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歲月

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透進來的地方
正文

獨居碎碎念

(2024-11-03 09:42:28) 下一個

一邊寫,一邊看赫拉巴爾的《我為什麽寫》(Why I write)。他講,I carried on writing as if I were hearing the confession not only of me myself, but of the entire world。赫拉巴爾處在一個聽見告解的狀態,把告解從打字機上打出來。他,寫下告解。

我們大多數寫的人怕是沒有這個勇氣,我是說華人。木心居紐約寫瓊美卡,木心迷們追了過去看傑克遜高地,他們往往產生一種複雜的心情,因為那地方實在沒有他寫的那樣好。木心是一種寫法,給你看他生活光鮮的一麵、甚至華麗,你看到他想要你看的那一個人設,文字、照片。張愛玲晚年住在洛杉磯一個安靜而又便利的街區,一幢新蓋不久的白色公寓裏,雖然條件比木心的好,但她清楚袍子內裏的破洞,選擇了回避。七十年代中後期張愛玲重新流行,她寫下一批憶舊的散文,避寫她在美國的生活。她寫過香港的太平山和海景,不曾寫加州的陽光和海,還有那些高大的棕櫚樹,一概不提。她從來不寫孤獨。兩位的文字都很好,對文學的追求令人敬佩,隻是世界上還有第三種寫法,赫拉巴爾的寫法。世界有不止三種的寫法。

博客記寫生活,未見得就“真”。它亦或浮於表麵,亦或隻展出有限的一兩個側麵,亦或寫成了打造人設。自己要警惕啊,避開人設的陷阱。剪下今年最後一朵老宅玫瑰放在書本旁,寫作很像種玫瑰。

朋友中有一位幫忙過李開複寫他那本自傳,是故關注到李的抗癌精力湯。跟讀文學城中喜鵲以蔬果汁助先生戰勝癌症,躍躍欲試磨碎的食物。上星期網購一個迷你型的九陽牌豆漿機,算是為自己做的一件事。家中有黃、綠、紅三種豆子,還沒有買到華人最相信的黑豆。豆三色,浸泡一小碗過夜,粒粒碎碎如念。晨起製一杯豆漿400ml,再續另一小碗的豆子浸泡,日子在murmur中過下去。

豬傳來回程航班的截屏,第一時間大感詫異:這廝就要回來啦?!

對自己的反應也頗感詫異。人頓覺颯爽,好似孔武有力,好像雄心大振奮,狗仗人勢的汪汪大叫就是這麽回事吧。

情勢一下子就改變了,那種從不知歸期的等待中滋生出的心境煙消雲散,碎碎念陡然止住。寫不下去了耶,就此停筆。

              (完)     

  ~~~ 因風暴停電數日,遲更見諒。一並謝謝各位朋友跟讀和留言。

*****

爺爺在鼓樓醫院急診住了一個星期,轉全科病房住兩個禮拜,再轉去住市立中心醫院。豬來簡訊說護工不好找,我建議他去求一個朋友幫忙。朋友可謂黑白二道皆熟,爽快之人,指點道:一找寡婦,二找離婚的。聞言無語以對。這是生活的真相。朋友媽媽的護工五十幾歲,不識字。我驚詫地問,怎麽會?安徽農村的,沒上過學。也是生活的真相。

鼓樓醫院的病房規定一次隻能住兩個星期。但可以在別的醫院住幾天再轉回來,循環地住下去。豬在醫院看到有這樣的。朋友講,天冷了,醫院的暖氣足,一些老年人情願住院。我問,住醫院有什麽好?飯那麽難吃。醫院的那份病號飯給護工吃,家屬給病人送飯。有那麽多餐館,點餐送到醫院,護工出去接。win-win solution。。這是我完全陌生的生活。

