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洛杉磯直飛上海,到達浦東機場後立刻搭乘轉往長沙的班機。走出黃花機場,我看到一個帶眼鏡的小夥子舉著一個牌子,上書“歡迎吳立先生”。
我趨步上前,他連忙放下牌子,伸出雙手,跟我握手。他說,我是小宋,是向部長的司機。向部長正在接待北京來的客人,走不開,讓我來,幫你安頓好。
向部長,就是向天明,我在湖南大學的同班、同寢室的同學,我們睡 上下鋪“同居”了四年,堪稱鐵杆。他現在是湖南省委某部的常委副部長,正廳級,實際權力卻高出一般同級幹部一大截。大學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國務院宗教局,全家搬到北京。我考上了複旦大學的研究生,兩個好友從此分離。我後來再出國,在哥倫比亞大學拿到經濟學博士學位,然後成家立業。我經常回國,跟向天明在北京碰過幾回麵,總是匆匆忙忙,話講得不深,感覺他不太得誌。他毅然回到湖南,仕途才真正有了轉機。
在洛杉磯機場候機的時候,我跟向天明通過電話,簡單告訴他說,我要到長沙辦公事,要他安排時間見見麵,敘敘舊。天明問我要不要他幫忙安排酒店,我說不用,我在網上已經訂妥華天酒店。他說酒店不錯,堅持要派車到黃花機場接我。
上了車,我給天明打電話報到。他說,他正在應酬,晚上就不過來陪我,明天再見麵。
我合上手機,對小宋說,向部長很忙啊?
小宋說,就是,天天有安排,難得回家吃飯。
我有些疲倦,身子微微一仰,頭擱在靠背,坐坐覺得不太舒服,我摸摸座椅,發現椅套是人造革做的,手感不好。我坐直身體,努力趕走些許倦意。
機場離城區很遠,高速公路很新,修得很寬,來往的車輛比較稀少。
小宋敏銳地感覺到我跟天明的關係非淺,忍不住誇讚說,向部長很有水平,無論是作報告還是寫文章,樣樣呱呱叫。他有人大的博士學位,二十多年前拿的,真金白銀,現在的那些高級幹部博士沒得比。
天明還是個博士?真是第一回聽到。他是我們班的班長,四年級被發展入黨,畢業去北京,不知道羨死了多少同學。想起他在班會上侃侃而談,念報紙情真意切的樣子,仿佛就在昨天。
我說,他的確是我們同學中最優秀的。
小宋關掉收音機,感歎地說,難怪,你們是同學!他從上衣兜裏摸出一包香煙,問我要不要抽,我搖搖頭。他說,不好意思,剛才等你,一直沒有機會抽,我開窗戶吧。他一下一下將他那邊的車窗搖開,將清新的空氣搖進來。
他細長的手指夾著煙,用力吸了幾口,然後掐滅,放在操縱杆邊的小盒子裏麵。他舒服地清了清嗓子說,向部長一向對自己要求很嚴,比方講,這台桑塔納開了三年,開始買的時候就不夠檔次,最近修了好幾趟。我不敢開口,要是有機會,真想跟他提換車,奧5、奧6不敢想,奧3、奧4總行吧?
我前後端詳一番,發現這輛車確實有些陳舊,噪音很大,不過,小宋是個勤快人,裏裏外外收拾得挺幹淨。
小宋開始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接著說,你們是老同學,多少可以理解吧。車就是門麵,總得跟位置相稱嘛。就說我這輛車,談不上門麵嘛。上麵來的,下麵來的,口口聲聲誇向部長是我黨好幹部,實際心裏呢,肯定狗眼看人低,對不對呀?
這些話講得過頭,看來,這個小宋很有牢騷。我停止嗯啊,擰頭看窗外的景色。小宋閉了嘴,拿起手機按號碼。聽得出,對方是他的老婆。他說晚飯不用等,他自己已經在外麵吃了麵條,送完客人再去老萬家幫忙修電路。他老婆嗓門很高,聽起來像是跟人吵架。
他收了電話。我問,老婆是吧?
小宋點點頭。
我說,快人快語的,長沙妹子?
