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藍天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擁有幸福
我想要幸福啊
讓我讀你寬厚的掌
你錯綜的命運線上
是否有我立足的地方
1.
離利島是一座晝夜顛倒的城市,夜幕降臨後鬼魅開始爬行。太陽落下的一瞬,整個城市的燈火如鬼火般一下子點燃,成為海上一片飄浮閃爍的星。賭場、妓院鱗次櫛比,放眼一望,到處都是張燈結彩的招牌,甚至連公共廁所的外麵都擺著賭博攤位,漂亮的姑娘更是滿大街遊蕩,不時有皮條客拉著你主動展示姑娘們涼快的畫像。這是一個紙醉金迷的城市,如果你還不想被與黑暗同體的人類劣根性淹沒,那麽在醉生夢死前的一瞬,奉勸你一句,逃離開這座欲望之城!
欲望之城,欲望的街道。以尚隆的觀念,有陽光必有陰影,引導人民時不能一味的向善,也要同時提供人性惡的宣泄地。但如果這塊惡開始腐化到朝廷中央高官,已是一塊毒瘤,為王者不能坐視任其肆虐,必須大力整頓,必要時也會不惜代價連根割除。這就是尚隆此時站在這裏的原因。
尚隆賭了一會兒牌九,手氣不錯,滿盤皆贏。身邊的人自然輸個精光。那人輸紅了眼,一巴掌把陪在身邊的美貌姑娘打倒在地。
"花錢買你是讓你給我添財運,你卻盡給我帶黴運。"
姑娘最忌諱臉被打,張口罵道:"你自己觸黴頭怪得了老娘嗎?"長手一伸,"快點給銀子!你奶奶陪你耍了一整天了!"
"害我輸光還想詐錢?"那人怒不可遏,"瞧你那醜八怪樣兒!老子點你是給你長臉!"
"嫌我醜?"姑娘啐了一口,尖著嗓子叫道,"有錢你去'千金一笑樓'找月芽陪你,包你富比萬賈也賠得傾家蕩產!"
兩人互罵著廝打起來,一群賭場保安立刻過來叉起兩人就往外丟。
"這姑娘是我點的,"尚隆伸手一攔。
保安隻得放下姑娘,把男人丟了出去。
姑娘本以為今兒的運氣衰透了,不料忽然冒出個大爺,瞧著他鴻運當頭,說不定今晚還有的賺,連忙親熱的湊上去。"大爺頭一遭來離利島嗎?"
"嗯,姑娘能給在下說說這城裏的趣事兒嗎?"尚隆說著,將自己剛贏來的銀子全推到姑娘麵前。
姑娘立刻兩眼充血。銀子至少有一千兩,從此可以脫離這不光彩的行當衣錦還鄉了!
"這島上最大的賭場是'金磨盤賭坊',最豪華的妓院是'芙蓉院',最貴的姑娘就是芙蓉院'千金一笑樓'裏的月芽。"
"喔?難道她一笑真值千金?"
"據說她頭回接客,客人拿出一千兩銀子討她一笑,沒想到她笑了一下,卻讓那客人當場犯了心病,一命嗚呼了。從此她天天戴著麵紗,定下規矩,人要見她一麵就得花一千兩銀子,她住的閣子也改名叫'千金一笑樓'。"
"哪有那麽誇張!不過多學了些狐媚功夫罷了。"尚隆搖搖頭,"多半是和老鴇串通了製造的幌子,招攬生意的。"
"大爺說的可不是嘛!"姑娘順著尚隆的話說道,"一千兩銀子就隻能瞧上美人一眼,連嘴兒都親不上,這不是冤大頭嗎?不過,"姑娘悻悻的歎了口氣,"世上就有這樣的冤大頭,好多還是千裏迢迢從國外專程來的。"
尚隆回絕了姑娘多情的邀請,隨意走在大街上。整條街上懸掛的大紅燈籠將街道照得如同白晝。尚隆忽然發覺這條街靜得詭異,明明街道兩旁擠滿了人。
"出了什麽事?"尚隆問街邊站著的一人。
'金磨盤'老板今天做壽,請了大美人月芽出場,馬上就從這兒經過。你瞧著,一會兒準有人攔車鬧事,大家都等著瞧熱鬧呢!說不定不花錢就能瞅上美人一眼。嘿,來了。"答話的人立刻鴨子一樣拔起了脖子。
街盡頭傳來車輪碾過石板地的轆轆聲。
一個人竄出來。尚隆本以為攔車的人該是些沒錢上樓看美人的痞子無賴,不料竟是背著畫具的年輕畫師。那畫師追著車子跑著,"月芽小姐,請容我為您畫幅肖像吧?"
