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收到一件委托。對我,當然是好事;對委托人來說,隻能是傷心頭痛的事。 委托人經兒子的大提琴老師介紹。她有個學生,五歲的小男孩,剛剛開始學琴,每兩星期一次,由爺爺帶來。昨天,爺爺來電話,說孫兒不來了,以後或許就算了。老師問為什麽,他說,孫子的爸爸剛被關進監牢,是孫子的媽媽陷害。老師嚇了一大跳,問他有沒有請律師?他說,還沒有,現在心思如麻,不知道該怎麽辦。 老人姓卡裏約,是菲律賓裔的牙醫。他問老師,她當老師這麽多年,名聲這麽好,肯定認識不少家長,可不可以介紹一個中國人律師。老師想了想,想到我。 我倒是好奇,問老師,為什麽老先生對中國人這麽信任?她說,老先生有四分之一的中國人血統,他覺得,中國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種。 這點,我沒有辦法反對。 我跟卡裏約先生通了個電話。由於老師介紹在先,他對我很客氣。他講的英文口音很重,要仔細聽,才能聽出大概。我們聊了十來分鍾,我能感覺到,他情緒不穩,對我已有好感。我建議說,要末他來我的辦公室,要麽我去他家裏,這麽重要的事情,麵談恐怕效果更好。他邀請我去他在洛杉磯以東核桃市的家,這樣他的太太可以一起參加。 翌日早晨,我駕車去核桃市。他的房子藏在路尾,兩層樓,占地麵積很大。他快七十的樣子,麵色黝黑,身體健壯。他太太嬌小玲瓏,顯得很年輕。他緊握我的手,好久不肯鬆開。太太張羅著衝咖啡。 我們喝著咖啡,先寒暄幾句。他的外祖父是福建人,本來在老家有妻子,為了討生活,飄洋過海,在菲律賓落腳。他又娶了一個當地女孩,也就是他的外祖母。當時她才十五歲。他的外祖父再也沒有回去,在菲律賓生根開花。相像這些華人前輩謀生的種種艱辛,我唏噓不已。 喝過咖啡,卡裏約先生拿出一份當地報紙,劈裏啪啦地翻到第六頁,手指點著一篇標題為《前妻慘遭奸辱 前夫旋被拘捕》的文章,說,你先看看這個。 報道內容簡要,隻占了報紙八分之一的版麵。前夫指的是卡裏約先生的兒子傑夫。文章引用一個辦案警察的感想:“我從事警察工作十九年,這起案件是我迄今目睹到最凶殘的暴力事件之一。” 卡裏約先生氣憤地說,看到沒有?聽這個警察的口氣,加上這篇報道的偏向,我兒子是死路一條。這哪裏像美國?在美國,一個人被證明有罪之前,他是無辜的。我兒子百分之百是無辜的!警察無能啊,不經過認真調查,貿然抓人。報紙也不是好東西,跟著瞎寫。這麽一搞,我兒子還出得來? 等他安靜下來,我問他大致的過程。 他開始講述。他太太一邊聽,一邊搖頭歎息。 傑夫和他前妻是加州州立大學北嶺分校的同學,在學習小組認識的。他學習成績不算好,苦讀六年才拿到學士學位。他積極參加學生社團,經選舉,擔任過學生會執行幹事長。他平時對衣著特別講究,每次穿細條紋的西裝上課,對同學和教授彬彬有禮,在學校人緣特別好。前妻則聰明安靜,從中學開始吃素,喜歡穿素花的連衣裙上課。他們交往不久之後,搬到校園附近的公寓樓同居。 他太太插話說,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我的印象就不好。 我問,為什麽? 她說,她看起來很安靜,實際上控製欲十足、心很硬,我為兒子擔心哪,擔心他吃虧。他們同居不久,為一件小事吵架,她把我兒子趕出去。他自尊心很強,當時沒有地方住,沒有回家找我們,一個人在自己的汽車裏麵過了整整兩個禮拜。你想想,睡覺不方便倒是小事,洗臉、洗澡怎麽辦?他像一個流浪漢,每天淩晨趕去公園的廁所,急急忙忙梳洗,然後趕快躲開。他有一份做房貸的工作,那段時間,他總是第一個上班。同事問他,這些天怎麽這麽勤奮?他說,手頭的事情做不完。哪個相信?那時候,房貸業全世界都蕭條,沒有被裁掉就算萬幸,哪裏有做不完的事情? 卡裏約先生說,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處?當時你人在哪裏?你明明說,這個女孩不錯,怎麽現在忘了? 她一時語塞,嘴唇急劇嚅動,氣得講不出話來。 他接著說,一天,前妻從外頭來電話,說她懷孕了。如果傑夫答應跟她結婚,她就回公寓,如果不結,她就走人。傑夫回家跟我們商量,答應結婚。 卡裏約太太逮到機會,大聲對先生嚷嚷,他們要結婚的時候,我激烈反對過,是你,是你堅持說,我們是天主教徒,人家女孩子有身孕,不能流產,兒子要負起責任。你當時要是聽我的話,我們的兒子怎麽會讓這個女人陷害? 這下輪到卡裏約先生幹瞪眼,他還沒有來得及再說話,他太太號啕大哭,啪地站起身,躲進裏麵的房間。 他取下老花鏡,揉著眼睛,說,你看看,天真的塌下來了,我真的沒有能力應付這一切。 我同情地說,出這種事,對哪個家庭都是一場危機。你太太說,傑夫被他的前妻設局陷害,這是很嚴重的指控,你可以慢慢講嗎? 他兩臂交叉,慢慢地說,好吧,我盡量講完。有情緒化,不合情理的地方,請你忍受。我平時不是這樣的。 我說,你講得很清楚,我沒有任何困難。 他接著講,結婚以後,兩夫婦經常爭吵,有一次傑夫動了手,前妻報警。傑夫說,她有外遇,而且不止一個,對他屢次撒謊。他並沒有打人,他隻是砸碎了她的汽車車窗。是她先動手,拳頭死勁捶他,他抓住她的手,不讓自己受傷。他被捉進警局,不久就放了。 我問,她有外遇?她不是有孕在身嗎? 他的臉紅了一下,說,我承認,我兒子的脾氣有時候不好,但他從來不撒謊。 這時,他太太悄然回到他身邊。她看著丈夫,盡量避開我的目光。我注意到,她的雙眼紅腫,眨眼的時候,顯得很痛苦。 他握住太太的手,太太又開始啜泣。 他說,外遇這種事告訴警察,不是光彩的事情,我兒子沒有把握,不會跟任何外人講。誰願意編這種故事?這起事件之後,我孫子出生之前兩個月,他們離了婚,我兒子在內華達州找到一份銀行的工作,不久就搬到賭城。孫子還沒有出生,兩個人開始請律師,為孫子的撫養權打得不可開交。她拚命想限製傑夫的探訪時間,指控他有家庭暴力行為,對我孫子不會放過。夫妻之爭一直持續到前妻再婚,搬到洛杉磯以東的C市。 我說,C市就在核桃市隔壁,對嗎? 她太太說,沒錯兒。 我問,孩子出生後,法院是怎麽判的? 他說,法院判決,傑夫一個月有兩個周末的探訪權,他一般是星期五將兒子帶回賭城,星期天送回來。這種安排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太太看他太辛苦,建議說,他一個月帶孫子回賭城一次,另外那次探訪,我們把孫子接回家。我們離她家隻有不到十分鍾的車程。 我說,難怪你們送孫子去上大提琴的課。 他太太臉上綻開笑容,說,這麽小的孩子,第一件樂器就是大提琴,雖然目前是小孩尺寸,搬起來還是吃力呀。不過,他真是天使一樣的孩子,他在我們家的時候,這裏到處是陽光和歡樂。 我看了看她家的客廳。牆上有一幅她孫子站在標準大提琴邊上的照片。五歲的小孩本就是最討人喜歡的年華,雄赳赳地站在比他高的大提琴邊上,誰看了不誇讚?我由衷地說,真可愛。真希望自己小時候長這樣,一半都行。他們兩個都笑了,氣氛顯得輕鬆一些。 卡裏約先生接著說,今年一月份,傑夫給前妻發電郵,要求看兒子新上的蒙特梭利幼兒園,他計劃在那裏把兒子接走。前妻問他的詳細安排。傑夫說,他從賭城飛過來,大約兩點鍾到達學校。這樣進行了幾個來回,前妻怨氣衝天,說,你把我們的兒子這麽來回折騰,兒子受不了。傑夫說,兒子很好哇,看不出有什麽憂傷。然後我接到他的電話,從牢裏打來的,說他,說他...... 他講不下去,他太太跟著抹眼淚。 我給自己加了咖啡。他們認定自己的兒子被陷害,但是,根據報紙的報道,警察似乎認定這是個鐵板釘的案子。不能說警察一定正確,草菅人命也有可能。但是,這個案件畢竟不是命案,警察不會傾力偵辦。家庭暴力激起民憤,警察更不會想方設法證明傑夫無辜。證明傑夫無罪的工作隻能靠警察外的努力,恐怕要費相當功夫。 卡裏約太太從茶幾的抽屜裏麵拿出一本精致的相冊。她給我看傑夫一家的照片。傑夫大約三十幾歲,長相英俊。他前妻年輕一些,貌美體豐,像熟透的紅葡萄。他們隻有一個小孩,就是學大提琴的那個。 卡裏約先生的眼睛紅了,他一隻手搭在太太的肩頭,想讓她控製情緒。她先是把臉埋在手裏,一回兒不行,幹脆又躲入房間。他說,請原諒我們,我們實在太傷心。不是說我兒子不能坐牢,我兒子坐牢,完全是我兒媳設局,我們很絕望,我們恐怕救不了他。 過了幾分鍾,他再次平靜下來。他半開玩笑地說,你看,你這麽老遠過來,不是來看我們兩個老人比賽哭泣的吧? 我說,你們算堅強的。請告訴我,我可以做什麽? 他重重吸一口氣,說,請你全權處理這件事,就像我們的家庭律師一樣,直到我兒子平安出來。 我解釋說,我不是專門的刑事辯護律師,實際上,我已經不再具體經辦法律案件。但是,我目前的工作和法律息息相關,所以,對法律沒有荒廢。 他說,我明白你在說什麽。我知道,我們需要請相關律師,要請好律師。不過,你親眼目睹了我們兩個人現在的心理狀態,我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認真思考,而我兒子不能等。我講到,我把你當我們家的律師,你去找我兒子的辯護律師,中間還要處理別的什麽事,你可以代表我們出麵,跟我打一聲招呼就可以。 他對我這麽信任,我心裏感到踏實,但是,還是覺得有必要說明一下。我說,我們素昧平生,你對我了解不夠,我建議你再跟幾個專業律師聯絡,之後再作決定。 他用力揮一下手,說,不用,我已經決定。我相信林老師。她是真正的藝術家,對教學、對學生認真負責,是一個特別值得信任的人。她說,你誠實,說話直截了當,一旦接受一項委托,會不遺餘力,絕不放棄,而且,不會漫天要價。 林老師托我辦過事,一切順利。想不到她這麽看重,我很高興,嘴裏還是謙虛道,她對我評價太慷慨。 他說,你看,對別人的誇讚還有推辭,你不是好律師誰是?還有,除了她的介紹,我還上過網,查過你的記錄,網上有對你的好評。你的口碑不錯啊。還有,你來之前,我並沒有作最後決定,現在,我定了,就請你。 他伸出手,我伸手相握。我說,既然這樣,謝謝你的信任,我願意竭盡全力。 他問,有什麽文件需要我簽?你是如何收費呢? 我說,我帶了一些文件,我給你詳細解釋。你太太要不要過來一起聽聽? 其實不用請,他太太自己走出來。這回,她的臉擦得很幹淨,她抱歉地對我笑笑。 