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不知道在龍門客棧中傷人的美少年是什麽身份?為誰效忠?也不知道他與那斷臂胡人爭執的盒子裏到底裝著什麽寶貝?她唯一知道的是少年也同自己一樣出了玉門關。這個時候的羅敷,並沒有對這個人、這件事太在意,高高興興的騎在駱駝上同段秀實、紫玉、綠珠,還有被押解中的犯人李嗣業,在向導封常清的帶領下穿過沙漠,前往安西都護府所在地龜茲鎮,向四鎮都知兵馬使高仙芝報道,渴望著展開一段完全屬於自己的寬廣人生。
然而,羅敷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未來會卷入美少年的莫測事件中,更想象不到自己的過去會與這少年人有一段淵源。
黃沙。一望無際的黃沙。沒有一點綠色的生命跡象。烈日、高溫、突如其來的沙暴,隨時可以將人淹沒的流沙、鬼魅般將人誘入死地的海市蜃樓,這一切共有一個名字——塔克拉瑪幹,‘進去出不來的死亡之海’。
此時正在這片死域內跋涉的少年,白皙秀氣的麵容已被烈日烤焦爆裂,腳步在走不到頭的沙地裏也已蹣跚,整個人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再爬不起來,但他還是繼續向前走著,一雙冷目如一把劍直刺向死神心髒,或者他本身就是‘地獄閻羅’,早已漠然生死事。
他是個殺手,現在卻在救人,救一個萍水相逢的少女,自己也不明白怎麽會這麽做,隻是覺得非如此不可。
在龍門客棧與人鬥了一場,於是匆忙出了玉門關,沒有帶上足夠的水,就在他騎馬去找水的一會兒,獨自留在原地等候的少女不見了,隻留下滿地的馬蹄亂痕和少年滿腔的懊悔。他本該帶著少女一起去找水,女孩的體重很輕,兩個人騎在馬上,馬也不會覺得累,他隻是當時沒有弄明白自己的心情,於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一個人想一想,那個時候,他其實是想甩掉她,一個叫燕兒的萍水相逢的少女。
“死海之狼”是這片沙漠中一夥強悍的盜匪,平時神出鬼沒,經常襲擊絲綢之路上的來往商旅,而且狡兔三窟,連官府也為此非常頭痛,幾次清剿均無功而返。少年一路馬不停蹄的追擊,從玉門關追到大雪山,又從大雪山追到樓蘭,跨越千裏,連著滅了“死海之狼”的三處巢穴,發現了燕兒留下的鞋子、木釵、耳墜子。
這夥強盜顯然也有些怕了身後追趕的人,於是躲進沙漠深處。
少年也跟進了莫測的沙漠,完全沒去想自己是否帶上了足夠的水和糧食,這不象他一貫謀定後動的作風,他隻是——心亂了。
少年一向暈血,所以他的劍快如閃電,殺人不見血。現在他殺了自己的愛馬,暴飲了一頓馬血,馬也有好多天沒喝水,血帶著腥臭,粘稠得象泥漿,並不解渴,但他還是喝下去了,因為他一定要活下去,他還要救人。
他終於還是倒下了,身體漸漸被黃沙掩埋。
仿佛頭上的青天看見了一切似的,沙漠裏忽然轟隆下起雨來。他被濕漉漉的雨水打醒,翻了個身,張開嘴灌了一滿口雨水,望著被烏雲遮蔽的天空,腦子裏充滿了離亂。
那天,也下著雨——
六月的暴雨,天上打著閃電,地上象夜一樣昏黑。
長安的大街上早已沒有行人,少年獨自走在街上,沒有打傘。從六歲起,他一直就是一個人,沒有可以稱為‘家’的溫暖歸宿,他也早已習慣了冷雨,從不打傘。
“唉,躲一下雨吧?”房簷下傳來一聲輕喚,那聲音柔和恬靜,如一股吹麵不寒的春風送過。
少年不以為是在叫自己,但他還是下意識的扭了一下頭。那是個很矮小瘦弱的少女,站在滴水的房簷下,頭上插著根枯黃的草標,在冷風裏瑟瑟發抖。
“躲一下雨吧?”少女又說,“淋濕了會生病,家裏人會擔心。”
生病了又怎樣?反正沒人會擔心。少年回身要走。這時,少女伸出手來,“躲一下雨吧?一個人,生病很麻煩。”
少年沒有握住少女向自己伸來的手,但他站到了屋簷下。雨繼續下著,似乎停不下來。
“為什麽天上會下雨?為什麽雨會落到地上來?”少女問了個很童稚的問題,象似伴著叮咚的雨聲,美好的聲音奏成了旋律。
“不知道。”少年冷淡的說。冷淡是他一貫的樣子,其實他完全可以不必回答,但他還是開了口,而且木然中也對這個問題想了想,可是沒有答案。
一陣冷風吹來,少女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她不自覺的朝有溫暖的方向靠了靠,少年站在原地,沒有躲開。兩人的體溫隔著單薄的衣衫互相傳遞著。
“小時候,我娘說天上下雨是因為有人在傷心,所以雨水和淚水一樣,都是苦的。”少女說。
“沒聽說過。”少年答。雨水是苦的,因為裏麵包著泥土的味道。淚水是什麽味道?他不知道,因為他是個沒有眼淚的人。
雨還在下,但少年決定要走了,他今天已經說了太多的話。他邁出房簷,忍不住回頭又看了少女一眼,伸手把少女頭上插的草標摘下來,塞了一錠銀子在少女手裏,然後邁開大步走進雨裏。
身後傳來一串奔跑的腳步聲,少年回過頭看了一眼,少女邁著細碎的步子朝自己跑過來,臉上帶著喜悅的笑容,玲瓏的臉蛋在雨水的淋漓下閃閃發光。
“什麽事?”少年冷淡而生硬的說,那種冷淡不是詢問的口氣,隻是在說:“不管你有什麽事,都別來煩我。”
“我是少爺的人了。”少女快樂的說,向前伸出雙手,一隻手裏拿著那根草標,一隻手裏是少年給的銀子,“您剛才買了我呀!”
