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箭齊發,哚的一聲,全部射入靶心。場上立刻響起熱烈的掌聲。
段秀實得意的回頭看向四鎮都知兵馬使高仙芝,失望的是高仙芝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讚許的表情。
這次麵試機會是朝散郎羅福好不容易替段秀實討來的。怎麽說,段秀實也算是羅福的同年,從玉門關到龜茲,一路上‘年兄’、‘年弟’的,熱鬧的叫了好一陣子,羅福幫這個忙也順理成章。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今兒勢必要露點看家本事。
段秀實朗聲道:“傳說漢代飛將軍李廣能將箭射入石頭,後人都言此乃謬傳,過於誇大,其實這也不過是雕蟲小技耳,”他躬身向高仙芝請求道:“借將軍強弓一用。”
“哦?”高仙芝臉上終於露出詫異,“那我倒要看看,”一擺手,示意身邊的侍衛把自己的弓借給段秀實。
段秀實接過弓伸手一拉,便覺弓弦沉重,“好弓!”他讚了一聲,手指一撥,箭已離弦而去,夾著尖銳的嘯音,火星四濺,箭頭深深沒入堅石。
眾人呆了一會兒,然後叫好聲衝天而起。
高仙芝眼睛一亮,“能馬戰否?”
段秀實沒想到高仙芝擇才如此嚴苛,自己露了這麽厲害的一手,仍然沒得到他的首肯。
“當然,弓馬一體,豈有不會的道理。”段秀實翻身上馬,飛速奔馳到箭靶的背麵,也不減速,箭已閃電飛出,躍過箭靶後忽然淩空轉了個彎,哚的釘在靶子中央。
“好!”這次的叫好總算是從高仙芝嘴裏吐出來。高仙芝站起身拍了拍手,“段秀實聽令,今任命你為弓馬隊遊擊錯,明日晨鼓帳前聽用。”
段秀實簡直象在做夢一樣!遊擊錯?自己一下子就是從五品的軍官了!母親說過,人不會總倒黴一輩子,現在——真的開始時來運轉了!
他興奮的出了將軍府,簡直壓抑不住自己高漲的喜悅,立刻想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綠珠。
這時,他看見一個人,站在火辣辣的大太陽底下,釘子似的守在將軍府門前,是趕駱駝的封常清。
封常清把朝散郎羅福送到將軍府那日,有幸偶遇高仙芝,立刻被高仙芝英武的儀態折服,於是賣了駱駝天天守在將軍府門口,等待毛遂自薦的機會。
“封大哥。”段秀實高興的打了個招呼。
“賢弟一臉春風,想必已得將軍錄用了吧?”
段秀實本想肅著臉謙虛一下,無奈心裏太高興了,一張嘴笑得怎麽也合不攏,“正是!如今我已是弓馬隊遊擊錯了!”
“恭喜!”封常清也替他高興。
“封大哥,”段秀實望著一臉風霜的封常清,“我如今也能在將軍麵前說上話了,待我找個機會把大哥保薦上去。”段秀實熱情的說。
不料,封常清聽了卻不領情,哼了一聲道:“大丈夫求功名當直中取,不可曲中求。高將軍若識得我的本事,自然會錄用我,不需假他人之手。”
段秀實討了個沒趣,而且自己是先由羅福在高仙芝麵前吹了一通牛才得以嶄露頭角,正是封常清口中的‘曲中求‘,這麽一想,便覺不如封常清骨氣硬,立刻紅了臉。
封常清見狀,上前拍了拍段秀實的肩,“不管是直中取,還是曲中求,方式怎樣都是次要的,沒本事的人永遠沒有機會當大任,你說是不是?”
段秀實聽了這番開解,心裏舒服許多,但他更不明白,既然封常清明白這個擇才錄用的道理,何必拘泥於晉身的途徑是曲是直?
“良禽擇木而棲。”封常清望著段秀實迷惑的臉說。
段秀實終於理解了,封常清不僅是為了獲得一個施展才華的機會,他同時在考驗高仙芝是不是一個識英雄重英雄的伯樂。
“佩服!”段秀實躬身行禮,“封先生真孔明也。”
正說著,高仙芝和一隊侍衛從將軍府裏走出來,他斜瞟了封常清一眼,“明日不要再來了。”跨上健馬對侍衛們道:“走吧。”對封常清完全沒瞧在眼裏。
侍衛們哄笑著也上了馬,其中一個忍不住取笑道:“聽見了嗎?將軍叫你別來了。這麽醜八怪的人還想帶兵打仗,讓敵軍看見了不是笑我中華無人嗎?”