我打開隨身帶來的有關文件,向他們一一說明。他爽快地簽好委托書,太太交給我第一張支票。 我說,再說明一下,我的收費是估算,一般來說,不會增加,一旦時間拖長,我的工作量加大,我可能會要你們追加費用。 他說,我懂。 在回家的路上,我給亨利打了電話。他正好在,我簡單地介紹了情況。他答應,馬上跟傑夫聯絡。 我認識亨利快二十年。他出自律師世家,專精刑事辯護,外表粗狂,內心縝密。他平時不見客戶的時候,總是短褲短衫到辦公室,中間出去在周邊跑步,風雨無阻。他是個煙鬼,兩下對衝,堅持鍛煉占據上風,身體狀態極好。前幾年,他又結婚了,妻子比他年輕二十七歲。我當時在國外,來不及參加他的婚禮,我掛電話給他道喜,誇他堅持鍛煉,好身體終於用到刀刃上。 2 過了幾天,亨利來電話,直截了當地說,那個叫傑夫的家夥情況不太妙。 我說,講點細節吧? 他說,不太方便。明天中午你過來,我們一起吃午飯,到時再說。 第二天,我提前到他的辦公室。他原來是這裏的租戶。前幾年房地產市場低迷,他把整個兩層樓買下來,搖身一變,成了房東,以前的鄰居現在要跟他交房租。 跟我一樣,他一直用同一個秘書,洛蘭。洛蘭是虔誠的摩門教徒,輕聲輕語,笑臉常開。因為她,我對摩門教的一些帶偏見的看法完全改觀。 洛蘭看到我,臉上放光。我們親切地交換了各自家庭的近況,得知她的第五個女兒最近生了兒子,她的孫字輩增加到七個。這個女兒我見過,當時還是高二的學生,跟媽媽一樣好脾氣。 我開玩笑說,你知道什麽時候慢下來。亨利不是,可以當祖父的年齡,倒過來再去當爸爸,剛生的倆孩子跟你的孫子一般大。 她笑著說,人生充滿挑戰,要勇於麵對,這話對亨利最適合。 亨利打完電話,從裏間晃出來,說,你們背地誇我什麽呢? 他依舊一身清涼打扮,短褲短衫,白色跑步鞋。我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長褲配夾克衫,不是不想涼快,這幾天天氣反常,真的怕著涼。亨利比我大七歲,奔六十的人,實在是好身體。 我坐到他對麵,他翹起二郎腿,劃著一根香煙,美美地吸一口,又用力吐出來,仿佛剛才犯了一個錯誤。 我問,生意怎麽樣? 他說,感謝上帝和罪犯,還行。對我來說,兩個缺一不可,我兩個都愛。 我說,洛蘭又添了一個孫子,好事情哪。 他問,好在哪裏? 我調侃道,你們白種人終於又添了一個後代。說真的,你們真得感謝摩門教徒,不斷添丁加口,否則,你們很快要嚐嚐做少數民族的滋味。 他說,算上我一個,我也貢獻了兩個。他指指案頭的一張照片。裏麵是他們一家四口,背景是海邊,可能是加勒比某個島國。他女兒依偎在韓國妻子懷中,兒子騎在他頭上。他有些不堪重負,腰佝僂著。他可從來是身體筆挺筆挺的。 我戲謔道,你的不算,最多折一半,兩個算一個白人。 他擰熄煙頭,說,我從來不擔心。我們本來就是這塊土地的少數民族。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不才過來一船人,印地安人當時有多少,幾百萬? 我說,別太難受。你的孩子長得像你老婆,算你幸運。像你的話,是白人怎樣?是印地安人又怎樣? 他從抽屜裏抽出一份卷宗,說,我不擔心白人,不擔心印地安人,我為你的年輕朋友擔心哪!要聽我講,還是你自己讀讀這些東西? 我說,你講更好。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傑夫從賭城飛到長灘機場,從駐機場的企業租車公司租了一輛福特車,開往洛杉磯以東的D市,目的地是一所蒙特梭利幼兒園。他在幼兒園對過的美國銀行泊好車,站在學校對過的人行道前,等著他那五歲的兒子。這是他兒子剛注冊的學校,他還沒有見過。他等著兒子放學出門,準備將他抱進懷裏,然後一起回賭城度周末。 這是九月底的一個下午,天空湛藍,大地充溢秋天的清涼氣息。 這時,一個警察騎著摩托車飛馳而來,架好車,直衝著他走來。傑夫來不及反應,手上已經戴上手銬。他愕然,注意到有些小朋友的小臉貼著課堂的玻璃窗,直盯著他看。傑夫問警察,是不是可以往邊上挪一點,他不想讓他兒子看到這個場景。警察根本不予理睬。他被銬到警局。 我說,小朋友的小臉貼在玻璃窗上,聽起來很生動,令人傷感。警察這麽有把握? 他說,警察認為這回真的讓世界少了一個惡棍,做了一件對得起納稅人的好事。你接著聽。前妻再嫁的丈夫上班回家,發現妻子全身赤裸,被綁在樓上的臥房。他驚恐萬分,手忙腳亂地解開妻子頭上的繩子,急忙撥打911。他想都沒有多想,認定傑夫就是凶手,此刻正在蒙特梭利幼兒園。 亨利抽出幾張複印資料,說,喏,這是警察報告。還有,前妻被送到附近的“紀念醫院”,這是她進院拍的照片。 她臉上紅腫,嘴唇破裂,幾團頭發被活生生揪掉。她的脖子被一根繩子勒住,打的是活節,留下一道很深的紅印記。她的腹部和戴戒指的指頭有幾處燒傷。 真是慘不忍睹,凶手夠狠的。 她一口咬定傑夫就是凶手。我不能跟著斷定傑夫是凶手,但證據麵前,目前誰能說他不是呢? 他前妻的說詞是:兒子出生後,他們為撫養權一直在法庭打仗。她最終贏得撫養權。再婚後,她和現在的丈夫又生了一個女兒,共同撫養二個小孩。那天,傑夫從車庫硬闖進來,將她拖到樓上,扒光她的衣服,將她牢牢綁住,點著火柴燒她,然後用一根木製的衣架捅入她的身體,事實上算強奸了她。他一邊施暴,一邊嚷嚷,我要宰了你,宰了你,連喊七八次。事情發生很快,很激烈,她清楚記得,傑夫跟她打照麵的時候,手裏提了一個小行李袋,上有“耐吉”的標誌,紅色,係帶和兩邊是黑的。她蘇醒過來,看到傑夫手帶一副塑料手套,將另一副防寒手套強行套進她手裏。還有,傑夫身穿工作服,像是要保護自己的衣服。 聽到這裏,我評論說,傑夫很有經驗,特別注意不留下自己的指紋或者DNA痕跡。他要麽是老手,要麽是犯罪的電視節目看太多。 亨利哼了一聲,說,不排除兩個都是。警察認定,前妻能活下來,算是萬幸。如果指控成立,傑夫會被判五個終生監禁。 五個終生監禁!傑夫的父母若聽到,情何以堪! 亨利擰開一隻筆,似乎想寫點什麽,結果沒有寫,將筆在指間翻轉。他說,傑夫被逮捕幾小時之後,負責此案的警探提審他。警探不動聲色地審視傑夫,想給他先上點心理壓力。他發現,無論是傑夫的臉上,還是手上,絲毫看不出抓痕。警探想,這個栽贓的高手,知道把防寒手套提前弄到前妻手上!就算她反抗,她的手能抓到什麽? 我問亨利,傑夫就這樣一言不發,被盯著看? 亨利說,他不是這號人。傑夫反問警探,對我的指控是什麽?警探說,你在你前妻的房子裏麵攻擊了她。傑夫說,我攻擊了她?什麽時候發生的? 我說,傑夫真是大嘴巴,開口就講這麽多? 亨利說,警探心裏樂開了花,誰不喜歡這種大嘴巴的罪犯?但是,他還是製止了傑夫,對他宣讀“米蘭達權利”。警探猜想,傑夫聽到後,會馬上閉嘴。沒想到,傑夫不以為然,滔滔不絕,照講不誤。 我說,傑夫要麽認為他比警探聰明,自大狂一個,要麽他心裏防線已被擊潰,既然被捉拿歸案,破罐子破摔。 亨利說,在警探眼裏,傑夫就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婊子養的,以為做到賭城一家銀行分行的副總,負責商業金融,就當別人都是笨蛋。傑夫說,那個婊子為撫養權的事,不想放過我。給你講,我從來沒有去過她家,連地址也不知道。警探說,你在銀行上班,調看一個人的房產信息不難吧?這起襲擊隻要用15到20分鍾,她的住家離幼兒園的距離隻有兩三分鍾。傑夫這下急了,嚷嚷說,你們有什麽證據? 我插上一句,警探一定想到了手套。 亨利說,對,他那個肥大的腦袋裏飛舞的就是一雙手套。警探還真幽默,他調侃說,證據當然有,我們正在處理。我隻想說,有人可能看電視上的刑劇太多了,以為跟著複製一下,就可以糊弄全世界。傑夫嚷道,別胡說,我沒有作案。不要以為我是一個可以被人嚇唬,然後跪在地上求你們憐憫的人。我知道這些把戲,你們已經認定是我作案,沒有證據可以找出證據,但是,你們抓錯了人,凶手不是我,你們說的證據跟我無關。聽人當麵這麽吼,警探生氣了。 我說,他有理由生氣。警察不是聖誕老人。 亨利點頭同意,說,警探強捺住性子,像施虐一樣微笑地說,你講的一點不錯,我確實認為,是你作的案。你盡可以對我挑戰,甚至汙辱我的智商,但是,我堅信,我們需要的證據會一件一件找到,這回你跑不掉。 我想起了卡裏約夫婦,想起了他們的悲傷和淚眼。他們委托我幫助傑夫,聽到現在,我的感覺是,警察信心滿滿,傑夫看來跑不掉。他對警察的不合作可以理解,對他們的態度如此強悍就不可理喻,難道他殺完前妻,還要口誅警察? 我感覺不好。我說,我怎麽越聽心裏越灰暗? 亨利說,夜幕還在後麵,黑得你永遠看不到黎明。洛杉磯縣檢察官已經給法官提出一份報告,說,傑夫施暴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地讓他前妻受辱,然後殺了她,攜兒子逃出加州。法官雷霆發怒,立刻裁定:一直收監,不設保釋金。 我說,這會兒出不來? 亨利說,怎麽才這會兒?他要在裏頭呆很長很長的時間。 我問,你見過傑夫,你的判斷是? 亨利說,發狂,憤怒,疲憊,像一匹母狼,小狼被叼走,在荒野尋覓了一整天,結果一無所獲。 我說,所以你們談不出什麽方案來? 亨利說,恰恰相反,我們談話內容富有成效。傑夫堅持說,這一切都是因為兒子。她想把我從兒子的生活中攆走,能趕到地獄最好。他在牢裏苦苦思索,列出一份長長的地名和人名,證明他那個時刻不在犯罪現場。他要我盡快落實,讓他盡快走出這個該死的地方。 我們沉默了幾分鍾。我用心讀一遍他的書麵材料。亨利得閑抽完整整一支煙。 讀罷,我抬起頭說,我們不能被警察牽著鼻子,不能,要我們律師幹什麽? 他說,我同意。 我說,有什麽想法嗎? 他再掏出一支煙,沒有點火,在拇指的指頭蓋上顛著。他說,對這種案件,最好的方案是先找出警察取證的漏洞,從事實方麵發起挑戰;如果事實本身沒有疑問,我們轉而挑戰警察取證的方式,是不是合乎法律程序,到審判的時候,爭取讓警察當被告。 我說,如果傑夫屬於少數族群,種族歧視總是一個好角度。 他搖搖頭,說,傑夫不行。他不是黑人,不是墨西哥人,他是個菲律賓人後裔,屬於朝中無人的不幸兒。你可能知道得比我多,這些菲律賓人在美國忙些什麽? 我想想,想不出什麽傑出的人物或特別事件,隻能怪自己孤陋寡聞。 他默默地抽煙。他沒有驅趕煙圈,腦袋藏在煙霧中,頓時顯得高深莫測。 我說,你選刑事辯護這一行,快樂的日子不多吧? 