爺爺住在全科病房,豬說他稀裏糊塗至今不懂全科的意思。普通內科?不是內科,全科。某一天爺爺吃魚,主訴牙齒之間卡了一根刺,立刻就來了個口腔科會診。會診結果沒在牙齒間發現有刺,又來一個耳鼻喉科會診。喉科會診進行中爺爺說不適感已消失,始終也沒有找到那根刺。難道這就是全科的意思?豬又說,有一個科不看病隻開藥。醫生不診斷隻負責開處方,病人掛個號,要求什麽藥就開什麽藥。。我感到匪夷所思。早先聽人講大陸現在的醫療條件好過美國,有點明白了。

爺爺的護工來自鹽城附近的蘇北農村,護工和快遞小哥開始出現在豬和我的對話中。食物極大豐富,高鐵和手機支付是生活的真相,講定春節不能回家的護工和送錯餐的小哥也是生活的真相。豬遭遇一款送錯的單,室號對樓號不對。立即打電話給那家鄰居,想幫小哥一把,那家人卻不樂意。不盡力做到最好自然會被淘汰,幹哪一行都一樣。聽到這樣的說辭仿佛回到小時候,坐在教室裏接受共產主義教育。

我上的小學在辦90年校慶,微信看見拆了一半的老教學樓,同學戴上紅領巾回校園。和人議論起究竟經濟好還是不好?被教育。凡事好壞兩方麵都有,現在餐館裏的菜賣的實在太便宜了,老百姓也非常開心。你們美國不也有送披薩的嗎,那就是快遞小哥。你走的時候造原子彈的比不上賣茶葉蛋的,早就不是那樣的了。是的,現在的知識分子和我走的時候已經太不一樣了。

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舊熱愛生活難得就是英雄主義?這話得看是對誰而言,造原子彈的,還是賣茶葉蛋的。前兩天我感慨在量子的台北看到一個溫暖友愛的社會環境,寬待,她在文中提到。

村裏黃葉飄落有了蕭瑟的氣氛,韓國超市裏豪邁堆積的柿子像一盞盞小桔燈給人帶來暖意。有這麽多柿子啊,事事如意。

*****

自己做飯給自己吃,一邊做一邊聽莫紮特,或者聽正在進行中的柯文哲案,反正得有個聲音。想到從前外婆的老傭人夏媽,菜籃子裏放一個半導體收音機,洗衣做飯,聽黃梅戲聽天氣,江蘇台新聞也聽。還想到張愛玲,晚年她和一台夏普電視機為伴。

發現自己在簡便行事,發現自己的食量很小。本以為會張羅些自己喜歡吃的,竟然感困惑,想不出來有什麽。這些年盡在照應別人的胃,生生把自己冷落了。愣怔一會兒,為自己歎息一聲。車經過山下的湖,人和湖一樣空茫。獨舟過秋水,世上多少廚娘?又多少廚娘如我?

轉過身來歡樂地想,這可是得著機會放假且放假,難得享受輕鬆。特殊為自己做過一碗小餛飩,撿鄰居家的一片銀杏葉擺在魚塊上拍過一張照片。在TJ家買了一堆冷凍食品,逐個開盒。不由再想到張愛玲,她幾乎靠罐頭蔬菜和盒裝的美式預製食物度日,頂多自己煎個蛋。她早先也在信中和鄺文美談吃,講到牛油果,晚年好似隻為果腹而食,微波爐加熱一下了事。想著,忽然有點被她嚇到,像被腳步從初霜的草叢裏驚飛出的鳥。一個人生活絕不能糊弄,不然漸漸就荒蕪了。嗯,算是個提前到來的預警。

張愛玲才是真正的獨居吧,查維基替她算了一下,長達28年。體會到她不容易。

抄一句羅曼羅蘭:“生活中隻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她認清了生活的真相,沒有那麽英雄主義。不是每個人都能當英雄。前幾年她租住的公寓房間在網上曝光,看了很不忍。那些寫她遺世獨立什麽的人盡在消費她,她隻是知曉自己的實情,抬手護住自己的臉麵而已。想想她嗬,一個人吃晚飯,吃了28年。

狗狗吃飽喝足還要遛彎兒,你糊弄它的話它就搞破壞。細雨濛濛落在它身上,一片蕾絲楓的葉子落在它身上,總歸是秋天。一片銀杏葉與遊回來的三文魚相逢,總歸是秋天。領狗狗在村裏走,黃葉綠葉之間,瞥見一個雪人兒站了出來。這也未免太早了一點了吧,還有十天才到感恩節。雪人兒戴了有綠的帽子和圍脖,是一個友好的姿態,融和進周圍的景色。秋天真是可愛,雪人兒說,我就是不融化、不融化。

