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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說還休】第五章

(2013-05-20 10:40:38) 下一個

三個半小時後,我們抵達南昌。南昌火車站比長沙火車站新,吞吐量差不多。上了出租車,我打鍾建章的手機,約定見麵的地點。他先問,酒店訂好了嗎?我說,訂了,是格蘭雲天國際酒店。他說,那你直接來我們分站,我們隔得很近。讓我再交代師傅一下。我把手機遞給出租車司機,他哦哦應著。司機聽完,對我說,他們在八一橋東側,格蘭雲天在橋西,很近很近,打車起步價就夠。

格蘭雲天依贛江而建。我們的房間在第十六層。 禾苗苗一一檢查了套房的設施,誇讚了幾句之後,一下癱在床上,不肯再起身。我拉開窗簾,驚喜地發現,贛江就在腳下。此處的贛江跟嶽麓山腳下的湘江很相似:江水緩緩流淌,水量不再豐沛;沙洲在江中心此起彼伏;江中航行的,惟有幾艘小駁船。對岸照例是高樓林立,缺乏的是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巧建築物。右上角,舉世聞名的滕王閣矗立江邊,雖然是十幾年前重建,氣勢還在。可惜,周邊的高樓醜陋不已,活活扼殺了"秋水與長天一色" 的寥廓意境。

我叫禾苗苗一起來看江景。她赤著腳,哎喲哎喲地叫喚,很不情願的樣子。我攬住她的腰,想吻她,她往後躲,說,不是看風景嗎?搗什麽亂?她的觀察很敏銳,很快發現,贛江跟湘江很相像。我又試著吻她,她順從了幾分鍾,然後推開我,說,你不是約了人嗎?我有些窘,連忙到洗手間梳洗一番,換了一件幹淨的淺藍色襯衫。她問,我也要換衣服嗎?不等我回答,她拿起自己的小提包,在裏麵搜了一下,抖出一條乳白色的絲巾。她隨意係在脖子上。我上下打量她,內心不由得感歎,真是天生麗質。

我立刻拿出一盒保險套,動手撕開。她說,你要幹什麽?

我獰笑著,幹什麽,就這個。

她說,你發瘋了,我們剛換好衣服。

我說,不要緊,坐我身上。我拉過一張椅子,坐上去,扯開褲子拉鏈。

她嗔怪道,有你這樣的嗎?說著,她騎到我的腿上。

我們上下顛簸,漸入佳境。

她笑著說,我三四歲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經常聽到我爸媽房間裏傳出唱歌聲和講話聲。那時候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幾分鍾以後又睡著了。

我問,現在知道他們在幹什麽?

她嘻嘻一笑道,當然,跟我們現在一樣。

她按住我,說,歇會兒,我怕你聽了會笑。

我停止運動。

她說,聽了很多遍,我全記得。我爸最喜歡唱兩首歌,一首是《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另外一首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總是先唱桃花盛開,下麵唱掄大刀,使勁唱砍呐,砍呐,一聲比一聲高。

我笑起來,身體開始顫抖。我一邊用力,一邊吆喝,砍呐,砍呐。

 

鍾建章沒有想到我還帶一個人,而且是光豔照人的小美人。他有些局促。我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不應該帶她來。我隻好主動介紹說,她是向天明朋友的女兒,沒有來過南昌,順便跟過來看看。等下你介紹一下,南昌有什麽好地方。

鍾建章輕鬆下來,說,歡迎,歡迎。不過,南昌真沒有什麽好玩的地方,跟長沙不能比。

她驚呼道,連長沙都比不上?我坐這麽久的火車,不是白跑一趟嗎?

我對著鍾建章苦笑,他徹底放鬆下來,招呼我們坐下。他給我們倒茶水,沒有忘記誇獎一下茶葉,又是他老家來的,明前茶,產量不高,市麵上難得一見。對這似曾相識的說辭,我隻能敷衍地點頭。喝一口,味道倒是不錯。

鍾建章說,你有要事,專程來,我就免掉客套,直接談談我所掌握的情況?

