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的路上,遇上交通堵塞。四條機車道幾乎完全停滯不動。
李轉頭看見路邊的一片墓地。要不是一塊塊佇立的墓碑和頂上的十字架,青翠的草
地和點綴其間色彩豔麗的鮮花,遠遠看著,倒更像是個花院。
原來墓地不必是陰森可怕,青麵獠牙的。倒是可以和青草,鮮花一起,悠然自得,
安安靜靜地躺在太陽底下。
李突然意識到,"墓地"和"目的"竟然是同音。雖然誰都知道最終的目的地會是墓地,
可活得好好的人誰也不會往那兒想。李也不例外。直到一個多月前,他接到醫院來
的通知。
剛開始,李以為是車上的安全帶給勒的,右下腹被勒得漲著不舒服。可解開安全帶,
腫脹的感覺卻還在。李想到自己曾得過肝炎,怕是又犯了。去醫院驗了血,做了個
超聲波。然後,在一個萬裏無雲的晴天,李從信箱裏收到了來自醫院的通知,在肝
髒發現陰影,要盡快複查。
而複查的結果,正是所有可能中最壞的一種 - 已經轉移了的肝癌。自己學醫的李,
決定放棄一切治療。無論是開刀,放療,還是化療,在晚期的肝癌麵前都顯得無能
為力。
在診斷明確後的24小時內,李買好了去國內的機票。趁著還能動,再回去看看自己
的家人,再看看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地方。除此之外,他沒有其他的願望。
醫院的診斷結果,李誰也沒告訴。讓別人同情的痛苦比痛苦本身更為麻煩。有一些
事,即使再親近的人也無法一起分擔。比如,病痛,比如,生死。
母親和姐姐已經麵對過父親的死亡,李不希望因為自己再給她們增加任何無謂的痛
苦。從中國探親回來後的李,變得益發的坦然。當這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再讓他留
戀,而他的存在對這個世界也沒有任何價值的時候,他的身體無異於一具空殼。
除了剛接到化驗報告的那幾天,李覺得難以置信之外,他很快又平靜下來了。癌症
的形成在體內要十年以上的積累。縱然他的內心依舊堅定隱忍,但這十幾年的抑鬱
傷神和無處可說的最終結果,是讓他的身體卻對他徹底放棄了。
李曾經以為,隻要努力不懈,天下沒有做不到的事。但等他臨近四十不惑之際,他
突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肉體凡胎,和別人一樣,他也會病會累會憔悴。
他已經沒有時間了。他不再有時間,不再有機會去改變什麽。在有身之年,他能給
這個世界留下,或者帶來的改變,實在太少太少了。他想不明白,即使他能逃過這
一劫,剩下的年月裏,除了忙著溫飽之外,他又能為自己,為別人做些什麽呢? 即
使再給自己一千年的性命,天下依然還是有他讀不完的書,有他走不完的路。
在生命的派對中,李並不想坐在場外做一名旁觀者。他一直想給自己找一個歸屬。
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女人,或者有一個微不足道的興趣愛好。哪怕成為網球隊,
攝影組的成員,或是成為哪支籃球隊,足球隊忠實的粉絲。
可事實上,從故鄉離開後的李,至今不能走入別人的世界裏。他隻能,孤零零一個,
遠遠地,禮貌客氣無關痛癢地站在圈外。
李讀中學時,英文課本上的一則寓言。鳥飛翔在雲端,獸奔跑在地麵。而即沒有飛
翔的高度,又沒有野獸的凶猛的蝙蝠,隻能棲息在黑暗中,永遠在鳥和獸之間徘徊。
李無數次問自己,做為兩者之間的他,是享有兩者兼容並包的幸運呢,還是承擔著
被兩者共同排斥的悲哀呢?
失眠的夜裏,李不斷勸慰自己,到了該放下的時候了。一切的掙紮,疑問和困惑,
在死亡麵前,都不再是問題。
除了一樣。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必須對自己有一個交待,做一個安排。
一個迫在眉睫,避無可避的實際問題。到底該把自己的墓地該設在哪裏?是海的這
邊,還是對岸?
李至今還是無神論者,對於火化還是土葬,他倒是無所謂的。但即使變成了一個小
盒子,總也得有地方安置。
在別人的墓誌銘上,可以刻上"一個活過,愛過,追求過的人"。那麽自己的碑呢?難
道要刻上 "一個活過,懷疑過,最終放棄的人"嗎?
李琢磨著,在沒有找到答案以前,估計他還得失眠一陣子。
樓主寫得真好,讀後感受很多,謝謝。
言簡意賅,沒有煽情,沒有過分渲染,很實在的短篇。
CO:
如果李沒有得病,如果中國沒有突變崛起,我們會怎樣看待如今的異鄉漂泊呢。是否會身心更舒暢些。那就當一切都沒發生吧,相信這邊的月亮就是更大更圓。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2241/201304/9925.html
想開了,是什麽和不是什麽,有什麽關係呢?
謝謝你詳盡的點評。寫作就是為有同樣感受的人,發出一點聲音。表達一種狀態,開啟一種思考。
小時候,不光自己,父母也覺得,到遠方去,看看世界,盡量做到和別人不一樣。但是,隻有親身經曆了,才知道什麽是背井離鄉,雖然不是被迫的。看那些留在家鄉的,才知道其中的幸福。
年近四十,常常想,為什麽會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每天來回地上下班,和異類人談話,溝通。
三十歲時,也許人生還有很多可能,回國,不回國,都可以。然而,隨著小孩長大,生活的路也變得越來越窄。
以前,覺著隻要努力,就一定有一些結果,多少而已。
但現實世界,不是這樣的。
想著後代要在一個自己覺得陌生的地方繁衍下去,覺著就要被湮沒了,心中似乎湧出一股絕望的感覺,想對著自己的父親嚎啕大哭。也許,有一天,連父親都不在了,天更要塌了。
如果我選擇“目的”會選在國外,因為國內花很多錢買的“目的”僅有20年使用權,然後就被鏟平,另賣給別人。
如果李沒有得病,如果中國沒有突變崛起,我們會怎樣看待如今的異鄉漂泊呢。是否會身心更舒暢些。那就當一切都沒發生吧,相信這邊的月亮就是更大更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