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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說還休】第四章

(2013-05-20 10:39:10) 下一個

進了房間,禾苗苗馬上說,我先去洗澡。她放下小提包,慌不擇路,幾步就閃進浴室,門跟著哢嗒一聲關上。過了幾秒鍾,門鎖又哢噠一下放開,留了一個門縫。

      我想跟進去。想想還是作罷。我踢掉皮鞋,換上酒店的布拖鞋,再把另外一雙布拖鞋擺放在床邊。

      我癱坐在沙發椅上,拿起手機,撥了江碧芸的號碼。手機鈴響了兩下,她接了。我說,夏先生在江西被拘留,說他向當地官員行賄,謀取不正當經濟利益。她啊了一聲,再沒有說話。我說,不要太緊張。明天我趕去南昌,同學介紹了一個關係,知道夏先生的詳細情況。我明天中午跟他見麵,有什麽新情況,我會及時跟你聯係。她哦一下,沉默了六七秒鍾,說,我知道,就這樣吧。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我奮力想象,想象她的容顏,想象她現在的表情。糟糕的是,她的容顏竟然變得一片模糊。不過幾天前,我那麽深那麽久地進入她的身體,我差點以為,我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擁有她,起碼占有她一部分。看來,一切都是虛幻,擁有的隻是空中樓閣,一轉身,身後便化為烏有。

      禾苗苗還在裏麵,洗澡的水聲滴裏嗒拉地響著。

太久了吧。

      我走近浴室,輕輕推開門。她仿佛期待我會這樣做,看了我一眼,沒有顯出驚訝的表情,徑自給自己手臂打洗浴液。她開的是溫水,水氣不大,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裸體。我不免暗喜。她外形看起來很瘦,裸體其實很勻稱,乳房小巧,盈盈可握,腿間的毛發疏密正好,細致柔軟。

      我不想再等。我回到床邊,將自己扒個精光,闖進浴室。禾苗苗看到我的裸體,對我擺手道,等一下嘛,我馬上洗好了。我不答話,一腳踏入浴缸。我的陽具膨脹到極點,她看到後,身體往角落退縮。我抱著她,盡量在我們身體之間留一些空間,不讓自己的陽具頂痛她。她想掙紮,我幹脆一把將她攬過來,嘴唇貼上去。吻著吻著,她的頸脖,她的背部開始發熱,嘴唇吐出嚶嚶的輕歎。

      ……

我幫她打肥皂,幫她搽身體,衝洗過後,我緊緊抱著她,說,謝謝你!她回吻著,說,我不會懷孕吧?我的身體收緊了一下,說,不會吧,我全打在外麵。她說,要是懷孕的話,你會後悔嗎?

這是個沉重的問題。我會嗎?

      我幫助她擦幹身體,說,你不會懷孕,懷了,我一定負責。

      她扭動身子,吃吃笑著說,我知道。我隻是開個玩笑,看看你會說什麽。

      我抓住機會,說,禾苗苗,今天晚上,你本來可以拒絕,可以不勉強自己。我請你來,你知道我想幹什麽,對吧?我是有家有口的人,我不能對你有什麽承諾。以後有什麽困難的話,跟我講,我看看可不可以幫助你。

    她歎了一口氣,說,哎呀,又緊張了不是?你想到哪裏去了,你以為我要嫁給你,或是當你的小三,或是要錢要東西?剛才我猶豫著要不要來,你猜我心裏想什麽?

      看到她頑皮的模樣,我知道自己過度擔心,心中的那團烏雲被她的手指輕輕一戳,即刻化開。我釋然。我問,你在想什麽?

      她說,我們先進房間,站在這裏講話怪怪的。

    我們進了房間。我把被單掀開,將兩個枕頭緊靠著擺好。我先躺下來,手臂張開,她枕著我的手臂,舒動四肢說,我剛才在祈禱,快點吧,快點吧,我要昏過去了。這樣子送醫院,我爸我媽來探望,問我怎麽一回事,我該怎麽回答?