他不放心地看看禾苗苗。我說,沒關係,放開講。

夏老板出事,跟那個招標項目直接有關。投標的結果,本市的那家開發公司勝出。圈裏人知道,很多投標,不過是走過場,越到基層越是如此。誰是贏家,一開始即已內定,其他公司隻是扮演舉牌的托兒,幫忙把場麵弄得熱鬧而已。潛規則是,要麽大家輪流坐莊,今天你拿這個項目,明天我拿那個項目,要麽贏家把工程分解一下,分別轉給競爭者。夏先生在中國發展很久,不會不懂個中奧妙,而且,地方政府大力度宣傳這次招標,等於給他的公司做免費廣告,是一等一的好事。可是,夏老板不按牌理出牌,結果公布後,他不接受,還公開抨擊招標是黑箱操作,堅持要討個說法。

我問,他這麽衝?他在江西很有背景嗎?

鍾建章點燃了一支煙,我注意看了煙盒,是金聖牌的。他吐了幾口煙,禾苗苗馬上用手趕煙霧。他很識趣,將煙擱入煙灰缸,再澆上茶水。

他說,當然,而且比較硬。他認識二把手耿市長,關係很深。耿市長是省裏空投下來的幹部,四十出頭,前途無量。普遍的說法是,他在地方拿到政績後,過幾年很有可能被提拔,要麽回省城,至少異地調動,在其他市做一把手。聽說,耿市長有個兒子在美國加州讀私立中學,是夏老板一手安排的。

我問,知道是哪所學校嗎?

他翻翻放在他麵前的一個小筆記本,找到頁碼,倒轉過來,放到我麵前,指著一個名字,說,我的英文說不好,就是這一所。

我聽過這所學校,錄取門檻很高,光有錢進不去。看來,耿市長的兒子很聰明。我含糊地說,好像聽過,位置在洛杉磯的東麵。

他馬上問,學費很貴嗎?

我說,還好,一年五六萬吧。

他追問,五六萬美金?

我點點頭。

他很快心算了一下,說,讀完大學,最少四十萬,對吧?

我再次點點頭。

他噢了一聲,將筆記本收回。他說,夏老板跟耿市長關係很鐵。耿市長力促競爭性招標,引進省外公司,向當地經濟注入活水,本意無可厚非。於私,也講得過去。不過,夏老板可能不清楚,耿市長跟市委書記一開始就不和。書記是本地人,從基層起步,前後經營了四十年,關係網極為龐大,耿市長根本玩不過他。書記幹滿這一屆就退休,市裏的房地產公司是他侄子開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結局。

我無奈地搖搖頭。

他說,這種情節,聽起來老掉牙是不是?但是,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幾乎在中國的每一個角落日複一日地重複著。

我說,那夏老板也不至於要坐牢哇?

鍾建章抓住煙盒,正要掏香煙,突然想到什麽,手收回來。他喝了一口茶,吞下去的時候,喉嚨發出很響的回聲。他說,夏老板受的指控是,企圖賄賂政府官員,謀求不正當經濟利益。 

我問,賄賂誰?耿市長?

他搖搖頭,說,貓膩就在這裏。我掌握的情況是,夏老板的賄賂對象是國土局的兩個科級幹部,位置離耿市長很遠。但是,這兩個幹部都是樟樹人,跟耿市長是老鄉。所以,矛頭所指,誰都清楚。

我問,知道夏老板被關在哪裏嗎?

他說,知道。

我說,可以安排我們見見麵嗎?

他有些為難,說,可倒是可以。不過,我先問你,你在美國是執業律師嗎?

禾苗苗一直像是漫不經心地聽著,這時,她突然驚醒一般,問,你是美國人?