“我沒買你。”少年皺了一下眉,“回家去”。
“哪裏有家呀?爹爹、哥哥、嫂子都沒了,家裏房子和值錢的東西也讓遠房親戚們拿去了。”少女著急的說,聲音有些哽咽,她連忙用牙齒咬住了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那也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前天有個好心的神仙道長告訴我,要我站在房簷下等,遇見來買我的人就跟他走,我已經等了三天了。”
“那就找那道人去。”少年不耐煩的說,“或者下一個來買你的人。”
“我——”,少女張了張口,“眼睛看不見,沒人肯買我,我——”,她想倔強的昂起頭,不由任何人憐憫,但並不成功,“一個人、無法、活下去。”淚水已隨著雨水滂沱落下。
少年聞言身體陡得一震,立即向少女的雙眼望去,那雙大眼睛美得象深湛的夜空一樣寧靜深邃,卻沒有焦距。“一個人、無法、活下去!”他覺得心髒被一隻冰冷的劍猛的戳進去,又攪了幾攪,“一個人!”他站在雨裏,呆呆望著少女,半天,然後狠狠一扭頭,決然走開,不管身後傳來的焦急的腳步聲,跌倒的攀爬聲,無助的呼喊聲……
少年回到客棧,但睡的很不踏實,少女那雙漆黑的眼睛總闖入夢裏,一遍又一遍。天剛亮他就起了床,推開窗戶向外望去,愛馬浪雪也起來了,雪白的鬃毛在清晨的陽光中閃閃發亮。這時,他看見浪雪旁邊站著一個人,他急忙翻身一躍從窗戶跳出去,浪雪是匹烈馬,除了主人,別人隻要近身必然飛蹄踐踏。
“馬兒,你的主人有沒有給你起名字啊?我的名字叫燕兒,你記住了嗎?對了,你是什麽顏色的?”少女雙手梳理著馬脖子上的鬃毛,清亮的問。
少年一下呆住了,浪雪在少女的撫摸下竟然出奇的溫順。少女一身肮髒,臉上也粘著泥巴,不知在雨裏摸爬了多久,別提多狼狽,現在卻還能掛著柔和的笑容。少年驀的明白,她的微笑之所以感人,是因為那是永恒的微笑,可以照耀一個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她的頭發全散下來,烏黑的色澤和浪雪的銀白在晨光中相映成輝,少年哪怕隻是這麽靜靜的、遠遠的看著她,也覺得耀眼!他不自覺走過去。
“少爺!”少女立刻轉身喜悅的麵朝少年,“少爺的腳步聲好輕,象風一樣。”
少年的視線再次撞上那雙漆黑的眼睛,他的心髒立刻又被刺了一劍,急忙冰冷的說:“你又跟來幹什麽?”
“我——我會縫紉,衣裳、鞋子、襪子、背包……都會縫,”少女快速的說,“你看,這是我縫的荷包,”她連忙證明似的翻出腰間的荷包。
荷包針腳細致,上麵還鏽著蓮花,樣式可愛,少年一見就喜歡,他曾經非常羨慕別人家孩子腰裏墜著母親親手縫的荷包,裏麵塞著母親親手放的零用錢。
“少爺喜歡嗎?”