"憑你也配?"車裏立刻傳出一聲鄙夷的冷笑,那聲線尖利高亢,在靜寂的街道上回蕩,頗有些嚇人,更增了尚隆的惡感。
"小生曾有幸見過小姐背影,作畫一幅,小姐可以審過畫再考慮是否答應,"他說著,刷的展開畫卷。
尚隆遠遠望去,不由得驚歎這年輕畫師的功力,其未來成就必不可限量。畫上僅一背影已絕代風華,讓人心癢難耐,忍不住想把畫卷翻個個,瞧那背著的嬌容。
車子立刻停下來。車裏的姑娘跳下車,模樣極端狐媚,確實萬人不敵。尚隆瞧著卻失望了,玄英宮裏隨便一個宮女的風姿也能勝她一籌,盛名之下其實不實,倒不如隻瞧瞧畫上的背影,尚隆轉身想走了。
"什麽破爛畫兒也敢當街炫耀,想畫我們姑娘,有千兩銀子嗎?"狐媚姑娘尖聲說著,朝隨車的彪形大漢們使了個眼色。
一人立刻上來將畫劈手奪過,撕成粉碎。畫師趴在地上撿著碎片,傷心的痛哭起來。
這時,車裏傳出一個聲音。尚隆隻一聽,如山泉滴在幹渴的石上,叮咚一聲,心神怦然一蕩,甚至湧起一種強烈的渴望,恨不得一直的聽下去。在這條充斥著銅臭和脂粉膩味的街道上,尚隆嗅到了一股海潮的味道,連燈籠的火光也模糊了,那搖搖晃晃的一瞬間裏,他仿佛墮入朝思暮想的遙遠迷夢中,忘了身處何方。
"下人失禮了。先生丹青妙筆,您的畫我買下。"
車廂內伸出一隻手,遞出一隻白玉鐲子,那鐲子瑩潤剔透,流光異彩,一看便知價值不菲。但鐲子雖美,放在這隻素手裏,竟顯得昏黑失色。這樣的一隻手!是的,這樣的一隻手,沒有經任何寶石點綴,潔白的指甲也不曾用鳳仙花染紅,那指尖蔥蔥、優雅的線條卻讓你不由得驚歎天地造化,覺得文人說美的一切修辭都是空。
畫師很仔細很專業的望著,然後恭敬拾起美人的手吻下去。
手立刻縮回去。鐲子落在石板地上,發出叮當一聲。
畫師看也不看那鐲子,已跪倒在地上,鋪開畫紙,當場畫起來。
尚隆瞧著他全身心投入作畫的表情,已知道,他這一生,除了這隻手,再不會畫別的了。
這是一個多麽狡詐殘忍的女人!擁有這樣的手,這樣美到極至的手,已破壞了人的整體感,任你的臉蛋再漂亮,也在舉起這隻手時黯淡無光。她對自己絕對一清二楚,所以她戴上麵紗,隻讓世人瞧她的手,粉飾出傾城的美名,也這樣輕易的毀掉了一個年輕畫師的一生。
尚隆看著地上那瘋狂作畫的畫師,驚歎的結局卻是對整件過程的嘲笑,"多麽美的手,多麽冷的心!"尚隆立刻閃出一個想法——毀了她!以更冷酷殘忍的手段!
2.
"大爺您來了,有相熟的姑娘嗎?"
老鴇當之無愧一個'老'字,年紀老,手段老,正因此,一雙手老在扒別人口袋裏的銀子。所以,尚隆給了她一千兩銀子。老鴇立刻明白,卻一改她的老毛病,把銀子推了出去。
"今兒可不巧了,月芽已經接了客人,您老明天早點來?"
尚隆又掏出一張銀票。"我不喜歡等。"
銀子誘人,事情卻為難。
"就瞅著大爺您這份慷慨,我們月芽定然受寵若驚呢!不過,今兒的客人實在有點麻煩,不瞞您說,"老鴇湊近尚隆的耳朵,"是州侯方大人," 老鴇尷尬笑笑,"大爺您見諒。"
"正好,"尚隆悠然往椅子裏一靠,"叫他來見我。"
老鴇心中一驚,但畢竟場麵經曆的多了,猜出尚隆是個更惹不起的大人物,"怎麽給您老通報?"
"就說老朋友風漢想跟他聊兩句。"
風漢是尚隆民間私訪時用的名字,知道的人雖少,但官作到州侯的位子,還有什麽不知道的。這方大人很快滴溜溜的跑來了,礙於眾目睽睽不便道出身份,也沒有行大禮,隻得作了一個極誇張的揖,腦袋幾乎磕上地麵。
尚隆也不請他坐下,拿出老朋友似的口吻問道:"尊夫人最近可好?"