我說,不是。我是中國人,住在美國。

鍾建章看著我,一副等著看笑話的表情。我管不了那麽多,直接回答他的提問,說,我是執業律師。

他說,根據中國法律,外國律師不能在中國當代理人,當事人必須請中國當地的律師,外國律師隻能擔任顧問的角色。

我說,我了解。我沒有說清楚,我沒有打算當夏老板的辯護律師。其實,我在美國已經不經手具體案件。我是受人委托,打聽清楚他的行蹤,一旦出事,確定中國法律可以保護他的權益。具體法律程序,我不會參與。

禾苗苗看著我,表情複雜。我再次後悔,為什麽要帶她來?!

鍾建章麵有難色,說,南昌不是大城市,律師倒是有,出色的有限。我認識幾個,信得過的話,我牽牽線,你直接跟他們聯係。都是同行,看人更準。

我說,不用客氣,中國的事情你最清楚,你看得上的律師一定不含糊,我一切聽你安排。

他很高興,搓搓手說,好,就這麽說,我先聯絡一下,定下來把結果告訴你。不過,我要給你打打預防針。中國有自己的國情,不像美國,事事靠律師,錢多的找好律師,錢少的找差一點的律師。

禾苗苗插進來問,那沒錢的呢?

我和鍾建章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自己說,沒錢的不請律師,全招,等著打靶吧。

鍾建章連忙問,長沙人也作興說打靶?南昌人說槍斃,也是說打靶。

禾苗苗右手舉起來,指著他說,南昌人也作興講作興,跟我們一樣耶。

鍾建章微笑地點頭,然後正色地對我說,中國的國情是,這類案件,律師可以發揮的作用有限。真正的博弈是在法庭外。所以,我跟你提幾個建議。

我攤開雙手,表示願意洗耳恭聽。     

他先問,夏老板是美國籍嗎?

我回答說,是。

江碧芸給我的卷宗裏麵,有夏老板美國護照首頁的影印本。

他說,我建議,第一,你立刻跟美國使館聯絡,把夏先生掛上去。美國使館可以介入的話,起碼可以保障夏老板的基本權益,當地公安機關處理起來會非常謹慎。

我說,萬一他的罪名成立,會受什麽懲處?

他說,這個我不好亂講。到時候,你直接問中國律師。

我說,夏老板如果真的觸犯法律,受到公正的懲處,我想,我的客戶可以接受。如果他隻有單純參加投標,發現招標過程不公,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不小心得罪了其中的利益人,最後被人陷害,硬被扣上什麽賄賂罪,這就很不單純,這個套子不好解吧?

他的眼睛流出笑意, 說,所以,我認為,這個問題的解決,基本上取決於法律外的因素。我不相信,夏老板在中國玩房地產十幾年,做到今天的規模,他隻有耿市長一個靠山!房地產是什麽人玩的?是有通天本事的人。一般的麻煩根本撼不動。

禾苗苗跟著進入狀況,變得緊張起來。她提醒我說,要不要換茶水?我不置可否,她站起身,鍾建章給了她一小罐茶葉。她開始衝茶,看得出,她沒有衝茶的經驗,顯得有些笨拙,鼻子緊張得出汗。鍾建章還是誇獎她說,湘妹子,天下第一,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我不由得心生愛意。想想,帶她過來也未嚐不可嘛。

鍾建章又正色道,第二個建議,積極尋找有力可靠的關係,隻要有關係,找對了人,不要說夏老板根本沒有賄賂,就是真的賄賂了官員,隻要不牽涉國家安全,他照樣可以全身而退。

我不太認同,問,確定?