他說,不是,是嶽陽人。
我說,不遠嘛。湘女自古多情,你有福氣。
他高興起來,說,這個你講對了。不是我吹牛,我這個老婆, 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刀子嘴,豆腐心。不是真男人,真的吃不消。
我笑起來。
他接著說,你是向部長的同學,湖大畢業的,老婆也是湖南人吧?
我搖搖頭,不由得想起學生時代的一些情事。
到了華天酒店,小宋堅持送我上樓,我說不用。他作罷,介紹說,晚上出去走走的話,可以問這裏的工作人員。我們長沙收入水平在全國偏低,夜生活卻是絕對叫得響,好多外地人、外國人專門來這邊消費。
我沒有興趣。這一趟旅程夠消耗體力,哪有精力出門胡鬧?
進了房間,我給家人、給江碧芸分別報了平安,在旅館提供的信紙上寫下明天的大致活動內容,匆匆洗洗,上床倒頭就睡。
淩晨四時許, 我醒過來,打開電腦上網,好歹熬去了兩個小時。
我下了樓,熱情的值班經理帶我走到大門口,告訴我往左,走一百來米,巷子口有一家小吃店。進了小吃店,我用生疏的長沙話點了麵條和鹵蛋,老板一臉困惑,我問,我講的是長沙話,聽不懂嗎?
他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說,我正在猜,拿不準,聽起來像是郊區的。
這家的麵條真好吃,我的心情,套用一句老話,就是又吃到家鄉的麵了那種喜悅!我是東北人,在湖大念書,同學之間一直講普通話。長沙話其實很好懂,我隻用一個學期就基本可以聽,快畢業的時候,深深愛上這個不排外的城市。我開始走出校園,主動找當地人聊天, 磨練長沙方言。向天明來自湘西,我印象中,他的長沙話始終不如我講得地道。我離開長沙,在上海讀了三年書,受盡了當地人對外地人的歧視,弄得對出門滿懷顧忌,越發懷戀長沙人的厚道。在外頭,經常聽人說湖南人脾氣大,當土匪最合適,我反駁說,現在的中國,哪裏的人脾氣不大?
出了小吃店,我拐到五一大道,穿過馬路,在一個公車站邊上等西行的出租車。天還早,出租車不多,我等了十幾分鍾才等到一輛。
進了出租,我用長沙話說去湖南大學。司機問,是北校區,還是南校區?我一愣,還有不同的校區?我真是把母校徹底遺忘了。我問,湖南大學有兩個校區?他笑笑說,你是外地人吧?我一時語塞。
司機大約四十來歲,理一個很短的平頭,右耳上方長了一條兩三厘米長的疤痕。他說,南校區是老湖大,北校區原來是湖南財經學院,兩個大學合並後,分成兩個校園。 我馬上說,去南校區,看看母校。
他說,你是湖大畢業的?老早的吧?
我答道,79級,83屆的。
他哇地喊一聲,那才是真正的大學生,百裏挑一,是啵?
我無言地笑笑。確實,我那一屆還有不少曆屆生,競爭麵寬,同學之間的年齡差距很大,我跟向天明就差九歲。
他說,那個時候,考大學比登天都難,而且畢業包分配,人人都有好工作。哪裏像現在,考不上都難,一畢業,找不到工作,小孩還要搬回來啃老。
我說,你很了解情況嘛。
他用力咳嗽了一下,壓了壓自己的平頭。他說,我有個女兒,正在讀大三,大學不行,專業也不好,我老婆急得要跳湘江。我對女兒說,我現在一天在路上跑十七個小時,就是加到二十個小時,我還是養不起你。她說,我不要你養,以後賺了錢,一分一分還你。
話題變得有點沉重,我不想講下去。我注意到,他的反光鏡上麵,掛 了一副毛澤東的像章,頭帶軍帽的那種。我注意到他的平頭,身子坐得筆直,普通話的湖南口音比較淡。我試探地問,你以前當過兵嗎?