"好。"方大人又作了一個揖。
"家中兒女可好?"
"好。"方大人再作揖。
尚隆果然隻聊兩句,不再說話,冷眼瞧著恭立一旁的方大人。
這時就是再沒眼色的傻子也會意了,更別說是朝廷層層撿拔出的精英人物。有家有室卻跑到花街柳巷尋歡作樂,成何體統? "家中有事,再會,再會。"方大人巴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既然沒有地縫,大門開著,走吧走吧,你還能跟天子爭女人不成?
但尚隆還是沒有見到美人,原因無他,美人見客是有規矩的,一晚隻見一人。尚隆不停的使銀子,老鴇一圈圈的兩頭勸說,這月芽愣是不肯。
這時又來了一人,老鴇一見馬上笑逐顏開,"利廣公子來了,月芽今兒正使性子,您幫忙哄哄?"說著已把利廣請進去。
利廣乃奏國王子,最好周遊列國,與四處亂跑的尚隆多次結伴而行,算得上是好朋友。此時一眼瞥見尚隆坐著,抬手打了個招呼:"好巧哇!挑好姑娘沒有?"
"月芽。"
利廣聞言臉上一僵,竟不再理會風漢這位老友,轉身上樓去了。尚隆被冷落一旁,還被老鴇可笑的告知,等利廣把月芽哄開心了,說不定就會破例請尚隆相會。尚隆憤怒了,不過一青樓女,卻如此擺譜。此時美人再美,男人卻是有自尊的,更何況君王的尊嚴。尚隆不屑的抬腿走了。等你落到我手裏,看我怎麽羞辱你!
一個晚上賺一千兩銀子已足,人不可太貪,凡事太過,時運必過,可惜媽媽總不懂這個道理。一晚一客是老早與媽媽定下的協議,話說出了,便沒有改口的必要。一客一千兩,媽媽也早定下了,出一千零一兩的人,我不見。於是媽媽威脅說,今天沒有福壽膏了。沒有就沒有吧,也僅僅是一夜難眠。媽媽第一次給我那仙藥,我已知道它的仙力會使人上癮,就此沉淪了任她揉捏,可我若不吃,媽媽又怎會對我放心?她若認為這樣能控製我,就讓她這樣認為吧,換來你清我靜,各不驚擾。
夜夜迎來送往,客人流轉千萬,這個一千兩銀子和那個一千兩票子沒有分別,我都不記得他們的臉。我所記得的隻有兩個人,說準確些應該是一個半。
因為其中一個人我從未見過他的臉,連影子也不得見。他隻來過三次,每次花大把的銀子請我出場到城西的'聽月園',聽的卻是他的聲音。三年前他第一次來,隻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冷嗎?""不"。於是他送我一件貂裘。兩年前他第二次來,他說:"你餓嗎?""不"。於是他請我一桌珍饈。一年前他又來,他說:"你困嗎?""不"。於是我得到象牙床。他提問後再不說話,靜靜躲在竹簾後麵,我看不見他,卻聽到了他哭泣的臉。他很奇怪,所以我記住了他。在我千篇一律的平淡日子裏能記住點什麽可真不簡單。今年他還會來嗎?他又會對我說什麽話?會不會從簾後走出來?我其實有點期待。
另一個人叫利廣,他說他來自奏國,我卻覺得他無家無國。他第一次來時,我正在神遊太虛,他斜倚著門靜靜的看著我,懶洋洋笑著,那份慵懶的姿態讓你覺得他喝酒一定懶得用杯子,穿鞋一定懶得係帶子,身體裏天生沒長出骨頭,奇怪的是卻能站起來。我覺得他仿佛隨時都會躺下來,於是問:"你想睡覺嗎?"他立刻動了,清朗的笑起來:"我可以認為你在邀請嗎?"他伸手想勾住我的下巴,手伸出了又半途縮回去,"給我彈曲子吧?"他說。我彈了一首《等待的山茶花》,我哭了,於是他給我講了一晚上笑話,奏國的、巧國的、舜國的……他對世界總是填不滿的好奇,走過了很多地方,會講很多故事,卻不會唱流浪人的歌。他想要自由飛翔,可是身後的風箏線讓他不能脫離地麵。他有時天天上樓來,哪一天又會不打招呼的突然不見。我喜歡他講的笑話,可他不在時我也不期待。
今夜利廣來了。
"我向父親討到銀子,你隨我走吧?"他說。
贖身費一百萬兩,是天價,被一百萬兩贖出去的女人多風光啊!我卻不想出去。
"我和媽媽約定了,二十歲前不能贖身出去。"
"你和一個隻認銀子的老鴇講什麽信譽!"他氣惱的說。
我不再理他。約定的對象是誰與我有什麽關係?隻是因為它是一項約定,所以我遵守著。
於是他轉身生氣的走了。
其實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不會說出要贖我的話。他喜歡我,我知道;他的家庭不喜歡我,我也知道;他不要束縛,我更知道。他很英俊很帥氣,有錢有背景,所以他篤定了我,一向不著急。今晚大概他受了什麽刺激吧,可能感覺到危機,所以急著宣告所屬關係。
尚隆正要離開,被一花枝招展的女人攔住。
"想見月芽嗎?五百兩銀子我就可以安排。"
尚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不怕被媽媽知道賞你板子吃?"