      我說,實話實說?

她轉過臉,說,我們聊一下吧。說完話,我們就睡覺?我點點頭。

      她說,先說說我爸爸?

      我說,好,先說你爸。

      她說,跟我媽媽結婚後,我爸還有別的女人。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經常吵架,我再大一點,知道他們吵什麽。我媽媽罵他不要臉,冒充作曲家騙小姑娘。爸爸說,從古到今,哪個偉大的作曲家隻守著一個家,隻守著一個女人,那靈感從哪裏來?作品從哪裏出?媽媽一有空就拉住我,講我爸的壞話。後來,她說,她不必擔心,懶得吵。你知道她說什麽?

      我問,說什麽?

      她說,我媽說,你爸老了,隻有賊心,沒有做賊的工具。

      她繞了一大圈,原來把我當成她父親一類的角色。我說,知道了。你在擔心,我的工具夠不夠用?

      她抵賴說,那是你自己說的。剛才唱歌,沒想到你裝嫩,對得起聽眾。跟你跳舞,隻說了幾句話,我覺得自己好像坐在桑拿室,有一種特別溫罄的感覺。你硬拉我來,我掙紮呀,要不要來?豁出老臉跟過來,到頭你光說不練,我還落下輕浮的名聲,值得嗎?

我的手指頂入她的身體,攪動了幾下,她按住我,說,不要了,我要睡覺。明天吧?

我說,好,等到太陽升起的時候。

她說,太好了。她背過身,好像不到十秒的時間,她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

看來,我這個長相敦厚的人又一次獲得女孩的好感。剛才,那個馬經理不顧上級勸誡,對我口無遮攔,說了過多的八卦。他現在沒準兒後悔得掉腸子,這樣看不住自己的嘴巴,他的飯碗怎麽保得住?他不知道,我有一個不尋常的優點:很多人初次見麵即對我產生信任感,麵對我,像麵對一個牧師,心裏的話止不住湧出來。這個優點給我帶來了許多的客戶,給我帶來了桃花朵朵。

捫心自問,我真對得起這種信任。

一夜無夢。

早晨醒來,我看到的頭一樣東西,是禾苗苗的眼睛,離我很近,打量著,像鑒賞一件稀世寶物。透過她那烏黑的眼眸,我看到自己:一個頭發淩亂、滿腹心思的中年男子,毫無魅力可言。

她忽閃著眼睛,認真地說,有人說,小姐走明規則,演員走潛規則,其實一樣。我不這麽認為。

我愣住了。

她說,我對你一無所求,你放心。

想起自己的斑斑劣跡,別說像她這樣的演員,對小姐我內心也沒有鄙視。當今是男人的世界,中國美國都一樣,我們男人已經得到太多,對女人還苛求什麽?

我摟住她,輕輕地撫摸她的全身。

她的身體在發熱。

我躍上她的身體,極其酣暢地做了一回。

事畢,她用手臂擦額頭的汗珠,說,今天我帶你逛長沙。

我說,不行,沒有時間,我要去江西辦事。

她難以掩飾自己的失望,說,說走就走,不會再回來了?

我想,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春風一度,我已經很滿足。立刻忘掉她,不要回頭,對我,應該是最好的選擇。我沒有時間沒有心情養一個小三之類的角色,再漂亮再可愛的女孩子也不行。我想自己已經下了決心,開口說出來的卻是,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她一下沒有心理準備,說,跟你去江西?我去做什麽?

我含笑地望著她。她很快張開雙臂,向上奮力一擊,說,去就去,誰怕誰呀。我先回去拿一點衣服,馬上趕過來。

乘著她離去的短暫空隙,我趕忙下樓,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幾盒保險套,往下可以安心了。

 

我們下樓,小宋已經等在大堂。他看到禾苗苗,有一些吃驚。我本想編個理由,什麽她是朋友的女兒,正好要去廬山旅遊,跟我同一段路,雲雲。想想,不用編,他見得多,心如明鏡。禾苗苗主動跟小宋打招呼,小宋說,你是長沙人?禾苗苗點點頭。他熱情起來,把一袋東西遞給她,對我說,向部長吩咐我交給你們,路上吃的。他們倆在前麵走,我落得清閑,心想,幸虧沒有講那些多餘的話,這樣不是挺好嗎?