他的眼睛變得鋒利起來,說,確定。即使他有海外背景,聽起來比一般情況複雜一些,解套的規矩最終還是一樣。但是,我有必要提醒你,這件事不能拖,拖下去,一旦進入司法程序,情況會發生根本變化。那時候,法院出於國情民情,一定會選擇跟檢方配合,那時候,你們可以運作的空間會無限縮小。

我努力消化他講的話。

他接著說,所以,你們應該動員一切可能的手段,無論如何要趕時間,趕在進入司法程序之前解決問題。

鍾建章看看自己的手表,站起身,說,你們路上辛苦,我請你們先去吃個午飯,我們可以邊吃邊談。

我說,你太客氣了。

他擺擺手說,哪裏,一頓便飯而已。我陪你們下樓,你們在門口等我,我去取車。

我們站在門口,禾苗苗瞪大眼睛,對我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北京下來的領導。我還擔心,你這麽不小心,碰到別的女孩沒準兒會惹麻煩。

我正要說話,我的手機響了,我拿起來,是鍾建章的號碼。我往後退幾步,背對著禾苗苗。

鍾建章說,剛才有些話不方便當麵講。你聽就好。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夏老板有一個女朋友,就住在南昌。他們相處幾年,關係很親密。那個女人手頭掌握大量證據,對夏老板很不利。聽說,她在猶豫,要不要把材料全部兜出去。如果現在沒有人及時製止,一旦她把材料送到反貪局,恐怕誰也保不住夏老板。聽我講,這幾年,好多官員名人被情婦女朋友放倒。這些人,天大的事情不跟老婆講,隻跟情婦女朋友分享,有時候還讓她們直接參與。所以,我聽到夏老板有這麽一個女朋友,聽到她手頭有舉報材料,我一點也不驚訝。

我合上手機。禾苗苗奇怪地看著我。我裝傻,低頭看了自己幾遍,問,我的褲檔 沒有開吧?

她想說什麽,正好鍾建章的車緩緩地停靠過來。他開的是福特的君威車。我們上了車,坐在後坐。鍾建章說,我帶你們吃一個南昌的特色菜,叫三室兩廳。這幾年冷一點,前幾年特跑火,要提前幾天訂位。

禾苗苗問,什麽叫三室兩廳?

他說,就是家裏改建的餐廳,大多數設在三室兩廳的單元裏麵,主要是夫妻搭檔。菜嘛,基本上是南昌的家常菜,經濟實惠,味道很地道。他們隻做一中一晚兩頓,客人的時間很充裕。有的主人很靈活,讓客人定菜單,他買材料,按客人的意思做。

餐廳在一幢民樓的底層,外麵沒有招牌。進門之後,一個係著圍裙的中年男子將我們引入飯廳,自己進了廚房。女主人在餐桌上擺酒水,看到我們,隻是象征性地點點頭。簡單喧嘩之後,鍾建章沒有謙讓,搶似地坐到主位,我和禾苗苗分坐兩側。

不一會兒,菜出齊,色彩不是深紅就是深黃,一看就是辣的或是醬油泡出來的重口味菜。鍾建章舉起手中的杯子,說,歡迎二位到我們英雄城南昌。下午大家還有事情,我就請二位吃個便飯,隻喝飲料,不喝酒,請包涵。

我們也舉起杯子。我說,你太客氣。

他用筷子點著桌上的菜,對禾苗苗說,都是辣的,對口味嗎?

禾苗苗說,我是長沙人,不怕辣,就怕不辣。她指指我,說,不知道他怕不怕辣?

我說,我是東北人,在湖南大學念本科,吃辣跟本地人比還有差距,抗辣能力倒是蠻高的。

鍾建章說,那我就放心了。他幫禾苗苗夾菜,她看起來不太自在,他就沒有再夾。他說,我有一些朋友,從外地來,說要吃南昌的特色菜,但要少辣。我說,到南昌不吃辣,不就是到美國不吃麥當勞嗎?我說可以要求少放辣,廚師不答應啊。

我吃了幾個菜,味道都不錯。我說,是呀,湖南人愛吃辣,江西人愛吃辣,兩個省在吃的方麵好像沒有什麽區別。

他說,你說得對。不隻是飲食方麵,民風方麵也像。比方說吧,我們江西人同樣剽悍,性子暴烈,不平則鳴。共產黨打天下,從南昌發難,在井岡山紮根,由瑞金開始長征,方方麵麵都跟江西有關。參加長征的紅軍八萬人馬,江西人占幾萬。

我插話說,不過,好像當大官的是湖南人,在底下衝鋒陷陣的江西人居多,對吧?