*****

看電影是個好主意,抱著筆記本電腦早早上了床。用枕頭給自己堆一個貴賓座,點開亞馬遜Prime video。《Suite Francais》列第一排 romance movies的第三個片子,坐在了C位哈,就選了它。

也因為它標題黨。巴赫有《French Suites》,它《Suite Francais》。英語片,演繹二戰法國被占領期間的愛情故事,用的英國演員。巴赫還有《English Suites》,如同兩套組曲演串了調一般。

一部和《沉靜如海》(le silence de la mer)非常、非常相似的影片,都是鋼琴為媒女主角愛上了住宿在家中的德國軍官。軍官以前都是音樂人,都因為家族傳統而參軍,之後都死在了遙遠的蘇德戰場上。《沉靜如海》的女孩在軍官離去時打破沉默說,adieu。這部片子裏則是人去屋空,軍官在鋼琴上留下一份自己創作的樂譜。《沉靜如海》裏女孩彈奏巴赫,這部片子軍官創作的曲目大概在致敬巴赫,就叫《法蘭西組曲》。

兩部電影都改編自同名小說,小說都創作於1940年代,作者都是法國的猶太裔。《沉靜似海》的作者參加地下抵抗組織活到了戰後,《法蘭西組曲》的作者死在奧茨威辛集中營。《沉靜似海》1942年發表,《法蘭西組曲》的作者1942年進集中營,手稿由逃亡的女兒保存下來。時間沒有留空間給抄襲,它們就是驚人的相似,觸及同一個主題 -- 被占領國的女性和占領者之間發生情愫。這個主題一再被觸及,在杜拉斯的《廣島之戀》,在今年八月席琳·狄翁在奧運會開幕式上演唱的那首《愛的禮讚》。

《沉靜如海》演出淑女純情,君子好逑;《法蘭西組曲》表現有過經曆的少婦得到愛,因為懂得。少婦和軍官都有配偶,在戰爭的環境中另一半缺席。《英國病人》裏的女主克裏斯汀·斯科特在片中扮演少婦的惡婆婆,我是她的粉。克裏斯汀的美令雄性難以抵抗、同性難以匹敵,導演幹脆選了個長相平庸的演員擔綱女主,讓兩人無可相比。婆婆對兒媳從家世到相貌方方麵麵占盡上風,少婦受過良好教育而言行順從,日子過的憋屈。婆婆發現兒媳藏匿殺了德國兵的租戶,冷冽地來了一句,你應該先和我說。感這句台詞上好,突顯她大事小事都強勢。

看場電影是讓自己披上一件隱身衣去看別人的世界,婆媳二人一樣處在等待中,家裏唯一的男性關在戰俘營,什麽時候回來、回不回的來,有著巨大的不確定性。難民湧來,德軍到來,亂世,婆婆是佳人。

以後找小說來看,一定。

 

~~ 帶著兒媳一路躲避飛機轟炸的婆婆。克裏斯汀演女二號,劇照讓女一號側麵,或者幹脆把她的臉藏起來。

*****

秋漸深,院子裏的花漸稀少,環顧秋園,至交半零落。仍舊留在枝頭的花都有著一種年紀的氣質,靜的,一種近在咫尺的美。

爬網讀到一本《秋園》的一兩章,是文筆舒服的自傳體小說。作者的媽媽叫秋園,家裏開一家中藥店。想想中藥店裏一格格的小抽屜貼著細辛、白芷、麻黃、辛夷、夜交藤、紫花地丁的草藥名稱,難怪店老板要給女兒起名秋園。秋園十幾歲嫁給一個國民黨的文官,是個參謀,跟著丈夫到了南京。新婚夫婦住在大紗帽巷,租兩間房。1932年的日子,丈夫的薪水一個月九十塊銀元,早飯一人一塊燒餅、一個雞蛋、再加一壺開水。飯後丈夫上班,中學沒畢業的秋園去婦女補習班。我聽講過那個補習班,教會辦的。教會還辦兒童主日學校,我母親上過。大紗帽巷因為明清兩代住戶多為製紗帽的業者而得名,我也聽講過。星期天小夫妻常常去夫子廟,總買一盆小花回來養。讀書、寫字、念詩、養花,他們過的日子,和我的,好像沒什麽兩樣。

