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文章說過,印象派來源於莫奈的畫作《印象·日出》。1874年,巴黎30位年輕畫家聯合舉辦了一次獨立於官方沙龍以外的獨立展覽。這是對當時學院派的公開挑戰。但畫展在當時並沒有得到什麽好評,全部評論都一邊倒地奚落他們,其中有人挖苦莫奈的《印象·日出》,說他作畫隻憑印象,就為這些畫家們取上了“印象派”的稱號,結果就一直沿用至今。
其實,印象派畫家的造詣和理念各不相同,很難一概而論,但如果硬要說印象派的特點,我覺得大概可以總結為: 運用光影色彩的變化捕捉瞬間的印象。
Claude Monet, Haystacks(sunset), 1890–1891, 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
任何值得被藝術史銘記的運動,都是因為他們有一定革命意義。印象派在很多方麵革新了繪畫理論,其中一點就是對色彩研究的貢獻。在19世紀中葉以前,畫家們在素描、解剖、透視方麵已經研究得很透徹了,繪畫曾經追求的寫實主義達到了頂峰,加上攝影的發明,這時再追求“畫得像”已經沒什麽意義了—至少印象派的畫家們是這麽覺得的。印象派以前的畫家們對色彩方麵的研究都不太發達。早期的畫家用顏色主要是根據物體固有色,但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光和色的關係。當然這主要是因為以前光學物理還沒有發現色光三原色和顏料三原色的區別,畫家作畫時隻能根據對某一物體的生活經驗來運用色彩,並不知道色彩其實是一種光的現象。顏色,是我們的眼和腦對光的視覺效應,就連物體的形態,也會由於光線的變化而變化。印象派就是基於這個理念發展出來的流派。
莫奈的一係列幹草堆繪畫體現出印象派對光、影、形、色的探索。
印象派深刻地認識到,物體的顏色和形體會隨著光線的改變而改變,同時拋棄了傳統對固有色的看法;白色不是白色,而是根據光線的不同有不同的表現;黑色也不是黑色,而是深紫、深綠、靛青三色的加成。
但印象派的這一套,在當時法國官方沙龍完全不被認可。印象派喜愛的日常生活的景象在沙龍看來是不值一提的瑣碎事,不具備精神上的偉大性,況且沙龍覺得他們的畫太馬虎,像沒有完成的作品。沙龍代表了主流的審美價值,而主流的審美都是比較落後的。沙龍偏愛的作品首先要“技術正確”,嚴格遵循學院派的一套作品一定要有完美的“完成感”,每個細節都要無比精確—即使拿著放大鏡看都要極其細致。其次還要“政治正確”,也就是三觀正,入選沙龍的作品題材要麽宗教要麽神話要麽曆史事件,一定要傳達出某種道德寓意,“讓觀者精神得到升華”。
沙龍裏麵都是這樣的畫:
William Bouguereau, Compassion, 1897, Musée d'Orsay
或下麵這樣的。不用糾結他們畫的是什麽,不是關於耶穌就是某曆史事件……
Félix Joseph Barrias , The Exiles of Tiberius, 1850, Musée d'Orsay
寫到這裏,沙龍這個詞已經出現了很多次了。沙龍是什麽?和印象派又有什麽關係?要解釋這個,先要說說當時法國藝術界那套森嚴的等級體係是怎麽運作的。
法蘭西學院(Institut de France)在當時是掌管文藝活動的最高政府機關,相當於“文化部”。法蘭西學院下屬有n個機構,其中就有負責藝術的法蘭西藝術學院(Académie des Beaux-Arts),這個機構負責舉辦一年一度的沙龍,Salon,就是官方的藝術展覽。沙龍展出的作品是經過法蘭西藝術學院的評審團精心審核的,官方對於畫作有一套從題材到技法嚴格的標準。
下麵是一幅典型的沙龍畫。這是安格爾的《泉》,安格爾當時是美術學院的主席,他畫的東西絕對是不折不扣的學院派。這幅畫看起來幾乎和照片沒有區別,皮膚吹彈可破,每一個細節都至臻完美。但是沙龍畫所要求體現的道德寓意在哪裏?你可能會說,這看起來隻是一幅裸女而已。嗯,你是對的,這TM就是一幅裸女而已。但是學院派最擅長的就是玩弄概念,然後堂而皇之地畫毛片。這幅畫的名稱是《泉》,泉在古典傳統中是繆斯女神的專用意象,象征靈感的源頭,意思是這幅畫裏的裸女是繆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也。當時有評論說,這幅畫描繪出了“女性和自然的象征性結合”,水罐裏傾倒出來的水把觀者和女神劃出了界限。這裝 逼能力實在讓我等自愧不如…我隻想說,隻不過是加了一個破罐子,就可以“讓觀者精神得到升華”,你特麽在逗我嘛?