他叉了一筷子蒜苗臘肉,塞進嘴裏,一邊嚼,一邊說,這個說法比較普遍,有一定道理。湖南出了毛澤東劉少奇這樣的頂級開國元勳,後來又有胡耀邦朱鎔基這樣的黨政要人,江西呢,雖然號稱有幾個革命的搖籃,結果同一檔次的領導人一個也沒有。江西那麽多人參加紅軍,可是,開國將帥裏麵,元帥大將加起來一共二十位,江西人一個沒有。中將少將等等就搞人海戰術。我有朋友講,同樣愛造反,湖南人在頂層運籌帷幄,把天下攪亂;江西人至多當個好馬仔,搖旗呐喊,聲音弄得很大很響,到忠義廳排座次,隻能坐後頭,坐角落

我覺得這個說法很新奇,問,但是你不同意?

他說,我不同意。曆史是個奇怪的動物。江西鬧革命,起步是比上海武漢長沙晚,但是,這並不表示江西人不能當老大呀?設想一下,如果井岡山的王佐沒有被錯殺,如果方誌敏沒有在下沙窩就義,一直活到新中國成立,如果張國燾的第四方麵軍在陝北擺平了第一方麵軍,而不是相反,江西人的地位絕對不一樣。

禾苗苗對我們的談話不感興趣,像昨天晚上一樣,隻顧著吃飯。鍾建章打住,轉而問她,我們講的遠古史,你聽得進去?

她的筷子夾著米粉蒸肉,說,聽著呢。你們在說,江西人像湖南人,脾氣暴躁,愛鬧事,但不太會做官,運氣也差,當不到廳長院長,隻能做科長鄉長。

我和鍾建章對視一下,繼而大笑。

鍾建章笑過之後說,說老實話,江西人有個致命傷,喜歡內耗,喜歡排外。中央委派幹部來江西,點誰誰不樂意,他們怕呀。他頗具深意地說,夏老板畢竟是江浙人,還是海歸,可能低估了我們江西人的特性。

我們沒有再談什麽。鍾建章不愧是飯局達人,桌上擺的不過是幾樣家常菜,他一一加以點評,經他的嘴巴一擺活,好像我們吃的是人民大會堂的國宴。男女主人不知什麽時候出來,站在旁邊,對鍾建章的點評頻頻點頭。男主人給自己倒了一杯雪碧,說,我以水代酒,敬鍾站長敬二位客人。女主人乘機敲邊鼓,說,我老公今天特別高興,平時他喜歡躲在廚房不出來,叫他給客人敬酒比交稅都難。

這時,禾苗苗的手機響了。她拿起手機,嗯啊了一番,一臉不情願的樣子。收了手機,她說,院裏組織送戲下鄉,有幾個演員請假,劉導選了幾個學員頂替,我是其中一個,不去不行,明天就要出發。那我先回去?

鍾建章忍不住說,你是演員?怪不得這麽有氣質!

禾苗苗聽慣了類似的奉承,敷衍地說,哪裏有哇。她的眼睛一直看著我。事情來得突然,我有些不舍。但是,自己公務在身,委托人跟自己的關係不同尋常,跟這個女孩糾纏下去,於公於私講不過去。再說,我現在的性趣不高,留住她怕妨礙正事。

我說,好吧,你先走,下次有機會再來。我特意加一句,回去代我跟向部長問好。她沒有反應過來,鍾建章識趣地站起來,說,我去那邊結賬。他進了廚房。

我迅速拿出一個信封,往裏麵裝了一萬人民幣。我把信封交給她,她問,這是什麽意思?我說,給你買車票,還有路上的零花錢。她的臉騰地紅了,她本能地想推托,這時,鍾建章出來,她迅速將信封收進她的小包,低聲說,謝了。你一定要跟我打電話。 