      我們搭乘前往南昌的動車,坐豪華車廂。車廂的座椅寬敞,視野開闊。我跟鍾建章先通過電話,他說要不要來火車站接,我說不用客氣。我要了他記者站的地址,說我會打車過去。禾苗苗跟她媽媽講,她要參加院裏的送戲下鄉活動,這幾天去湘西。我說,你跟父母住一起?她說,沒有,跟幾個學員合租房子,但經常回家吃飯。

禾苗苗很興奮,一直講話。她很引人注目,旁邊幾個乘客不停地朝我們張望。

      我對禾苗苗說,你這麽漂亮,選擇很多,怎麽想到做演員?

      她說,我們湖南,男的出土匪,女的出美女,我哪裏算漂亮。桃花江聽過嗎?

      我說,哪裏的桃花江?

      她說,益陽。我不能帶你去。那裏的美女如雲,你去了,保準眼珠子要落下N次。

      我鼓勵道,你的相貌不錯啊,性格又討人喜歡,別灰心,總有出頭的機會。

      她搖搖頭說,不指望。我知道自己長得怎樣回事,平常懶得照鏡子。呃,跟你曝點料噢。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幾個小學員經常不睡覺,躺在床上交流心得,研究潛規則,一條一條討論。

      我問,那你掌握了幾條?

      她說,零條。我怪我爸爸媽媽,他們怎麽搞的,生孩子這麽大的事情,根本沒有準備好嘛。我先天不足,讀書不成器,隻好報考藝術院校。我爸安慰我,天下的事情講不定,憑我的臉蛋,我的能力,說不哪天一舉成名,清華北大的學生三百年也賺不過我。

      我說,你信了?

      她一臉不屑,說,鬼才信!     

      我說,那……

      她說,別太為我難過。我對未來還是很樂觀滴。本人還有第二手。

      我問,是什麽?   

      她說,二胡呀。您萬萬沒有想到吧。我十歲學琴,啟蒙老師是我二舅。我跟二胡真是有緣,一拉起來,瘋瘋癲癲的,像明眼的女阿炳,停不下來。我的水平很快超過二舅。我爸猶豫了半天,決定帶我拜他們群眾藝術館的一個老館員為師。老師原來是我們省歌的,管不住自己的褲襠,老犯作風錯誤,被下放到群藝館,很不得誌。我給他試拉的時候,他隻聽三分鍾,半開半關的老眼好像看到閃電,騰的一下張得天大,他跳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走動,半天才說,豈止是可造之材,簡直是天才!隻要中國還有人聽二胡,這碗飯就是你吃的。

      我說,你爸就放心托付給他了?

    她說,哪有那麽簡單。老師每次指導的時候,我爸硬要坐我後麵旁聽,眼睛睜得像警察抓扒手似的。他們是同一類人,一眼就可以看穿對方,我爸怎麽信得過他?

      我說,現在還在學?

      她晃晃腦袋說,畢業了。幾年寒窗,現在是收獲的季節。我這個半路出家的老師,已經收到三個學生。她驕傲地揚起三個手指頭。

她說,嫌我嫩是不?三個學生的媽媽也這麽想。我先拉給她們聽,然後現場教了小朋友幾招,結果,從老到小,都說可不可以早點開班。

我如釋重負,說,太好了。以後一定還會有更多學生。那幾個學生還聽話吧?