他用手驅趕煙霧,說,還好,比家庭法好。 我笑起來,說,你還有墊底的? 他說,家庭法,就是離婚法。你想,一對曾經海誓山盟的夫妻為各種原因反目,他們之間是如此仇恨,如果他們手中有槍,法律的眼睛朝天看的話,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開射,而且會清幹槍膛。以前接過幾件,受不了。感謝上帝,不做家庭法,我還有麵包吃。 我說,你手頭的罪犯客戶難道可以給你帶來陽光?會給你介紹客戶? 他說,會,會。一個滿意的罪犯說,我很感激,我還有幾個兄弟,都到了蹲監的美好年齡,早晚會惹出麻煩,我先拜托你,能不能給打點團體折扣? 我們都笑起來。 他說,講真心話,我算幸運的,隔個兩三年才收到一封要殺我的恐嚇信,在刑事辯護律師裏麵,我算是最安全的。 我說,誰寫這些恐嚇信? 他說,可能是一般老百姓吧,恨我“放走罪犯”。前年,我代理一樁案子,三個高中要畢業的男孩,參加畢業晚會之後,帶上兩個女孩,醉後開車,衝了三個紅燈,撞壞七輛車,撞死兩個人,其中一個是秋天要去耶魯讀書的女孩子。 我想起這起轟動的案子,發生在我們加州,離我居住地不遠,最後結果是,三個男孩都未作刑事處理。 我說,你那時風光得很吧? 他聳聳肩膀,說,好名壞名,反正是出了一點名。那段時間,恐嚇信從四麵八方飛來,連密西西比州的農民也不閑著,要我以後去那裏當心。我真考慮過雇傭私人保鏢。 我說,你有機會去密西西比? 他說,除了知道它屬於美國,我想不出要關心它什麽。 他站起來,說,我們去吃飯,麻煩事等一下再談。 外頭隻剩接電話小姐。洛蘭不在,恐怕已回家吃中飯。她住在同一座城市。 我跟亨利上他的車,他發動引擎,係上安全帶,說,我不擔心有人殺我,擔心的是,有些客戶被關進監牢,除了天天練舉重,他們會利用所有時間,潛心鑽研法律,琢磨為什麽我把他們送進監獄。 我說,不是法院,是你把他們送入監獄? 他說,對,他們至死不肯相信自己做錯了什麽,錯就錯在請了我這個笨蛋律師。就算我為他們辯護成功,相當一部分客戶還是認定,要不是我在中間製造人為障礙,他們出來的時間會更早。 我同情地說,誰說律師日子好過?尤其是刑事辯護律師。 他說,別講風涼話。剛才我說,我真擔心一些客戶。擔心什麽?他們一旦出獄,他們會請另外一個律師告我,告我玩忽職守。 我說,告就告,你真怕? 他說,他們真有可能贏。監獄把他們磨練成精,無論是智力還是體力。監獄裏麵各色人才都有,他們相互切磋,共同進步,個個能拿犯罪專業的博士學位。這些人如果沒有被牢獄生活壓垮,一旦回到自由世界,我的上帝,會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所以,對付我的罪犯客戶,我有一條簡單的規則:心中懷有上帝,律師費得先收好,而且隻收銀行匯票,不收個人支票。 我想起在國內讀大學的時候,一天一夜讀完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基督山被人陷害,在黑牢裏蹲了十四年,經過一個老囚犯的細心點撥,練就了多方麵的本領,包括一雙可以穿透黑暗的眼睛。他成功逃獄後,將陷害他的仇敵一一收拾。 我想問亨利是否讀過這本書,因為我多少可以體會到他的那些囚犯客戶,在漫漫長夜裏,集中心力,苦苦思索,謀劃報複對象,包括他這個律師。我一下想不起大仲馬的英文名字,想想算了。 我們選了一家泰國餐館。我點了雞炒飯,亨利要了泰北風味的咖喱雞。 菜上得很快,味道不錯。我問亨利怎麽找到這家館子,他說,妻子成了美食家,吃遍大江南北,沒有不知道的餐館。 我問,她沒有再上班? 亨利說,沒有。她有理由,帶大兩個孩子是最大的工作。她要我別想退休的事情,要幹到女兒出嫁為止。 我心算了一下,如果他女兒選在二十五歲出嫁的話,亨利退休的時候,將超過八十大關。看來他這輩子實際上沒有機會退休。我望著他,滿懷同情。 吃好飯,我們一邊喝茶,一邊悄聲討論傑夫的事情。我不願意再回他的辦公室,想在此地把事情敲定。我講到卡裏約夫婦懷疑前妻設局,亨利不以為然,說,為了爭撫養權,把自己幾乎打成番茄醬?甘願走到這一步的人,我先得向她致敬。 我建議說,可不可以讓她做個測謊測試? 他眯起眼睛,說,為什麽?警察不會合作。她的律師要跳起來說,這個可憐的女人難道受的罪不夠多?她的軀體上插滿針管,你還要再加一條?這是什麽世道? 我說,起碼現在不考慮。 他說,以後也不用考慮。當務之急,是請一個私人偵探,盡快收集對傑夫有利的證據。警察說過,他們自己會搜集證據,給他們十天半個月,他們會開始工作,但是,不能指望他們會像逃命一樣趕時間。 我說,他們沒有動力。 亨利說,他們沒有體力,跑不動。你見過體型拿得出手的警察嗎? 我問,偵探拿到證據,然後呢? 他說,然後,我們給警察看看,讓他們重新考慮一些事情。如果他們自己能弄到證據,我們要對照一下,從技術方麵找漏洞。 我問他,你手頭有沒有信得過的偵探? 他搖搖頭說,我不喜歡給熟人介紹私人偵探。我有個外甥女,嫁了一個南美洲來的小夥子,長得一表人才,人見人愛。他來美國,先是給中西部的一家俱樂部踢足球,擔任後衛。他們俱樂部來卡森市跟星球隊踢的時候,外甥女會請我一起助威。可惜,每次她指給我看,小夥子都是在場外,一直當替補。我看到的他,不是在場外練衝刺,就是托腮幹坐。外甥女對他始終有信心,說,還有十來分鍾,下麵就要換他上。 我說,足球就有這個不足,一場球隻能換三個隊員,不像NBA,一次可以五個人全換,人人有機會上場。 他說,所以,足球有專業板凳。許是他覺得無聊,或是慚愧,拿俱樂部的錢練瑜伽功,他退出足壇,加入一家財產規劃公司。 我問,這下他沒機會練瑜伽吧? 他說,沒有,他成了公司的主力,忙得很。我們家庭聚會,外甥女愛拉著丈夫到處轉,逢人便介紹,很自豪哇。後來,隻見她一個人,丈夫不見蹤影。我問她,她支支吾吾的,好像是丈夫去墨西哥常駐,她不願意跟過去。我心想,壞了,這麽帥的小夥子,一人在外,而且是墨西哥。 我說,那邊的民風浪漫,男女之間的事不算一回事。不像我們美國。 他說,是呀,我們這裏,偷情的殺傷力超過紐約國貿雙塔的倒塌。去年聖誕節前,她來我這裏,門還沒有關好,就嚎啕大哭。她懷疑丈夫有外遇,要求我介紹一個私人偵探,去墨西哥了解真相。我真不忍心。那個小夥子很不錯,當初她就不應該撒手,現在花這麽多錢,知道真相又如何?她堅持要辦,我沒法子,介紹了一個偵探。結果,證據拿到了,我的外甥女卻跟我鬧翻了,說怕再見到我。 我問,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他說,那個偵探,一直跟著小夥子,進了一家酒吧,被小夥子發現,他們打起來。偵探堅稱是出於自衛,硬把小夥子的鼻梁打平,嘴唇縫了十幾針,拆線之後有後遺症。去年,外甥女夫婦倆又參加感恩節家族聚會,她當沒看見我,可憐的小夥子始終不自在,完全沒有往日的神采。我想,以後不能再介紹偵探,我的親人有限,不能再流失。 沒辦法,亨利不願意介紹偵探,我隻好開動腦筋,從我自己的關係網裏搜。 他的手點一下腦袋,說,哦,有一個,你可以考慮。是個女的,叫莎麗。 我說,這個不一樣? 他說,這個莎麗是我在佛羅裏達開會時認識的,聽她作了一個口頭報告,非常有水準。我當時想,以後有機會,我要用她。 我問,是個退休女警? 他說,不是,很年輕,不到三十歲,是西班牙人和菲律賓人的混血,渾身有衝勁。剛才我說菲律賓人在忙些什麽,沒有想到她。將來,她說不定會成就個人物。 我說,那我去見見她,你先給她打個招呼? 他點頭同意。 他說,如果你們決定用她,注意提醒她,她們公司的賬單直接開給客戶,不要開給我。我怕一旦案件變複雜,偵探費用飆漲,客戶會怪罪到我頭上。我希望自己隻關注案件本身,不攬跟我不相關的麻煩。 他的提醒好解決。我的疑慮是,年輕的女偵探,她能有多大本事? 3 L&W全球偵訊公司位於洛杉磯西區,在一座高層寫字樓的二層。從氣派的正門進入,迎麵透過立地玻璃,可以看到中心會客室,裏麵燈火通明。前台有兩位妙齡女郎,一位正在接電話,另一位對我笑臉相迎,知道我預約了三點半的麵談時間,她招呼我稍候,莎麗馬上會出來。 來之前,我們簡短通過話。她講話沉穩,思路清晰,對到手的生意沒有顯出饑渴。我說,我會先提一些問題,然後再做決定。她爽快地說,盡管提,她也會利用機會,介紹公司的服務項目。聽得出,她是個成熟能幹的人。 電話一個接一個進來。從門麵和眼前的忙碌程度,L&W的生意很好。這是一種特殊行業,生意興隆的話,證明現在的世界真的不太平。 我坐在沙發上,剛翻開《眾生相》雜誌,沒有來得及看內容,莎麗大步走出來。 她年約二十七八歲,上身穿黑色長衫,下著白色長褲,頭發披散及肩頭。她是西班牙人和菲律賓人的混血,從體貌看,除了漆黑的頭發像亞洲人,她的眼睛深邃,鼻子高挺,活脫脫一個白種人。 她放慢腳步,領著我,經過幾間敞開的辦公室,裏麵穿著正規的男女,或埋首案頭,或輕聲通話。沿途的牆上掛滿照片,全是麵色嚴峻的人接受頒獎的畫麵,仔細看,不少照片已泛黃,很有些年頭。 她的辦公室陳設簡單,臨窗處放了一張像茶幾一樣的矮桌,相對擺了兩張深藍色的椅子,矮矮的,像是給小朋友坐的。唯一現出她個人印記的,是牆上的一幅照片,她穿黑色跆拳道製服,右拳緊握,眼神逼人。 窗外看得到街景,人車很多,卻聽不見喧鬧聲。 她先坐下,身子斜開,白褲緊裹的大腿交叉,高出矮桌好幾公分。我學她的樣子,身子斜開,麵對著她。 我問,你練過跆拳道? 她答道,是,黑帶六級橙帶,當時的目標是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可惜沒有機會。 我下意識地坐直身子,問,還要拿大師段位嗎? 她說,不了,沒有時間。 我說,要不,還會有漫長的“向上踢”的路。 她略略歪一下腦袋,說,你挺會開玩笑的。 我說,講句實話,練跆拳道,打架用得上嗎? 她上下看我幾眼,不動聲色地說,像你這樣的男人,兩三個不在話下。 這麽嚇人的話從她的口中說出,我卻感覺不到威脅。難道跟她的聲音有關?她真人的聲音跟電話裏不太一樣,像風鈴,微風拂過,輕輕相碰,悅耳靜心。這麽動聽的聲音,這麽硬朗的腿腳,隻能說,她是棉裏藏針,千萬不可小視。想象不出,她會怎樣撂倒兩三個男人,場麵該會慘不忍睹。 我不由得啞然失笑。 她打開一台精巧的錄音機,禮貌性地解釋說,我要錄下我們下麵的對話,這是公司的標準程序。