鋒,奔跑的時間比隊友多,跑得有點累,進攻十幾次,撈著兩次射門機會,可惜,他沒有把握好,踢得太猛,球高高地掠過球門。
他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想喘息一下,遠處驀地傳來“加油,Bro_Ma!加油,Bro_Ma!”兩聲激越的呐喊。那是勞拉的呼喊,隻有她知道他的英文綽號。這呼喊高亢飄飛,劃破空曠的夜空,給他的雙腳注入新鮮的活力。
他奮力奔跑。他在想,再有機會射門,他要射出阿根廷球星梅西一樣的遠射,或者射出葡萄牙球星C羅一樣的抽射,打出世界波。想著想著,奔跑中,他被對方防守拌倒,一連滾幾個跟頭,頭昏眼花。
傍邊就是觀眾席,等他坐起,看到勞拉的父親手揚起一塊黃色的小紙片,衝著對方大聲嚷嚷,黃牌,黃牌!老人很激動,碰倒了自己的躺椅,踢翻了腳邊的飲用水。那個衝撞隊員隻得跑過來,拉小馬哥起來,拍拍他的肩膀,連說對不起。小馬哥跟他握手,說,沒事兒,咱們接著踢。
他沒有特別看勞拉。不用多看,她一定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怎麽知道呢?他的背在發熱,他的心在發熱,熱力來自不遠處的勞拉。
比賽結果是零比零,是徹頭徹尾的友誼第一。大家約好以後再賽。勞拉的哥哥湊過來,對小馬哥說,有空就過來吧。
小馬哥點點頭,說,一定。
回勞拉家吃飯,小馬哥跟大家的相處融洽許多。她媽媽做的飯菜非常可口,小馬哥吃得開心,還跟勞拉分享了墨西哥的辣椒。
我的天哪,這才叫辣呀!
若無其事的勞拉看他滿頭大漢,嘻嘻笑著說,我們家的辣椒是最不辣的。她指指旁邊的一個表姐妹,說,下次去她家。她家的辣椒我都不敢吃。
小馬哥一邊狂喝涼水,一邊恐懼地睜大雙眼。我的天哪,這還不算辣?
吃過飯之後,他和勞拉出門,她說要送他回家。告別的時候,他跟她父親擁抱,她父親用力拍他的背,她母親在一旁溫和地笑著,這一笑,小馬哥發現她們母女長得很像。他想到自己的媽媽。要是媽媽見到勞拉,不知道會怎麽想。一定會很喜歡吧。勞拉是天下最好的女孩,最漂亮的女孩,誰不會喜歡呢?
路上,他沉浸在自己的遐想,沒有跟勞拉講話。車從10號公路拐下,勞拉說,我感覺非常非常幸福。
小馬哥握住車輪的手微微顫抖。因為,他深有同感。他想哭,不是悲傷,不是失落,是感覺太幸福了!
勞拉說,每個人都喜歡你。
小馬哥嗯一聲。
勞拉說,我家裏本來對東方人有很深的成見,怕我領回來的你跟他們想像的東方人那樣,自以為是,斤斤計較。
小馬哥嗯一聲。
勞拉說,他們看到的你完全出乎他們的想像。
小馬哥說,我有那麽大的魔力?我沒做什麽呀?踢球踢半天,連門都沒挨著,吃辣椒,半根都吃不消。
想到自己的出醜,他咧嘴一笑。
勞拉說,你第一次來市府,第一次邀請我出去,我心裏說,行行行,嘴巴卻說,不行不行不行。
小馬哥說,為什麽不早說行呢?
勞拉說,我是女孩子。
小馬哥表示理解,說,跟我們中國人一樣。
到他的公寓,他們想起,勞拉怎麽回去呢?他又調轉車頭送她。一來一往,十八相送,直到月色深深。
正是,兩情若是此濃時,就在那分分秒秒。
6
跟勞拉的戀情進展順利,小馬哥工作起來的幹勁更足。
早上,小馬哥提前十來分鍾到公司上班。他已經養成早到的習慣。對他來說,公司不僅僅是個打工賺錢的地方,兩腳踏入公司,他心中生出踏實的感覺,對即將開始的新的一天充滿期待。
他打開案頭的電腦,取出記事本,將今天計劃要做的事過一遍,做起來就有條不紊。這是黃老板要求全公司員工必做的功課。員工見他,他喜歡說,把你的記事本拿出來,我們一項一項談。風氣一建立,員工上班後的第一項大事,就是把記事本翻一翻。
同事們陸續到了,相互間小聲問過安,就安靜地做自己的事。
辦公室裏麵彌漫著撲鼻的咖啡香味。這是品質上乘的進口咖啡。按黃老板的意見,公司要做大做強,裏裏外外就要呈現出一流的架勢。客人有機會來公司,有機會喝咖啡,咱們不能給大路貨,要給就給品質好的,人一喝,覺得咱們講究。在美國,誰不喜歡跟素質好的人、素質好的公司打交道?
小馬哥正研究著記事本,有人輕輕拍他的肩膀。他抬頭一看,是公司的人事經理。
經理輕聲說,老板要見你。
她的英國口音濃重,就這麽簡單幾個字,小馬哥聽後得想一下,才能明白意思。
這也不怪他。人在美國,天天接觸美式英文,猛不丁聽到英國口音,不容易習慣。聽人說,黃老板特意招這個帶口音的經理,有顯示實力的意思。他說過,要成功,穿衣得像英國人,思考得像猶太人。前兩樣我們做得到,我要再進一步,招一個正宗的英國人到公司管事。
這一招英明,不但華人客戶印象好,美國人客戶的印象也好。黃老板自得地說,英國是美國的文化之母,直到今天,對英國還是懷有特殊的情愫。咱就是請美國的娘給咱把一把門。
小馬哥站起來,往老板的辦公室走,心裏想,會有什麽事呢?