今年終於種下一棵冬季的卷心菜花 ornamental cabbage。接受了卷心菜,感到自己在這片土地上紮根了。昨天和從前的朋友煲電話粥,朋友言,美國大農村哎,你幹什麽呢?我回答,我種了棵包菜。

想說是一種顏色像北京的心裏美蘿卜那樣的卷心菜,那個是朋友可以想象的,可那樣有違育花人的意願,於是沒有做解釋。

Ornamental cabbage 常見兩個係列,一個Osaka,另一個Tokyo。我種的這一種是 Osaka Pink。這些天在讀量子的東亞遊記,跟著去關西。憶起自己的行程,站在宇治川的橋上,看女孩子浴衣上的菖蒲花飄向逝水。

拚圖無意間拚了個四季花,織物上的春夏,院子裏的秋冬。

一個人在家做什麽呢?種了棵卷心菜,拚了張圖。這一節回答量子,而煲電話的朋友兩天前從新加坡飛回大陸,牆內是聽不見的。

*****

立冬以後的北方,下午5點鍾天就全黑了。夜把屋子藏匿起來,屋子把我和牧羊犬藏匿起來。晚飯後街道寂靜,沒有人會來,到來的隻有長夜。燈陪伴我,它亮著,就是世界的全部。燈下做自己該做的事情,燈安靜地照亮,也耐心地等待,等我關燈,一起睡去。

晝一天天變短,夜變長。爺爺在鼓樓醫院住滿了半個月,按規矩要把床位讓出來給更急需的病人。醫生表示可以回家也可以轉到另一家醫院去住,豬家人商量後決定轉院。豬寫了個簡訊,先說計劃待到爺爺出院以後返家,後說假如我有需要,他可以先回來一趟。我回複,淡淡的口吻,你按自己的計劃行事好了,I'm ok。

我正有恙,爺爺進搶救室前我去了一趟ER。沒查出原因,去植物園散散心。在園中接到爺爺生病的簡訊。我現在ok嗎?性格中的一種東西回答了ok。

當真OK?環顧房間內,換個燈泡一類的倒也還OK。假想汽車在路上拋了錨,從前豬的說法是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他,現在沒有這救援了。幾十年來我沒有和車行打過交道,豬說車行一看我弱弱的樣子就會起念宰我,不用修的誆我修,漫天要價吃定了我不會還。幾十年來都是他去車行與師傅攻防,如今事情要糟糕了,我悶坐在那裏想。十幾年前有朋友一家人路過本地,太太向我們申訴,婚前她超級獨立能幹,結婚後大變,翅膀被老公一點點剪掉了。當年聽了隻是笑笑,現在我一個人坐著想,這翅膀實在是自己剪的。

雨季無星無月的夜晚,世上好似隻剩下一盞燈火,其餘都隱沒在黑暗裏。它明亮又安靜。既然還有這一盞燈火,就能一個人走夜路。孤燈小道,壯著膽子穿過黑夜。

11月11老兵節,乍看以為Google 塗鴉是一隻風箏,細看是一隻大鳥,美國的鷹。挺喜歡這設計,設色很柔和。

大選過了,看本州的選情地圖,完全是美國選情圖的縮版。雖然是藍州,但沒有一個郡縣正藍,藍縣僅僅顯示淺藍的blue leads。有7個郡縣正紅,其餘的紅縣是red leads。藍縣沿海岸,紅縣占據廣袤的內陸。紅縣是農業縣份。州的選情地圖顏色和這個塗鴉一式,溫和的雙色平衡。原本今年打算棄權的,現在很滿意自己投了一票。

*****

帶狗狗去它的公園。人需要社交,狗狗也需要。想到灰蘑菇去的是高爾夫球場,不禁莞爾,自己是下裏巴人的玩法。今生揮過一次高爾夫球杆,比劃著對齊、上杆、下杆、擊球。身體有扭轉,小球紋絲不動。柳樹街那邊有個高爾夫球場,去打球的朋友建議我玩它的迷你高爾夫,感覺夠丟份的,拒絕了。據說高爾夫模仿狩獵遊戲,進狗公園也算放狗去追吧。扮演走在主人馬旁的仆人角色,牽狗進入封地,聽一聲令下解開狗繩放它自由跑。