“喜歡。”他呆呆看著漂亮的荷包,不自覺的就伸出手去。
他猛地縮回手,“我不是作縫紉生意的。”
“那——我會一點煮飯炒菜,可是做不好,以前哥從來不讓我下廚房,不過,”她急忙說,“以後一定會很擅長,我會對少爺有用的。”
“我不需要女傭。”少年扯過浪雪的韁繩,遠遠走開了。
少女的腳步聲又踢踢踏踏追上來。
“別再跟來!”少年懊惱的大喝一聲,對自己心裏湧起的異樣情緒覺得憤怒,刷的抽出寶劍,“再跟來,我殺了你!”
少女的身子震了一下,停下了腳,嘴唇輕輕掀了掀,“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呢?為什麽一定要強迫自己說出這麽殘忍的話呢?少爺又不是殘忍的人。”她這樣說著,細致的臉上劃過一種心酸的表情,象似看到了一件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傷心事,自己也無法自已,“哎呀!”她輕輕歎了聲,勉強笑了一下,“怎麽又下雨了?”她仰起臉來。
根本沒有下雨,隻是她的眼淚流出來了。她就站在那裏,一任眼淚飛在風中,恍然不知。
“少爺心裏也苦嗎?”她輕輕的問,“可是男子漢不能流眼淚,所以天就下起雨來,替他把眼淚釋放出來了。”
少年望著少女臉上的淚痕,忽然嘩啦一聲,心裏好象有一道什麽堅固的牆崩塌了,他也仰起臉向天上看去。好象真的下雨了,雨水滴在眼睛裏,刺得眼睛痛得厲害,然後雨水順著臉頰淌下來,劃過嘴唇,他舔了一下,原來——雨水真的和淚水一樣,是苦的。
少年牽起馬,繼續向前走,少女蹣跚的腳步聲還跟在後麵,但這回少年什麽也沒說。
雨過天晴,太陽已經出來了。
沙子和著雨水灌進嘴裏,引起少年一陣劇烈的咳嗽,他終於又站起來,繼續向前走。沙漠裏的雨下不長,才落了幾滴水,雲就被幹燥的風吹散了。少年終於發現了燕兒留下的蹤跡,一片紅色的肚兜,還留著少女獨特的體香,周圍散落著幾堆馬糞,少年摸了摸,馬糞裏還是濕潤的,也就是說,強盜就在不遠的地方。少年立刻發足狂奔,他心裏明白,這次燕兒扔下的是貼身肚兜,這是最後一件可以扔下的東西,以後燕兒再沒有什麽可以扔下作線索了,如果這次他再不能追上,也許就意味著在這片無邊無際的大漠上,將從此永遠失去燕兒的下落。
天黑後,他終於望到了篝火的亮光,他無聲無息的接近帳篷的群落,如同地獄遊鬼般將自己融合進黑暗中。
帳子裏,強盜還未睡下,他看了一眼角落裏的少女。油燈昏黃的微光被風吹得抖了一下,強盜伸手遮了一下火苗,這時,他驚恐的發現,帳篷上印著一道狹長的影子,影子手裏提著一把長長的劍。他驀然扭頭,美少年站在身後,昏黃的燈光打在他臉上,明滅晃動著,在臉部周圍形成黑魖魖的輪廓,讓少年魔魅的臉看起來不似在人間。
強盜緊張的湧了一下喉頭,“你是誰?”他四下張望,封閉的帳篷完好無損,“怎麽進來的?快來人——”
沒有人來,呼叫聲嘎然從中間斷了,少年的劍已深深刺入強盜的喉嚨。他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明白了,這個無聲無息走到他身邊奪走他性命的少年,不是一個‘人’,而是來自地獄的‘閻羅’。
因為無聲無息中降臨死亡,所以讓世人恐懼;因為無聲無息間結束生命,所以讓世人敬畏。
狂風卷起,掀翻了帳篷。
“少爺的腳步聲真輕,象風一樣。”少女再次向少年展現她永恒的微笑。
少年還沒明白自己在做什麽,已經將少女緊緊抱在懷裏了。他抬手捧起少女嬌嫩如花的臉頰,仔細望著那雙曾無數次在夢中穿過的眼睛,還是那麽漆黑,安詳得一如寧靜的夜空,裏麵映著銀河的星光,寧靜得讓人可以安心的在其中睡去,就像睡在母親溫暖的懷抱。
轟隆聲中,雨又下起來。
為什麽天上會下雨?為什麽雨會落到地上來?
少年終於知道了答案,是雨將相隔遙遠的天空與大地連接起來。
他不自禁咧嘴對自己笑了,原來,早已經喜歡上她好久、好久——了!
“少爺。”少女羞怯的輕喚。
“我叫朝鳳。”少年低回的聲音說,輕拾少女的臉,深吻下去。
風卷起細沙,融進銀色的雨滴,哪裏還有什麽苦澀的雨?分明是情人相會的冬日初雪,從廣闊的天空中撒下來,白茫茫的,一點點、一片片、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