老板的辦公室寬敞,豪華,牆上掛了幾幅放大的照片,是老板跟美國政要的合影。小馬哥認得出來的,一個是加州的女聯邦參議員,一個是洛杉磯市的市長。
黃老板熱情地打招呼。小馬哥身體筆直地坐著,記事本擺在腿上,時刻準備啟用。
黃老板親切地問,小馬哥,來公司多久了?
小馬哥立刻回答,再過倆月就兩年了。
黃老板像是不相信,自言自語道,兩年了?招你的時候,像是昨天,最多前天的事兒。你看看,時間過得這麽快,怕我們老得不夠快似的。
小馬哥看著他。他心裏清楚,老板一大早要見他,不是找他聊時間過得快不快。老板忙,忙大事,沒事不會找他。
黃老板問,來公司習慣嗎?
小馬哥眨眨眼睛,頭往下一點,說,很習慣。
他有些緊張。問這個幹什麽?我來了快兩年了,不習慣也習慣了。會不會?他心頭一沉。會不會公司要炒我魷魚?
他想鬆鬆領帶。每天西裝革履,從來沒有感覺到領帶會勒脖子。今天怎麽這麽勒?
黃老板是何等人物。他看出小馬哥的緊張,開懷一笑,說,小馬哥,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我叫你來,是要告訴你一件好事,可別想歪了。
小馬哥大為輕鬆,領帶好像也跟著鬆懈,不覺得脖子有什麽不舒服。
黃老板說,聽你說過,你父母在國內。他們在國內有自己的房子嗎?
小馬哥答道,有,是我媽媽原單位的福利房,在市區。
黃老板哦了一聲。他從右邊抽屜裏拿出一份深棕色的文件夾,打開看一眼,再合上。
他說,福利房的話,那是很久以前蓋的,各方麵條件跟新蓋的商品房不能比哦。
小馬哥聽著,微微點頭。想起父母住的老房子,想起房子周圍的嘈雜環境,他心裏說,是的,不能比,沒有可比性。
黃老板接著問,那你自己呢?
小馬哥啊了一聲,意識到,老板是問自己有沒有房子。他用力搖搖頭,羞澀一笑,說,我現在住公寓,一室一廳。買房子的事還沒有想過。洛杉磯的房子,好家夥,我得奮鬥好多年。
黃老板終於道出真意。他將文件夾反轉,推到小馬哥麵前,說,你看看裏麵的照片。我決定,送你一套住房,地點在你的老家,我們公司蓋的樓盤。樓層在12樓至16樓之間,任選一套,四室兩浴帶大陽台,實際住房麵積170平米 。
聽到這麽好的消息,小馬哥的手壓住文件夾,楞了半天,帶結巴地問,老板,這,這,這是為什麽?我幫公司沒幹什麽呀?
黃老板笑著說,幹了,幹了,幹了不少好事。放心,我心裏清楚得很。我早就有這個打算,拖到今天,是沒有考慮好送哪裏的房子。最近你大姐特意提醒,說我們公司正好在你老家蓋樓盤,幹脆讓你選一套。本來在美國送也行,可是,這兒的法律太健全,有時候,好心幹不成好事。
小馬哥心髒砰砰直跳,說,謝謝老板。可是,我怎麽得要付一些錢。我父母有些積蓄,我自己存了些美金,換成人民幣還湊合。
黃老板說,不用不用,送給你的就是送給你的,不打折扣。為什麽送?是對你兩年來出色工作的獎勵。我們做房地產開發,對表現好的員工,能送的就是一套房子,算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在國內就是這麽做的。當然,房子送給你,裝修你來搞,費用自己出。
小馬哥說,那,對我家裏怎麽解釋?
黃老板的手點著自己的額頭,一下給難住了。
小馬哥立即說,謝謝老板。我知道該怎麽解釋。
黃老板收起手,說,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我覺得,你就如實說,說你表現好,公司很滿意,在美國送不方便。這樣吧,我給你放兩個星期的假,你回一趟家,帶父母選房子,把這件事辦了。見到你父母,給我帶個好。下次他們有空來美國,或者我下次回國去你們那兒,我會專門請他們吃一頓飯。
小馬哥按捺住激動,低頭翻看樓盤的照片。真是太漂亮了!要是爸爸媽媽住進去,不知道要多少天睡不著覺。他們沒準兒不願意搬。我得說服他們,搬進去,享幾天福。市區的老房子留著,出租。收到的租金當買菜的錢,國內的東西漲價漲的邪乎,有這份錢,真的幫上大忙。新房子有四間,兩老住一間,以後帶勞拉回國住一間。帶勞拉回國,住老房子倒沒什麽。她不是那種勢利的人。可是,有新房子住,寬敞明亮,大家不是都方便嗎?
這麽一看,這麽遐想,小馬哥忘了,他在這兒坐的時間太長了。
黃老板開腔,說,小馬哥,好好幹,車子會有的,房子會有的,媳婦呢,也可以幫你辦下來。有什麽條件?
小馬哥抬起頭,從遐思中拉回自己,連忙說,不用。
黃老板問,已經有了?
小馬哥肯定地點點頭,說,差不多吧。
黃老板說,那跟我漏點風。大陸來的?
小馬哥搖搖頭,說,這兒長大的。
黃老板問,是ABC(美國出生的華人)?
小馬哥說,不是。是老外。
黃老板往沙發椅背上靠,帶著微笑說,你行啊!別的我就不多說,你可得注意鍛煉身體,外國娘們兒的功夫可不是鬧著玩的。下次方便,帶她來讓我們瞧瞧?