這一趟有了閑心研究狗公園的地圖。公園占地40英畝,園中有七座木橋,四個狗狗下水的埠頭。雨季已經回來,天空總有陰雲,河水轉青灰色。三文魚洄遊,河中用黃色浮標圈出狗狗們遊泳的基本盤,防止它們追魚。其實河水在變冷,願意下水的狗狗很少。

我家的狗狗隻走到水裏站了一站,讓尊足濕了水後就轉身上岸。我注意到它的眉毛顏色變淺了,不再是黃棕色,快要變白眉毛。它也在變老呢。今年春天年檢獸醫讓我們替它換成senior dog的狗糧,還說它體重超標,要我關照它減肥。還記得去機場接它的那個夜晚,它隻身從德州飛過來,蜷縮在籠子裏非常害怕的樣子,鼻尖抵著一隻橘色的狐狸玩具。一轉眼七年過去了,我不止一次地講,不曉得它是不是更情願生活在美國人家庭中,畢竟他們更懂狗狗。疼惜它沒有選擇權,因為孩子想要有條狗它就不得不遠離親友,想到此就非常不忍。我們常規地帶它來狗公園與同類相聚,構成我們鄉村生活的一個部分。它在狗公園裏明顯表現出更樂意和它的親戚,澳牧們,玩在一起。狗狗也是有想法的,隻是說不出來。我有懂它一些,無法告訴它。

總調侃狗狗派不上用場,無羊可牧。這些天意識到它可以壯膽。夜晚來臨,它陪伴我,我陪伴它,我也有一點用。

*****

朋友打來電話,解釋了那個學院派的anticaogulant。就是阿司匹林哎,她說。她哥哥經過同樣的胃出血,更凶險,上吐下瀉全是血,新鮮的、暗舊的。大陸很多老人長年服用阿司匹林,有的遵醫囑,像朋友的大哥,CT照影血管有斑塊;有的自己主動提出,預防,醫生也會滿足要求;有的醫生喜歡開藥方,有的沒的建議你預防。到後來不在少數的人胃出血。喔,是這樣。我沒敢問爺爺是哪一種情況,婆家不是可以口無遮攔的地方。即便是他自己要求的又怎樣呢,木已成舟。

這是一條冷河,或許遲早我們也不得不涉足其中。現在提前看見了河中的碎冰。朋友中間就有自行服用Baby/low dose阿司匹林的,非處方藥,在Costco買。

停掉了長期服用的抗凝血藥,失去依賴的身體會不會反而更容易血栓?不停,朋友說。換腸溶性的。從前國內產的是胃溶性,告訴你,現在有進口的啦,貝勒牌,非常安全。胃裏造成傷害以後換個地方溶?我沒吱聲。這樣說來爺爺還有一個關隘可退守。一時心有戚戚,走進晚年每個人都將有一場守衛戰,一路敗退,直到無路可退。

那個貝勒牌,我想了一下,應該就是Bayer牌,超市、藥房到處有賣。去Costco買狗糧,路過堆放阿司匹林的貨架好好看了一眼,確認是Bayer牌。問朋友什麽是“CT照影血管有斑塊”。朋友解釋,大陸的年檢可以向醫生提出做上半身CT掃描。如果高血脂、高低密質膽固醇的人血管影像顯示附著的斑塊,醫生就讓你吃阿司匹林。現在有更高級的手段,打一種什麽針,一個月一針,那些醫生自己開處方給自己打。四五十歲的醫生也打,預防。

曾經我教育孩子,一個人是要懂風花雪月,但是更要具備科技的常識,並且理解社會是如何運作的,三方麵加起來才能夠說這個人算是懂道理。拿這把尺子衡量我自己就不夠格。人生的下山路上需要的醫療知識,我欠缺的緊。前些時候豬逼著我換車,我才不情願地聽了他渦旋發動機的一課,弄明白為什麽節能的車response性能不好。欠缺的不止一處,欠缺處處。

豬君傳來爺爺躺在病床上的照片,看樣子大劫已過。爺爺睜著眼睛,眼睛有笑意,神智完全清醒。他會動什麽樣的思考我不得而知,假如是自己躺在那張病床上呢,我要想一想。

爺爺這樣就是幸福吧,老了有兒女照顧。起碼中國人普遍這麽認為。假如是一個獨居在北美的女性,一個人進去搶救室,醫生問,接不接受輸血,同不同意手術,所有詢問都必須自己判斷和回答,自己一個人麵對診斷結果。她需有知識儲備,必須內心強大。她幸福嗎?