如果你決定請我們,我們會專門再聽一次。 我開始介紹傑夫的情況。 莎麗的麵色顯得疲憊,好像有些漫不經心。她一雙細長的手一回兒交叉,一回兒鬆開,有時候,她還會看看窗外。她左手無名指沒有帶結婚戒指。這不一定表示她沒有結婚。我本人不是從來不戴戒指嗎? 我怕她不專心,有幾個地方重複講,她打斷我,說,我聽著呢,不必重複。 她靜靜聽著,基本不提問題,所提出的零星問題提綱挈領,直中要害。我暗歎她抓住問題實質的能力。看來,亨利的評價實有根據。我想,這趟沒有白來。 我介紹完畢,提醒她說,我的客戶堅信他兒子是被前妻設套陷害。我個人認為,他的想法有一定道理。至於怎麽證明,除了繼續寄望於警方,還希望你這樣的專業人員搜集到有力證據。 她嚴肅地說,可惜,又一個倒黴的丈夫,被又一個女人擊敗。 我覺得她已經下了某種結論,好像也認為傑夫是無辜的。 我問,你的感覺是? 她說,我還沒有開始工作,還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警察立刻抓人沒有錯,符合程序。不過,我認為,警方可能下結論太快太早,有些該做的事情沒有做,即使做了,可能匆匆帶過,或者沒有仔細分析。當然,我覺得有必要幫他們說說話,現在當警察不容易,工作壓力大,民眾不太願意合作。順便問一下,除了報紙上的照片,你手頭還有傑夫別的照片嗎? 我說,報紙上的照片很逼真。 她說,講實話,他的樣子不太招人喜歡,給人的印象是傲慢、自我感覺太好。一旦開庭,他的樣子會得罪一些陪審員。 我說,不會吧? 她說,肯定會。我們的媽媽從小教我們,看人不看相貌,這樣說一點不錯,就是因為人與人之間還是以貌取人。 她對傑夫相貌的評價,可不能讓他父母聽到,聽到的話,他們會立馬換偵探。 我從隨身攜帶的卷宗裏抽出另外幾幅照片。她仔細看了看,說,這些照片很好,他其實挺英俊嘛。 我說,一個人犯了案,上了報紙,照片一定是最慘的那種。 她撲哧一笑。 我說,你真會笑?我還以為……? 她說,當然會笑。幹我們這一行的,可不能笑嘻嘻的。現在就業市場這麽慘淡,我可不能因為傻笑丟工作,很快就會像外頭的那些人。 我欠起身,隨著她的目光往外看,看到電線杆下的一個流浪漢。 我說,那倒是。不過,你真應該多笑笑,很迷人的。 她的腦袋斜著前傾,問,你看來不止對我的工作感興趣? 我連忙擺手,說,不敢,不敢。我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她揮拳的照片。我轉換話題問,你在這家公司幹了多少年? 她說,不到兩年。 我問,具體做過什麽案子? 她答道,有好幾種,比如欺詐保險金,欺詐工傷補貼,主要的,還是調查外遇。 我說,晝夜跟蹤、趴牆頭的的那種? 她搖搖頭,說,不是。我主要是充當誘餌,引目標上鉤。 她的長相勉強算漂亮,假如穿著再性感一些,說不定會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要是刻意勾引男人,一般男人恐怕很難招架。 我問,在哪裏放誘餌? 她說,酒吧、機場邊的旅館,出門人喜歡光顧的地方。 我說,成功率高嗎? 她笑笑,說,高到你不敢相信。 我歎息道,我們男人有這毛病的人真多。 她關掉錄音機,說,下麵隨便聊聊,不歸入記錄。 她清清嗓門,接著說,其實,我一點不喜歡,甚至厭倦這種工作。 我不解,問,為什麽? 她的眼睛調到窗外,抿一抿嘴唇,輕聲說,這種工作的成果太殘酷,會製造更多的人間悲劇,回過頭,影響我對人生的看法,變得更悲觀。 我又不解,說,你想這麽多,你怎麽可以做下去?今天,我還要不要請你出馬? 她回過頭,定定地看著我,說,我希望你認真考慮。其實,我最終說服了自己,工作就是工作,不愛做,可以換嘛。 我說,你說得對,是工作挑我們,我們無力挑工作。世界上最樂觀、最輕鬆的工作恐怕是牧師,他們永遠對工作,對人類充滿信心。 她打斷我說,倒不是每一個都這樣。最近我們結了一個案件,當事人就是兼職牧師,正職是房地產開發商,韓國人。去年底,他宣布參加一個小城市的議員選舉,開場就先聲奪人,競選的廣告牌插遍每一個角落。 我說,爭這麽一個毫無意義的位置,這麽燒錢幹什麽?不太懂他們的心態。 她說,市議員不是終點站吧?一個人要做任何事情,總得有一個起點。總不至於直接選總統吧? 我說,不至於,要是人人可以直接選總統,那人生就奇妙了。我也會試一下。 她綻開笑容,說,我看你有機會,絕不說決不,這是我們美國的精神。 我說,這種精神創造了幾個偉人,創造了無數瘋子。 她看著我,那副神情,似乎把我當成後者。她說,那個兼職牧師的聲勢很好,被選上的可能性很高。二月份的時候,一個韓國男人找到我們,說他懷疑妻子跟這個牧師有染,要求我們提供技術幫助。 我問,就是說,他隻是需要怎麽做的指導? 她說,是的,DIY。 我們幫他安裝了電話竊聽裝置,在牧師的車上安裝了定位係統,還把釣魚軟件植入牧師的電腦。 我說,天網恢恢,隻是抓一對偷情的人? 她說,講這麽詳細,是讓你了解我們的技術手段。以後有別的機會,你可以考慮推薦我們的公司。 我笑一笑,說,別指望。我希望天下太平。講完你的新案子吧。 她說,被傷害的丈夫很快掌握了證據,太多的證據。是的,他妻子跟牧師偷情,前後已有一年。 我說,這麽久?對他,簡直是晴天霹靂吧? 她說,當然。更氣人的是,牧師夫婦經常來他們家,開飯前的頌詞都是他念的。 我說,這個有點過分。他怎麽麵對上帝? 她說,被傷害的丈夫又邀請牧師夫婦過來吃飯。聽完牧師的頌詞,他說,還有一件東西,請大家分享。他打開錄音機的按鈕。 我說,可以想象,聽完以後的場麵混亂。 她說,那個牧師拉著情人,跪倒在地,向兩位受害人道歉。 我說,這個是誠摯的道歉。對我們東方人來說,跪倒在地,是最屈辱、也是最有效的表達方式,受跪的人不接受很難。那個丈夫原諒他了? 她說,原諒了,同時提了一個要求,一個牧師不可能拒絕的要求。 我問,就是? 她說,他要求加入牧師的競選團隊,擔任領薪的團隊經理。如果牧師成功當選,他有幾個具體建議,雙方還可以繼續合作。如果一切順利,眼前的這樁事可以一筆勾銷。否則的話,他將給每一個選民家庭發一份公開信。 我好奇地問,牧師當選了? 她說,當選了。夠瘋狂吧? 我搖頭歎息道,政壇又多一個帶病上陣的官員。難道我們男人就這麽沒有希望? 她好笑地看著我,說,別太沮喪,女人也一樣。一般人認為,男人容易出軌,女人不太容易。這個想法很幼稚。每個男人出軌,要有一個相應的女人跟著出軌,我指的女人,不是靠性謀生的女人,是生活中普通的女人。隻不過,她們不會那麽快上鉤,一次不行,二次不行,幾次就差不多。 我問,這怎麽弄得清楚? 她正色地說,我們公司有男性誘餌,高大威猛,成功率同樣高。 我心想,等一下,等一下。我們怎麽扯到這裏?她是借機宣傳公司業務,還是今天有傾吐欲? 我心一動,說,你看,我們這些男的女的,結了婚不好好過日子,弄出這些個情色故事。你沒有結婚吧?自然沒有這方麵的困擾。 她警覺地盯著我,說,是,我沒有結婚。 我問,那你的男朋友不反對你做這一行? 她反問一句,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我說,隨便問問。你當誘餌的話倒提醒我,以後出門,碰上陌生女人,搭訕幾句就來電,要小心,別以為自己多有魅力,說不定碰上到的就是你這樣的誘餌。說老實話,來這裏之前,我對私人偵探沒有好感,對一個女偵探,更沒有什麽美好的期待。 她歪著腦袋,問,現在你麵前就坐了一位,你的看法沒有改變? 我思考了一下,說,你長得漂亮,腦袋靈光,我隻能說,你是不是投錯了行? 她沒有回答,看看我,然後望著窗外。 她回過頭,說,不要急著奉承。讓我假設一下,聽完我這些介紹和感想,你決定請我,我保證為你盡力工作。世界一切美好,是吧?慢著。說不定哪一天,別人請我,暗中調查的對象是你,我同樣會不遺餘力,合法非法的手段都上,盡快弄到有用的證據就好。那時候,你會恨死我的。 我說,你是催我做決定,還是給我一個友好的提示? 她說,你慢慢作決定。我不急。提示倒說得對,這個世界,還是小心為上。 她真的是棉裏藏針,是個好專業人員。 我連連點頭,說,牢記。順便再問一個問題,跟眼前的案子有關。 她身體後傾,輕鬆地說,問吧。 我說,幹偵探這一行,跟警方關係要好,這個容易懂。除此之外呢,你們還必須有什麽關係,比如跟街頭的達人? 她說,或許有。這個社會,有需要資訊的人,也有提供資訊的人。有時候,官方渠道有限,我們要討生活,當然要走一切可能的渠道,隻是需要代價。不過,現在科技飛速發展,技術可以幫助我們解決很多問題,在相當程度上取代了人工。一點不變的,是警局和其他執法部門的人脈,沒有這一層關係,別做這行。 我說,所以你們雇用大量的退休警員,不是因為他們的腿腳更利索? 她說,沒錯。他們現在離開電梯都活不下去,腿腳不是他們的強項。 我伸出手,說,聽了很多,問了很多,我很滿意。我決定,請你為我的客戶工作。一切拜托。 她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信任。你等一下,我給你看幾樣文件。 我感覺,她的手掌缺乏女性的細嫩,略顯粗糙。 她拿到文件,在桌上攤開,逐項給我解釋服務項目和收費。這時候,她的語速加快,但條理清楚。我想,一個私人偵探能這麽出色,恐怕不多見。 她的具體工作是:重走傑夫從機場到他前妻家裏的路線,從中核實時間;調看警局的報告,從中發現不足或者新線索;如有必要,與警方或其它執法機構合作,搜集更多證據。她將每個星期給客戶提出進度報告,並保證給我一份副本。照目前的情況看,這個案件不複雜,她的工作不會很多,時間不會很長。 她說,如果你覺得可以接受,我現在給我們的公司律師打招呼,開始起草合同。 我說,你的說明很好,我很滿意。 我伸出手,她跟我再次相握。我說,非常感謝。希望這個案子盡快了結,希望我客戶的兒子盡快洗清名聲,安全出獄。你們可以把合同擬好。明天,我會帶客戶過來簽字,交納第一筆費用。 她站起身,說,謝謝。我帶你去見見老板,他以前在聯邦調查局辛辛那提分局上班,退休後到西岸,跟一個洛杉磯警局的退休幹員創辦了這家公司。 我跟隨她,進了另一間辦公室。這裏的擺設奢華多了。滿牆都是證書和照片。 兩鬢花白的老板身軀巨大,伸過來的手掌像一個漂浮的小島,跟我握手,較量手勁一般用力。