那女人不在乎的笑笑,"隻要有五百兩銀子,我明天就可以脫離這個爛地方了。"
尚隆畢竟有些好奇,跟著女人藏在庭院裏。女人指著樓上一扇打開的窗戶說:"她一會兒可能會走到窗邊。"
這話聽起來就象騙銀子的,五百兩買一個遠遠的'可能'?不過,這本和賭博一個道理 ,銅板兩麵,擲出去五五對開。這女人其實深明賭城生存之道。尚隆立刻給了她一千兩,人影一晃,已展開功夫無聲的攀上筆直的牆壁,跳進高高的窗子。
我忽然被一雙結實的手臂從後抱住。好厲害的人,竟然能躲過層層護衛偷進我房裏?
他冷冷笑著,我不禁被聲音裏冰涼的殘忍驚得毛骨悚然。
"男人們就是太慣著你,才把你捧得這般傲慢無禮,卻不明白女人對跪在自己腳下的男人從來不屑一顧。也許我該教教你什麽叫謙虛!"
他說著,幾乎粗暴的一把將我的麵紗撕下。
尚隆曾經想象過這樣一個會將男人隨意玩於掌心的名妓可能長著怎樣一張驚豔狐媚的臉,千百可能中,卻絕沒有料到她會素到幾乎透明,淨到幾乎虛空,沒有顏色。那隻能是一張月亮的臉,任誰也不會認錯,淡淡的光華,冷冷的溫馨,懸在遙遠的夜空中,皎潔寧靜。你夜夜抬頭可見,年年仰頭不缺,最平常不過,卻永遠不會有看厭的一天。她照耀著,絕世而獨立,踏著青雲從遠古和諧的神話中走來,走入現代世界的澎湃,代代人都看見,卻依舊歌詠不厭。什麽風華絕代的背影,什麽完美無限的玉手,都是從月中伸出的一塊閃光的碎片——月亮的碎片,讓人醉了,也讓心,碎了。
醉了碎了不願醒,男人的千年一夢!
這就是她讓男人們趨之若牘的手段嗎?尚隆覺得不可思議,她遠超出美麗範疇的縹緲神韻,輕易的滿足了所有人的想象,又跳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讓人平靜的陷入,卻難激烈的脫出。她一點也不豔麗,所以談不上一顧震撼、傾國傾城,她隻是將整個世界不動聲色的籠罩進她的光輝。她太淡,卻輝煌。
尚隆忽然明了了她於濁世卻不曾被玷汙的原因,那種在地獄中飛越天堂的神聖,讓每一個千金一擲欲占有她的人肅然起敬,本能的跪伏在她的腳下。
尚隆吸了口冷氣,"原來你是這樣的!"他說,帶著一種不明了的奇異口氣,似驚動,似——憐惜。
我要的就是他瞬間的呆滯,掙脫了跳上窗欞。
尚隆一驚,連忙倒退開一步。他看得出她沒有玩笑。
我並不是想死去,隻是對這個男人失望,所以想走開了,無論用什麽方法。
但從窗子跳下的是那個男人,還了我麵紗,不損毫發的跳下走了,"打擾了,"他說。
我拾起麵紗,展開了借光望去,上麵滴了一粒他手心的汗珠。我嚇到了他嗎?不知為何,我沒有丟掉麵紗,折起來藏進箱子,我覺得我再用不著麵紗。
高高的窗子關上了,將一聲輕輕的歎息留在尚隆耳畔,幾不可聞卻餘韻繞梁。她為何歎息?縱使擁有顛倒眾生的美麗卻依舊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嗎?那輕輕一歎中的無奈和蒼涼,在這冷夜中如一隻帶著尖刺的手揪緊了尚隆的心髒,扭得辛酸得幾乎滴出汁來。
原來,我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神,我也不過是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也會一朝被——輕易的打動!