小馬哥答應道,好的。
從黃老板的辦公室出來,小馬哥覺得渾身輕飄飄的。坐下來,心裏很不安份。
黃老板對自己不錯,是個好老板。這麽大的手筆,一送就是一套新房子。四房兩浴的房子,在老家至少值一百好幾十萬。一百多萬哪!老板說,是大姐特別提醒。大姐這麽熱心,是不是跟上次在棕櫚泉撞見有關?她幹的事情的確是醜事,可是,她不必擔心,他小馬哥是決計不會說給黃老板聽,不會說給任何人聽。他覺得,這是他們的家事,隻要他們還是夫妻,她就是公司的老板娘,是自己的大姐。
可是,唉,大姐真不應該呀!
以後跟勞拉結婚,會不會講給她聽呢?不一定。跟她說這些幹嘛?以後結婚生小孩,該操心的事多著呢。
小馬哥很想讓勞拉一塊兒去中國,讓爸爸媽媽看看,讓國內的哥兒們看看。想想,他覺得還是等一等,等他先給家裏透透風,聽聽他們的反應。找媳婦兒,爸媽得接受,外國媳婦,爸媽更得中意。當然,他們不會不喜歡勞拉,沒有理由不喜歡。
如果不喜歡呢?到時再說,一定要說服他們,直到喜歡為止。
聽說小馬哥回國,國內的一幫朋友們組了一個接待團,專門從老家趕到首都機場,接完機,浩浩蕩蕩乘京廣鐵路直奔老家。平時,他們在微信上經常見麵,以為該聊的都聊到了。沒想到,真的麵對麵坐在一起,有心無心地甩撲克牌,那個話喲,哪裏講得完!
小馬哥說,這次回來,是拜見老爸老媽,會會弟兄們。順帶著呢,幫老爸老媽買一套房子。
弟兄們問,買房子?錢都你出?
小馬哥點點頭。
弟兄們炸了鍋,說,現在房價這麽漲,趕回來買房子,這不是頂風作案嘛?還是,小馬哥在美國發了?
小馬哥微笑著不說話。他不能講自己得了獎勵房,說了他們不信,會說老板別有用心。
房子談完,說到男女朋友的事。在弟兄們的一再逼問下,小馬哥終於招了,目前有女朋友,是公務員,人特好,樂嗬性格。
弟兄們追著要圖要真相。看到勞拉的靚照,他們愣了幾愣,小菲說,原來是老外呀?其他幾個說,小馬哥,這麽漂亮。你行,你牛,為咱們中國男人爭氣。一天到晚聽誰誰誰嫁老外,嫁給美國人,嫁給日本人,連非洲人都嫁,聽得煩。中國男人娶外國媳婦的可就太少了,娶美國妞的就更少了。
說著說著,他們發現,勞拉長得像張惠妹,不是一般的像。小馬哥插了一句,說勞拉的歌唱得棒,舞跳得棒。一個弟兄說,小馬哥,你得跟我牽牽線,我要嫁到美國去,嫁給她妹妹。你看看我,要長相有長相,要肌肉有肌肉,就差幾百萬存款。你幫我美言美言,對我要有信心,以後的路長著呢,幾百萬賺不到,搶都要搶過來。
大家哄堂大笑,剛才打的撲克牌被掃倒地上,沒人彎腰去撿。
小菲現在開了個小公司,錢賺得不多,還挺有智慧。他手指頭一勁兒捏巴自己光光的下巴,說,小馬哥,你混得不錯。不知道真相的人,以為你們美國是水深火熱,不是這回事兒嘛。上班兩年不到,回家給父母買房子,美國弄到了洋弟媳婦,再怎麽吃苦受累都值。
一個弟兄忍不住,小聲問,她的外國人的幹活,你的,受得了?
大家不說話,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小馬哥,等著他回答。
小馬哥有些不爽。大庭廣眾之下,問這麽傻的問題幹什麽?可是,邊上坐的都是十幾年的好哥們,一個個千裏迢迢專門趕來接機,這份情誼深哪。他跟勞拉處朋友,接吻撫摸都有,就是那個沒有。他想過一下辦了,誰不想呢?可是,勞拉好像不太願意,他不惱火,等等就等等,總有那一天的。
突然間,他覺得朋友們還是幼稚。他們是同齡人,可是,他比他們成熟太多。
他笑著說,我的,什麽都不想說。你們的,就不要再問。
小菲進場解圍,說,哥幾個,我們商量商量,人家美國貴賓到了,咱們的接待工作怎麽搞?咱們先說好,大家有錢出錢,沒錢,借錢也得出。
一到家,邀他吃飯的帖子如雪片一樣飛來。當年為他擋過子彈的小菲最積極,到處為他安排活動。趕在外事活動頻繁開展之前,他帶父母去看黃老板公司的樓盤。
媽媽高興是高興,心裏老是不踏實,問,好老板不多,有,我信。可是,一出手,送這麽貴重的房子,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小馬哥已經解釋過幾遍,他停住腳步,一字一句地說,媽,房子是老板當獎金給的。他在中國有公司,做房地產做了好多年,對表現突出的員工,他一直就是獎房子。
媽媽說,你在美國又不是當售樓的,怎麽算表現突出呢?
一直不說話的爸爸終於開金口,對媽媽說,你就別問個沒完了。他是咱馬家的兒子,馬家從來不做虧心事,不拿不該拿的東西。他老板送房子,有他的道理。你說說,你兒子哪樣兒不出色?