他一開口,極重的南方口音,舌頭在嘴裏翻滾。他說,別看莎麗年輕,你可以完全放心。告訴你,我這裏的員工,要麽在聯邦政府執法機構工作過,要麽是洛杉磯警局的高級警官,莎麗是唯一例外。你知道為什麽? 我沒有回答。 他說,她原來是西點軍校的學生,要不是出了一點小事,毀了她的前程,我招不到這樣的人才。 我用心多看了莎麗兩眼,忍不住問,會打槍嗎? 她說,會,火箭發射筒都試過。 難怪她的手感覺粗糙。 老板說,槍呀,炮的,會就行,不要真用,真用,我們麻煩就大了。 我跟她回她的辦公室,取我的手提包。 我站在門前,再一次拜托她。她回複到一臉嚴肅,說,我會盡力。她一隻手搭在門楣,另一隻手抹了抹自己的額頭。 我問,忙了一天? 她說,沒事兒,習慣了。 我說,真想請你出去喝一杯,休息一下。今天沒空吧? 她笑出聲來,說,還在動心思呀? 我跟著笑,說,你把我當成什麽?你是說No? 她說,我馬上就要開始工作。好吧,今天算了,以後看機會吧。她順勢捏了一下我的手臂,多停留了幾秒鍾。 我給卡裏約先生匯報,順便告訴她,莎麗有菲律賓血統。他聽起來沒有很高興,反而有些著急,說,有沒有菲律賓血統一點都不重要,我需要有能力的人。我及時安撫他,我注重的就是能力,我對她的能力有信心。 她給我的感覺良好,捏我一把當然加深了這一好感。 三天後,莎麗來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我說,什麽事情?她說,她重走傑夫的開車線路,遇到幾個問題。 據傑夫陳述,他搭乘飛機從賭城的麥卡蘭機場起飛,於午後12:05分到達長灘機場,然後租企業租車公司的福特車。這點她已經核實。租車櫃台的服務人員記得傑夫,因為他要求加一副兒童座椅。電腦儲存的交易時間是12:15分。接下來,他上405號公路,走一段換605號,再轉60號高速,朝東北方向的D市開。之間大約有37邁的車程。途中,傑夫與銀行的另一個人通過手機,記錄顯示,這通電話於12:40分打出,通話時間五分鍾。 我問,你遇到的問題在哪裏? 她說,時間不契合呀。他可能一邊在車上給銀行打電話,一邊同時在他前妻家裏痛毆她。 這是什麽時候,莎麗居然有興致開玩笑? 莎麗說,我沒有開玩笑。據傑夫前妻指控,傑夫是在12:30至12:45分鍾之間打她。她告訴警察,她對這個時間篤定,因為她平時就在同一時間出門接小女兒。問題是,按照傑夫所說的線路,假設路況相同,即排除空無一人或大堵車的極端情況,37邁的距離,包括幾段非高速地麵街道,按法定的每小時65邁開,至少需要40分鍾。他從長灘機場出發的時間已已經是12:15,四十分鍾內,也就是12:55分之前趕不到前妻的住宅。 我馬上說,現在上高速,誰真的隻開65邁?他可以開70邁80邁呀。 她同意說,你說得有道理。可是,他走的是車流稠密的高速公路,一小段路超速可以做到,全程?幾乎沒有可能,中間某個地方會不得不慢下來,某個地方會碰到公路巡警。 我對這段線路也很熟悉。我說,從長灘機場出來,還可以走其他線路去D市。 她說,對,他可以先走405號,再轉57號,路程大約是34邁,標準時間是36分鍾。我們假設,他其實走的就是這條線,但是他沒有對警察說實話。如果他走這條線,而且超速開,他可能在他前妻所說的時間段到她家。前提是,時間的流動要達到完美。 我說,在洛杉磯地區,隨便什麽時間上高速,而且要經過幾條不同的高速,不碰上堵車已經算萬幸,誰敢奢求完美? 她說,但是,兩條線路都有理論上的可能。我們不能完全排除。問題是在後麵。 我問,問題是? 她說,我去了蒙特梭利幼兒園,問詢開始有些不順。學校員工認識傑夫的前妻,我的感覺是,她們真不情願幫助打老婆的男人。我盡量保持禮貌,但不屈不饒地問。校長終於鬆口說,傑夫大約在12:45分至12:50分到達學校。他先跟兒子打了招呼,然後在校園隨意逛了逛。有個老師還開玩笑說,看到傑夫西裝革履,她覺得自己穿得不夠正規。校長告訴他,他一小時以後可以回來接兒子。 我問,這個環節有問題? 她說,本身沒有。但你注意,她們說,他在12:45分至12:50分到達學校,就是他在暴力襲擊他前妻之後。 我問,還保持西裝革履,漂亮得讓老師想回家換衣服? 她說,對,而且,對他來說,時間的流動又要達到完美。 我問,他那天要買六合彩的話,中獎的一定是他。後麵呢? 她說,後麵就是需要你幫忙的地方。我在溝通方麵遇到了障礙。 我沒有說話,聽她講下去。 她說,據傑夫陳述,離開學校後,他因為肚子餓,步行到附近一家賽百味三明治店,店裏不收信用卡,隻收現金,他隻好走了幾段路,找到一家富國銀行,從裏麵提了兩百塊美金,回頭到賽百味,買了金槍魚三明治套餐。我找了賽百味的店主,她是韓國人,英文蹩腳得實在不敢恭維。我不知道她來美國怎麽能開店。我覺得,傑夫在這家店的行蹤是一個重要環節,不能由於我的溝通有問題而放棄核實。我們公司有一個韓國偵探,可惜他母親病故,回韓國奔喪,一時回不來。我隻有請你陪我走一趟。 我問,去賽百味?我是中國人,不是韓國人,我也隻能講英文。 她說,哦,你們看起來長得都一樣。不管怎樣,你去肯定比我有效。我想,我們中午從長灘機場出發,走405至57號公路的線路,看看到底要花多少時間,然後去賽百味,接著去富國銀行。可以嗎?你的時間,我們這邊會補償。 我說,為什麽不?我本來就是為傑夫工作的,而且,我欠你一杯,正好可以兌現。吃賽百味還是……? 她笑著說,看情況吧。請你在中午時刻趕到長灘機場,在候機樓前的國旗欄杆下等我。我會帶一隻馬表過來,我開車,你幫忙記錄時間。 第二天中午,我等在旗杆下,時間剛到十二點一刻,莎麗的紅色吉普車嘎地停在我跟前。我打開車門,想一躍而入,不小心撞到腳。她開心地說,還把自己當二十歲的小夥子?要這麽飛進來? 我係好皮帶,接過她遞過來的馬表和紙筆。她上身穿黑色的薄夾克,敞開著,裏麵是白色的T恤衫,緊繃著飽滿的胸部。我對她尷尬地笑笑,她對我略一側首,看不清她的麵部表情。我說,我從來沒有讓女人開過車,今天是平生第一回,激動得不行。 她沒有搭話,車猛地前衝,我的身子跟著搖晃。她說,好,今天是你的第一回,我要讓你永生難忘。 她的吉普加速快,噪音大。匯入高速的車流後,她將車速提到75至80邁之間,吉普車身開始顫抖。她輕鬆地在車道之間穿梭,有時候車頭距前麵的車尾隻有幾英尺,眼看要撞到的時候,她騰地換道。她這樣玩了幾回,換來了幾次憤怒的鳴笛。 我認真做記錄。這段路我開過許多次,第一次注意一些出口路名。進入57號公路後,車流量持續增加,她的吉普有時候隻能開到50幾邁,再也沒有飆到75或80的機會。平均算下來,每小時65邁算不錯的成績,就是說,她在穀歌搜到的行車時間非常精確。我記錄的興趣慢下來。 她猜到我的心思,說,你可以不用記了。我們遇到的是一個平常的周日,遇到的車流是平常的車輛,那個傑夫的完美時間隻能是奇跡。 這時候,她的手機鈴響,我幫她把機身從外殼抽出,遞給她。她的手機外殼印有她的頭像,兩排字印成波浪體:知識就是知道番茄是水果;智慧就是知道番茄不能擺進水果拚盤。 等她打完手機,我說,看來,對時間的核實,我們能做的都做了。 她說,同意。不管傑夫走哪條線路,除非神助,他基本上到不了目的地。他沒有必要耍花頭,沒有任何好處。 我們下了高速,順利地找到那家賽百味三明治店。現在是中餐時段,裏麵已經排了七八個人的隊伍。與一般賽百味連鎖店不同的地方,是供堂吃的桌子多出好幾張。這個布局不錯,方便我們跟店主談話。 裏麵有四個員工,三個負責出三明治,一個負責收錢。收錢的顯然是店主。她年約六十,個頭偏矮,頭發染過,因為黑得不正常。莎麗輕聲告訴她我們的來意,她的臉僵住了幾秒鍾,指頭下意識地敲擊收銀機上的鍵盤。她不安地看了看其它顧客。我走上前,用韓語跟她打招呼,她回過神,熱情地對我講了好幾句韓語,我連忙用英語一字一句地說,我們可以先在這裏用餐,等她有空再談。她聽懂了,感激地笑笑。 我們兩個人從隊尾開始排隊。莎麗說,看到沒有,她對你才有反應。昨天我來的時候,她聽我講話,好像在聽外星人。 我說,昨天你來的時候,也是穿這套衣服? 她說,是的。 我說,起碼把夾克扣好。 她說,你說,我應該穿西裝過來? 我說,最好是。換了我,我不會跟你多囉嗦。我隻跟穿西裝的偵探打交道。 她有些不甘心的樣子,還是乖乖地扣好夾克衫。 她點了“尺長”碎牛肉三明治,我點了雞胸三明治。等我付錢的時候,店主看起來既緊張又興奮,那種表情,暗示著我們共享一個天大的秘密。她手指角落靠窗的一個桌子,示意我們坐那兒等。 我們坐下來,莎麗一連在額頭胸前劃了好幾下十字,嘴裏念念有詞。等她祈禱好,我開始吃飯。我問她信什麽教,她說天主教,自小隨父母親上教堂。她問我上不上教堂,我說還沒有準備好。她奇怪地看看我,沒有再問。 她嘴嚼食物的速度飛快,一隻“尺長”轉眼隻剩兩三英寸長。她吃幾口,習慣在胸前劃一下十字,弄得我頗不自在。我終於忍不住問,你吃一口,劃一下十字,是你們教堂的規矩? 她眨大眼睛看我,似乎聽不懂我的話。我又問了一句。她噢了一聲,說,沒有誰規定我怎麽做,隻是我的一個習慣,有一點奇怪,我知道。 我心安了。誰沒有一點自己的風格呢? 吃好飯,我們幹坐著,四眼對望,有些尷尬。我說,還要請你吃什麽? 她忽閃著眼睛,看著窗外,說,除了“尺長”,這裏的東西沒有一樣讓人興奮。 恰在此時,店主悄聲而至。她挨著莎麗坐下,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撲鼻而來。我這才意識到,莎麗身上沒有擦香水。 店主記得傑夫大約一點鍾進門,他用中文說“你好”,店主說,她是韓國人,不是中國人。傑夫說,你們不是一個國家的人?他點金槍魚三明治套餐。他問,可不可以將飲料換成袋裝薯片,店主說不可以,另算的話,要貴一塊多。傑夫不理解,他說,薯片單買比飲料便宜,分開賣,怎麽會更貴?店主堅持,傑夫隻好接受,翻翻眼睛。店主試著學他翻眼睛的樣子,她的眼皮不夠靈活,要閉一下,才能翻一下。 付錢的時候,傑夫掏出信用卡。店主說她的店不收信用卡,傑夫搜了幾遍口袋,沒有找到現金,他說,他出去取錢,馬上回來。他回到賽百味,店主記得大約是兩點前。店主對他記憶深刻,因為他不是常客,而且,他一身筆挺,像是在附近寫字樓上班的人。 我問她,記得他當時的神態嗎?是很緊張?還是很慌亂? 她說,很饑餓的樣子。她先笑起來,我這才知道她是在開玩笑。