她愣了一下說,還行吧。我的一個男孩子學生,讀初中一年級,好聰明的孩子。昨天下午,我們正練得帶勁,他的手機響了。她媽坐旁邊,對他打手勢,不讓他接,他不管,二胡嘣地一聲拐地上,他媽好心痛,蹲下來,使勁用手用衣服擦。小男生聽完電話,叫他媽媽趕快收拾東西,要跑路。我說,這堂課你媽已經付了錢,這樣子走我不退錢。他急得一頭冷汗,他說,收下收下。我女朋友老家來了親戚,大家都要到齊,唉,真是身不由己。

我忍不住笑起來。她脫了矮跟皮鞋,一雙赤腳冷不丁地架到我的腿上,鮮嫩如蠶的腳趾上下舒展著。她說,你怎麽笑成那樣?她想想,也跟著笑起來。

她的褲子向上收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腿肚,我的手掌搭上去,手指慢慢撫弄,體驗她的肌膚。真嫩啊!我想起一個作家描述一個物件的細膩,她用的詞匯好像是像冬日陽光下懶洋洋的日本瓷器,這不說的就是禾苗苗嘛。

我覺得,大庭廣眾之下,這個活生生的畫麵顯得放肆。我萬般艱難地收起手掌,幫她收攏褲腳。她若無其事地抽回腳,穿上鞋。

她看著窗外,對著外麵急速後倒的景物說,我爸挺不容易的。現在男人值得自豪的東西他一樣都沒有: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小三,沒有身體。他經常講,文革前他是師大附中的學生,學習成績中上,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他最起碼考得上湖南大學,如果他可以上大學,他的人生會完全不一樣。     

我說,他應該屬於老三屆。文革結束後,很多老三屆考上大學的呀?

她點點頭,說,我聽他說過。我爸說,他有藝術天賦,除了唱歌,還會畫畫,他下放的農場把他當寶貝,每個宣傳活動都要他張羅。他隻要喝幾口小酒,就要跟我們吹,說那時候的人生何等輝煌!什麽快板書革命短劇,眼睛轉一圈就寫出來,直接上台用。那個風頭健哪,女孩子圍著他團團轉。恢複高考的時候,他躍躍欲試,農場卡他不讓考,幾個領導輪著給他許願,還有人給他介紹農場領導的女兒。幾年過去,他就是沒有機會參加高考,等他拿到大專文憑的時候,大學文憑早掉價了。我爸很反感文革,說他的一生全給毀了。

我說,沒那麽嚴重吧?他不是有你這個好女兒嗎?   

她不答理我,兀自講下去,從小學開始,我的學校老組織學生去韶山,我爸堅決不同意我去,幫我編理由,編說我病了回老家給老人送終啦,好多人被他編得出事。後來,我碰到一些外地來的朋友,他們問我韶山怎麽樣,我說我從來沒有去過,沒人相信。

火車飛奔,卻非常安靜,隻是在換軌的時候發出極輕微的摩擦撞擊聲。想想三十年前,我從東北老家出發,先乘火車到北京,再從北京換車下長沙,要用整整兩天的時間。到了湖大寢室,我可以連睡好幾天,耳畔蒸汽火車的咣當聲才慢慢消退。在湖大四年,一共有七個寒暑假,我隻回家三次,省錢是一回事,火車旅行實在太辛苦,按我現在的身體狀況,恐怕一次也吃不消。

我想跟禾苗苗說說這些往事,想想還是作罷,她不會有興趣聽的。

      禾苗苗說,我還有一個學生,也是男孩,上五年級。他家裏很有錢,爸爸在一家國企當副總。這幾年,每逢寒暑假,小孩都跟父母出國旅遊,歐洲 澳洲新西蘭日本都去過,見識很廣。他每個禮拜來我這裏上兩堂課,每堂一小時。上過幾次,他說,老師,我有個建議,你看行不行? 我說,先看你提什麽建議,要我殺人的話,現在就告訴你,不行!他說,我們前麵上半小時,我認真學,不帶含糊;下半小時,我們聊天。我說,那怎麽行?要不你隻付半小時的學費。我一說出口,後悔得要命,深怕他答應。他說,你怎麽這麽傻?有錢不賺?你賺你的錢,我講我的話,我特能講,你會很辛苦的,怎麽不能拿報酬呢?你聽他說的,鬱悶!

