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日曆本,起先我決定繞過一個細節。我決定要節製。可我還是留了一個線頭:日曆“通常是不翻頁的(我家例外),一日撕下一張來。”我知道沒有人會在意“例外”,這一頭緒是為我自己留的,一些年後如果我再讀到它,它將被拉出來,像織補毛衣磨破了的袖口那樣,捉住線頭拉出長長的線來。
清漪園姐姐留言,分享她的日曆牌故事:
"我還記得幼年的我急切地尋找日曆牌上的紅字,那表示我可以從幼兒園回家了。幼時家中牆上掛著的老式日曆牌居然仍然能夠鮮活地從我的久遠的記憶裏跳出來,就像德國黑森林特產壁掛鍾裏整點跳出來打點的小人。"
園姐姐曾住英國,比喻從旅遊黑森林的經曆自然而生,上全托幼兒園的那個小不點兒從更久遠的記憶裏跳出來。小人兒伸手捉住了線頭,一下子就扯出我的幼兒記憶。我想也不想地寫給她:
“我家不撕日曆。我母親總有些與人不同的想法。她有一個洋人的手形鐵夾子,用一根銅絲從掛月份牌的釘子上懸下來,每天將日曆翻上去一頁用夾子夾住。年終她拿日曆本當獎品發給我家兄或者我。”
過去的一個禮拜我老在想這段回複,覺著像是織補袖口的事做了一半。今日周六,筆代竹針做完它。
另一個上幼兒園的孩子,我的家兄,從記憶裏跳了出來。他受到母親的discipline,很不服氣,決定離家出走。他告訴母親他要改到舅舅家去生活,不再住在她的家裏。宣布了他的決定以後,像所有逃難的人都會帶上細軟一樣,他抹著眼淚翻出他的日曆本,握在手裏離開了家門。
母親一直心心念念這件事。很多年以後她對我說,太奇怪了,玩具箱裏那麽多玩具他不拿,拿一個破日曆本子。這個小孩真奇怪。
又過去了很多年,我在加拿大的一家舊書店裏看見了一隻和我從前家裏外形一模一樣的手形夾子。相同的手姿,相同的花邊袖口。隻不過店裏的夾子是銅質的,我家的那隻是鐵質。所謂夾子皆是兩根杠杆通過一個彈簧連接,手形夾子的一根杠杆是手,另一根是手放在上麵的底座,銅質的夾子底座很重的樣子,我家的那隻底座是上了黑漆、衝出菱形凸凹花紋的薄鐵片,很輕,才可以掛在牆上。
我站在那兒,一時間五味雜陳,像是看見夾子的前世今生。店裏沒有其他顧客,轉過一圈後,我請求店老板同意我拍一張櫃台上夾子的照片。他友好地表示沒有問題,同時探究地看了我一眼。在確定我並沒有打算買他的書以後,他坐到櫃台裏麵一張桌子前忙自己去的了。我很感激他沒有為滿足好奇心向我發問,什麽都沒有問。
我這一生經曆了許多事情,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馬爾克斯有一本《活著為了講述》,我寫下記憶卻是為了幫助忘卻。這個我有經驗,凡我在博文裏寫過的,都不再回來入夢。而寫下它們來的過程,,怎麽說呢,節製地說,像是在遠遠地觀看自己的宿命。
好了,我的毛衣袖口織補完了。
我在想,《天平之薨》裏千百經卷落入大海的情景,《金石錄後序》中畢生收藏在戰亂流離中逐年散失,我經曆的,我寫的,真還是微不足道。
熊做的菜、熊種的花,熊穿林海過雪原,都熱情豪邁。祝新年快樂,平安是福。
手形的金屬物-- 它可以開很大口,夾住很多頁紙。看右邊那本翻看的書,閱讀時拿它夾住左邊,省得用手了。
“書桌上的台曆的兩邊一邊厚,因為她是6月份去世的。” -- 抱抱,什麽都不說、也說不出了。
兩邊一邊厚,好像那就是分手時刻的記寫,母女一場,終歸還是有一別。。她曉得你一直記著她。
我們這邊今天下雪了,四英寸。
是很特別不是?小時候我覺得那隻手很詭異。現在想,它還是有些詭異,將一個個日子牢牢夾住。
今天是立春,又聯想到你的立春美文。
謝謝共鳴,祝蘑菇蛇年安康!
抱歉啊,我沒有寫好。。問好曉青,蛇年吉運。
隨著時間的逝遠記憶變得越來約不確定,有時候我都要懷疑,是真實發生過,還是幻覺?這種不確定性有時會自帶憂傷,這就是為什麽沉湎於寫吧,或者說addicted to那樣一種調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