封常清怒道:“常清慕將軍高義,願在將軍帳下侍奉鞭轡,一腔熱忱前來,為何將軍如此冷淡,屢次拒我?將軍以方圓取人,則士大夫所望;若以貌取人,恐失之子羽矣!
封常清當眾大聲斥責,高仙芝不怒反笑了。
“我若今天拒你,世人都道我真以貌取人,反斷了名士進取之路,好吧,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他啪的把馬上的佩劍擲給封常清,喚道:“段秀實。”
“在!”
“下場和他比劃兩下。”
段秀實剛才展示了一手驚人神箭,正想找個機會讓大家瞧瞧他華麗的劍法,聞言立刻擺開了架勢,“封兄請。”,請字剛落,劍尖一晃已攻了上去。
眾人眼前一亮,隻見段秀實劍法奧妙,招招盡顯名家真傳,不由都叫了聲好。再見封常清,劍法沉重簡樸,就如街上打架鬥毆常用的姿勢般,都搖了搖頭。但奇怪的是,半柱香的時間過去了,段秀實卻依然沒有得勝,大汗卻流了一臉。那封常清的劍法雖然簡單魯拙,卻非常實用,將自己周身防得滴水不漏,而且時不時的還反擊兩招,攻向段秀實必救之處。時間一長,大家竟忘了本來是給段秀實助威的,見封常清反攻時不禁叫好,當劍險險被段秀實擋回去時,又不由的‘唉——’齊聲惋惜。
“李嗣業,”高仙芝看了一會兒,“換段秀實下來。”
“是!”李嗣業雷霆一聲喝,陌刀出手,鐺的一聲,劈開了場上交擊的雙劍。
段秀實的劍被李嗣業陌刀劈上,他頓時覺得虎口一痛,寶劍幾乎脫手而飛,低頭一看,虎口已被震裂,連忙退下場。他往封常清手中看去,見封常清手上也淌著血,忍不住叫道:“這是什麽怪力!”
封常清也是毅力強,忍著手上的疼痛和麻木,一咬牙,將劍握的更緊了,退出一步緩過李嗣業的攻擊,招式綿密,隻守不攻,李嗣業一時倒奈何他不得。
剛才段秀實久戰封常清不下,李嗣業一邊看得已經急了,這時自己再下場若還是戰不下這個黑臉瘸子,豈不是讓高將軍大丟麵子?倒讓人笑話將軍手下無人。自己絕對要給將軍把麵子爭回來。
來到龜茲頭一天,高仙芝曾說過的話,現在仍象戰鼓一樣在李嗣業耳邊回響著——
“將軍的救命之恩,嗣業願為將軍肝腦塗地!”那日,李嗣業一見高仙芝就跪倒在地,重重叩首下去。
李嗣業是江湖人,最在乎知恩圖報的道理。若不是當初高仙芝在長安令前一力作保,自己早就被斬首菜市口了。
不料,高仙芝立刻背轉身,不受李嗣業的叩拜。
“我與你無恩,是皇上對你法外施恩,也是蒼天憐你一身本領,造化於你。你不必拜我。”
李嗣業可不知道深宮裏的皇上怎樣、摸不著的天怎樣?他隻知道自己那天殺人後在街上狂奔,被高將軍一記馬鞭就輕鬆截了下來,那身本事已讓李嗣業佩服的五體投地,後來還把已經下了死囚牢的自己救了出來,讓自己如今可以在這麽廣闊的天地中生存,便是再造父母也未必如此。
高仙芝見李嗣業仍一臉執拗,忽然大喝一聲:“李嗣業!”
“在。”李嗣業被突如其來的嗬斥震住了。
“你在江湖上名聲不低吧?”高仙芝問。
“是,”李嗣業答,“遇見將軍前,未曾有敵手。”
“可你卻無視國法審判,把一身本事用來當街殺妻,你不羞愧嗎?”
“嗣業糊塗。”李嗣業確實很後悔,也許人隻有在死過一次後,才明白珍惜父母給予的這個生命多麽重要。
“你,不想恢複武士的榮譽嗎?”高仙芝直望進李嗣業的眼睛。
“將軍,我還算是一個武士嗎?”李嗣業聞言羞愧,不禁流淚道。
“何謂武士魂?”高仙芝高聲問。
“俠、義、勇。”
“你丟掉了嗎?”高仙芝再問。
“不曾。”李嗣業昂首反駁。
“起來,”高仙芝伸出手去,把李嗣業拉了起來,“那麽,把你的‘肝腦塗地’用在沙場上,建一番功業出來,名留青史。”
“將軍,我是戴罪之身,也可以為將嗎?”李嗣業涕泗交流。
“你想作將軍嗎?”
“想。”李嗣業啜泣道。
“想作將軍嗎?”高仙芝提高聲音問。
李嗣業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大聲道:“想!”