他高興地點頭,是呀,在廣東惠州,當了四年炮兵。你的眼睛好尖囉。
我說,你看起來好利索,普通話講得好,是見過世麵的人。
他擺擺手,說,客氣客氣。現在不行囉,這麽久不打仗,當兵沒前途。
我說,要是再打仗,我們湖南人不能少。
他提高嗓門說,那是。無湘不成軍嘛。現在打仗,子彈、導彈在天上亂飛,非得靠湖南人,靠上海人、 廣東人?不行囉。
過了湘江,到了湖南大學大門口,司機特意下車,交待我盡量在下午兩點鍾前趕回去,晚了的話,湘江一橋會很堵。他上了車,我想起了夏先生的公司地址,連忙走過去,他又跳出來,告訴我,公司就在蔡鍔大廈附近,很新的一座寫字樓,離這裏不遠,開出租的都知道。
幾十年沒有再回來,再次站在母校的門前,我真正體會到什麽叫百感交集。記得,我們夏天的時候在湘江遊泳,秋天的時候在嶽麓山賞楓,最振奮人心的事,是第一個中秋夜,我們全班集體賞月,我們男生對著湘江高聲朗讀:
問蒼茫大地 誰主沉浮……指點江山 激揚文字 糞土當年萬戶候……曾記否 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那時候,我不敢說人人敢暗下決心,此生要做毛澤東第二,但是,毛澤東澎湃的少年情懷,他的高屋建瓴的視野,實實在在地激蕩著我們每一個男同學的心。
校園裏麵已經很熱鬧,一路上,我碰到不少大學生,他們顯得那麽年輕,我懷疑自己真的同樣年輕過。我尋訪了我們四班當年的教室,在第三食堂坐了幾分鍾,再步入美輪美奐的圖書館。記得那時候,我們每天去圖書館搶座位,讀書一直讀到到閉館最後一分鍾。
經過一個籃球場,我發現一群小夥子裏麵,有一個壯碩的黑人,他的膚色更深,頭顱偏圓,不太像是美國的黑人。我駐足細看,他運球的動作、身體騰挪的靈活性,跟一般美國黑人不能相比。果然,他一躍起投籃,立刻被一個中國小男孩蓋帽,小男孩的隊友發出一陣歡呼。小男孩轉過身,我看到,他的球衣號碼是“5”。向天明當年的球衣也是“5”號,經過無數次洗滌,號碼掉 了,隻留下黃色的殘痕。
我預先打了夏老板公司的電話,知道已經有人上班。公司位於蔡鍔大廈附近,所在的寫字樓有十六層高。我推開厚重的玻璃門,看到正前方站了一個帶金絲邊眼鏡的保安。他問我找哪一家公司,我說加杉集團。他走到電梯邊,介紹說,加杉在十六樓,最頂層,有專門的電梯。他幫我撳好電梯。我問了一句,夏老板在嗎? 他說,沒有看到,聽說在外地忙。
電梯飛快,一下就竄到十六層。夏老板公司的門開在正左邊,“加杉(中國)集團有限公司”十個燙金大字赫然入目,盡現氣派。一個漂亮小姐笑盈盈地向我問安,我說找總裁辦公室的朱小姐。
朱小姐很快出來。她已經不年輕,衣著、氣質很好。
辦公區很大,隔成很多辦公室,有一半的門敞開著,聽得到裏麵人說話的聲音。走廊兩邊,掛了不少夏老板與某某領導合影的照片,位置最高的領導是一位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此前是解放軍的上將軍官。
朱小姐引我進了她的辦公室,裏麵裝飾簡單,牆上掛了一副放大的照片,一個笑眯眯的中年男子被三十幾個男女簇擁著,背景是香港的維多利亞灣。我沒有仔細看他的麵容,隻注意旁邊的人,發現朱小姐站在前排靠左的地方。
朱小姐給我倒好茶,坐下來,指著照片說,那是前年拍的。我們公司業績很好,夏老板也關心部下,每一年由公司出錢,讓中層領導和年度優秀員工出國旅遊。
我將江碧芸交待的保健品放在桌上,說,這是夏太太買的,請代交給夏老板。
她小心地將東西放在她辦公桌的抽屜裏,問,您是夏老板在美國的朋友嗎?