媽媽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小馬哥,泛出笑意,說,別一口一個馬家,兒子是我生的,出色不出色是我當媽的事兒。
黃老板事先打過招呼,售樓處的人對他們非常客氣,經理鞍前馬後,一直陪著。看了三處,他們挑中了十二樓的1201房。經理見他們做了決定,善解人意地說,你們再仔細看看,我到外麵等,要打幾個電話。
1201室麵朝南。站在大陽台上,江風吹來,一眼望出去,是老城區沿江高樓的輪廓線。媽媽雙手舉起,深呼一口氣,說,好日子,日子好,做夢都想不到會有今天。空氣好,景色好,每天早上就在這鍛煉,不用跑公園。
她拉過小馬哥,說,兒呀,你長大了,出息了,做媽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小馬哥聽得眼睛有些濕潤。爸爸挨近身,用力捏了捏小馬哥的肩膀說,房子我們收了。裝修的費用,我們出,你不要再花錢。
小馬哥想說,自己可以出力。爸爸不讓,說,你以後用錢的時間多,在美國買房子更貴,能攢就攢,不要亂花。
晚上,爸爸做東,一家三口到城區的一個飯館吃飯。父子對喝白酒,很少碰酒的媽媽也倒了葡萄酒,借機慶祝慶祝。媽媽說,新房子搞好了,先住一段日子,老房子不急著脫手。等新房子住習慣了,住得順心順意,再考慮賣或者出租。她感慨道,一下子能當收租婆,真的好不習慣。
爸爸難得地開懷暢笑,說,有今天的日子,不靠黨不靠政府,靠的是自己的兒子,這個呀,我可是樂得不行,不行哪。
喝上幾口,爸爸的臉通紅。他嘴帶酒氣,胳膊肘緊貼著兒子,要小馬哥複述一遍黃老板送房子的情形。小馬哥複述一遍,爸爸聽得一會點頭一會搖頭,說,這個老板不錯,你得好好給他幹,別的我就不多說了,明白嗎?
喝著喝著,爸爸講起了爺爺的幾樁事。
解放後,爺爺跟的師首長轉到地方部隊,做到省軍區副司令員,是首批授銜的開國少將。爺爺在軍區政治部呆過一段時間,負責文化宣傳方麵的黨務工作,由於工作關係,認識了很多軍內外文藝團體的人。那段時間,首長正值壯年,那方麵的需求特別強。首長愛人接二連三生小孩,成天忙得夠嗆,顧不過來。首長挺不住,有幾次,交待爺爺幫他找年輕的女文工團員。爺爺有些犯難,這不比當年為首長找愛人,方式是粗暴了些,事情本身沒有錯。這個不一樣,是犯生活作風問題,首長愛人知道了,那不得鬧個天翻地覆?首長不怕,對爺爺說,又不是你找,是我找,出了事,受軍法處置的是我,挨槍子兒的是我。爺爺沒法子,硬著頭皮去找人。
小馬哥問,沒出事?
爸爸搖搖頭,說,沒有。正好,你爺爺調了單位,去軍區後勤部。他文化程度不高,在政治部幹的確不合適。
媽媽睜大眼睛,說,還有這種事?你從來沒有告訴給我呀。
爸爸說,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能到處講嗎?
媽媽說,不到處講,對我還瞞著?
爸爸不睬她,接著說,你爺爺的事還沒完。文化大革命開始,賀老總給揪出來,跟著揪了一大批人,老首長算一個,說是賀龍安在我們軍區的黑爪牙。一夥人抓了你爺爺,追問首長的生活作風問題。爺爺說沒問題,他們就打人,把他打得夠嗆,他就是不說,鐵打的身體就是那會兒給打垮的。後來,首長被平反,重新回軍區,他對爺爺說, 你不講,幫不上我;講了,我那會兒還是一條死狗,我不會怪你,何必為我遭那麽多罪?你猜爺爺怎麽說?
小馬哥問,怎麽說?
爸爸說,爺爺就一句話,你是我首長,擋子彈是我份內的事情。
媽媽歎口氣,說,你爺爺是這樣,你爸也差不多。
小馬哥聽出弦外之音,問,我爸怎麽啦?
爸爸的眼睛逼著媽媽,不想她他講。這回是媽媽裝著沒瞧見,自顧自地說,出國前,你爸不是給一家公司做行政總監嗎?公司做了三本帳,最機密的一本交給你爸保存。後來,公司老板被抓,追到你爸這裏,把他帶到外地一個鬼都不知道的地方,問到帳本的事兒。你爸說不知道,審查的人話講得很難聽,意思像是,如果不配合,坐三年五年的牢算輕的,挨槍子兒都有可能。
小馬哥看著爸爸。爸爸沒有招,沒有挨槍子兒,要不,現在不會坐在跟前喝酒。他想,這還真像爺爺。
媽媽接著說,他突然人不見了,過了二十幾天才露麵,把我魂都嚇丟了。就那樣,他還嘴緊,硬是不對我說實話,我急了,說,人嫁給你了,兒子給你生了,你還有事瞞著我,這叫什麽事兒?今天你不跟我講清楚,我跟你離婚!
爸爸不滿地白她一眼。
小馬哥說,我是第一次聽到。
爸爸說,爺爺的事,是我們父子倆喝酒,他喝多了,不小心講出來的。今天也是,你爸你媽喝多了幾口,嘴巴就把不住。酒,不是好東西。
話是這麽說,爸爸難得地笑著。傾吐出來,他心裏好受。
爸爸說,我們馬家就這樣,有點愚忠。你去美國好,事情沒我們這邊複雜,不會再碰我們這樣的事兒。被人整,被人罵,被人打,那滋味兒不好受。你可不要再受這個罪。
趁著家人團圓,定下新房子的喜慶氣氛,小馬哥主動講了跟勞拉的交往,講了她家的情況。小馬哥適時提供照片。爸爸不評論,媽媽不停地說,挺漂亮的,笑起來挺甜的,看起來挺懂事的,哦,挺能生小孩的。
聽到最後一句,小馬哥問,怎麽就知道她能生孩子?