別人看她,她看自己。別人看基於社會的價值觀,看自己焉能不受社會的影響。獨立思考?真還需要一個與世隔絕的時空。

難得能夠不願下廚就不下廚,吃Costco的金槍魚罐頭便宜行事。美國大選,上帝出手挫敗DEI 。

*****

莫紮特K622。他接近辭世的作品,我坐進黃昏。

小時候羨慕舅舅家裏一張紅木躺椅。看舅母斜躺在上麵看小說,決心長大了也給自己弄一張。沒有弄到那樣子的,就把哺乳的搖椅留了下來擺在臥房的窗下,搖椅帶一張擱腿的小凳,人也可以斜躺著看書了,還能晃悠。晃悠著,孩子長大。曾經說將來走不動的時候就待在椅子上晃悠,看以前旅途中拍下的照片。嗯,還可以看自己從前碼的字,如果城還在。

莫紮特K622,《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我聽過不下100遍,比較過不同的演奏。它的第二樂章在電影《走出非洲》裏用作配樂後廣為人知,我也是從電影知道的。那部影片是85年的出品,屈指數算明年就四十年。豬君曾經說,他選這一首用在他的葬禮,我不知道他是被樂曲本身還是丹尼斯墓前的獅子所觸動。說這話的時候我們都還年輕,現在我們絕不討論殯葬。

一個人獨自在家的變化K622可以作一個見證。之前我多數時間反複底聽第二樂章,現在我多數聽它完整的作品,三個樂章,快板、柔板、快板。雖然我也單獨聽第二段,但我一定以快板結束,從搖椅上站起身。我以這微妙的變化拯救自己,避免沉湎其中。我做飯的時候往往隻聽聽快板。

對於第二樂章的詮釋有很多,有人聽出清泉或溪流,有人聽出曠野和午後的陽光,有人用了空靈,有人體驗到寧靜、無奈、憂傷。我的領會是,論寫心靈之感受,音樂可以勝過文字,文字卻無法同樣做到這一點。

(Meryl Streep問丹尼斯,你什麽時候學會駕駛飛機的?昨天。聞言的她坐進飛機裏,毫不遲疑。這便是相愛吧,黃色的雙翼飛機即將飛出山穀的陰影。)

李叔同臨終前寫下悲欣交集四字,柔板是既非悲傷、也非欣愉。別對我說空靈,在我看來,中文音樂評論的空靈二字和“天籟”一樣,都是說不出所以然的虛晃一槍。更甚是那個“天籟”,凡形容不出就啟用“天籟”。莫紮特的情緒表達,怎樣講,當我們碼字碼到忘我的境界中時,對那種狀態應該有所體會。你空靈嗎?我想我沒有過。空靈是文言文,空靈的大白話是沒聽懂。我偏激了。我隻是不讚成玄學。

我在快板裏體會獨自一人在家生活的安靜,預備著意外發生時需要的鎮定。快板比柔板更貼近日常活動,雖然莫紮特根本沒有這個意思。是我現在需要這樣來詮釋樂章,它們使得我安心、感到歡快。柔板,與世隔絕。

黃昏是美麗的時刻,光線逐漸收場。獨處在柔板裏,看見自己的靈魂在水上行走,漸漸行遠。一種寧靜的自由。是的,主體是自由,寧靜乃形容詞。

人生的收場,會是這種感覺嗎?自由了,終於。

*****

是那天在東岸的植物園中,豬君接到小姑的微信,爺爺突然吐血,被送進醫院的搶救室。我們默默走完園中路,默默在近處的餐館吃了頓午飯。沒有討論。默默訂機票、收拾行裝,第二天,默默送他出門。告別時我說,父子平安。

出門之前已經接到微信,醫生診斷是胃裏的細血管破裂,已經手術止住。通過胃鏡進行的微創手術。人老了,血管變脆。聽得茫然。

在植物園中撿了片葉子,當時它的一抹微青入了眼,像秋天裏的春夢殘痕。拿回家無心思壓書簽,隨手丟在了一本《陶庵回想錄》上麵。葉子一夜就變幹了,表麵起皺。不敢壓平它,怕葉脈脆裂。茫然看著《回想錄》,想,某個人的一生能寫厚厚的一本。

豬君抵家鄉,去派出所報了到。進一步的診斷傳過來,爺爺常年用 anticaogulant預防血栓,藥物的副作用造成出血;現在正使用 hemostatic drug止血,兩者矛盾對抗,但目前必須以止血為第一要務。我感到雙足冰涼,在試水一條未曾涉足、入過的河流。看見年長我們一輩的人,他們濕漉的足印。這一方麵我完全缺乏常識,隻感到茫然。

我一個人住在家中,住到第十二天,低調、低落。聽見河岸遠處的文學城裏一聲呼喚,《獨居的日子--獨立和尊嚴之間的考量》。作者是灰蘑菇,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發出的聲音卻秋空鴿哨似的清亮。我讀了三遍,留了言,慢慢地我做了個決定,寫一寫這段日子。之前我是不想的,是從她的文中得到開朗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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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噢顏顏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如斯' 的評論 :
:)養豬也要教就像養寵物,養不教,妻之過。
晚安
如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噢顏顏' 的評論 :
我家的豬極少做飯,能吃能睡、脫下外衣就丟在地上。豬是自己要養的,怪不得別人。有豬圈在欄內是農家的幸福,不是嗎。祝你我喜樂平安。
噢顏顏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如斯' 的評論 :
:)真高興你也在一個溫暖有愛的環境裏生活。
豬能吃也能睡 ,作為人的豬君還能掌勺,挺好。
周末愉快
如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的評論 :
赫拉巴爾刺激了我審看自己的寫,為什麽寫。他和昆德拉不同,他是提煉了自己生活的寫作。他保留寫作中的粗糙甚至瑕疵,認為那些體現他處在那個時間點的態樣。進步了就去把新的文寫更好,而不是修改舊篇。他的這個“真”我非常受啟發。他講到通過寫作他了解世界、了解自己。我想我接下來,向外盡力了解世界,向內著筆了解自己。

豬君已經在找機票,計劃聖誕前後回去探望爺爺。
爺爺仍在醫院中,住院的官方理由是“主訴和觀察到有老年認知障礙,已經三年”。醫生因此測驗他,90-7等於多少?,再減7,再減7... 爺爺答完題後加上一句:及格就好。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做減法題及格,還是分數及格住院?爺爺進急診前還在寫書,現在需要“認知障礙三年”,這是那邊生活的一個真相,我旁觀者記事,不評論,也理解。和文學城一些博友一樣,大洋兩岸來回地飛、醫療方案、護工等等進入我家議事,並將持續。
豬想帶孩子回去,看樣子我將有一個獨居的聖誕節。爺爺已經高齡,做為媳婦我該成全他們,我也很願意成全他們。到時候我就再讀你的博文汲取一次:)) 周末快樂!