我含糊地說是。
她說,大學剛畢業的時候,我特別想去美國,考了五次托福,分數就是不夠,最後連申請的勇氣都沒有,一直覺得是人生的一大遺憾。
我說,你現在不是很好嗎?這些年,海歸的越來越多,機會在國內呀。
她微笑著說,那倒不一定,像夏老板這一家多好,在中國賺錢,到美國享受。
我問,你見過夏太太嗎?
她搖搖頭說,沒有,我才來兩年。聽說,夏太太特別有風度。
我幹咳了一下,掩飾著喝了一口茶。我問,夏先生最近會回公司嗎?
她又搖搖頭說,這個,我說不好 。他真的很忙,上次聽說江西的項目進入衝刺階段,我們公司上下都很期待。每次回長沙,夏老板一定來公司,一個一個辦公室打招呼,說不聽匯報,隻想知道,有沒有問題,需要他幫忙解決。
我讚歎道,真是個好老板。
她說,是呀,跟這樣的老板做事,我們下麵的人個個心情愉快。
我說,房地產好做也不好做,是吧?
朱小姐說,您說得太對了。外人都看到好的一麵,暴利呀,啥的。其實,房地產的操作太複雜,牽涉的方方麵麵太多,一個環節搞不定的話,全部的努力就要泡湯。
我問,做你們這一行,最麻煩的是什麽?
朱小姐不假思索地說,打通當地各個政府部門的關係。我們在長沙還好,這次去江西,我們完全是外來戶,公關難度聽說特別 高。不過,我們很有信心,加衫的品牌效應正在形成,夏老板又很會做人。
聽她這麽一說,我的預感越加強烈,夏先生這回凶多吉少。
我轉頭看看窗外,發現外頭有一個很大的陽台。我隨意地問,外麵還有這麽大的陽台?
她好像在等這句話,騰地站起來,擺出請的手勢,說,要不要出去看看?
我跟著她,穿過一個露天的廊橋,走進陽台。朱小姐帶我轉了一圈,往右看,五一大道向東展開;往左看,桔子洲頭的黃沙灘格外醒目。
我連連讚歎,朱小姐說,在長沙,這裏快要成一大景點呢。最近幾年的中秋,夏老板在這裏辦賞月Party,請專業演員過來表演,弄得特別成功,很多人想來。
朱小姐將我引到電梯邊上,按好電鈴。她問我,在長沙待幾天?我說兩三天吧。她說,說不定夏老板正好回來,你們可以見到麵。我笑而不答。我想,這個隻有天知道。
小宋下午六點整在大堂等我。我出了電梯,他殷勤地迎過來,伸手要接我手提的東西。我隻有一個禮品袋,放了幾罐美國出的多維生素保健品,還有一條下午特意給他買的芙蓉王香煙。我沒有客氣,讓他把袋子接過去,順手把芙蓉王遞給他。
我跟向天明見麵的地方是聖爵菲斯大酒店。聽小宋說,酒店原來叫國際影視會展中心,按度假村的模式建造,有幾十幢別墅,適合那些不缺錢、全家來長沙附近旅遊的人家,檔次很高。我注意觀察了一下,發現裏麵的車位很滿,其中有不少好車。
小宋在九嶷食府的門前停下。我下車,看到向天明和一個衣著優雅的女士站在台階上,他沒有移動身體,隻是衝著我微笑。我迎上前,他隻下了一步台階,跟我握手。他介紹身邊的女士,你大嫂,邱娟。
邱娟看起來比天明年輕得多,是天明的第二任妻子,在長沙一所大學任日文老師。我聽說過天明離婚再婚的事,一直沒有機會見到邱娟。
我握過邱娟伸過來的手,調侃道,什麽,大嫂?她應該叫我叔叔才對。
天明嗬嗬笑著說,輩分問題很重要,你這個假美國佬不能知錯犯錯。
邱娟拉拉天明的胳膊說,站在這裏瞎說什麽?我們進去吧。
這是,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氣籲籲地小跑過來,半彎下身子對向天明說,向部長,你看看,我們底下真不會辦事,弄得我幾分鍾前才知道你來這裏吃飯。我現在補過,給你安排好,請上樓。
他退後半步,身子側過來,做出請的架勢。
向天明揮揮手說,不用那麽客氣,我今天隻是請老朋友吃個便飯,就我們三個人,不算請客,不必緊張。他指著中年人,對我介紹說,陳總。