她接著說,沒有特別的神情,我們隻是賣三明治的小店,不是法國餐館,誰進來吃飯都很放鬆。她追問起來,這個顧客有麻煩?大的?小的?有沒有死人?他死了?別人死了? 莎麗解釋說,都不是,沒有人死亡。 店主用手在胸前扇動,說,這就好,這就好。那,我說這些,能幫他還是害他?我有言在先,這裏說說可以,要我上法庭可不行。 我說,不至於出庭。 她說,我的店小,但我的心大,我希望來我這裏的顧客個個平安。 我們出門,右轉,走了三個路段,進了富國銀行。銀行的助理經理接待我們。她清楚記得傑夫進來提款。他們還交談了幾句,她發現傑夫舉止正常平和,樣子討人喜歡。她還將監控錄像播放給我們看。錄像顯示,傑夫在1:14至1:38分之間人在銀行。他身穿西服套裝,一副無聊的樣子。 助理經理堅持將我們送到銀行門外。她這麽熱情,通力合作,看來不僅僅是人的好奇心驅使。這個城市是收入中等偏上的社區,周圍的環境一派安靜祥和,平時難得見到警察或偵探,配合調查的公民意識更強吧。 莎麗說,我有很強的感覺,傑夫前妻的說法經不起推敲,他可能真的是無辜的。 我有同樣預感,從她嘴裏聽到,感覺更受鼓舞。 我問,根據是什麽? 她甩開大步在前頭走,我緊跟著。她說,他需要完美的時間。他沒有任何前科,在對前妻施虐之後幾分鍾,去賽百味吃飯,去銀行取錢,沒有顯出任何的驚慌。他天性如此酷?還是富有經驗? 我說,都不像。 我的腳步慢下來。我們現在是往回走,上了她的吉普,回長灘機場,我們將分別。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要機會見麵。我邊走邊想,看有什麽辦法留住她。 老天幫忙,對街正好有一家小酒館,玻璃窗上貼了一張手寫廣告:我們這裏供應跟你前妻的心一樣冰冷的啤酒。我拉住她,指指那張廣告,說,進去喝一杯?她笑起來,聲音脆亮,說,今天怎麽了?是前妻們的壞日子? 她先進酒館,習慣性地掃視全場。裏麵沒有幾個人,吧台椅子上隻有一個中年婦女枯坐。進門處有一張牌子,上書:不準抽煙!我們說話算數。我們挑了一處靠牆的沙發椅坐下。牆上掛了一幅顏色發黃的畫,中心人物是個胡子老長,再向外勾起的滑稽男子。背景音樂放的是搖滾樂,不瘋狂的那種。不知怎的,隻坐幾分鍾,恍若進入另外一個世界。 男招待過來,一對眼睛賊亮,骨碌骨碌地轉。他看起來太精明,幹這行真屈就。難道也是來好萊塢尋夢的人?這裏離好萊塢太遠,天天跟我們這樣的人打交道,他一輩子哪裏有機會? 莎麗點了咖啡,兩份英式鬆餅。我點了德國的貝克啤酒,不含酒精。等招待離開,她問,你不必開車,為什麽不喝一杯真正的酒,對得起酒吧這個稱號? 我說,這還算得上酒吧嗎?不能抽煙,音樂像海灘漫步,我看它最多像酒吧的素食版。 她問,有多久沒來酒吧了? 我想了想,喲,真有一段時間了。 她說,難怪。時代在變化,酒吧的樣式多著呢。不過,不逛酒吧的男人是好丈夫,起碼你太太很安心。 我啞然失笑。她過獎了,或許她在講反話? 我乘機說,我從來不好酒。喝多了,會亂說話,而且不用負責任。 她做凝神狀,說,我有些好奇,想聽聽你會亂講些什麽。 我說,其實不必喝酒,我照樣會說胡話。我現在就試試? 這時,我們的東西送上來。她端起咖啡杯,說,謝謝你。未待我回話,她照例在胸前劃幾圈十字,然後低頭吃鬆餅。這回,我沒有不安,安心地喝自己的啤酒,饒有興趣地看她享受食物。她吃完,嘴巴吮吸幹淨手指上的餅屑。她喝了一大口咖啡,響亮地打了一個飽嗝。她連忙捂住嘴,連說抱歉抱歉。 我調侃她說,剛才在賽百味隻請你吃一份“尺長”,怪我小氣吧? 她說,就差這兩塊鬆餅,現在,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說,奇怪,現在的女人,打死也要少吃,怎麽你不擔心……? 她咧嘴一笑,說,我擔什麽心?我是天生的甜牙齒,吃什麽也不會胖。況且,我一星期上三次健身房,兩個小時的強度鍛煉,老是覺得餓。 我說,你這麽棒的身材,還用得著健身?聽人說,去健身的其實身材很好,需要健身的反倒躲家裏。 她說,去健身的還有一種人,尋找情人。 我問,除了工作,上健身房,你沒有時間幹別的? 她答道,有哇。我有一台哈雷,參加了一家俱樂部,兩星期聚一次,徹底過把癮。 我想起,有幾回開車的路上,遇上幾十台哈雷組成的車隊,浩浩蕩蕩,引人側目。印象中,車主都是男的,女的坐後座。不過,他們都帶頭盔,真不太容易分清性別。 這時,陸續有客人進來,前後都坐了人,酒館湧動著生氣。 看到她喝幹了咖啡,我舉手示意招待。他興衝衝奔過來,我問莎麗還要喝什麽,她說瓶裝水就好。招待掩飾不住失望,低聲地說,馬上就來。 水上來後,我請教她下麵的偵探步驟。她說,再跟警局聯係,看看他們到底收集到什麽物證,有的話,看看經不經得起推敲。有必要的話,調查一下傑夫前妻,看看她本人有沒有問題。 我說,會不會前妻因為情事謀害傑夫? 她眯起眼睛,說,她不是又嫁了嗎?想謀害的應該是現在這個丈夫。傑夫能妨礙什麽? 我說,除了撫養權。 她同意道,是。 我想起她老板介紹她的經曆,問她,你讀過西點軍校,怎麽沒有念完? 她看著我,目光中透出苦澀。她說,我們現在不談這個,好嗎? 她不願意談,我豈能強求?我歎一口氣,說,告訴我,我們男女之間為什麽要一直打仗?第三次世界大戰打不起來,我們為什麽越來越恨對方? 她說,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答案。跟你說點別的。我們公司收到一個戲劇化的案子。一個很成功的畫家,跟一個比自己小十六歲的女人結婚。他們家住Culver City, 經常舉辦聚會,是一對很引人注目的夫妻。一年前,丈夫的一個朋友,在一個健身俱樂部碰到他妻子,正要跟她打招呼,發現她跟另一個男人很親昵,後來幾次都是這樣。一次衝涼的時候,他聽到那個男人對人吹牛,說最近碰到一個熟女,丈夫是著名畫家,挑逗了幾次就拿下,把她弄得神魂顛倒,一個禮拜見三次麵還嫌不夠。這個朋友想了又想,決定還是告訴畫家。 我說,他把朋友情誼看得比夫妻關係重。 她說,是呀。結果,畫家雇了另外一家偵探公司,辦案的恰好是我的朋友。他們拍到了三卷錄像,他隻看了兩卷,精神就崩潰了。 我說,他決定離婚嗎? 她搖搖頭說,沒有這末快走這個老套。他幹脆玩失蹤。一個星期,三個星期,他不露麵,但是,他每星期定期給他們的共同帳戶匯款,他太太的生計沒有受到影響。太太急了,找到我們公司。 我晃動手中的啤酒瓶,歎息說,這個世界,說複雜也不複雜啊。 她說,我們很快找到了畫家,他在蘭卡斯特租了一間木屋,裏麵一應俱全,平時打打獵,練練槍法。太太知道後,立即要去找人。我們勸她,不要急,他是現代文明的動物,遲早會憋不住冒出水麵。至於他要離婚還是不離婚,他自己會作決定。 這時,我們緊旁邊一個通手機的女孩子提高聲音,帶著哭腔,說,你不可以這樣做,不可以!她的小臉布滿眼淚。周圍的人都停止講話,麵麵相覷。 她冷靜下來,發現大家奇怪的目光,她潸然一笑,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她化的濃妝受淚水無情的蕩滌,本算秀氣的小臉變得滑稽。她再吸一下鼻子,戀戀不舍地走出去。 她看著我,問,有沒有試著猜猜她發生了什麽事? 我搖搖頭,說,沒有。反正,這個世界有很多女人在傷心。我們剛才說到哪裏了? 她說,哦,說到太太想去麵對丈夫。她聽從我們的建議,沒有盲動。幾個星期過去了,丈夫還是不見蹤影。 我打斷她,問,同時她還在做案? 她說,沒有,她失去了興趣。那個男人比她小十多歲,性方麵可以無限地滿足她。她說,她隻對性感興趣,對愛沒有。愛還是在她丈夫身上。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說,天下之大,男女的借口怎麽如此相似? 她探詢地看著我,問,你這方麵有類似經曆? 我迎著她的目光,麵無表情,說,隻是一種哲理性的念頭。我在想象,自己如果有這種經曆的話,我會怎麽想。如果不考慮離婚,就要製造借口,除了性跟愛的老套,還有什麽妻子可以忍受的借口。 她笑起來,說,我對你目前的為難沒有同情,不是我冷酷,而是我對婚姻本來就沒有好感,你們為什麽要結婚呢?看看這個世界,煩人的事有多少?還嫌不夠? 我說,是呀,你們這樣的公司才有接不完的活。 她說,不要語帶諷刺,我們沒有製造任何麻煩,我們隻是收拾別人的殘局,不讓後果失去控製而已。好了,你不想聽完我的故事嗎? 我說,一定是高潮迭起。 她說,兩個星期前,太太回家,發現有人來過的痕跡,她甚至能聞到她丈夫的氣息。她衝到樓上,打開臥房,在梳妝台發現一個大信封。她想知道,又怕裏麵的內容。她拆開信封,裏麵有一張放大的照片,她本能地意識到,這是所有麻煩所在。她馬上將照片倒扣。裏麵還有一支戒指,一封短信。 我說,三樣東西都是重磅炸彈,可憐的女人。 她接著說,短信說,他知道一切,反複想過之後,他不能忍受與一個男人或幾個男人分享自己的妻子。他把她送給他的結婚戒指奉還,戒指完整無暇,代表他的一片忠誠。至於他送給她的戒指,請她處理掉,因為上麵已經被沾汙。 我說,這回他占居了道德製高點,這樣講說得過去。 她說,我也有疑問。他是藝術家,已經有很高的商業價值,他難道不會有別的女人?如果有,他憑什麽講起話來,像布道的牧師? 我頷首同意。 她說,太太說,她的丈夫的確沒有汙點,所以他的話才具有莫大的殺傷力。 我說,是呀,天下的事,不能絕對化。好萊塢是人欲橫流的場所,不是也有保羅·紐曼一樣的好男人嗎? 她想了一下,說,他是絕響。現在的女人無論如何不會放過他,甚至男人。 我默然,對自己的感覺好了一些。 她說,故事的結尾沒有懸念。他們離了婚,沒有孩子,財產分割沒有爭議,算是善始善終。 我說,這樣好,這樣好。說到結婚,我還是覺得一個人還是結婚好,雖然婚姻這個東西像黃昏的太陽,越來越沒有光澤,但是,沒有太陽怎麽行? 她不以為然,說,我不知道,你除了當律師,還要當家庭關係谘詢師,這樣談下去,我該付你費用吧? 所謂話不投機。 她張開手,五顆手指舒展開,她說,我不擔心自己。我找人看過手相,她上帝長上帝短地驚歎,說我的智能線有兩條,屬於絕頂聰明、善於理財的稀罕人。 她將手伸過來,我煞有介事地看了看,看到兩道細長的橫紋,說,真好命。 她說,兩條,筆直,對吧? 我點頭同意,問,你很聰明不是問題,你的工作收入很高嗎? 她說,工資就那麽回事,我的獎金有時超過薪水。 