“那麽,敵人將在你壯誌一吼中破膽。”
李嗣業把高仙芝的每一句話都記得牢牢的,刻在骨子裏,這時,麵前就是有十個封常清也會被殺翻在地。
封常清耳中聽得一聲如雷大吼,接著李嗣業的陌刀如排山倒海般洶湧席卷過來。
眾人被撲麵的刀風刮得臉頰生疼,連忙閉上眼睛,隻聽到“鐺、啷、啷、咚!”四下,再睜開眼時,才明白,鐺的一聲是李嗣業的刀劈在封常清劍上,啷啷兩聲是斷成兩截的劍掉落在地上的聲音,咚的一聲則是封常清架不住李嗣業的力量仰麵跌倒的聲音。
“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高仙芝再不看封常清一眼,扭轉馬頭帶領眾侍衛飛馳離去。
“將軍”。
高仙芝回頭,見是羅敷騎著頭毛驢從後麵顛顛的追上來。他皺了一下眉,“一個軍官,有戰馬不用,整天騎著頭矮驢,成何體統?”
“將軍這麽說是想把您胯下的駿馬送我嗎?”羅敷嘻皮一笑,騎著毛驢擠進侍衛裏,湊到高仙芝身邊。
高仙芝見狀也笑了一下,“你呀!真讓人無可奈何。有什麽事快說吧。”
這句話聽起來多少有點寵溺的味道,羅敷心裏一熱,眼梢瞥過一絲春色,說道:“將軍明明很中意封常清嘛,連初出茅廬、毫無經驗的段秀實,將軍都大方的封了遊擊錯,封常清剛才很顯然已勝了段秀實,將軍卻故意擺個冷臉。”
“段秀實剛才敗在缺少實戰、經驗火候不足,加以時日必然能爐火純青,再加上年紀輕,有潛力,初出茅廬的小夥子,進取心比誰都烈,給他一點鼓勵,就能比誰衝得都遠,所以我才封他當遊擊錯。封常清年齡已經不小了,劍法雖不錯,但身有殘疾,雖然能贏得一時,在凶險的戰場上跛腳畢竟不便,什麽危險都可能發生,倒不如憑他現在的本事,太太平平的過點日子。我現在若用了他,說不定反而是日後害了他。”
“他既然要從軍,自然有慷慨赴死的覺悟。將軍什麽時候也婦人之仁起來。”羅敷笑道。
高仙芝聽了這話,心道:你不就是個婦人嗎?但周圍侍衛眾多,這話不便出口,隻噗哧一聲笑出來。
“將軍拒絕封常清恐怕不隻這個原因吧?”羅敷又問。
高仙芝無奈歎了口氣,“大唐律法,身有殘疾之人不得為官,封常清將來一旦成名,朝廷裏的那幫迂腐不化的禦使們,還有因妒忌而起害人之心的小人們,必定要來禍害他,到時候他身陷囹圄都有可能。我也是無法。”
“將軍明明一番苦心,卻非把自己扮成個黑臉,讓別人瞧見了,可是會說將軍心胸狹隘的,豈不折了將軍的威名?”
羅敷歎了口氣,心道,唉,你的這份心,也隻有我明白啊!我若不引你當眾說出來,豈不讓天下人誤解了你,倒糟蹋了你這份心意。
她想了想,望著高仙芝愁眉不展的臉,柔聲開解道:“將軍又何必皺著眉頭?還是舍不得這個人,想起用他吧?否則您剛才就不會給他機會,然後又拒絕。您其實是在繼續考驗他吧?您要是真喜歡這個人,把他招進府裏作一員客卿不就行了?”