      我問,他媽媽沒有陪?

      她搖搖頭說,沒有。開始,他媽媽陪了幾次,回家還盯著男孩練琴。後來,她抱怨說,都說鋼琴小提琴難學,怎麽二胡也搞這麽囉嗦?我回答她,你家兒子可以學鋼琴小提琴呀。她說,我就是這麽想的,可他爸爸不樂意。他爸爸說,二胡是中國樂器之王,練的人少,容易出頭。說不定哪天中國稱霸世界,二胡跟著會成頭號樂器。

      我說,所以他媽媽不願意陪下去?

      她說,算是吧。後來,她一放下男孩,自己就出去買東西,大包小包,買好多。這倒沒有什麽,氣人的是,接人她老遲到,有時候遲到半個小時,把我當托兒所的老師。男孩說,我媽媽在占你的便宜喲,你不能太客氣。你要麽陪我講話,要麽漲學費。

      我問,那你決定怎麽辦?

      她說,學費不能漲,陪他聊天吧。反正,這個男孩確實能說,怕是他內心特別孤獨吧。我心想,別看他周遊世界,家裏有的是錢,跟他比,我不至於樣樣都差,起碼笑聲比他多。他真的很少笑,成天憂心忡忡的,小臉蛋好像掛了皺紋。

我說,這個小孩聽起來很聰明,過於早熟了些。

她說,對呀。有時候我認真聽,有時候他講他的,我想我的心思,不要忘記點幾下頭。他最喜歡說兩句話。一句是,我最喜歡錢;再一句是,我最討厭睡覺。聽得太多次了,我問他,天天講這些話,你爸爸媽媽聽了不煩? 他說,煩什麽?這是真理。真理是什麽,就是人人相信的東西。沒有錢,我能跟你學二胡嗎?沒有錢,你能有房子教二胡嗎?睡覺有什麽好?一睡下去,別人在你旁邊拉屎拉尿,玩你,你一點都不知道,傻不傻呀?

      我聽了覺得好笑,說,這孩子不簡單,將來不知道會成什麽人物。

      禾苗苗說,今年暑假,他們家去了美國,前後玩了三個禮拜。回來以後,他的口頭禪改了,原來是我最喜歡錢,現在是我最喜歡小費。

      我問,他給你帶了什麽禮物嗎?

      她指了指放在桌子一角的包包,說,喏,這個就是他送的,叫Coach,好看吧?

      我看不出好看在哪裏,嘴巴卻稱讚道,確實好看。

      她捏捏包包,說,其實我不太喜歡帶好包出門。

      我不解,說,怕什麽?

    她說,紅花需要綠葉配呀。我的包是高檔包,衣服、鞋子怎麽辦,不能太差,也要高檔吧?要不,包是好包,別的是降價貨,不好看吧?人家會偷偷說,苗苗的包包是假的。

她哼著曲子,忙著打開小宋送的食品,花花綠綠,攤了一桌。我隨便拿了一袋,外麵的包裝印了日文。我仔細一看,還真是日本的果品,產自宮城縣。我想,這些應該是邱娟準備的,向天明不會這麽細心。不過,這些東西像是特別適合女孩子,難道向天明對邱娟講過,我此行有女伴?

我接過禾苗苗遞過來的一個什麽東西,看都沒看,一把丟進嘴裏,這才發現是海帶片,非常爽口。我連說好吃,然後問禾苗苗,你有男朋友嗎?

她正在享受食物,沒有想到我突然問這個問題,她噎了一下。她擦擦嘴角,說,嚇我一跳,你的樣子好可怕。我當然有男朋友,他沒出事吧?

我有些後悔。為什麽要問這個?她有沒有男朋友與我何幹?