媽媽瞪他一眼,說,你不懂。你們還是孩子,看女孩子隻知道看臉蛋,臉蛋漂亮最重要。
小馬哥看看爸爸,爸爸不啃聲。
他們沒發現勞拉長得像張惠妹。他們不知道張惠妹是誰。
媽媽小心地說,不過,這姑娘是外國人,墨西哥人,聽說墨西哥人……她沒講下去。
爸爸開口了,說,別挑刺了。我們家兒子也不是高富帥。這姑娘,我看不錯。
知道高富帥,證明爸爸跟得上形勢,而且,對勞拉挺滿意。
小馬哥放了幾段勞拉唱歌跳舞的錄像,媽媽看得眼睛一眨不眨,還要求小馬哥重播幾遍。媽媽動心了,嘖嘖稱讚,這麽能歌善舞,中國姑娘裏沒有。這個好,我們家兒子悶一點,媳婦得像這樣,開朗一點,將來的孩子會活潑,將來我們帶孩子也好玩。
媽媽一下扯這麽遠,爸爸說,打住打住。飯一口一口吃,事情照先後次序來,現在別講這麽多,好事給你講沒了。
爸爸說,說到底,我們要的是女孩子的人品,是你們兩個的感情,這兩個把握準了,以後過日子錯不了。房子我會快點裝修,裝修好了,你請她來,我們好好招待她。
小馬哥的心裏湧出股股暖流。他真希望,勞拉就坐在身邊,跟爸媽開心地聊著。
我的勞拉,現在你在幹什麽呢?看看手表,晚上八點多,美國西部的淩晨五點多。她還在睡覺。
夢中,是不是夢到我?
8
市議會選舉的投票日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黃老板在家裏為懷特舉辦一場募款派對。
這幾天,公司作了總動員,號召每個是美國公民的員工給懷特捐款,數目為法律允許的最高值。捐款的數目雖然不大,真心想捐的人幾乎沒有。公司人事經理暗示說,大家不要不關心政治。這次市議會選舉對我們公司的利益有直接影響。我們現在出錢出力,把對我們友好的懷特先生再送一程,我們的日子隻會更好過。順便說一下,公司會計最新的財務報表出來,公司去年的業績相當不錯,員工的年中獎會較大幅度的提高,至少超過捐款數。
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紛紛慷慨解囊。小馬哥負責收集支票,走一圈下來,手頭的支票滿滿的。
募款派對那天,小馬哥帶著勞拉,提前到黃老板家,幫助擺台子接客人。勞拉第一次亮相,黃老板夫婦對她非常熱情。勞拉可能被老板家的豪華閃著了眼,或者一下見到這麽多生人,有些不自在。幸好被請來助興的樂手需要人幫忙,讓她有機會忙碌,自己有調整空間。
小馬哥成了最忙的人,到最後,方方麵麵的事都找到他頭上,他忙得一頭大汗。大姐給他遞水,輕聲說,勞拉這個女孩不錯。
小馬哥顧著喝水,隻能點頭。
她不經意地說,今晚,我同古箏老師都要表演,算是我的告別演出。
小馬哥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解釋道,老師明天就要離開加州。
小馬哥問,去哪裏?
大姐沉思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正好,古箏我也學不下去了,手指頭受不了。
她攤開手掌讓他看,他沒有看出什麽異樣,或者說沒有用心看。他看見那個老師,換了閃閃發亮的中式傳統服裝,一個人藏在角落,低頭喝飲料,顯得落寂。
下午六時許,懷特帶了太太來。她是個亞裔,看起來比懷特年輕不少,袒胸露臂,香氣撲鼻。懷特見到黃老板又是擁抱又是拍肩膀,見到小馬哥也是親熱得不行。見到勞拉,更是吃了一驚。聽了介紹後,誇張地對小馬哥說,天哪,你要把我們的市政府全盤接管哪。
懷特手挽著太太跟客人寒暄,一路是“你一定高票當選”的祝福。他喜氣洋洋,舉手投足盡顯自信。
時間差不多了,黃老板講了開場白,講完,將小馬哥收集到的支票交給懷特,並說今天的客人還會踴躍捐款。懷特的眼睛笑成一道縫,即席發表演講。類似的話他經常講,講來果然煞有介事,場下點頭不已。
派對正式開始。吃吃喝喝聽音樂,不談政治。
請來的樂手屬老派,唱的主要是抒情的歌,還有愛國歌曲,跟今天的主題氣氛倒是相符。勞拉已經自在多了,不少亞裔客人跟她聊天,她不時發出悅耳的朗笑。
黃老板登台唱了一首台語歌,《愛拚才會贏》,聲情並茂。小馬哥身邊站了一個台灣來的會計師,小馬哥問他,老板的台語算地道吧?
會計師捏捏鼻子,笑著說,我不曉得他在唱什麽。
小馬哥說,精神可嘉。
會計師說,是的,膽大才能成功。
輪到大姐的古箏表演。大姐換過唐裝,一亮相,滿場驚豔。老師幫她擺好樂器,站在她身後幾米遠,十指交叉於腹部。大姐開始彈,老師微閉雙眼,進入狀態。
小馬哥牽著勞拉的手。勞拉的腦袋前傾,輕聲說,神奇,太神奇了。
小馬哥在想,剛才大姐特意說,她的古箏老師明天就要離開,去哪裏,她不知道。最近兩次撞見老師,第一次老師看起來尷尬,很難說他們做了什麽。第二次大姐和老師兩個人都非常尷尬,在那種場合,兩個人那麽親熱,他們做的事恐怕講不出口,要是黃老板知道了,不知道會弄成怎麽樣。
他的目光轉到黃老板。老板跟懷特坐在一起,兩人頻頻耳語。按理說,今天懷特是主角,看來看去,真正的主角是黃老板,他那成功人的氣場就是擋不住。可是,再成功的人,背後都有難與人言說的不足。老板要是知道大姐跟老師的秘密交往,還有那麽談笑風生,掌控全局的範兒嗎?