我們把禾苗苗送到火車站。她下車後,直挺著身體,步態從容不迫,始終沒有回頭。看到我臉上難以掩飾的惆悵,鍾建章羨慕地說,你老兄豔福不淺,湖南妹就是漂亮。

我心裏百感交集。今後,我要是不主動跟她聯絡,她的背影恐怕將成為我記憶中的絕版。跟她相處前後不到24個小時,她帶給我的歡愉不是一萬塊錢可以輕易換到的。我想,這根線無論如何不能斷。

我回過神,從包裏再拿出一個信封,裏麵裝了兩萬塊錢的銀行卡。我打開副駕駛座前的文件箱,說,這是一點意思,放這裏?

他早已有期待,沒有阻止我,嘴巴還是客氣說,我隻是提供了一點信息,沒有做太多工作,不用吧?

我們沒有再說話。

車快駛到市中心時,他打破沉默,說,那個湖南女孩很不錯。不過,我想我們是同輩人,多少見過一些風雨。我覺得,紅顏這個東西,有兩麵性,可以玩出境界,動真情就要當心。

我覺得他話裏有話,接過來問,夏先生的女朋友是怎麽一回事?

      車開到一個很寬闊的廣場,他說,這是八一廣場,南昌的中心。往北走幾分鍾,有一家江西飯店,以前的對外接待飯店,裝修過,號稱五星,我們到那裏喝一杯?

我說,可以。我來埋單。

我們拐進飯店,上了三樓的咖啡室。點過茶水後,他沒有跟我客氣,從口袋裏掏出香煙,點火抽起來。站在旁邊的一個女服務員猶豫了一下,還是彎下腰,小聲提醒說,先生,這是無煙酒店,請你不要在這裏抽。他仿佛沒聽到,接連吸了幾口,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他掐滅了煙頭。

他開始介紹夏老板女朋友的情況。

她叫謝京瑚,估計三十出頭,是日本留學的海歸。回國後,先在上海發展,前年到南昌,在昌東開一家日本料理店,生意很行。據說,她在日本賺了不少錢,在上海做得也不錯,跟夏老板交往,感情成分很高,真正的紅顏知己。夏老板在紅穀攤新區一個樓盤買了複式單位,是他們的愛巢,平時空著。夏老板被拘留,緣起於贛西那個開發項目,但是,謝京瑚最近發話,她手頭有夏老板在湘贛兩省觸犯法律的鐵證,她正在考慮要不要跟有關部門聯絡,讓夏老板把牢底坐穿。

我忍不住誇讚說,你的工作真細致。

他說,不是吹,我們沒有打聽不到的事情。沒有這個能耐,中央怎麽會這麽重視我們寫的材料?

我轉換話題,問,謝京瑚在考慮要不要舉報,決定因素是什麽?

他說,這個需要認真琢磨。我想,她不像嚇唬人。真要嚇唬,對象不明確。我斷定,她手頭真的有料。我講過,這幾年,不少官員下台,都是跟情婦關係擺不平,情婦紅顏動怒,兜出重磅炸彈,上麵不得不處理。

我說,這樣的話,我可以做什麽?

他說,起碼見她一麵。有沒有效果,見麵之後自然知道。我的渠道已經走到盡頭,不太可能再發掘到什麽東西。你從美國來,律師出身,她是日本海歸,你們的經曆有交接點,她可能對你有信任感。隻要她願意開口,憑你的訓練和判斷力,說不定可以找到關鍵所在。怎麽解決,隻是技術問題,你說呢?

