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了長久不回國,有假期也寧可挑些之前沒去過的地方去。近鄉情怯,或者說刻意的回避倒不是因為尚未完成衣錦還鄉的願望,而是它已經變成了一個很陌生的地方。
離國十年後第一次回國,眼花撩亂地望著之前不曾見過的高樓霓虹, 感覺不是新奇,而是失落。眼見計程司機在兩條車道之間擠入了三輛車,甚至不惜開拐上人行道一段,再從上麵衝下來,好插到別的汽車前麵去,嚇得我在後座驚叫連連。當司機把車子停在一棟光芒萬丈的百貨大樓麵前,告訴我到了目的地的時候,我賴在車裏,拒絕下車。 “這不是我的家。” 我對司機說。我的家在一條安靜幽長的弄堂裏,路邊長著一溜參天的梧桐樹,一到秋天,滿地金黃的落葉,踩上去,會發出響脆的斷裂聲。幾株白色夾竹桃從牆內探出頭來,在風中搖曳生姿。抬頭遠遠看見巷底二樓的陽台上,外婆為我晚歸的我而留的一盞燈,便提著行李,一路小跑,叫嚷著,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下車。” 司機不耐煩我的遲疑。拎著行李的我站在路邊,沒法告訴他或其他任何人,這裏已經不再是我的家了。它已經不再是我記憶裏的模樣。
家和鄉,對常年居住海外的人而言,有格外的意義。曾經熟悉的人和事,在朝夕所處的環境中,早退縮得不留一絲痕跡。唯有在夢裏,被壓抑的記憶才能偶爾浮出水麵,帶人重回白日裏無法去到的故裏。可微弱飄渺的記憶,如同風中的飛鳥,也已經離得越來越遙遠。即使在夢裏,也知曉這是無法重圓的願。多次夢見自己排隊站在兒時最喜歡的西餐店裏,巴巴等著吃一客奶油蛋糕,等了好久,輪到我的時候,卻被告知已經賣完了。心中的抑悶讓自己突然在夢中驚醒,手腳冰涼。
可畢竟還有夢在,不會如同現在這般,再也找不到自幼長大的街道樓房和那盞留了燈的窗口。我就像那個武陵人一般,站在桃源之外,苦苦尋找,卻不得其門而入。眼前的現實那麼絕情地否定了珍藏在血液裏的記憶。全然不顧,它是和舊日世界唯一的聯係。”啪”地一聲,那根係在心尖尖上的細繩,被生生扯斷。
我把不回國的理由說給國內的朋友聽。她診斷說,你這是出現了心理斷層。雖然她用的心理名詞我聽不太懂,但斷片的比喻卻在一場對長輩的探望中感受得格外真切。離國的時候,他還是精明強幹的中年人,等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大段被抽離的歲月在人身上留下的印記,一如蒼海桑田的變遷,恍惚得如同現世裏的輪回。
得了帕金森氏綜合症的他,麵無表情地坐在護理病院的單人沙發裏,麵對著窗,手腳因為不受控製的肌肉而時時顫抖。他用呆滯而平淡的目光看著我。我無法從他麻痹的麵部解讀出任何信息。不得不開始懷疑,他是否還能認得出我。沒有執手,沒有淚眼。我們隻是固執地注視著彼此的眼睛。聽護士說,喉嚨肌肉的鬆弛,使得他說話困難。臨別時,他卻對我說了我們這次會麵中唯一的一句話。”曆史的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
初聽有些僵硬,過濾完所有的感情色彩的話。但事後我想,如果隻用一句話來總結這一段過去,的確找不到比這更精辟更準確的語言。他是在用他的智慧來勸誡我,一切都已經過去。無可挽回,也無需介懷。我也用我的眼睛告訴他,我已經放下了,所以才能夠回來,坦然地麵對這一切。
而當我行走在母校的校園裏,我還是無法抑製去尋找過去痕跡的欲望。大到一棟樓上的裂縫,小到一棵樹飄落的花瓣,我仔細搜集著任何與過去有關聯的細枝末節。
發現原來住的宿舍樓,一年前已經被當成危樓,拆了。原來海邊漫步的海灘,如今被填平後蓋了高樓。料不到後世變遷的古人,曾經天真地說,愛你愛到海枯石爛。可如今,海已枯,石已爛,又該讓我如何再去愛你。
正值畢業季,穿著畢業服的學生們在大樓前留影合照,臉上帶著年輕人獨有的光彩。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烈日下撐了把遮陽傘,嫋嫋婷婷走在我的前麵,引領著我一路走回從前。也許,我也曾如她一般好奇,在同一塊布告牌前駐足。也許,我也曾如她一般年輕,坐在圖書館裏望著窗外靜止的歲月發呆。同樣的驕陽,同樣的樹蔭,同樣的故事在不斷上演輪回,隻是更換了年份光景。
我們也許活在最好也最壞,最繁盛也最荒蕪的年代。可千變萬化,你終究還是你,不管是滄海,還是桑田。 不管是瀟灑翩翩的少年,還是暮靄沉沉的老年。 愛你,就該接受你的全部。不管是前塵往事,還是今世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