如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噢顏顏' 的評論 :
該我謝謝你留言才是。
從前我出來念書、工作、換身份定居下來,皆我一人完成,自我感覺蠻能幹的。這些年心態不一樣了,切實感到自己軟弱無能,好在給自己找到了信靠,不至於慌亂無措。

我們鄰裏有個默契,感恩節後的周末各家都把梯子搬出來,彩燈電線從儲藏盒中拿出來,一起掛燈。好期待待降月的夜晚,看鄰居的燈在冬夜安靜閃亮,仿佛聽見他們的問候。想鄰居也在看我家的燈,感受到同樣的暖意。

你家也有隻豬君呀,豬倌握手,持飯勺同看欄裏的那個家夥;)) 冬日欣愉。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回複 悄悄話 祝賀你結束獨居的日子!
“博客記寫生活,未見得就“真”。它亦或浮於表麵,亦或隻展出有限的一兩個側麵,亦或寫成了打造人設。自己要警惕啊,避開人設的陷阱。” - 深以為然,謝謝如斯分享。
噢顏顏 回複 悄悄話 謝謝
很有趣的碎碎念文字以及照片,包括你家也有豬君 。
這是初來加拿大的遇到的現實和堅強的北美華人精神。從文字裏,你的翅膀不僅還在,必要時候還會像渡鴉般在嚴冬裏去得了天也能近人,願冬日吉祥。
附:初雪安靜期間想起找位名叫Y的文學城博客看還在不在,Google推送了你,原來如斯,:)
如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epton' 的評論 :
謝謝量子的推薦。這部片子也是我的大愛,記得看過三遍。日後網站重播的話再看一遍 -- 今年掃落葉時記起女主在丈夫墓前念的那幾句詩,濃濃的秋葉墓園的氛圍,想要找到句子。
lepton 回複 悄悄話 我一定得跟如斯姊大推法國電影“Frantz”,(2016),https://www.imdb.com/title/tt5029608/

黑白的基調,但有時也呈現色彩,如泣如訴的小提琴聲,謊言和恨意,愛情和寬恕。。。
蔡田田 回複 悄悄話 我這樣說會不會太殘忍 、沒有禮貌?~希望這樣的碎碎念,持續下去!!最近老是外出,不及登錄。原地閱讀First,每一次閱讀,就覺得那個筆後的人又切近一點。我覺得好些心境是需要特別的環境激發的,難得如斯寫出其間的“曲徑通幽”。廚娘如我,很慚愧,照顧別人的口味不夠,反過來把他們全變成我的口味。
lepton 回複 悄悄話 哇,花色真素雅!我想像她穿木屐走了幾步搖曳生姿,然後毅然決然轉身換回了大球鞋,大步流星地走起來--上半身很柔美,下半身很帥。

我在日本每一處都想像近百年前爺爺當年在日本求學的模樣,他的心情。從16歲到26歲,由少年成為青年。爺爺初到異國的年紀就和我家弟弟現在一樣大。在早稻田大學求學時,他寄宿在一位慈祥的日本老阿嬤家,非常親切地照顧他。

我想像他當年所經歷的各種困難。我想知道他回國後立刻投入軍隊,反擊日本侵略的心情。是否有掙紮。

可惜爺爺已經不在了,我沒能好好問問他當年的情境。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回複 悄悄話 本來想著隻是安靜跟讀,以免打擾你的碎碎念,卻被你那自剪翅膀的說法引出會心的苦笑,就當笑出聲吧。有狗狗和你相互陪伴,應該會有幫助吧,祝平安!