3.
昨夜的驚鴻一瞥,驚為天人,仿佛一個遙遠的夢終於降下了神秘的麵紗,變得伸手可及,讓人忍不住想捕捉了。尚隆大清早就興衝衝跑進芙蓉院,大白天逛妓院的人實在罕見,尚隆卻不在乎,既然賭城走一糟,就一次賭個痛快,輸光了金錢和感情,然後幹幹淨淨的回宮。
"你還不願見我嗎?"昨晚那人蠻橫的推開我的房門。
早晨的陽光灑進來,他站在金色的光束中,用他巨大的陰影覆蓋了我,他緊隨的望著我,射出一股無形的氣勢,山嶽般重重向我壓過來。
"你不原諒我嗎?"他說著,卻沒有請求原諒的口氣,他望著我的眼睛,"我讀到了抗拒,但我不習慣被拒絕。"
他站在那兒,立成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凝重存在,似乎周圍的大氣瞬間全部被漩渦吸過去。他即使臉上帶著笑,裝作平易親和的樣子,但他永遠挺直的背脊,對他人是一種威壓。於是我知道了,他笑容的背後是對世界的冷靜、占有和譏嘲。這個強大危險的人,再見到仍然讓我害怕,而他也正在對我施壓,如果我足夠聰明,就該迅速逃開,在被他的進攻撕碎以前。
我沒有逃。
尚隆歎了一口氣,真的笑起來。雖然是個白皙且嬌弱的女人,卻有著不相稱的大膽呢。
"你該多曬曬太陽,對健康有好處。"
他向我伸出手。我心中一酸,背轉身子避開了。準備好接受命運了嗎?不,我還沒有。然後我聽到一聲柔和如風的呼喚——
"月姬,你見過藍色的天空和海洋嗎?"
我身子一顫,好久遠的名字了,忍不住想回到從前烏號的大海邊。
他拽起我的手無視人們的注視,穿過熙攘的街道,攀上海岸邊高高的燈塔。
"天很藍,海很藍。"我說。
尚隆失笑,"就隻有這麽簡單的形容詞嗎?"她還是個單純的小女孩啊。
"就這麽簡單了,藍色本身已經太廣闊。"
尚隆聞言不禁怔了一下。
我探頭朝燈塔下麵的海灣望去,怒濤拍岸,激起千層浪。我有點頭昏,連忙縮回來,卻撞上他剛硬的身體,被他抱住,高高舉起來,放在欄杆上。
"敢跳下去嗎?一下就能被浪卷走,喂鯊魚海怪了。"他得意的大笑,惡作劇後麵掩藏著關注。
我顫巍巍站在細細的欄杆上,呼嘯的風幾乎將紙糊的身體刮走,吹成一個風箏,但更有可能會掉下去吧?在岩石上血淋淋的摔碎了,或者更惡心的,被鯊魚嚼碎了。生命,其實可貴,人生,僅隻一次。原來,他對昨晚我的決絕耿耿於懷。
他向我伸出手,"想魂回人間了嗎?"我搖搖晃晃的,終於拉住他的手。
"帶你去看一個生機盎然的世界吧!"他心裏象藏了無數個節目,急於向觀眾展示,但並不毛手毛腳似個不成熟的孩子。
他所說的世界沒有白色的細沙,沒有一波波親昵的輕柔海浪,而是海邊一片黑色的泥塘,怒吼的大浪咆哮著拍上陸地,那雄渾的力量幾乎將大地擊垮了。
"鞋子會弄髒,脫掉吧。"他說。
若不想弄髒鞋子,就得髒了腳。我依言脫掉鞋子,因為身外物會髒,人怎樣都是潔白。腳小心的踩進泥水裏,立刻感覺腳底紮紮的,伸手摸去,是一枚五顏六色的海螺。我朝他笑起來,讓他一瞬間僵直無措。
"這麽快就有了收獲,要收集起來嗎?"他寵溺的問。
我點頭。於是他的長衫下擺卷起成了布袋。貝殼、螃蟹、小海龜、五腳的海星滿滿裝了進去。這片醜陋的海灘是一個聚寶盆,它的內容遠比幹燥的白沙灘豐富。我不禁抬頭看他曬黑的側臉,他眉毛很濃,鼻梁很高,大概是個執拗又不可一世的人吧?我忽然迫切的想知道這個偉岸的身軀下蘊藏著多少寶藏,又怕了掘開後如排幹的海底,露出荒蕪。
"遠處有個小島,"我抖掉不必要的思緒,"海裏的島嶼不知是怎樣形成的?"
