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說,經曆過那些歲月卻不了解惡之於人猶如蜜之於蜂的人,不是雙目失明,就是腦袋壞了。
——威廉姆•戈登
美國廣播公司節目主持人吉米•基梅爾10月16日的夜間電視節目(注1),引起了美國華人(注2)的強烈不滿。
這個電視節目的背景,是美國政府關門事件。按照憲法,政府的財政預算需要得到國會參議院和眾議院批準,否則不能生效。10月1日是新一財政年度的開始,然而直到2013年9月底,參議院和眾議院都無法就預算問題達成一致意見。2013年10月1日,美國聯邦政府絕大部分部門打烊關門。
對此,有人說共和黨不合作,有人說奧巴馬難咎其辭,有人指責政府欠債無度,也有人諷刺說,國會議員們就像一群賭氣的孩子。於是,主持人吉米•吉梅爾在他的節目中邀請了4名真正的孩子,開起了討論“國事”的“兒童圓桌會議”。
“兒童圓桌會議”的後半部分是這樣的:
吉米:下一個問題。美國欠了中國很多錢,1.3萬億,我們怎麽才能還上這筆錢?
白人男孩:繞到地球那一邊,把中國人都幹掉。
吉米:把中國人都幹掉?
白人男孩:是的。
吉米:Ok, 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
黑人男孩:建一堵高牆,這樣他們就沒法找我們了。
吉米:你是說在中國造一堵牆,一堵又高又大的牆?那不可能。
吉米:如果你欠別人的錢, 你應該還麽?
淺棕色皮膚女孩:絕不。
吉米:你不還錢,下次可就借不到錢了。
淺棕色皮膚女孩:這倒是個問題。
吉米:這個國家應該償還所欠的錢麽?
所有孩子:對,應該。
吉米對白人男孩:但是你說要把中國人都幹掉。
吉米對全體孩子:我們是否應該讓中國人活?
白人男孩:不。
其餘孩子:應該!
白人女孩:如果我們不讓中國人活,那麽中國人也會來殺我們。
白人男孩:我們先殺掉他們,他們就無法殺我們了。
白人女孩:如果把中國人殺掉了,中國就不會再借錢我們了
吉米:這是一輯有趣的“兒童圓桌會議” ——一個《蠅王》專輯。
有些美國華人把“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錯誤地理解成“這個點子很有趣”;也有些美國華人,將白人男孩“把中國人都幹掉”那句話上升到種族歧視和種族滅絕的高度。他們在白宮網站簽名請願,要求政府調查此事,並要求吉米和美國廣播公司道歉。
吉米•吉梅爾主持的是一個搞笑節目。這個視頻不長,不過三四分鍾。聽說美國華人為此抗議,我上網找到這個視頻,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的時候我笑了,想,這些美國孩子真是太放肆了。那個6歲的白人男孩顯然是個調皮鬼,說出來的話文不對題,標新立異。吉米問的是如何還錢,他答的卻是怎樣不還。吉米試圖正麵引導,可是碰上這麽一個孩子,引導起來好辛苦。其餘的孩子也都振振有詞,個個都是小政治家的做派。
我沒有覺得受傷,因為這個節目的寓意是顯而易見的,它諷刺的是美國政府的欠債無度和美國國會的無所作為。美國的大眾媒體是商業化的, 逮著合適的機會拿總統、政府和國會開涮,對一個搞笑節目,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在結語中,吉米•吉梅爾說,這檔“兒童圓桌會議”是個《蠅王》版本。看這個視頻的時候我還沒讀過《蠅王》(注3),不過兒子念中學時,這本書是老師布置的閱讀作業之一,他給我講過《蠅王》的內容,也跟我分享過他的心得。《蠅王》通過一群孩子在與世隔絕的荒島上的生活,寫出了在特定的條件下,人性之惡與群體暴力可能發展到何等殘忍的地步。在這個節目裏,為了“賴帳”,小孩子殺人築牆的主意都出來了,夠殘忍也夠荒誕。
通過點出這個“兒童圓桌會議”是個《蠅王》版本,吉米•吉梅爾清楚地表明,他不同意那個白人男孩所說的話。
可是,為什麽這個“兒童圓桌會議”竟然激起軒然大波呢?