他低頭望一眼勞拉。勞拉衝他鼓鼓鼻子。他想,娶了勞拉,我一定要對她好,裏裏外外的好,上上下下的好,決不背叛她,絕不虧待她。
大姐的表演結束,掌聲四起。低下有人吆喝,學生彈了,老師該露幾手了。老師連連擺手。最後,到底經不起觀眾的一再要求,揚起一顆手指,意思是隻彈一曲。
老師選的曲子是《春江花月夜》。不彈不知道,彈起來十分動人。小馬哥聽過這支古曲,好像不是古箏演奏的。老師彈得緩急相濟,輕重得宜,十顆手指靈活得像梅西踢足球過人。小馬哥對這個老師印象不好,聽到他完整彈一曲,他覺得,老師有老師的絕招,不服不行。千不該,萬不該跟大姐攪在一起。
全場一片靜默。無疑,大家被老師的曲子深深吸引。小馬哥猜想,大姐聽得最認真,最投入,心裏想很多很多。他不敢朝大姐那邊看,他怕看到什麽,雖然他沒什麽好怕的。
主持說,我們現在開放表演,底下有誰想唱一曲的話,隨時上台。
底下一時沒有反應。主持說,今天的機會難得,現場有職業樂手伴奏,隻要是比較大路的歌曲,他們可以立刻上手。
小馬哥問老拉,想唱歌嗎?
勞拉說,想是想,一下想不起來該唱什麽。
小馬哥知道該唱什麽。當然是張惠妹的歌。阿妹唱過英文的《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it》(不想多說), 是Rod Stuart 的經典歌
勞拉說會唱。她跟樂手簡單溝通之後,大方地唱起來。
勞拉是自己的女朋友,小馬哥當然有偏心。不偏心地說,她唱的好,唱得比請來的樂手還好。不信,聽聽大家的掌聲,可不是一般的熱烈。
勞拉下場,那個會計師用中文說,你女朋友這麽能唱,你也唱唱,要不,女朋友要跑掉的。
大姐站在身邊,鼓動說,唱吧。勞拉唱的不錯,不過,歌有些悲。你唱,唱一個情歌,唱一個高興的。
小馬哥腦袋轉一圈,想起來一首歌。沒錯兒,又是阿妹的歌,《我最親愛》。歌詞簡單,他曾經把歌詞的意思翻譯給勞拉聽,勞拉很喜歡,兩人一起唱中文。唱過幾遍真有那麽點意思。
小馬哥的手牽著勞拉,介紹說,下麵唱的是一首中文歌曲,我把大概的意思解釋一下。
他們清唱起來,默契得很。博得滿場掌聲。他想,這首歌是阿妹為自己和勞拉唱的,句句見真情。
大姐還站在原處。他看到大姐的眼睛濕濕的。他找古箏老師,發現老師已悄然離開。
下麵是樂手繼續表演,客人開始三三兩兩地交談。懷特的周圍站了一圈人,其中幾個開始寫支票,寫好後,悄悄問黃老板,支票該交給誰。黃老板指著小馬哥。
小馬哥收拾好支票。大姐悄悄地走過來,說是要給他交待個事。他隨大姐走到樓上的一間小臥房。大姐將一個禮品袋遞給他,說,等下把支票和這個袋子一塊兒給懷特。小馬哥接過袋子,順勢朝下看,上麵是幾樣小禮品。他想,壓袋的還有現金吧。
募款會不是社交,結束得早。小馬哥跟著黃老板,送懷特上車。懷特登車之前,小馬哥將禮袋遞給懷特,懷特沒朝裏麵看,盯著黃老板說,我對自己的勝算看好。你會聽到好消息。
黃老板說,你一定當選,這個偉大的城市離不開你。
他們在打啞謎,小馬哥聽得懂其中意味,身邊的勞拉聽不懂。她無從知道禮袋中的秘密,如果她好奇問他,他隻會含糊地答是小禮品。等他們結婚,等他們之間不能存秘密的時候,他會不會告訴她?
這個嘛,以後再說吧。
他倆接著去迪斯尼樂園,看夜間的遊行。遊行經過的路徑已站滿了人,空氣中的期待與興奮觸手可及。他們找到了站位,他從後麵抱緊她,臉貼臉。
遊行開始了。
勞拉認識夾雜其中的每個迪斯尼卡通人物,小馬哥隻認識米老鼠與唐老鴨。勞拉一個一個點出來,小馬哥一個一個跟著念。靠這十多分鍾,把童年的缺憾補了回來。
遊行結束,焰火即將登場。人潮往裏麵湧,小馬哥拉著勞拉逆行,走出樂園。他們是當地人,知道外頭的視角更好。
隆隆的焰火炮響起,小馬哥像剛才觀看遊行一樣,從後麵摟住勞拉,跟她臉貼臉。有所不同的是,他的下體發生變化。他想移開身體,勞拉卻拉住他,拉得更近。
他想,今晚,就在今晚,我得把那事兒辦了。
焰火施放間隙,他的手下移,觸到她那豐隆的胸部,上下摩挲。過了幾秒鍾,勞拉握住他的手,輕聲說,我有兩個請求,想說給你聽。
小馬哥說,說吧。
勞拉說,我們家信天主教。我從小就上天主教堂,信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請求你,以後,跟我一起上教堂。
小馬哥的手離開她的胸部,滑至她腰間,雙手環繞著她,他鄭重地說,我,做得到。
勞拉說,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你可以多想想,不要勉強。
小馬哥說,我沒有勉強。我做得到。
炮聲再響,天空現出更加美麗的圖案。他倆加入到眾人的驚呼叫好聲中。
天空是多麽燦爛。生活是多麽美好。勞拉是多麽可愛。
在等待最後一輪煙花齊放的最精彩間隙,勞拉反轉身,踮起腳,深深地吻他。吻過之後,她說,還有一個請求。我們結婚之前,不要做愛,把那個時刻保留到新婚之夜,可以嗎?
她真能挑時間。今晚,他是有打算的。為什麽挑現在說?難道她看穿了自己?