"是一種比米粒還小的蟲子死後的軀體堆積起來的。"
"生命真不簡單。這麽小的蟲子卻能從深海底填起一個島。"我歎道,隻這一日中的了悟已超過了過去十九年經曆的堆積。
"想上去看看嗎?"
"沒船,不會遊泳。"
"那麽,感謝你身邊有一個遊泳遊得象海豚的男人吧!"
他狂放大笑,未及我反應已將我打橫抱起來。我向來不喜與人肢體接觸,想要掙脫,沒頂的大浪大力卷過來,急忙緊緊抱住他的脖子。他奸計得逞,笑的更得意了,大頭一壓,吻在我的唇上。
什麽海豚啊,分明是大鯊魚!
"甜美之至!哈哈!"他笑著,眼中有什麽轟的突然炸開了,他慌亂的急忙撲火。
我的意識砰的一下渙散了,無法形容心裏嘔死了的感覺,從沒有哪個男人如此大膽對我。可我還是緊抱著他的脖子,因為此刻他是這片汪洋大海中我唯一的浮木。海水好冰,我不覺得冷。
說是個島,其實隻是一塊凸出的礁石,兩個人站在上麵有點緊。
"我叫風漢。"他自我介紹說。
"風——漢,"我思忖道,"是馭風的男子漢,還是——,"我眼前忽然浮現他臉上一貫的自嘲,心中咯噔一下,猶豫了,"還是破碎飛舞在風中的血汗?"
尚隆不禁扭頭仔細的望著月姬,銀色的發,蒼白的臉,金色的瞳,淡色的唇。他本以為眼前是一幅完全空白的畫卷,可以讓有心潑墨的男人隨意塗畫,但其實這幅畫上早已存在絢爛的七彩,合成一道白色的閃電,瞬間劈中了觀畫人的心。
不知覺中已到落日時分。晚霞紅彤彤的,象失火的天堂,那種難以言語的淒美形成一種震撼,動人心魄。
"多美的夕陽啊!"我忍不住說。
"因為它背後就是黑暗,所以要在最後一刻盡情的燃燒。"尚隆望著夕陽,臉龐已冷。在這片狹窄的礁石上,空氣中仿佛有一種發酵劑,讓心靈深處的蒼涼膨脹起來,尚隆忽然的觸景傷情,筆直的站著,如一尊從大海中拔起的石像,再不複剛才的人性。然後,石像塌下來,縮成一團。
隻那一瞬,我看到了他影子裏的內容,喧鬧、遊戲,都隻是他的表象,他偏偏把真實藏進自己虛假的影子裏。他背負著太沉重的擔子吧?卸也卸不下,隻好就這麽強迫自己一直挺著背太久太久,結果這個人從裏至外都石化了。
"你累了嗎?"我問。
"才遊這麽短一段距離會累嗎?"尚隆說著,立刻反射性的站起來。
"好勉強啊!"我說,"坐下也可以啊。"
"有些人永遠不能坐下。"
"其實也是可以找到坐下休息的地方,一小會兒也好啊。"
"這麽可愛的小嘴!"他捧起我的臉,溫和的笑容中閃過一抹不協調的妖異。我以為他又要侵犯我,他卻不明原因的停下來。
十九歲,花季中的女孩,為何不是一枝嬌豔欲滴的薔薇?尚隆望著她,心中忽然浮起一陣莫可名狀的痛。十九歲嗎?帶著少女的童稚,走過婦人的滄桑,混合在一處,從那雙金色的妖瞳中射出,那種讓人猜不出實際年齡的美,美得太魔幻。小小年紀就想刺探大人的內心嗎?太自以為是了吧!但,她其實沒有刺探,隻是因為她的心是一塊幹淨的水晶,他人投射進去影子,她再把靈魂反射出來,如此簡單。
電光火石的一瞬,尚隆已知,童貞的她、世故的她,對自己必將會是與眾不同。'你累了嗎?',多簡單的問題!大臣們問過,因為他們盼著你更辛勞;愛你的女人們問過,因為她們想藉此得到你更多的關注;隻有她,僅僅因為世界上最單純的理由而問,僅僅是因為看到了你千鈞重擔下的疲勞,才會去問——你累了嗎?