我為難地搖搖頭,說,我看有難度。人心難測,況且,聽起來她不是平常的女人。她下了決心,旁人很難阻擋得住。

我們沉默下來。我喝了一口咖啡,發現已經變涼,隻有苦味。他揚起手。一個女服務員走過來。他說,咖啡涼了,很難喝。馬上換新衝的。

他說,我隻是給你再提一個建議。要不要去,去了談什麽,你自己決斷。他拿起手機,搜尋了一番,說,我有她的號碼,你記一下。

我將號碼輸入自己的手機,想馬上撥過去,轉念一想,還是仔細考慮清楚再說。這個電話很重要,處理不好,恐怕沒有第二次機會。

他說,我認為,夏老板的事情還是可以操作。說到底,他不是什麽商界大鱷,不是李嘉誠一類的人物。夏老板也沒有觸犯國家經濟安全利益。他犯的事情,發生在一個相對貧窮的中部省份,一個相對貧窮的邊遠城市而已。這種事情,中國每天在發生。

我有些懂他的意思,但是,還是求教他問,這意味著?

他說,這意味著,隻要謝京瑚不舉報,隻要夏老板的靠山可以動用,這件事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發生的一切隻被雨打風吹去。

      我點點頭,說,懂你的意思。我還想說下去,他的手機響了。他看了顯示,說,正好,是楊律師,你來之前,我預先跟他談過,在我們南昌,他屬於頂級的律師。我先說幾句,你再跟他講。

他跟楊律師客套幾句,將手機遞給我。

      我接過來。楊律師說,聽鍾站長說,你是美國的律師。我說是。他說,我在美國讀過LLM,十年前,在加州聖地亞哥的西部法學院。

我說,不錯的法學院。這麽早在美國讀LLM的中國律師不多吧?

      他說,真的很少。我隻讀了一年,花掉三十萬,到現在還沒賺回來。

      我當即認定他就是做夏老板律師的人選。說不上確切的原因,我喜歡他的風格。一聽就是聰明人,但沒有太把自己當回事。這是更高層次的智慧。看來,鍾建章的確在認真幫忙。我感激地對鍾建章微笑了一下,他或許不知道我微笑的用意,他回頭張望了一下,想知道我對誰示意。

      楊律師說,我在貴陽辦事,今天趕不回來,本來要請你喝茶。長話短說吧,夏老板的事情我聽了鍾站長的初步介紹。純從法律層麵講,他的問題不大;從政治層麵講,他的事情就難說。我隻能做分內的事情,法律外的事情你自己考量,可以跟我商量,也可以不商量。

      我說,你講話像我們那邊的律師。你在西部法學院化的錢,沒有白花。

      他說,我是看人說話。對國內的客戶就要換方式,要不沒飯吃。

      我說,好吧。我現在就決定,委托你辦夏老板的事情。你的條件是?

      他說,我們的委托費是全國標準。我會給你傳一個委托書,上麵會詳細載明有關條款。不過,夏老板是外籍,有些具體問題,恐怕跟國內的處理不一樣。

      我聽懂他的意思。我說,我可以在標準之上付費。

      他說,好,就這麽說。請放心,我一定盡最大努力。

      我收了手機,還給了鍾建章。

他微笑著說,這麽快就下聘書?我還想讓你多談幾個呢。

      我說,這一行做久了,看人還行,而且,你強烈推薦的人,還能有錯?

      他的手機又響了。他看了一眼顯示,沒有接。他說,這樣吧,我的任務差不多完成了。你這麽信任楊律師,你們以後直接聯係。我先回社裏,不陪你了。你有什麽事情隨時跟我聯絡。噢,晚上你方便的話,我到酒店坐坐。可以嗎?

      我說,請便。夠麻煩你了。

      我搭鍾建章的車,回到格蘭雲天酒店。上樓進了房間。房間裏麵還殘留有禾苗苗的氣味。我深吸幾口,覺得有些猥瑣。我開始後悔,買了幾盒保險套,到底沒有用光,現在成了莫大的遺憾。我拿起手機,想打給她,才要按鍵,又想,說什麽呢?一夜風流,我已經付清了,或者說還清了,我還想要什麽?真要包個小情人?鍾建章一再說到紅顏的危害,本身的道理沒有錯,算是忠告吧。

      我萬難地收了手機。

我洗了個冷水臉,讓自己清醒過來。

      我打開窗簾,搬了椅子,麵對贛江而坐。

      我整理好思路,打開手機,仔細將謝京瑚的號碼敲進去。手機響了五六聲,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過來,喂,哪一位?