我說,你不要緊張。我想,你這麽可愛的女孩子,追你的男孩子一定很多。

她拍拍手,說,多,很多。老的,小老的都有。她停頓一下,眼睛看著窗外。我隨著她的視線,遙望遠方的景物。我們還在湖南境內,我發現,即使在這個魚米之鄉,青山綠水正在大規模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成片成片蔚為壯觀的樓盤,還有建築風格各異,建造水平參差不齊的鄉間小樓。

別了,牧童短笛;別了,竹喧浣女。

我輕歎一口氣,禾苗苗回過頭,說,本來我不會去那個老劇場,不會跟你去華天,不會跟你來江西的。我…… 

我心裏發虛。換一個角度,我要是她男朋友,如果知道她跟一個可以當父親的男人如此廝混,我想,我對兩個人會切齒痛恨的。

她說,我跟他又吵了一架。這次很厲害,屬於天崩地裂的那種。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接他的電話,再也不讓他傷心。

我小心地問,你們認識多久?

她說,我們是高中同學,那時候我沒功夫注意他,眼睛光瞄準最帥的。後來,他去吉首念大專,貿易英語專業,我呢,留在長沙讀藝術學院。聽出來了嗎? 我們都不是讀書的料,同病相憐,走到一起。

我說,人生很長,讀什麽學校沒那麽重要。

她打開自己的手機,按了幾個鍵,端給我看,說,喏,這是他的照片。

我一看,立刻自慚形穢。這是一張全身照片,男孩站在黃興街頭,五官很像年輕時的周潤發,隻是個子矮一點,一臉壞笑。我想,要跟這個男孩爭禾苗苗,我的勝算很低。

她說,他不會讀書,但是特會搞笑,好多女孩子被他電倒。中學畢業的同學錄上,女同學留給他的口紅唇印最多。他有一個姨媽在美國,聽說很有成就。他喜歡跟她套近乎,他姨說,你是學英語專業的,發電郵用英文吧。他嚇得直哆嗦。他自己清楚,他的英語水平,剛夠小學畢業,寫一篇一百字的短文章,得熬三四個通宵。

我問,那他就算了?

她說,哪能?他先寫中文,然後上網翻譯,然後發過去。他的姨媽好認真,每回幫他改,還反複提醒,你目前的老師水平不高,要想辦法找別的好老師輔導。I-Phone4上市的時候,他發了一份電郵給他姨,求她從美國寄四把回來。他姨不但不答應,還把他罵得狗血噴頭。

我問,他說錯什麽啦?

她忍不住笑起來,說,我不清楚,好像是他英文用詞不當,他姨罵他是流氓。

我想不通,要幾台手機,就那麽幾句話,怎麽會變成罵人?

禾苗苗止住笑,說,活該。不就是幾句話,還要上網翻譯? 後來,他去深圳,不知道做什麽工作。一次同學聚會,他說,他目前最大的理想,是半夜開一輛7係寶馬回家,車停在大院門口,拚命按喇叭,弄得左鄰右舍都醒過來。看門的問,誰呀?他說,我,劉家的兒,回來了!我聽了特感動,眼睛開始對他放電,他馬上接住。當時,真是電光四射,場麵壯觀。別的同學在一邊起哄,說,趕快閃,熊熊這個大火燒喲。從那天開始,我們成了男女朋友。我去過幾趟深圳。他住外城,跟一對江西來的打工夫妻住一起,條件真不好。他勸我去深圳一起發展,我猶豫不決。我帶他見過我父母,媽媽一點都不喜歡,話講得很難聽,說這種憨崽,長沙每個角落都可以抓一大把,除了一張嘴巴,什麽也沒有。他很受傷,再也不提要我去深圳的事。我到歌劇院做學員,他拚命反對,說,藝術圈是大染缸,是垃圾場。他說,憑我的長相,在深圳輕輕鬆鬆可以找到好工作,發達指日可待。

我說,他很明白道理呀!

她說,他呀,講起道理來,比新聞聯播還長,連你都不是對手。不過,我媽算是看得準,他隻會耍嘴皮子。他在深圳換了好多工作,最近聽說是做山寨手機,要我幫他聯係這邊的客戶,介紹成一個給我提三十。

我問,三十不多吧?