黛博拉•塔內是喬治敦大學的語言學教授,專門研究跨文化背景的溝通。她的《那不是我的意思》,曾高居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很多成年人通過她的書進一步學習如何有效地與人溝通。語言溝通,包括講清楚,也包括聽明白。每個人從生下來就開始與他人交流,但是很少有人刻意學習如何交流。每一個人的講話和理解方式,都是自己與周圍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這種潛移默化,既與一個人的大環境小環境有關係,也與一個人的心理狀況及思維方式不無關聯。文化背景對溝通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同時,文化背景也最容易被溝通雙方所忽視。
吉米•吉梅爾的節目導致大規模抗議,與“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這個句子直接相關。這句話在美語中,常常是在不讚成對方意見的時侯,用來打哈哈的。從上下文來看,這裏的“ 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所采取的,正是這種用法。
對於可能產生的歧義,吉米•吉梅爾的結語,也做了恰到好處的彌補。然而,對《蠅王》這部小說的陌生,使很多美國華人沒能理解吉米的原意。
第一次示威抗議的當晚,也就是10月28日的晚上,吉米•吉梅爾在電視上做了解釋。他是這樣說的:
今天是奇怪的一天,有很多人在生我的氣——比從前生我氣的人更多。因為,在幾周前的一個節目裏,我跟一群五六歲的孩子談了一些事情,在其中一段,一個孩子說了一句冒犯人的話。我以為大家都能看出我並不讚同他的話,但是顯然,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所以我想說:對不起,我道歉,我絕對沒想讓任何人不開心。
然後,吉米轉向站在旁邊的比爾:比爾,我是在這兒幹什麽的?
比爾:你是在這兒逗人開心的。
吉米轉向觀眾:沒錯,我是在這兒逗人開心的,不是為了任何其他事情。謝謝。
吉米•吉梅爾的解釋與實情相符。他不讚同那個白人男孩的話。他不知道他會得罪人。搞笑節目主持人,本來就是為了搞笑的。當然,得罪人在他也不是第一次——他自己大學從未畢業,而在做體育明星科比的節目時,他趁機毫不客氣地說“笨蛋才上大學”,好在沒有誰去跟他較真。我想,這個“兒童圓桌會議”的事情,以吉米的解釋和道歉為止,也就可以了。
然而抗議者認為吉米•吉梅爾口氣不夠嚴肅,認識不夠深刻,態度不夠誠懇。他們繼續大規模示威,要求吉米•吉梅爾和美國廣播公司道歉,要求美國廣播公司解雇吉米。10月31日,洛杉磯華人再次前往美國廣播公司示威。吉米•吉梅爾走出演播大樓,第二次解釋並道歉,還向在場華人連鞠兩躬,承諾永久停播“兒童圓桌會議”。抗議者依然不滿,大規模遊行示威繼續進行。
在吉米•吉梅爾口中,中國是美國的一個“債主”。在走出演播大樓跟華人溝通的時候,吉米說,如果是加拿大和法國,他也會做同樣的處理。一個憤怒的華人婦女說道:那也一樣是錯的!