他朝我倒下來,高大厚重的身軀壓得我向後一仰差點栽倒。可我還是站著,撐著他山一樣的重量。他真是太緊繃了,即使倒下來,肌肉也鐵一樣的硬,不知道怎樣放鬆。不知為什麽,有一瞬,我差點以為他要哭。我也幾乎要哭出來了,可我不能,因為隻要我一哭,他立即就又會剛強的站起來。
"這麽纖細的腰肢,仿佛一用力就會壓斷似的",尚隆口中唏噓,"這樣的你能提供我休息的地方嗎?"。
"不能,"我清楚,這樣的回答真沮喪啊,可我長著一張誠實的口,"因為你不要,因為我沒有站立的地方。"
尚隆仔細望著她,伸手想接住她眼中將要落下的淚滴,淚卻被咽了回去。這樣的女孩子啊!究竟是磐石,還是蒲草?尚隆終於忍不住細細吻下去,很久很久,仔細品味她的芬芳,驀地,一種痛與悔大浪般席卷心頭——如果我不是王,如果我可以不計後果的隨心所欲去愛她,如果……然而,這些'如果'都不存在。
"那麽,就唱首讓人鬆弛的歌吧。"他的聲音在我耳邊前所未有的溫柔。
我與藍天下的海鷗一起唱起來——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擁有幸福
我想要幸福啊
讓我讀你寬厚的掌
你錯綜的命運線上
是否有我立足的地方
…………
4.
芙蓉院華燈已上。
利廣等了很久才見月芽回來,而且是由尚隆送回來。
"嗨,風漢,"利廣打了個招呼,"有去柳國的打算嗎?我們同行如何?"
尚隆走後,利廣的臉色立即變了,一把揪起我的手臂,厲聲訓斥:"這種男人你也敢和他出去,還一去一整天!骨頭都會被他啃得精光。你不知他的底細,這人輕浮放蕩,遍地留情,但以他的地位絕不會娶一個青樓女子,不會獨獨對哪一個女人專情。"
利廣真好笑。我又沒說想嫁給風漢,他幹嗎著急,還生氣,明明是朋友,背地裏卻在較量。
"你為什麽要和他比較呢?為什麽又害怕比較的結果?"我問。
"我有什麽好和他比較的,"利廣嚷了一句,半晌又幽幽歎了一口氣,低聲說:"也許我是存了一點比較的心思吧,奏與雁都是大國,我們兩個很象,都受不了束縛,喜歡滿世界逛蕩。"
一點都不象,怎麽會象呢?利廣逛世界是因為他是個不長骨頭的人,想甩下責任,風漢浪天下是因為他一身都是骨頭,背負著責任,哪裏象了?
"算了,"利廣瀟灑一甩頭,"我今天已與媽媽交涉過了,她收銀子立刻就能放人,現在我隻要你一句話,你願不願意和我走?"利廣問,他幾乎一刻也不想膩歪在這芙蓉院裏了。
"你也不會娶我,對不對?"我說,"我喜歡你,但我不喜歡偷偷摸摸的生活。"
"難道你想嫁給個腦滿腸肥的萬賈?或者老死在青樓裏麵?"利廣一向溫文爾雅,這時卻火了起來。
"我不嫁人,也活不了那麽久遠。我已見過藍天了,所以喜歡曬太陽。"
我對這個話題完全失去興趣,於是利廣再次氣呼呼的走了。
"我不會再來了,你再不必盼我。"他最後說。
其實,最生氣的人是媽媽,她已經受夠了我的扭,想乘我正當紅,立刻賺一大票,鬧事的結果是今天當然沒有福壽膏了。不料媽媽出去了一圈,很快又轉回來,丟下一粒福壽膏和一句話,"接客。"
我不必回頭,就知道客人是誰,因為大氣變了色。他的色彩太豐富了,我卻無色,所以我既沒有能力打發走他,也不能隨便應付他。我隻好為提起精神吃福壽膏。
"為什麽吃這個?"尚隆氣惱的啪的一掌把藥丸打掉。
"福壽延年。"我說著已難過的咳起來,簡直要把腸子嘔出來了,嘔出的卻隻有心血。無數人要買我,卻無人大膽買下我明明白白的真。
他歎了口氣,無奈的拾起藥丸擦幹淨遞給我。我已不想要了,也不想耗費精神,身體軟弱了,心也會弱下去,死去的方式我從來不在乎。我想哭,卻不想被他看見,其實我心裏也渴盼永恒,可我手中僅僅握著瞬息的人生。想要品味人間,十九年來卻隻品著綠色的苦膽。
尚隆立刻將老鴇叫了來,"月芽的贖身費是多少?"
