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為了兒子
今年的冬天特別長。小城一連兩個月的平均氣溫都在零下十幾度。因為每周都住在
同樣的酒店裏,那裏的工作人員都和我熟了。大堂經理安慰我說:"天不會總那麽冷
的。我們這裏也有春天。到那時花繁葉茂,你就會喜歡上這個城市了。"
可在我居住的城市,那裏也有春天。我更願意留在那裏陪著我的家人一起度過春天。
臨出門的時候,家裏四歲的小寶哭著不肯午睡。"媽媽,你每次都是乘我睡著的時候
偷偷溜走的,對不對? 我要去找你的老板談談,問問他你為什麽不能留在家裏上班
呢? 你要掙錢養家嘛,對不對? 那你上班,我在外麵的汽車裏等你。我很乖,我不
會發出聲音吵到你的。"
當我把小寶的話轉述給山聽時,山認真地對我說,"你千萬要幫我向你兒子解釋解釋,
我是好老板。我是那種沒有辦法,有許多‘不得不’的老板。
山不說,我們這群人都知道,他麵臨著很多"不得不"。而我們也因為他的存在,願
意和他一起分擔他身上的"不得不"。但一周接著一周的連續疲勞戰役,項目不斷向
後推延的截止日期,客人一天早晚兩次催交的進度報表,將大家陸續推到了崩潰的
邊緣。
每天會收到幾封山給大家打氣的郵件。即使在催交工作的信裏,也時常夾帶著勉強
押韻的打油詩。實在太忙了,山會注明,"時間緊迫,詩詞還在醞釀中。下次補。"
Have no fear 別怕
The end is near 快結束了
The job has been dirty 工作很髒
Status due by five thirty 報告五點半交
(not one of my best) (這不是我最好的作品)
在最累的那幾周,山還堅持每周四晚帶我們大家出去大吃一頓。除了美食,大家也
可以享受一下在晚上八點鍾以前下班的奢侈。除了項目開始時的那次請客,A沒有再
參加過我們的晚餐聚會。現在每天最早到,和最晚離開工作的兩個人,一個是A,一
個是B。組裏誰也弄不清他們兩個到底是何時來,何時走的。在沒有A和B出現的場合,
大家一下子又做回了自由的小孩。
自從我幫山上了壽司的掃盲課,X一有機會就抓緊對山加強紅酒的教育和實踐。一連
幾周的周四晚,X都分別把我們安排在意大利,法國和巴西的小餐廳品酒吃肉。喝到
三分醉,山說,"我做這行的年頭也不短了,但這卻是我做過挑戰度最大的項目。沒
別的,能認識你們這幫可愛的人,見到你們在壓力下幹出來高素質的活,我真的,
真的,太為你們驕傲了。這次能來參加這個項目,幹得再累,值。"
杯光酒影中,大家相互碰杯。席間,山提議來個說真話的遊戲。按順時間方向輪個
地問,拋開收入不談,每個人心目中的夢想工作是什麽?
X說他喜歡做遊泳教練。他十五歲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暑假裏教三五歲的小孩學遊泳。
鼓勵著孩子,看著他們從不會到會,在水裏自由自在地遊泳,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
事。
我說我想當作家。從小我就喜歡聽大人講故事,大了,發現其實周圍都是故事。就
想用筆把歲月,情感和思緒都捕捉下來,凝固在紙上。雖然那會遇到杯水車薪或者
誇父追日一般的困難。
山說他想當音樂家。從八歲接觸樂器以來,他發現沒有任何東西能比音樂帶給他更
大的震撼和安慰。年輕時和朋友組成了爵士樂隊,他在裏麵吹色士風,那是他一生
中最開心快樂的時光。山摸了一下前額又糾正了自己,不對,現在能做人的爸爸也
不錯。他的兒子很棒,也喜歡爵士。
沒想到,後來事情真就出在山喜歡的音樂上了。下周五,是山兒子十五歲的生日。
山幫兒子找到了一家有爵士樂隊表演的餐廳,和人說好了,可以在孩子生日當晚,
讓他們父子倆同台表演。山吹色士風,兒子吹小號。
為了和孩子一起排練周五晚上的演出,山需要在周五那天請假一天。要是換了別人,
想從A這裏請假,幾乎沒什麽可能。
一月底,是我們公司一年一度的管理高峰會。來自全美各地的合夥人和中高層管理
人員都聚集在芝加哥開了三天會。A自己盯著項目不去就算了,還明令山和我也不準
去。說芝加哥的大老板那裏,他會親自去打招呼,讓山和我把早就訂好的酒店機票
都給退了。
那一次山和我都隻皺了皺頭,沒說什麽。但這次為了兒子的生日,山不得不做些什
麽。
一個多月前,山紅著臉說他可能得卷鋪蓋走人的話,言猶在耳。雖然在那之後什麽
事也沒發生,看上去,A和山的關係也是職業化的規範和正常,但這次山要請假,大
家暗地裏還是為他捏著把汗。
果然,山提出了周五請假的要求後,A的兩根食指在人中處架成個"A"字,沉默一陣
之後說了三句話。
"讓你兒子開心,是你的責任。讓客人開心,是我的責任。兩者孰重孰輕,你自己掂
量一下。"
山藏不住話,當著一屋子人的麵,一下站了起來。"其實我早想和你談談周末的事了。
在座的各位,大多需要利用周末的時間來旅行。你知道從西雅圖來的同事,飛到這
裏單程有多久嗎? 沒有直達的飛機,轉兩次機,加上當中等飛機的時間,從辦公室
門口到家門口,需要十五個小時。上個星期大風雪,我在飛機場從晚上六點等到半
夜還是不能飛。就從機場借了輛車,連覺也沒睡,連著開了近八個小時的車,趕到
這裏上班。這要隻是我一個人的事,或者隻是一周兩周的不方便,那就不必討論了。
從一月初到現在,已經連續八周了。有人家裏的孩子都要來找我理論了,問我為什
麽要搶走他的媽媽? 你不覺得讓大家周四晚回家,多給大夥一些陪伴家人和休息的
時間,才更為合理嗎? 大家都是成人,手裏的活有多重,心裏都有數。讓他們周四
晚回家,不是說大家周末的活就不幹了。在家裏,大家還是一樣會認真幹活的,對
不對?"
在眾口一辭的表態和許願中,A點頭了。不單山可以在本周四晚離開,我們每個從外
地來的,都可以乘周四晚的飛機離開。條件是,回到家後要繼續工作。周五,周六,
周日,早晚兩次的匯報必須歸總到山那裏。也就是說,如果每天早晚兩次對客人的
匯報交不上去,一切的錯誤和責任都會落在山的身上。
山答應了。我們也答應了。這次山利用民意,光明正大的策反,居然成功了。
小寶見我深夜出現在他床邊,翻身起來數著手指,"媽媽,今天星期幾啊? 你不是要
到周五才回來的嗎?"
媽不在家"一文中有小寶對我連續十六周出差的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