我說,喔,接近完美的人生。 她說,不過,我沒有婚姻線。她又把手伸過來,對我解說了一番。 我說,跟你的工作有關吧,看多了灰色的男女關係? 她說,那倒不是。我跟人約過會,聽到我的職業,基本都是閃人。我想過,是不是一定要那麽誠實,一定要告訴他們我的職業?那樣的話,我們的關係可能走得更遠。但是,轉而一想,那又怎樣?沒有意義嘛。 我說,沒關係吧,人本身最重要。 她說,不全對。假設,隻是假設,我們在另一種場合相遇,我對自己的職業撒謊,比如說,我說自己是修複畫作的專家,是商品交易所的公關經理,你的看法會一樣嗎? 我搖搖頭說,兩個都不像。你像你自己。我的感覺不會變,你很美麗,你很能幹,你很敬業。你不能太貪婪,想擁有整個世界。 她由衷地歎服,說,你行呀,連私人偵探都可以恭維到家,對誰不可以? 我沒有答腔,我們相視數秒鍾,開懷大笑。她的笑自然,毫無做作。她伸手過來,提起我的啤酒瓶,對嘴喝了幾口。 她將啤酒瓶擺回原處,雙手立起,說,我們今天就到這裏吧?謝謝你,沒有你的幫助,這一個一個點串聯起來會更耗時間。更不用說,那個韓國老太太的故事,沒有你,我一輩子也弄不明白。 我有些不甘心,不過,還是無奈地站起身。 到了長灘機場,她的車開進停車場,停在我的車後麵。我們站在外麵寒暄,我送她上她的吉普,她打開車門,一隻腳已經跨入,突然回轉身。我沒有移動腳步,任她直撞我的胸膛。我抱住她,不由分說地吻她的唇。她先是嗚嗚叫了幾聲,似有掙脫的意思,然後,她熱烈地回吻。 我們的吻不緊不慢,欲罷不能。 她摟住我的脖子,低頭吻我的心髒。我輕撫她的黑發,她的麵頰。我說,記得上次見麵,你捏過我的膀子。 她說,是給你一個警告。 我說,警告我不要亂來? 她說,警告你不要輕易放棄。 我說,沒想到,喜歡一個女人可以從畏懼開始。 她說,你有受虐傾向? 我說,對鞭子沒有好感,對唇充滿敬畏。 她問,唇?哪個唇? 我說,先上麵,再下麵。 我的手不老實,往下遊移,她扣住我的手腕,我覺出不容抗拒的力道。我想起她的跆拳道段位。 我明白其中的訊息,知道什麽叫適可而止。我抽開手。 保險業有一句名言:隻要一隻腳踏進去,你就成功了一半。我呢,唇都進去了,成功豈止一半? 5 我到舊金山開一個專業會,地點是聯合廣場的希爾頓飯店,我的房間在飯店的最高幾層,可以看到舊金山灣。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回房間小憩,順便查看電子郵件,正好莎麗的後續報告送過來: 警方一直尋找傑夫的手提小旅行袋,裏麵可能裝入跟他作案有關的防寒手套、塑料手套,還有工作服。警方判斷,傑夫作案後,立刻把袋子扔掉了。警方搜遍了所有可能的場所:排洪水道、下水道,附近樓房的屋頂和60號與57號高速公路交叉處的肩道。他們甚至探訪過周邊幾個城市經營出租郵箱生意的公司,因為傑夫有可能預先設計好,將作案工具通過郵包寄給自己。至今,警方一無所獲。 看到這裏,我的疑問大大增加。我跟莎麗一起核對過傑夫的行車路線,發現他幾乎沒有可能在所謂作案時間趕到現場,除非他雇了直升機,除非附近有停機坪,除非還有其他人合作。這些除非純屬癡人做夢,因為D市附近沒有機場,沒有停機坪。現在,警方找不到作案工具,除了前妻的指供,檢方憑什麽立案? 我回一個電郵給她,說,我有幾點疑問。我們找時間仔細討論。她正好在線上,立刻說,可以,她人在舊金山開會,要等到晚上再跟我聯絡。 天意呀,天意,我們都在舊金山!這不是鼓勵我們往下走,不要回頭嗎? 我說,我就在舊金山,住聯合廣場的希爾頓飯店。她說,她的旅館離我這裏隻有兩個地鐵站。問我可以翹會嗎?我說,豈止翹會?翹什麽不可以? 半小時後,她敲響了我的房門。她一件緊身白褲,上著黑底白條紋的長袖上衣,上頭的兩個扣子沒有扣上,露出裏麵的棉布白背心。 我們都是成年人,沒有學電影裏麵的情人,房門一開,接著就是昏天黑地。我們有嚴肅的事情要處理。何況,誰說我們已經是情人?我們可以裝著什麽也沒有發生,隻談工作。 伺機而動吧。 莎麗重複了警察的最新報告,我提出了我心中的疑問。她同意,說,我們一起核對過行車線路,可以有把握排除他從長灘機場直奔前妻家裏的可能性。 我馬上問,有沒有還有一種可能?傑夫是在離開學校之後,到銀行取錢之前作案呢?或者是在離開銀行之後,買賽百味三明治之前呢? 莎麗在桌上攤開兩張紙,分別勾出一條長線,將傑夫兩個可能線路的地點和相應時間一一標出。她低頭研究,說,兩種方案都可能,不過傑夫隻有六分鍾的機會窗口。 我問,六分鍾?這個時間夠嗎?警察第一次提審傑夫的時候,說襲擊要用15到20分鍾的時間。傑夫隻用六分鍾?比拍電影還輕鬆? 莎麗分析說,在六分鍾之內,傑夫在車庫發現前妻,將她擊昏,將她拖到樓上,帶上塑料手套,給她的手硬套入防寒手套,再穿上保護自己的工作服,這樣,他的西服上麵不會留任何痕跡。然後,將她的衣服扒光,將她捆住,用火柴燒她,用一根衣架強奸她,用塑料袋勒她幾乎窒息。然後,把所有東西裝進旅行袋,然後處理掉。 我再問,六分鍾?這個時間夠嗎? 莎麗補充說,此前此後,沒有一個人發現傑夫神色慌張,或者氣喘不勻,為什麽? 她提醒我注意一份警察報告,負責辦案的警察去紀念醫院探訪過前妻,並筆錄下當時目睹的的情景:她身上到處是傷,精神深受創痛。但是,醫檢報告沒有顯示她的陰部有內傷或出血。 我輕聲且清晰地說,或者,所謂塑料手套、防寒手套、工作服根本不存在,是子虛烏有,或者隻是一個故事中的道具? 我睜大眼睛。 她說,一般情況下,一個女人受到那麽不可思議的襲擊,震驚、頭腦一片空白是最正常的反應,不會記住如此細節,比如他的旅行袋的顏色,甚至品牌。 她雙臂抱於胸前,緊緊托住肘部,眼睛睜得更大。 我們平靜下來,再把前後經過演練一遍。莎麗說,傑夫是個幸運兒。我來假設一下:如果他從賭城出發前吃過早餐,他就不會去賽百味,就不會去銀行取錢,就不會出現在監控鏡頭裏麵。他的不在場證明就不存在,他將在監獄裏呆一輩子。 我們的目光交接。我的目光裏充滿詢問,另一種含義的詢問。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引入滿目的朗朗晴空。我跟隨其後,越過窗戶,隻見鱗次櫛比的高矮建築,依次扇型展開。 我牽著她的手,回到沙發。她挨近,坐到沙發背上,我感受到她臀部和大腿傳來的熱度。我抬起頭,迎著她的笑臉。我舉起手,撫摸她的臉頰。她的皮膚略顯粗糙,不過比純種的白人光滑一些。 她的嘴唇在顫抖。她說,再走一步的話,我們就會觸犯職業道德。 我的手移向她的額頭,來回輕拂,然後,移到她觸肩的頭發。我說,我不是你的客戶,你不是我的客戶,沒有利益衝突,觸犯了哪一家的職業道德? 她閉住眼睛,腦袋下移,我接住她的嘴唇。我試著解開她的乳罩,幾番徒然,便收了手。她的唇在我耳際,她喃喃地說,不想再試?她的手指抓住我腰間敏感的肌肉,慢慢下壓。 我說,說實話,真沒有什麽經驗。 她說,我來教你,就一次。 她解開乳罩,讓乳房彈出來。她的乳房呈古銅色,外側隱隱有白色印記,堅挺結實。她的項鏈墜下,下端的十字架不住晃蕩。我原以為她戴的是普通項鏈,麵對十字架,我心存忌諱,彈它一下,說,可以摘掉嗎? 她說,這隻是護身符,出門、開車才戴。 我吻了上去。 我們鬆開手,讓彼此呼吸一下空氣。我將她扳過來,手插進她那溫暖的腿間。她的身體開始顫抖。她捧起我的臉,說,除了沙發,這個房間還有床呢。帶我上去? 我們攜手起身,走到床邊。倒下去之後,我再看一眼窗外的天空,仿佛看到彩虹,射進來,在牆上、在天花板上下躍動。 彩虹?這個時候?是幻境嗎? 我們熱吻。她的手停在我的心髒處,閉著眼睛,低聲說,這個病人的心髒怎麽啦?跳得不對呀。 我說,怎麽我成病人啦?我要擔心嗎? 她撩開我的襯衣,嘴唇吻上來,咂咂嘴,說,劇烈跳動,為什麽?為愛?為性? 我說,隻能選一項?兩項都選行不? 她說,你的麻煩大著呢。我要幫助你,光靠醫術恐怕不行。 我幫她拉下蕾絲小內褲。我說,你得有獻身的準備,好醫生治病救人,不遺餘力,對嗎? 我撫摸她的乳房,她的手搭在自己的私處,不緊不慢地運動著。我想,這樣營造氣氛沒有什麽不對,但是終究要有個頭。 她勉強坐起,蹲在我的腦袋旁邊,手在我的私處忙碌。她裸露的身體近在咫尺,散發出的熱氣令人陶醉。她說,我有些糊塗,恐怕是我需要治療。 我說,噢,中場要換人?我可是沒有受過醫學訓練,空有一腔熱血,信得過? 她噗地倒下,說,來吧,別廢話,終究要有個頭。 我通體暢快。我們的想法一樣嘛! 事畢,我們相擁在一起,我的手指插入她的頭發。我發現,真的有彩虹般的光在房間回旋。窗外,藍天依舊,間或有急救車駛過,汽笛聲劃破天空。再遠一些,好像有小孩嬉戲的聲音,再遠一些,還有一種聲音,悠長如織,隻是無力辨識究竟是什麽。 她的手搭在額上,懶懶地說,剛才,不知道多少場景紛至遝來,讓我分不清人在何處。 我說,是呀,真好笑,是不?分析完案情,我們這兩個辦案人員倒下做愛。天啦,我幹了些什麽?!我的手捂住嘴巴。 她推我一把,立即說,算了吧。等一等。她赤身站起,擰開房間的收音機,一會兒,傳來前奏曲,是保羅·西蒙和阿特·加芬克爾的二重唱《奔騰河上的大橋》。 她依偎在我懷中。我說,你怎麽聽這麽老的歌? 她說,我其實很傳統。我喜歡老歌,喜歡跟你同時代的歌手。 我抗議起來,說,把我弄那麽老?保羅·西蒙至少比我大二十歲。 她說,你唱得比他好的話,比他大二十歲也行。噓,聽歌: When you're weary feeling small/當你疲憊 感到渺小 When tears are in your eyes/當淚水盈滿眼眶 I will dry them all/我會擦幹它們 I'm on your side/守候在你身旁 …… Sail on silver girl/揚起航帆吧,銀光素裹的女郎 Sail on by/向前直航 Your time has come to shine/已經來臨了,屬於你的好時光 All your dreams are on their way/你所有的夢想就要實現 See how they shine/看哪,多麽耀眼閃亮 Oh, if you need a friend/啊,如果你需要一位朋友 I'm sailing right behind/我就緊跟在你身後 操舵揮槳 ……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就像奔騰河上的大橋那樣 I will ease your mind/我將撫慰你的心房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就像奔騰河上的大橋那樣 I will ease your mind/我將撫慰你的心房 我禁不住跟著唱,還催促她,銀光素裹的女郎, 一起來。