陳總伸出雙手,握著我的手,上下搖了幾回。接著,他帶領一個領班、一個禮儀小姐將我們引進一個包間。
我們的包間很大,中間擺一個大圓桌,後麵立著一塊大屏風,上麵繪有張家界的風光。向天明徑自在主位坐下,然後招呼我坐。趁著邱娟跟領班討論點菜,我仔細端詳向天明。他的氣色看起來尚好,隻是大部分頭發已變得斑白。我小聲地對天明說,新大嫂很不錯,你老兄豔福不淺。他的身子靠過來,用手掌掩住嘴巴,悄聲地說,在外頭撐場麵沒有問題,在家裏時不時跟我鬧矛盾,沒辦法,代溝擺那裏。
邱娟點好菜,特別說明一下,今天點了“毛澤東紅燒肉”,看看好不好吃。
菜上得很快,擺滿了桌子,紅紅綠綠,搭配得當。我不客氣,先夾了一塊紅燒肉,滿懷期望地吃了一大口,覺得味道實在一般。邱娟問我味道如何,我說,一般,跟小時候我媽媽做的最多打平手。
天明解釋說,小時候,大家都窮,吃什麽也是美味,紅燒肉難得吃,會給人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
我說,毛主席當年在中南海吃的紅燒肉沒準就這水準。感謝老鄧呀,讓我們這些平民子弟過上好日子,連老毛的紅燒肉也敢挑剔。
我又嚐了其他幾個菜,清淡可口,開始見識到大餐館師傅的手藝。我誇邱娟很會點菜。邱娟客氣地說,你好不容易回長沙,別的不稀罕,專門點一下真正長沙的風味菜。“毛澤東紅燒肉”是這幾年火起來的,是請客必點的一道菜。
我說,今天早上走訪了母校,看到了一個穿“5”號球衣的小男孩,跟天明的號碼一樣。於是,我們兩人共同追憶一下大學的生活,臧否一些人物,免不得唏噓再三。邱娟很乖巧,好像很有興致地聽著,不時給我們夾菜。
我對邱娟說,那時候,我們普遍營養不良,但是,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動不動熱血沸騰,動不動上街遊行。
邱娟說,那時的大學生的確不一樣。長沙的大學生現在算是積極的,每一年“九一八”一到,我們就緊張,生怕學生上街,砸日本公司、商店的場子。
我調侃向天明說,他的本色沒有變。你看他,身居高位,落得滿頭白發,說他為黨為國嘔心瀝血,日理萬機,誰敢不信?
邱娟說,就他這種基層小吏瞎操心。真正的中央大領導,總不至於沒有他忙吧?你看他們,一個個漆黑的頭發,會保養唄。
向天明打斷她,算了,今天不講這些。他喝了一口茶,直截了當地問我,來長沙辦什麽事情?
我簡單講了夏老板的事情。我說,我懷疑夏老板在江西出了事情。
天明問,這個老板跟你是什麽交情?
我答道,他太太是我的客戶。
天明說,你不是律師嗎,怎麽接這樣的案子?
我簡要敘述了我這幾年的轉型。邱娟不敢相信似的,睜大眼睛說,美國還有你這樣的律師,真是頭一次聽到。真有本事,這些高端客戶的生意不容易拿到吧?
我想到跟江碧芸的多重關係,嘴上說,目前還算運氣,不至於餓肚子吧。
天明插進來,我認為,這個老板的太太要作最壞打算。他可能在某個方麵得罪了地方當局。如果隻是經濟方麵,事情還好辦,如果觸及到國家安全,事情就大了。他是美國籍吧?
我點點頭。
天明說,這就更複雜。弄不好要驚動美國使館,驚動中國外交部、國家安全部。
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說,他隻是一個地產商,不至於觸犯國家安全吧?
天明說,沒有就好。前不久,一個華裔,是澳大利亞一家大鐵礦石公司駐上海辦事處的首席代表,被上海安全機關逮捕,說他在跟中方談判鐵礦石進出口期間,刺探和竊取國家機密,觸犯了中國國家經濟安全。背後的原因我不多講,但是,考慮到中國民意,他的案子,一旦進入司法程序,有關當局寧願從嚴處理。
我提著筷子,問,考慮到民意,你的意思是?