高仙芝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既有一身才幹,我怎麽能委屈他隻作個客卿,一生默默無聞?再等幾天看看吧。他要是還能站在大太陽底下忍受別人的冷臉鍥而不舍,這人的忍功可就著實了得,即使日後仕途上遇到什麽刁難,也必能堅強闖過。那樣,我便起用他,而且,隻要他一日在我麾下任職,我必保他不因殘疾受到彈劾。”
段秀實騎馬墜在後麵,將這一番話聽得真真切切。他原本自視極高,見高仙芝年齡比自己長不了多少卻作了西疆第一大將,心裏不免有點酸溜溜的,這時不由的感歎,“如此心胸,高仙芝真將帥也!”他又想起封常清剛才的話——良禽擇木而棲。他望著高仙芝馬上魁偉的背影,長抒一口氣,頓覺豪情萬丈,一揮馬鞭,追隨而去。
幾天後,高仙芝從營中回府,老遠就看見封常清跟石獅子似的,還筆挺站在將軍府門前。身邊站著個紫衫女人,舉著把紙傘,為他遮著烈日。
“日子好過嗎?”封常清問。
“勉勉強強吧,一路上蒙你照料,難為你惦記著。”紫衫女子淡淡的說,“封先生,今兒先回去吧,我聽段遊擊說將軍今天不在府裏。”那女人勸道。
這時,高仙芝策馬走近了。封常清連忙一步跨上,“將軍留步。將軍若不滿我的武功,可願考教我的文采?”說著遞上厚厚一疊文章。
高仙芝接過一看,篇題是《論連雲堡之敗因及戰勝之策略》。高仙芝連忙飛速讀下去,不料越讀越激動,越看越驚奇,但他臉上依舊不動聲色,“是你寫的嗎?”他狀似隨便一問。
“君子不竊他人之美。”封常清答。
高仙芝隻嗯了一聲,還是冷漠的不理睬封常清,卻把書稿小心塞進懷裏,打馬進府,留下封常清一臉慘淡的杵在外麵。
厚重的府門剛要吱呀關上,忽然一隻修長的手臂伸進來,擋住了要關上的大門。
“將軍,”那紫衫女子叫道,將高仙芝攔下,“紫玉雖然是個平常婦人,卻也看得出封先生是有大才幹的人,將軍這雙眼睛怎麽會糊塗不清?”
高仙芝沒想到這紫衫女子麵相看起來慈眉秀目,心裏卻有如此烈性!
段秀實見狀連忙上前替高仙芝辯解,“將軍怎麽會糊塗?這是在考驗封大哥。”
“考驗?”紫玉迷惑的說,“哪有讓人站在大太陽底下把命送掉的考驗?”紫玉憤道,“封先生久闖沙漠,他那顆堅如磐石的心,從他裂成那樣的臉上一看便知,還用考驗嗎?將軍隻是在折磨人,把一位英雄的氣概都磨蝕掉了。”
“紫玉,別說了。”封常清拉住紫玉往外拖。
紫玉掙紮著不肯,“我又沒說錯,將軍確實糊塗了。”
“不錯,我確實糊塗,”高仙芝點點頭慨然道,他說著下了馬,向紫玉深深鞠了躬,“謝夫人一席話。”然後他又向封常清深鞠一躬,“封先生有如此賢妻,實在讓人感動。”
封常清與紫玉一聽,急聲解釋,“我們不是——”,兩人對望一眼,連忙避開對方的視線,都臊得滿臉通紅。
“封常清聽令,”高仙芝朗聲道,“我令你為節度判官,我不在時你有權節製四鎮兵馬。”
“謝將軍知育之恩。”封常清跪倒叩首。他半生奔波不得正果,如今幾番辛苦,終於等到了這句話,他雖然一向老成持重,此時亦止不住語調顫抖。
羅敷敲門進來時,高仙芝正在燈下寫字。
“將軍偷著樂什麽呢?”羅敷笑問。
高仙芝抬頭笑說:“千軍易得,良將難求,我一舉得了三員大將,而且相輔相成,難道不該樂嗎?”
“哦?都是誰呀?”
“李嗣業萬夫莫當,但讀書不多,欠缺謀略,段秀實靈巧,名門出身,正好彌補李嗣業的不足,但段秀實太年輕,不夠踏實,這時又有閱曆深厚、穩重識大局的封常清補上,這不是很完美的行軍陣形嗎?”
羅敷聞言不由失望,哼了一聲,“依我看,將軍的完美陣形裏卻藏著一個漏洞。”
高仙芝看著羅敷不依不饒的樣子,大笑起來,“對,這三人都精細不足,但你不是把這個漏洞補上了嗎?”
羅敷立刻高興起來,卻聽高仙芝又說:“羅敷,你這顆玲瓏心啊,有時候聰明的近乎狡猾詭詐了。”
“兵者,詭道也。將軍熟讀兵書,哪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將軍是非常之人,正該不拘一格降人才。”
“瞧瞧,我才說你一句,你就準備了十句反駁我。你這張利嘴啊,將來什麽男人敢娶你呦?”高仙芝訕笑的搖搖頭。
這句玩笑話聽在羅敷耳朵裏,卻比剛才的批評讓羅敷心裏不是滋味的多,她扯了一下嘴角,冷笑道:“自有天眼擇英雄,將軍有朝一日等著瞧吧!”
來日方長,今後有的是時間,你就瞧著吧,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你根本離不開我,羅敷心道,臉上又漾起海棠般嫵媚的笑容。
感謝天天正義指出錯誤。
唐朝那會兒砍頭是在菜市口麽?
好像明朝以後吧.
西安好像沒有菜市口.
憑記憶,不知道對不對?
望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