"利廣公子剛剛出了一百五十萬。"
"三百萬。"尚隆冷硬的道,"收起你貪得無厭的心思,一個字都別跟我討價還價,現在就寫字據,否則你一分錢也拿不到,我不想用更激烈的手段。"
"我不想出去。"我輕輕抗議。
"我並沒有問你的意見。"他的眼神變得幽深。
他很快與媽媽簽了契約,寫了大額票據,在票據上落了他的印,拉起我的手,什麽也不帶的出了芙蓉院。
他站在燈籠底下,紅紅的燭火燒著他的臉。他把宣誓我對他依附關係的字據塞進我手裏。我一點也沒有搞錯,他確實和利廣不同,他巨款買下我,隻為將自由塞進我手中。我抬頭望著依舊鶯歌燕舞的芙蓉院,那個'千金一笑樓'已與我無關,從此我可以盡情的笑了。
所以我湊近他,輕輕吻了一下他的臉頰,"謝謝,我走了。"
那樣柔的一吻,男人幻想中的頂頂溫柔又甜絲絲的夢,尚隆從沒奢望過,卻忽然意外的獲得了。他有些驚詫,更驚動,甚至顫抖,但怎麽也沒有想到過,在有人為她耗費巨資後,她一聲簡單的道謝,提起裙腳蛻變成夜的精靈,就這麽幹脆消失在暮色中。
不過,她本就是那樣的女孩,一枚銅板不會讓她對你鄙視,三百萬兩銀子不能讓她為你感動,她隻專心瞧著你背後的心意。她明白你的心意了,立刻爽快的接過,不屑用華詞粉飾感動。她對任何事都超然自若,你的意思不需要明說,你距她很遠時依然嗅得到她的清香,離她很近時又捉不到她的芬芳。月女神不屬於一人,你哪怕將她緊緊擁抱了,甚至侵入她的身體,依舊攻不破她的靈魂。
尚隆站在原地滿足的笑了。短短三日的賭城之行就此可以告一段落,餘韻在今後漫長歲月的空暇時再慢慢回味無窮。
5.
我在夜裏歡快的跑著,滿頭長發飄飛在風裏,我若不自由的跑個盡興,未免糟蹋了風漢他給我自由的心情。我這樣跑著,從島的東麵一直跑到了西邊,我想我是有點瘋了!然後我累了,喘息著停下,這時發現自己失去了方向。其實象我這樣的人,自由後沒有方向,空白的根本不懂得如何在世上生活。如今我完全一個人了,那個人不會捉住我的發絲把春之歌追逐。
我在一塊大石上靜靜坐著,等待命運降臨後,繼續隨波逐流。一輛黑魖魖的馬車無聲的在我麵前停下,我搭上了車。車的主人完全掩蓋在車廂的黑暗裏,我甚至聽不到他的呼吸,可是我就是知道他是誰。他是那個問過我'你冷嗎?'、'你餓嗎?'、'你困嗎?'的人,現在他會對我說什麽話?
"睡吧。"他說,幾分無奈。
我象被施了咒一般立刻睡著了,醒來時身在'聽月園'裏。他站在簾後,我等待著,但這次他什麽也沒說。
我暫時在'聽月園'住下。一些日子後的一天,園裏終於多了一個人。
"跟我回奏國吧?"利廣溫和的邀請,"我定將你當作我的唯一"。
"奏有什麽好呢?"我問。
"奏的冬天很暖和,可以好好曬太陽。"他想了一會兒,笑著回答我的問題,笑容如陽光。
我也有一點心動了。"我可以考慮一會兒嗎?我需要去問問太陽。"
利廣失笑,但這次他很有耐性,"好吧,你去問,多久回來?"
"你的茶涼掉以前。"
我很快的出了門。我決定了,如果在燈塔上看不到照耀雁國的太陽,我就啟程前往南方,忘了雁國的一切事。
似乎老天也不希望我留在雁,今天是個大陰天,還下著帶冰粒的小雨,最適合戚戚離別的衷曲。我在燈塔上當然看不到太陽,隻看到一個人。我以為他早走到天盡頭了,他竟然又轉回來。
"最近好嗎?"風漢執起我的手問。
"不壞。"
他細細吻著我的手心,讓我癢得笑起來。
"我要走了,去奏國,和利廣結婚。"
"是嗎?"他的吻一頓,重重吸了一口氣,隔了好久才想起吐出來,"我該說恭喜嗎?"
"你想說嗎?"
"為什麽想去奏國?"
他望著我,一直看到我眼瞳深處,不知為什麽,我覺得他等待答案的心有些緊張。
她愛利廣嗎?尚隆想知道,即使自己不要,卻容不得她愛別人。
"奏的冬天暖和,可以曬太陽。"
"恭喜。"尚隆終於陰啞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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