天明說,很簡單,我們中國文化,從古到今,漢奸、假洋鬼子最討人厭,一旦戴上,人人喊打。以前的吳三桂、汪精衛之流屬於叛國投敵,好鑒別,沒什麽好爭論的;像你們這樣的假洋鬼子,二三十年前好好的一個中國人,搖身一變,成了某某籍華人,然後為外國公司賣命,為人處事很張揚,很多老百姓就不樂意。這類人一旦觸犯中國法律,民意上立刻處在下風,中國的司法機關不可能不考慮到這個因素。告訴你,現在的形勢是,從上到下,真洋鬼子都不怕,還怕假洋鬼子?
邱娟說,真難聽,請人吃飯,罵人家假洋鬼子幹啥。
天明說,你不知道我跟吳立的交情,我們上下鋪同居四年,比你我結婚的時間還長。跟他說話,就是當年寢室的語言,不用耍外交辭令。
我說,咱們誰跟誰呀。有話盡管說。
他說,就說說你這一輩吧。你想想,你們多麽幸運!大學生最吃香的時候考上大學,而且還是重點大學,出國潮最洶湧的時候留學,而且還是美國,然後拿綠卡,有房有車。什麽好處都拿到。然後呢,中國改革開放終於開花結果、賺錢機會最多的時候,你們就像當年的老蔣,抗戰勝利,要下山摘桃子,回來的那部分幾乎都發了財。告訴你,這個時候, 你們最好的策略是,見好就收,千萬不要誤判形勢,反而變得更加貪婪。
邱娟敲敲他的手背,高聲說,向天明,咱們話要講清楚,不要一口一個你們,吳立是你同學,不是做買賣的,沒有給我們的黨和政府添麻煩。你在台上作報告的話,愛怎麽講怎麽講,對吳先生你不能扳個麵孔,要客氣一點,不要把他拎起來跟別人一塊罵,這樣不厚道。
我沒有摻合,微笑地看著這對老夫少妻。我發現,邱娟人不但長得漂亮,腦袋也不含糊。想想也是,她沒有幾手的話,向天明斷不會休棄結發妻,冒著影響烏紗帽的風險跟她結婚。
邱娟有些不解地問向天明,你說變得更貪婪,是說那些海歸還想賺更多的錢?
向天明有些不耐煩地說,我有這個意思嗎?我是說,他們賺到錢還嫌不夠,還要玩大的,要玩政治。他們不想想,現在的海歸怎麽可能在政治上有前途?我們這邊不放心,很不放心。為什麽?有人說,很多蘇聯、東歐的留學生不是後來擔任國家領導人嗎?有什麽不一樣嗎?當然不一樣。去蘇東的留學生是什麽人?是我們黨和政府精挑細揀的寶貝蛋,送到我們的兄弟國家深造,沒有辦綠卡的空間,連異族通婚都不允許,統統得回來。所以,我黨對他們很放心。反過來說,去歐美、日本留學的話,從碩士開始,一路讀到博士,中間時間很長,誰知道你究竟幹了什麽?誰能保證你政治上的純潔?再說,這些國家從根本上講,都是敵對國,我黨一直很警惕。所以,你這樣的人拿了學位,辦了綠卡,辦了外國護照,回到中國,賺錢就行了,別腦袋發熱,搞什麽政治,告訴你,沒戲!所謂和平演變是天方夜譚!
邱娟又不高興起來,說,好了,好了,你是跟老朋友見麵,還是在黨員大會發言呀?
向天明咳嗽了一聲,說,當然,有時候,你會覺得現在的民意很矛盾,看不懂。一方麵,隻要條件允許,大多數中國人還是很願意讓子女出國,子女能在國外留下來,混得不錯的話,臉上會覺得有光;另一方麵,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很多人喜歡給人送“漢奸、賣國賊”的帽子,不能說都有道理,但是很有市場,殺傷力很大,甚至影響到國家的決策。
我心頭一沉,問,對夏老板這件事,你的建議是?