她說,當然不多,餓死人的價。這個就算了,他老問我借錢,我是什麽人?像開銀行的嗎?像站銀行櫃台的嗎?我借他幾回,加起來隻怕快五千。他借錢歸借錢,編的一些理由好欺負人,把我當長沙第一傻。前天晚上,他先說我的二胡班要不搞擴招,要不漲學費,反正不能太保守,會餓死人。我頂他,我就三個小蘿卜頭,都切成碎片,還是那麽多。你不要打他們的主意,老師是我耶。他不講話,然後他說,他的手提電腦被同屋的江西老表偷了,裏麵存了所有手機客戶的信息和設計圖。又在騙人,聽他的口氣,一點不像丟手提電腦的口氣!他要我最少借三千給他,要不他真的混不下去,他混不好回長沙,我禾苗苗也沒有麵子嘛。我一下發飆,往死裏罵他。他說,好好好,不借就不借,不要傷感情嘛。你不來深圳可以,我再堅持一下,等待機會;你那邊呢,既然決心在娛樂圈發展,要拚命想辦法,想破腦殼也要想。他說,給你支一個招,你幹脆認一個幹爹,把幹爹擺平,讓他出錢出力,包裝包裝,發達指日可待。 

我有些不自在。

她嗬嗬笑起來,說,有人開始緊張囉。她滋地吸一口軟包裝果汁飲料,紅唇上下舔幹淨殘留的果汁,說,真要找幹爹,不會考慮你。我要求很高。

我幹笑了一聲。

我問,你們這麽一吵,不會拜拜吧?

她滋滋地吸飲料,不想搭理我。我討個沒趣,掉頭看窗外。

她在我背後冷冷地說,不要再提這個人,再提,下一站我下車,我自己走回長沙。我現在對這個人沒有感覺,說討厭也可以。告訴你,沈咚就是一路靠幹爹才有今天的。

我一下反映不過來,問,沈咚,哪個沈咚?

她說,昨天晚上,跟我們一起吃飯的那個學員。

我哦了一聲。

她接著說,沈咚是寧鄉人,認識一個開百貨的老板,是寧鄉排前幾名的大款。那個老板出錢送她讀藝術師院,幫她聯係到歌舞劇院當學員,幫她出了幾個廣告。他好囂張哦,一個月最少帶她去一次香港,每次花幾萬塊錢買東西,當天往返。沈咚買的衣服太多,經常送一兩套給我,我不客氣,給幾件收幾件。

我說,真是好運氣。你羨慕她吧?

她向上翻了一下眼睛,說,沒有。人有人路,蛇有蛇路,我的路在何方,目前不知道而已。咳,你不要打岔,後麵更精彩呢。後來,沈咚懷孕了,搞不清是故意的還是意外,反正是他的種。他不願擔當,說戲子靠不住,要她打胎,打完胎,準備出三十萬分手費。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她的手指頭敲著桌沿,嘴巴發出當當當當的擊鼓聲。

我猜不出後麵的情節,隻有耐心地等著。

她說,人生就像戲劇,戲劇回到人生。這時候,一個富二代隆重登場。他說,我一直暗戀她,一直不敢出手。現在,你要她走人,我不同意。你不要,我要。猜出來這個富二代是誰嗎?

我不確定地說,難道是他兒子?

她點點頭,答案正確。你不覺得荒唐嗎?

我承認說,這個結局有些突兀,但不算荒唐。在這個世界,其實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我們有時候感到驚訝,隻是見識不夠,或是想象力不夠。

她叫我重複一遍,我重複了一遍。她要我再重複,我不幹了,說,真的聽不懂嗎?

她舉起雙手,說,天哪,多麽智慧的火花,聽一遍怎麽夠?聽兩遍怎麽夠?

她笑起來,我有些得意。

她說,聽起來很耳熟,是哪裏的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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