小馬哥那兒又堅挺起來,非常堅挺。小馬哥的內心呐喊,不可以,今晚我就想做,想得非常非常厲害。我們彼此相愛,我們可以做愛,為什麽一定要等到一個隻有象征意義的日子?
勞拉捕捉到他內心的掙紮,她說,最近我在想這個問題,選擇合適的時機。現在不說,將來還有更好的時機嗎?我問自己。沒有。早晚都得說,早說,對我們兩個都好。
小馬哥心裏激辯說,不好不好,我們回家,回我的公寓。別人都在做,有的見一麵就做。我們相戀的時間不短,做什麽也不過分。
勞拉轉身,背對著他,將他的手抱緊,貼著自己的胸部。她說,通過我們教會,我作出了處女承諾,承諾到結婚才有性愛,真正的愛值得等待。這種承諾,全美國有幾百萬人作,我知道,信守很難,我需要你的支持。如果我們能堅守到那一天,我們對那一天不就有更多的憧憬?
他看不到她的眼睛。他依然感覺得到,她的目光炯炯,穿透人心,讓他無處可藏。
壓奏的一輪煙花升空,七彩繽紛,夜空被裝點得分外妖嬈。
小馬哥的心亂了。
答應這個有點困難,很困難。現在是什麽時代?是欲望滔天,性欲泛濫的時代,兩個相愛的人討論這個話題本身就顯得嚴重落伍,嚴重招人笑話。可是,就是因為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落不落伍,別人笑不笑話就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做到,能不能為勞拉做到?
最後一個煙花圖案隱沒於夜空,空氣中彌漫著硝磺的氣味。他們沒有加入撤退的人群,還是保持原姿態相擁而立。
他貼著勞拉的耳朵,對她說,為你,沒有不可以克服的事。是,我答應。為你做出承諾,是我個人的榮耀。我說到做到。
9
市議會選舉揭曉,懷特落選,隻差幾票,輸給那個初次競選的黑馬。當晚,懷特表示不服輸,要求重新計票,尤其是通訊投票。
第二天,第三天,聽不到懷特的進一步舉動。
再聽到他消息的時候,懷特出事了。他仗著權勢,四處拿錢。一個華人開發商見他拿錢不辦事,憤怒之下,走到洛杉磯城中心的聯邦調查局舉報。聯邦調查局傳懷特問話,他嚇壞了,一一招認,把黃老板順帶著牽進去。他招認,黃老板給他送過兩萬八千塊現金,作為推動山穀大道開發案的賄賂。
一旦定罪,懷特要坐二十年的牢,行賄人黃老板要坐二至四年的牢。
這個重大新聞,是大姐講給小馬哥聽的,場所是山穀大道的一家日本壽司店。
這家店地段佳,麵積大,生意卻很不好,裏麵零零落落隻坐了幾桌人。大姐挑了一處角落,匆匆點了一份三文魚套餐。小馬哥吃不慣日本的海鮮,點了蕎麥麵。
大姐的手平攤在桌麵,修飾精美的指甲熠熠發光。她幫國內的太太們大量地買金銀首飾,自己的手上沒有帶戒指,沒有帶任何值錢的裝飾物。她盯著自己的手指甲,輕輕地說,小馬哥,大姐有件事要告訴你,大姐還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她講到懷特拿公司的錢,基本沒有出力。講到他出事,講到黃老板被牽進去的後果。小馬哥聽得如雷轟頂。太突然了。
他們點的菜上桌。兩人靜靜地吃,避免對視。大姐吃得精細,小馬哥味如嚼蠟,覺得從來沒有吃過這麽難吃的蕎麥麵。
吃完,他等著大姐,聽她要跟自己商量個什麽。他想像不出,懷特出事,黃老板出事,他到底能做什麽。
大姐加點了茶。喝過幾口,她問一句,給懷特送東西,一共三次,每次都是你送的,對吧?
小馬哥追想一下,點點頭。
大姐看著他,不緊不慢地說,送的是現金,不是支票,也不是本票,對吧?
小馬哥點點頭。其實,裏麵到底裝沒裝現金,他並不確定,他猜是。第一次,他動過閃念,要不要打開看看,他沒有打開,後麵兩次連打開的念頭都沒有。
大姐說,現金誰都可以給,可以是黃老板,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你。
大姐的話意味深長,就差捅破那張薄紙。他的背脊一陣發涼。他突然不敢看大姐,仿佛自己正在做虧心事,給大姐逮了個正著。
大姐問,小馬哥,我們一向對你怎麽樣?
小馬哥低著頭,不肯說話。
大姐追問,我們待你,是出自真心,還是……?
她刻意不講完,小馬哥接過話,說,真心對我不錯。黃老板是好老板,你是好老板娘,你們對我,我沒話說。
他抬起頭,沒有迎著大姐的目光,眼睛跳過她,落在餐廳的某個角落。
大姐不再說話,專注喝茶。透過餐廳的大玻璃,外麵的市井一片喧囂,相形之下,餐廳就過於安靜,安靜得接近窒息。
大姐接著說,我跟你老板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他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我理解。我有對不起他的地方,他不知道,你知道。大姐有孤獨的時候,大姐有犯錯的時候,等你到我們的歲數,你或許可以理解。真的不理解,也沒關係。我想說的是,那件事斷了,不會再發生。上次給懷特募款,他是最後一次露麵,你是親眼看到的。那個人現在在哪裏,幹些什麽,我一點不關心。對我來說,其他一切都是遊戲。
小馬哥不說活。能說什麽呢?