天明說,你盡快去江西,先弄清楚事情的性質。
我有些為難,說,去江西當然沒有問題。問題是,這幾步棋怎麽走,可以找誰?
天明喝了一口茶,這個我得幫你參謀參謀,想想辦法。我在江西有幾個可靠的關係,有些能量。這樣吧,你等我的消息,最遲明天上午給你答複。
我鬆了一口氣,將碗裏的飯幾口扒光。我用餐巾紙擦嘴巴,說,天明,實話相告,我是拿了費用辦事的,需要什麽的話,你不用客氣。
天明揮揮手說,這次算了,算是你欠我一個人情。現在,我還在位,托人幫忙還說得上話。
我追問,還能進步嗎?
邱娟插進來說,他們部新提了一個副部長,才四十七歲,當過五年的市委副書記,老向已經五十九歲,跟他競爭沒有優勢。
我說,五十九歲怎麽啦?現在普遍長壽,六十才算人生的真正開始,有道理呀。
天明苦笑著說,別跟我瞎拍馬屁。我們中國的幹部製度有嚴格的年齡線,像我,六十前提不到副省,隻能在正廳位置上退休。
我說,這樣劃線沒有道理,在美國,裏根選總統的時候,已經69 歲,他連做兩屆,是個公認的好總統。換到美國,你的路長著呢。
天明不耐煩地用食指敲敲桌子,說,我們說的是中國,扯美國幹什麽?
邱娟說,換個角度看,年齡劃線很有道理。我們是官本位國家,當官是無數人的夢想,一個好位置,競爭的人很多。你想,不預先立個規矩,讓他們這些官按時退下來,下麵不得急得嗷嗷叫,影響和諧嘛。
我們都沉默下來。邱娟好像突然想起來一樣,對我說,差點忘了,我有一個妹妹,在你們加州爾灣分校做博士後,做了幾年,有些煩,想換到公司,又不知道怎麽操作,很不開心。
我說,爾灣分校離我很近哪。她學什麽專業?
邱娟說,生化。
我說,生化不難找工作呀。
天明插進來說,她妹妹是真做學問的,搞科研絕對是一把好手,就是跟人打交道方麵不行。
邱娟從她的手提包裏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看。她妹妹很漂亮,在學術界很少能看得到的那種美人。邱娟說,妹妹是吉林大學化學係畢業的,一直有好多人追,她不感興趣,一門心思跟我學日文,我教得差不多了,把她轉給外教。後來她去慶應大學留學,拿到博士學位,開始聯係美國的博士後。她的日本導師一再挽留,答應解決工作,解決身份,她不聽,堅持要走。她去美國,在第一個實驗室幹了不到半年,受不了,轉到現在的實驗室。
我問,發生了什麽事?
邱娟說,她的男老板對她太熱情,幾個男同事輪番約她出去,她選中其中一個,結果受到很大的傷害。她現在皈依基督,絕口不提感情。
我心內不由得一歎。紅顏薄命,哪裏都一樣。
我說,我中學有個女同學,現在是舊金山一家中型藥廠的營銷總監,她們公司有個內部規定,像她這樣的高層人員,一年可以向公司推薦一個人,親朋好友不限,隻要達到最低門檻,一般都會錄用。這次回去,我先跟你妹妹聊一下,再跟我同學聯絡,應該不會有問題。
邱娟激動得站起來,她責怪向天明,你還不讓我提,我說,問問怎麽不行,你看,問對人了吧。
天明說,是的,是的,你什麽時候做錯過事?
邱娟坐下來,感慨地說,我們姐妹兩個,從小父母離異。我們成長的時候,不知道聽到多少人講,我們天生麗質,人生一定會很瀟灑,會很順利。結果呢,我還好一些,沒有什麽雄心,不願意折騰,一輩子還算平穩。我妹妹就不一樣,好勝心強,樣樣不落人後,結果弄得,四海漂泊。她信基督沒什麽不好,可是,她好像完全掉進去,開口閉口一切聽主安排。
天明說,不用幹涉她,每個人有自己的人生。看到邱娟還要說,他吩咐道,我們今天就到這裏吧。你去結個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