“把中國人都幹掉”這句話本身,當然是錯的。麵對眾多的抗議者,狼狽的吉米•吉梅爾居然忘記說明,他在節目末尾已經指出,這輯有趣的“兒童圓桌會議”是一個《蠅王》專輯。
為了更準確地理解這個節目,我把威廉姆•戈登的《蠅王》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蠅王》的故事情節是這樣的:
一群6到12歲的孩子,被拋到一個與世隔絕卻有淡水,野果,螃蟹和魚的小島上。他們以文明世界的理性與合作精神,召開了立憲會議,確立了民主原則,推選出拉爾夫做他們的領袖,並製定了各項規則。然後,孩子們采野果,搭棚子,一邊玩樂,一邊以篝火為信號等待救援。
詩班隊長傑克覬覦拉爾夫的領袖地位。權力欲使他內心的獸性抬頭。孩子們漸漸分成兩派:一派以拉爾夫為代表,另一派以狩獵的傑克為代表。傑克以烤肉為誘餌,使得越來越多的孩子加入他的幫夥。恐懼到來了,“水中野獸”引起的恐慌剛過,山頂上“野獸”又出現了。就在這時,傑克殺死了一頭母豬,割下頭,用一根削尖的棍子挑著豬頭,豬頭很快粘滿了蒼蠅,成為“蠅王”。恐懼帶來理性的喪失,人性之惡生出凶狠殘暴,野蠻和卑劣一步步地在島上占了上風。傑克和他的追隨著殺死了智者豬崽子,也殺死了探索真相的西蒙。為了逼出並殺死人類文明的最後代表拉爾夫,傑克一夥點燃了樹林。大火引起英國軍艦的注意,拉爾夫得救了。
因此,把吉米•吉梅爾的結語翻譯得淺白一點,就是:“這輯有趣的兒童圓桌會議,暴露了人性的醜惡和黑暗”。
這句話對這個節目的重要性,不下於抖包袱對於中國相聲的重要性。
如果一個中國人對於另一個人的說法不予置評,末了卻說“你真阿Q”,那麽,他的意思不言自明。
《蠅王》在美國,正如《阿Q正傳》在中國,家喻戶曉。
吉米•吉梅爾沒有想到的是,美國華人大都沒有讀過這部小說。
中國近代史上的屈辱,使得受害者心態成為中國人的一部分。鴉片戰爭以來的民族創傷,哪個學生不是耳熟能詳?曆史的傷口有如我們心上一個不曾褪掉的血痂,“幹掉中國人”幾個字,把這個血痂猛然掀起,疼痛使我們不再冷靜地思考,也無法接受別人的解釋。
跟生活在任何地方的人一樣,美國華人,或多或少,都有過不愉快的人生經驗。職場玻璃天花板,子女申請大學的門檻,工作生活中的不公不正,都容易讓人想起歧視這個字眼。歧視有真假之分,可是隻要自己認為是歧視,那麽它對於人心理的影響,效果是一樣的。累積已久的負麵情緒,早在尋求一個相對安全的出口。吉米•吉梅爾10月16日的夜間電視節目,正正好好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
在遇到不公正對待時,像紐約州立大學周序申博士那樣據理力爭,進而訴諸法律的美國華人,並不太多。尋求公正,常常需要在精神上、心理上、經濟上付出很高的代價。相比之下,做示威隊伍中的一員,則要安全得多。隻要話題牽涉到種族問題,在美國“政治正確”的大環境下,媒體也好,政府也好,除了解釋,都沒有什麽別的話好說。
在觀察吉米•吉梅爾事件的過程中,我常常想到哈佛大學曆史和政治學教授羅德裏克•麥克法誇爾為王友琴《文革受難者》一書所做的序《文革:現代的曆史罪惡》。他寫道:“在其最有名的小說《蠅王》中,英國作家和諾貝爾獎獲得者威廉姆戈登暗示,如果沒有父母和社會的約束,任何地方的年輕人都可能行為殘暴。”
如果把“父母”和與其對應的“年輕”去掉,我想,這句話依然可以成立。如果沒有社會的約束,行為可能殘暴的,就不僅僅是年輕人。事實上,文革時的紅衛兵,後來也擴展到了別的年齡段。
羅德裏克•麥克法誇爾教授接著寫道:“然而,在文革開始時,中國的年輕人不單擺脫了管束,他們受到來自最高層的慫恿鼓勵。所以,那些並非在中國的共產主義製度及其暴力文化中長大的人大概很難確定在紅衛兵橫衝直撞的狂暴日子裏,他們可能如何行事。”
文革是中國現代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因此,我無意把抗議吉米•吉梅爾與文革相提並論——果然如此,那就是對眾多文革受難者和他們所承受苦難的不尊重。可是,吉米•吉梅爾事件裏有些什麽東西,總使我聯想起文革。
讀《蠅王》的時候,我不無驚訝地意識到:寫於1954年的《蠅王》,幾乎就是島版文革。人性之惡像一個野獸,潛藏在人類的內心深處。在一個穩定的社會結構中,這個野獸像動物園裏的老虎一樣,被束縛在籠子裏,我們聽到它的咆哮,卻不必擔心它傷人吃人。在《蠅王》裏,傑克是打開了那扇門的禍首;在文革中,毛澤東則是放出籠中野獸的罪魁。他們想要達到的目的,竟是一模一樣的,那就是絕對的權力。
《蠅王》裏“怪獸”的“出現”,是島版伊甸園走向島版文革的起點。恐懼使得著膽小的孩子喪失了理性——在這次示威的隊伍中,有幾個人為了搞清吉米的確切含義,去閱讀小說《蠅王》或者在網上看一遍電影《蠅王》?如果一個人連別人說的是什麽都沒有搞清楚,那麽,他究竟憑藉什麽,去評價、去反對、去請願、去示威?