大姐主動給他篩茶,小馬哥本能地檔住她,自己倒,覺得這是他分內的事。
大姐放下茶壺,長歎一口氣,說,我早就知道,你老板在大陸有女朋友。我傷心,想過鬧,鬧個魚死網破。最終,我說服自己,算是理解吧。大陸就是那種環境,不要說是單身一人當老板,就是老婆在身邊的,照樣處女朋友。我想,我們之間的夫妻感情底子深,黃老板隻是隨大流,玩玩而已,心還在我身上。他玩不動了,他會完璧歸趙,誰也搶不走。我也一樣,終歸會回到他身邊。
大姐說的一點不錯。他相信,大姐跟那個老師斷了。隻是,現在說這些幹什麽?跟懷特有什麽關係?
大姐提供了答案。她說,你老板才是我的真實生活。我們是魚水關係,誰也離不開誰。現在,我想盡一切努力,不惜任何代價想保住你老板,不能讓他坐牢。小馬哥,你明白大姐的意思吧?
小馬哥開口,說,大姐,你有話直說吧。
大姐十指交叉,身體探過來,小心翼翼地說,大姐的意思,你可不可以扛下來?
薄紙被捅破,親耳聽到,他還是受到衝擊,身子隨之一抖。
大姐給他續了茶,說,我們仔細考慮過,反複問過律師。送東西不超過三萬美金,又是初犯,隻要跟檢方合作,態度端正的話,處罰不會重,頂多三年,表現好的話,一年不到就可以出來,甚至提前假釋。坐過牢,個人的紀錄不太好看,多少會影響一個人將來的生活和就業。如果你答應,我們給你安排好以後的一切。你跟勞拉在美國結婚的房子,我們送給你們,按獎勵工作成績突出的方式辦。公司為你保留位置,保證會提拔你,重用你。
小馬哥沒有接腔。不管是三年,還是一年,還是假釋,牢獄逃不掉。自從跟勞拉談朋友,他對未來想過很多,種種可能性的生活,沒有一種跟坐牢有關。如果有人問他,怎麽沒想過坐牢?他會哈哈大笑說,我是個老老實實的打工仔,我不偷不搶,不殺人放火,我,坐牢?開什麽玩笑?
可是,可是,大姐的意思,送的是現金,不是支票,不是匯票。現金誰都可以送,每次送東西是自己,他小馬哥跑不掉,有口講不清楚。
可是,可是,坐牢,太可怕了!
大姐說,你為什麽有現金,為什麽給懷特送現金,這是技術問題,我們好好商量,不難找出最佳解釋。我們打聽清楚了,給官員送東西屬於白領犯罪,國內叫經濟犯罪,坐的牢不一樣,牢友不一樣,不會發生牢中暴力,在裏麵蹲一兩年,跟低廉的度假差不多。
小馬哥心想,如果是這樣,黃老板怕什麽?為什麽要我扛下來?
大姐看透了自己,說,你老板要是認了,他倒下,我們遇到的就是滅頂之災。他進了監獄,受牽連的不僅僅是你大姐,國內的公司,美國的公司,你們這些員工統統都要受影響,很多人會被解雇。照顧好你們,是黃老板的責任,是公司的責任,他不在的話,誰能照顧你們呢?
小馬哥沉默不語。
阿姨說,你比黃老板年輕快三十歲。你年輕,年輕就是最大的本錢,經得起摔打。退一步講,年輕時摔幾個跟頭,將來沒準兒是寶貴的財富。黃老板,該吃的苦吃過,該摔的跟頭摔過好幾次,現在出事,他出不起。
她幾近哽咽。小馬哥還是沒有直視她,眼睛還是看著包房的某個角落。
大姐說,我求你,小馬哥。以前你叫我阿姨,因為我跟你媽媽差不多年齡。今天我這樣求你,你要是願意,我給你下跪都成。
空氣在凝結,凝結的空氣讓小馬哥喘不過氣。他推開椅子,說,大姐,我上一下洗手間。
奔到洗手間,他癡癡地看著鏡子,眼淚止不住地流。要是答應下來,要是被判刑,他最不舍的,是勞拉。他們走到今天,差的就是正式結婚。接了婚,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一旦坐牢,她會怎麽想?她願不願意等?
要不要先跟她商量,聽她的意見之後再做決定呢?
不行。
她一定會強烈反對,不聽他的解釋,反而會勸他,你為什麽要為壞人承擔責任?他們有錢有勢,平時把你們當跑腿,出事了,抓你們當炮灰,你犯不著!
可是,大姐講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黃老板栽了,跟著倒的不是一個人,不是十來個人,是好多好多人,其中不少人是無辜的。黃老板待他好,待其他員工好,幾年來,公司幾乎沒有人跳槽,在華人公司裏麵屬於奇跡。他相信大姐的承諾,相信他從監獄出來,黃老板會保留他的位置,甚至會再提拔重用。這樣的話,他為黃老板扛一次,將來跟勞拉的生活不是更好嗎?
他狠狠地擦自己的臉,罵自己,沒出息,哭什麽?哭什麽?
擦著擦著,勞拉的臉在腦中浮現,輕輕地將他一撥,他的眼淚又湧出來。他將臉埋進水槽,擰開水龍頭,擰到最大,直到熱水燙得他幾乎跳起來。
他用紙巾擦淨臉頰,憤怒地對著鏡子中的自己吼,不,能,再,哭!
他猛然想起,要是爺爺還活著的話,處在同樣境地,會怎麽做呢?爸爸知道了,會怎麽做呢?他們會為黃老板扛下來嗎?
他們會。
這是馬家的傳統。爺爺在文革的時候,環境那麽惡劣,沒有出賣被劃成賀龍爪牙的司令員。爸爸被秘密帶走二十幾天,沒有供出老板的第三本帳本。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這就是馬家的傳統。
黃老板,還有大姐,他們是火眼金睛,看準了自己。
他這回扛下來,就將延續家族的榮耀。出來了,還是好漢一條。
好漢一條!
鏡中的小馬哥頭發蓬亂,臉頰濕嗒嗒,眼睛漸漸亮起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