她晃著腦袋,堅決不答應。 歌畢,她幽幽地說,你的唱功比那樣東西差很遠。她指指我的下體。 我抱住她,對著她又唱了一遍,然後說,你所有的夢想即將實現,告訴我,是些什麽? 她說,夢想不遠,離我們很近。 我問,就是? 她答道,我們再來一次的話,不要讓我等太久。 我按住她在我身上漸漸下移的手,說,你不是喜歡老歌嗎?老歌好在哪裏?就是不緊不慢,味道漸濃;跟我這樣的老混蛋做愛,同樣要不緊不慢,你的心房才能得到充分撫慰。 她歎口氣,說,你的意思是,明年再說? 我說,我爭取早一點,不過,不要指望。 還好,我們小睡一下。我被外麵尖叫的汽笛聲弄醒,正沮喪著,觸到旁邊滾燙的身體。她一碰即醒,騰地坐起,筆直如錐。我說,放鬆,放鬆。這是舊金山,不是西點軍校,不必出操。 她揭開我的毯子,捏了捏要緊處,咧嘴一笑,說,我知道,你比我更沒有耐性。 我提前兌現了自己的承諾。 後來,天色漸暗,她赤身起來,將窗邊的立地燈擰開。她坐在窗台上,兩腿伸開。落地燈的聚光點正好在她的臉和乳房,反光投在玻璃窗上麵,幻出另一張臉和乳房,和外麵高樓的燈火交相輝映。 這是一幅令人難忘的畫麵! 我又想起她的西點經曆,還是想知道其中原委。她不會又推托吧。我問她,你從西點軍校沒有畢業? 她收起一隻大腿,下巴枕在上麵。她說,我隻讀了一年半,被學校開除。 我問,這麽嚴重? 她說,我愛上了一個機械係的教授。結局很糟糕,他也被開除。 我說,真可惜,本來你的前途會非常光明的。 她說,你這麽確定? 我點點頭,說,我覺得,可以上西點軍校的人遠遠比上哈佛大學的人值得尊敬。 她說,你還要我解釋?我不是西點軍校的人,我中了邪,在那裏鬼使神差地轉了一圈而已。再說,我在偵探這一行的前途同樣光明呀。我想不出還有什麽其它行業更適應我,讓我豐衣足食。 我說,我更尊敬讀西點軍校的人,因為她選擇其它好學校同樣輕而易舉。不同之處是,她還有上戰場的風險。美國連年開戰,軍校生隨時會被征召,上了前線,生死就在旦夕之間。 她格格笑起來,說,你是中國人,聽起來怎麽像得克薩斯人? 我不懂,問,得克薩斯人怎麽了? 她說,他們成天盼望打仗,上戰場。和平的時候,他們是天底下最鬱悶的人。真不可思議。說真的,我真心感謝學校把我一腳踢出來,否則,我不知道現在是否還活著。 她調轉頭,眺望窗外,低聲說,活著就是好。我是2001年入學,一切順利的話,該2005年畢業。你知道,那年的畢業生人數是多少? 我問,多少? 她說,九百一十一個。 我說,有特別的意義嗎? 她一字一句地說,聽清楚,我們這一屆是2001年入校的,那一年美國出了什麽大事? 她一字一句地重複,9-1-1。 我明白過來。 她說,西點軍校每年招1200左右的新生,陸續會淘汰兩三百名。我們這一屆正好畢業911名,你不覺得怪異嗎? 我點點頭,說,要是你堅持下來,就是912個,再平凡不過的數字。 我們沉默下來。 我拿起一張毯子,走過去,披在她身上。我跟她麵對麵地坐著。她伸出腳,腳趾撫弄我的腳心。 她說,還可以再來嗎? 我說,來不了。我對你有新的恐懼。 她吃吃笑起來,說,好吧,今天的床戲結束,下麵是老少鹹宜劇場。 我說,我還想聽你的故事,這個沒有級別限製吧? 她收回腳,立起膝蓋,雙手墊上,下巴架上去。她說,好吧。再來一個,聽完,希望不要動搖你對人類的信心。 我說,不至於,我本來就沒有多少信心。 她說,主角還是丈夫。他跟妻子有一個兒子,已經長大成人,在沛普丹大學念書,平時不太回家。他們夫妻感情很好,他太太在外麵打一份半工,性格像東方女人,把家裏料理得井井有條。對家庭,他沒有怨言。對公司卻是另一碼事。 我插一句,天下沒有完美,這句話不能不信。 她說,他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精明能幹,頂頭上司比他小很多,是老板的親戚,老是對他指手畫腳,他很不爽,但還是忍住,有家有口的,不忍行嗎?一年前的一天,他的上司指派他到明尼蘇達州出差,立刻就要走。那時候,明尼蘇達州天寒地凍,他很不願意,說,在網上討論完全可以呀。他上司說,聽我的,去,又不用你出機票錢。他一大早起床,由妻子開車,趕到長灘機場,就是我們那天中午出發的機場。候機的時候,明尼蘇達州的客戶來電話,問了他幾個問題,他說,我們可以詳談。客戶說,詳談什麽?該問的都問了。他說,我正在機場,今天飛你那邊。客戶說,你瘋了?為什麽?我們這邊凍得像冰櫃,人人都在做去加州享受陽光的美夢呢。 我說,又碰到一個倒黴蛋,這邊要他走,那邊不要他來。一定是哪裏出了故障。 她說,客戶說,我們還有什麽要討論的?你想知道我們到底怎麽抗寒嗎?他一想,覺得客戶有道理,決定不去。他不想回公司,先回家。他想到妻子說今天要上班,他沒有打電話給她,叫了一輛出租。家裏沒人,空蕩蕩的。他打手機給太太,問,她現在在哪裏?太太說,在家裏,燙衣服呢。飛機準點到了? 我說,哦哦,這個更嚴重。 莎麗說,客戶想一想,跟妻子隻有一個家,她會在哪個家?他壓住滿身的驚愕,決定再試一試,他妻子說不定在開玩笑呢。他說,這邊好冷,我記得,早上你給我打行李的時候,明明裝了防寒帽,我怎麽找不著呢?她說,你等等,我再看看。他在自己家裏等了幾分鍾,那邊的太太回話,看我糊塗的,什麽都裝了,就偏偏少這一件。親愛的,你就在附近買一頂,千萬不要凍著。他問,你確定?她說,我對家裏的一切東西都知道,咳,這次怎麽了?他說,就這樣吧,晚上不用再打電話吧?太太馬上說,不用,好好休息,我也想早點睡覺。等你回來,我給你準備特別的節目。 我說,他們之間還有新的遊戲節目玩? 莎麗說,客戶說,好極了。你晚上真要早睡覺?不想出去找個伴?太太說,找好了,比你年輕,比你帥,可以整夜幹。妒忌了吧?他說,妒忌啥?我知道你絕對不會背叛我,我愛你,絕對不會相信你會做這擋子事,對吧?那邊沉默了幾秒鍾,說,我愛你,早點回家吧。 我說,她沒有直接回答問題。 她說,太突然,想不出好答案吧。他開車出去,在外麵吃飯。到晚上十點的時候,他驅車回家,家裏還是黑燈瞎火。他確定,太太有外遇。第二天,他找到我們公司,希望我們找出外遇對象。 我問,不是太意外的角色吧? 她正色地說,是個男人,不是外星人。就是他的頂頭上司。他想起來,最近一年,他的上司派他出差,十有八次跟這回一樣,根本可以不去。他認定,他太太從那時開始跟這個男人有染。 我問,然後就是鬧離婚,為財產開戰? 她說,最後當然是這樣,中間的曲折卻有趣得多。他主動告訴上司的太太,兩個受害者合謀對付各自的配偶。他找到大老板,將上司的醜行渲染一番,上司被開掉,騰出來的位置讓他接替。兩個受害者驚奇地發現,對方原來很有吸引力,怎麽可以被拋棄? 我重複一問,怎麽可以被拋棄? 她說,結果這兩個人睡到床上。兩個受害者後來結婚。 我說,這個結局像好萊塢的老電影,不過,這位仁兄也稱不上是好人吧? 她說,那個號稱受害的太太同樣不是好人。 我的腦海浮出一個念頭,沒有來得及講出來,她先開了口。她說,我們兩個在這裏幹什麽呢? 我跟著重複一問,在幹什麽呢? 她很慢地說,剛才發生的事情,我一覺醒來可以忘掉。你呢? 我說,可以。不過,剛才的高潮忘掉很難。 她說,誰的高潮?我的? 我說,你難道是裝的? 她說,是裝的。 我不相信,說,兩次都是? 她斷然地說,你不要把自己當英雄。 我扭頭望窗外,遠處一架直升機在天空緩慢盤旋,一盞警示燈一明一滅。 傑夫襲妻案件的真實輪廓逐漸明朗。還有最後一個證據要掌握到手。 莎麗提出調看賭城麥卡蘭機場安檢錄像的帶子。她的公司跟聯邦運輸安全局前後聯係了幾個星期,最後,她和老板被帶進洛杉磯國際機場的一處機要地點,接過一張碟子。她將碟子裝入手提電腦,查看旅客們通過安檢門的情景。她牢牢盯住屏幕,盯住行李輸送帶,想看到她的目標:前妻所說的耐吉牌小旅行袋。航空公司以前說,傑夫沒有托運任何行李,他有旅行袋的話,隻能隨身帶,一直帶上飛機。 有三台攝像機拍到了傑夫經過金屬檢查器的鏡頭。她將鏡頭一一凍結,身體前傾。畫麵顯示同一個事實:傑夫兩手空空。莎麗轉身對老板說,我不知道他怎麽可以作案? 下麵就是亨利律師和法院該操心的事了。 再後麵,傑夫被釋放。他在牢裏冤枉蹲了整整八十三天。他的父母親率眾多親朋在監獄前迎候。卡裏約先生請過我,我說,手頭正好有事,祝他們一家平安。 亨利當然要到場。他告訴我說,傑夫當時抱他,親他,說愛他。亨利被嚇了一跳。 我說,怕他是同誌? 他說,不是,幹我這一行的,難道真能有粉絲? 我聯絡過莎麗,她又接了一個新案子,但拒絕告訴我案子的內容。我問她,聖誕還有二十幾天,她有什麽個人計劃? 她說,她在菲律賓老家的一個表姐要結婚,她要回去參加婚禮。我問她老家在哪裏,她說是宿霧。她半開玩笑說,你要不要一起去? 真有意思,前幾年我去過菲律賓,就住在宿霧,一個多年老朋友的家裏。同樣有一個跟他有關的曲折故事,具體如何,這裏不表,留待另一篇小說。 現在,對莎麗的邀請,我隻當作笑談。 後來,我再打電話,她一概不接,隻讓我聽錄音。有一回,她主動來電話。我不在,老秘書羅莎告訴我,莎麗說沒有特別的事情。我沒有回電話。 我的人生還要繼續,隻是不一定保留莎麗這個角色。 但,誰說得定呢? 回想這樁案件,攝像鏡頭被證明是傑夫的好朋友,提供了他不可能做案的確鑿證明。但是,攝像鏡頭可以Save Your Butt (拯救你的屁股),也可以 Kick Your Butt (踢痛你的屁股)。 難道不是嗎? 我記得,我們從希爾頓出來,我送莎麗去鮑威爾地鐵站。我們乘電梯,穿過大堂,再下地鐵站,我一路觀察,尋找監視鏡頭。我想,不管我如何躲避,如何想匯入茫茫人海,自己的臉終會出現在其中一個鏡頭,被有心人輕而易舉地撈出來。 如果有人請偵探盯我,請的就像莎麗這麽精幹的偵探,我將如何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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