理性的喪失,是文革的特征之一。理性的喪失,也在吉米•吉梅爾事件上凸顯出來。
《蠅王》裏清醒的西蒙,終於發現“怪獸”並不存在。可是,在說出真相之前,他就被狂歡著的“獵人”集體殺害了。
群體暴力,也是文革的特征之一。在吉米•吉梅爾事件上,雖然由於法律的製約,針對身體的暴力不可能發生,但是,看一看這位實際上並沒有做錯什麽的主持人吉米•吉梅爾吧——他步出演播大樓麵對示威者時的狼狽,他鞠躬道歉都無法過關的惶惑,他百口莫辯的無奈,都使我想起文革和曆次政治運動的鬥爭會,還有鬥爭會上那些不得不低下自己頭顱的中國人。
暴力,並不局限於肢體暴力。暴力,也可以是精神暴力和語言暴力。麵對狂歡著的暴力群體,任何人都沒有講理的空間,任何人也都沒有分辨的餘地。
吉米•吉梅爾在策劃他的節目時,沒有考慮到近代中國屈辱的曆史,同時,他也不太可能了解,現代中國走過了怎樣曲折的路程。他既不懂得中國人的自卑感,也不會明白,曾經有過的詼諧和幽默,在這一兩代中國人的身上,已經所剩無幾。當然,主持深夜節目的吉米•吉梅爾,在2013年10月26日之前,也不會想到,他會一下子得到如此之多的華人“觀眾”的關注。對於跨文化溝通,吉米根本沒有準備。顯然,“笨蛋才上大學”這句話是錯的。如果吉米受過更好的教育,如果他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如果他對人性有深刻的洞察,那麽,對10月16日夜間節目的處理,還有他麵對示威者時的態度,也許就會大不相同。
從狹義來講,文革不可能再來一次,因為文革是毛澤東直接發動的,而毛澤東這個人,已經死了。然而,從廣義來講,文革完全有重來的可能。沒有對文革徹底的否定,沒有對文革全麵的反思,沒有對憲法及各種法律的實施和完善,產生文革的土壤就依舊肥沃。一旦某個政客為了一己一黨的私利把人性之惡這個野獸從本不牢靠的法律鐵籠中放出來,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就可能重蹈文革的覆轍。
2013年11月10日,美國廣播公司承諾,永久取消“兒童圓桌會議”節目環節。
就在同一天,美國廣播公司新聞發言人給新華社發送了這樣的郵件:我們僅代表美國廣播公司和吉米•基梅爾節目組的每位成員,就2013年10月16日吉米•基梅爾節目中“兒童圓桌會議”的節目內容表達我們誠懇的歉意。
威廉姆•戈登是對的。脆弱的人類文明,是多麽容易被野蠻和暴力擊垮!
注1:http://www.youtube.com/watch?v=krmcj8h5-6M
注2:本文中的美國華人包括在美中國人和華裔美國人
注3:http://www.fox2008.cn/qtyd/yingwang/
2014年1月,俄亥俄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