我報了家門,說自己從洛杉磯過來,是夏老板的朋友。

她沉默了幾秒鍾。

她最後說,夏老板這個人我不認識,你打錯號碼了吧?

我說,夏老板被拘留,我們很擔心,想知道可以做什麽。

她又沉默了幾秒鍾,然後開口說,我這個號碼很少人知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自顧自講下去,我先去長沙,找到他的公司,他們告訴我夏老板在江西辦事。我追過來,剛剛知道他出了事。給我號碼的人在南昌很有身份,很可靠。他介紹說,你跟夏老板挺熟。我想,你有機會見到夏老板的話,請轉告一下,他的家人很惦念他,願意盡一切努力讓他平安回去。

我開始聽到哽咽聲。

我握牢手機,不敢多言。

她最後說,你是頭一次到南昌吧? 我說是。她說,你是客人,我請你喝茶。

我大喜過望,說,怎麽可以讓你破費,還是我來吧。

她不理會我的客套,直接問,你住哪裏?

我說住格林雲天。她說,一個小時後,我們在迪歐咖啡見麵。告訴出租司機,是撫河大道上的那一家。

我很快梳理好,換了一件新襯衣。出了酒店,想不到出租不好打,足足等了一刻鍾。我給司機報了飯店的名字,他說,過橋就是,在起步價之內。我看了他的上崗證,

發現他的名字很特別,叫羅絲定。我說,羅絲定,真的是你的名字?

他憨厚地一笑,說,男子漢大丈夫,名字還有假?是老外婆取的。

我問,有特別的意思嗎?

他答道,有哇。我出生那年,正是毛主席號召全國學雷鋒的時候。雷鋒喜歡說,不求名,不求利,做好普通的螺絲釘。我外婆是個街辦小學的老師,是我們家最有文化的人。我媽一生我,外婆給我定了這個名字,跟螺絲釘一個音。

我說,那個時代,很多名字就是這樣取的。

師傅說,你說怪不怪,我的一生真的很普通,從小到大,一件風光的事都沒有。我講給你聽聽,從小學開始,我從來沒有當過班幹;到部隊,一直是戰士;退伍進工廠,在同一台機床上班,一直到下崗;娶的老婆,也是一路的貨。她在公司上班,老板老是記不住她的名字。有一次公司聯歡,她上台唱了一首南昌采茶戲,老板說,那個誰誰誰,唱得蠻好嗎。名字又講錯了。我的女兒寫作文,題目是:一個普通人。她的開頭是這樣寫的:我一直在等待這個作文,因為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最普通的人。

我感慨地說,普通有普通的好處,平安哪!

他嗬嗬一笑,說,真的沒有錯。別人碰到我這樣的命,說不定天天發牢騷,還會改名字。我覺得沒有什麽,更不會改名字。男子漢大丈夫,名字不可以改嘛。人生在世,是什麽命就是什麽命。命好的人,也是活七八十歲,總不會活兩次吧?

我問,你一天開多長時間的車?

他說,十六個小時。

我說,吃得消嗎?

他說,現在馬馬虎虎,以後講不定。

到了落車點,師傅說,這個咖啡店不錯,服務很正規。

我手頭的錢,最小的是五十元,我遞給他,說,我要馬上進去,不用找。他很大聲地喊住我,等一等,我要找。我接過零錢說,多謝,下一次說不定還能碰上。他說,前頭真的有客人又搭我的車,說我的名字好記。

我站在門前,撥了謝京瑚的手機。她告訴我,她在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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