你這篇文的方式也與我最近的一個想法不謀而合:我想要記錄一份家常的中英文食譜(家裏孩子中文差),就打算這樣在原文裏慢慢更新。
lepton 回複 悄悄話 Ziggy好帥喔!!
如斯姊保重身體啊。我羨慕你那裡的雨夜-- Austin今年奇熱,11月中了仍有80+度。涼夜有雨簡直是每個德州人的夢想。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清漪園' 的評論 : “隨著如斯的指引,我去蘑菇家了,了解到兩位神仙妹妹的所謂獨居就是老公離開家幾周時間,這不算啥獨居哈,真正的獨居來自我們多數女性在伴侶先行一步後,我們需要自己打理照料一切生活瑣事的時期,那才是獨居。日本有位女作家曾經寫了一本暢銷書專門談這個問題:不論是已婚還是單身,女性都要自己獨自走完最後的日子。”+1 園園言之有理。年輕時,我媽催我結婚,我說,女人結不結婚都一樣,最終是一個人。她說,其中這個過程很重要,不能因為人都要死,就不好好活了:)

首先祝爺爺早日康複!

如斯這樣的獨居,心定下來是享受。習慣了兩人共處,突然獨處,會生出一些奇思妙想來。我會隔一陣,就去獨處幾天,那是放假,不用好好做飯,任何事我行我素,省去了商量的時間,時間突然就多出來啦!:)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隨著如斯的指引,我去蘑菇家了,了解到兩位神仙妹妹的所謂獨居就是老公離開家幾周時間,這不算啥獨居哈,真正的獨居來自我們多數女性在伴侶先行一步後,我們需要自己打理照料一切生活瑣事的時期,那才是獨居。日本有位女作家曾經寫了一本暢銷書專門談這個問題:不論是已婚還是單身,女性都要自己獨自走完最後的日子。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雪中梅' 的評論 : +1

murmur,碎碎念,獨居,看到了如斯在蘑菇那裏的留言,獨居不容易,抱抱如斯,為老人和你們全家祈禱!
雪中梅 回複 悄悄話 家裏的老人生了病,如斯獨自居住的十幾天裏,“低調,低落”,有感傷的情緒。。。理解如斯的心情。希望老人能夠康復。多保重。平安是福。
如斯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大家。沒想到被置頂,等它下首頁我再更新吧。
取題時先想到的是murmur,從murmur轉成的碎碎念。既然是murmur 這一次我就不回複留言了,保持我一個人murmur的狀態,不然寫不下去滴。躬請見諒。感謝你們讀,請隨意留言。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回複 悄悄話 如斯好!惦記著你,輪到我來讀你的獨居日子了。看你寫“感到雙足冰涼,在試水一條未曾涉足、入過的河流”,心有戚戚焉,這也是我以前沒有過的感覺。自從孩子上大學後,我好像感官再度敏感,像年輕時候一樣開始體驗未知,盡管未知帶往的方向已然相反,所以想盡量記錄一下。很高興我寫的,從你那裏傳來回聲,期待你的續。祝願你公公早日康複,你和豬君都平安。
lepton 回複 悄悄話 為爺爺祈福。

我有位鄰居好友是南京籍ABC,幾年前她父母也搬過來就住在她家旁邊。孫爸爸做了一輩子教授,好強、獨立,特別怕麻煩女兒,但是常莫名頭昏,不得不出門全靠女兒。好友每次帶爸爸去看醫生,我都去陪她媽媽。孫媽媽已經86高齡了,很可惜的得了dementia。我每一次陪坐的一兩個小時裡,孫媽媽都反覆告訴我她家在南京三排樓,她媽姓常,常家是南京的大家族,她父親是入贅。然後說起他們家抗戰時逃難入四川,住在重慶,多麼苦。(但是我隨便問問就對她說的多苦存疑:就算在重慶,他們還是有勤務兵,有僕人!) 孫媽媽接著說回到南京短短三年又逃難到台灣,在台灣好苦。。。(但是明明她爸爸是國軍高級將領,叔叔是台北法院首席檢察官)。

孫媽媽每次說起來都流淚。

人老了,對一生中大部分經歷都模糊不清了,甚至連女兒有時候都不認得了,但她卻仍然那樣執著地反覆沉浸在年少時的時光。是最美的一段嗎?是最苦的一段嗎?

我每次去他們家都會想到如斯姊。如果是如斯姊,大概能跟孫媽媽聊很多南京新舊事。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這片秋葉圖拍得有意境,低調中隱約出如斯獨居時的低落與種種思緒,期待如斯更新佳作~願爺爺早日康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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