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 The Source, 1856, Musée d'Orsay
總之,學院派很善於玩這種虛偽的遊戲,橫豎都是他們說了算。雖然學院派都多是斯文敗類,但要是不討藝術學院的歡心,在藝術界就別想混了。因為在19世紀之前,歐洲的藝術市場基本沒有藝術經紀,畫廊也沒有,以前的畫家大多依賴貴族的訂單,私人委托幾乎是一級市場的全部,二級市場主要是拍賣。
由於沒有流通的藝術市場,藝術家隻能通過沙龍來獲得名聲。標準的程序是這樣的。一個學生先是在某個老畫家的畫室裏學習,然後想辦法通過美術學院的入學考試。成功的學生會進入美術學院進行嚴格的古典繪畫訓練,主要是學習人體解剖結構、臨摹古典大師作品。到每年沙龍舉辦的時候他要提交畫作給評審團,如果作品有幸入得了這些老不死的法眼、在沙龍上展出,他就有機會被參觀展覽的人們認識。單是入選有時也沒什麽用,要是在展覽上的位置不好,比如被掛得很高、掛在沒什麽燈光的角落,多數要被無視。隻有一年入選還是不行,要經常露臉,這麽過個幾年差不多能混個臉熟吧,最好有一定的媒體關注度、有正麵的藝術評論,這時可能就有些有錢人來會買他的作品、甚至委托他作畫。
1824年的沙龍景觀,必須正裝出席:
François-Joseph Heim, The Salon of 1824
這條通往成名的階梯雖然很艱辛,但看起來也算是有路可循。問題是現實的骨感程度比想象的還要大。參加沙龍是有資格限製的,等於說,不是阿貓阿狗都能把作品送到評審團麵前,你得有“身份”,你要麽是美術學院的在讀學生,是美術學院的注冊會員(多次在沙龍展出、被美術學院評審團認可的畫家就可以入會),要麽是美術學院下屬畫室的學生。而且,即使你滿足了資格限製,作品想要入選也是難如登天,因為評審團在挑選入圍作品時大部分名額都給自己人,也就是資深會員,從這種抱團現象可以看出學院官僚風氣之腐敗,這意味著有名的畫家更有名,但新人就永無出頭之日。
莫奈剛來巴黎的時候參加的蘇瑞思畫室(Atelier Suisse)就是一個美術學院的下屬畫室。1860年,莫奈剛來到巴黎,這時21歲的他在蘇瑞思的畫室裏學習。
雖然蘇瑞思對學生們不管也不教,但至少官方認可這個畫室,不是什麽野雞學校。畫室收10法郎一個月,已經是巴黎最便宜的畫室之一了。當時巴黎有上千個這樣的畫室,大多數都是過氣畫家開的,他們曾經也是美術學院的學生、也在沙龍展出過,但現在已經不紅了,開個畫室收收徒弟,還能賺點錢,蘇瑞思就是其中的一員。
畫室可能開在臨街的旺鋪位,老畫家會把自己的畫掛出來,琢磨著時不時能賣出去一幅,這種可能算比較好的畫室,至少租金就不便宜;然而,更多的畫室就是小巷裏的一小破閣樓,裏麵啥也沒有,除了一兩座雕塑供學生臨摹,可能隔三差五地有個裸體模特。莫奈去的蘇瑞思畫室就是這種,傳說中的“導師指點”真的隻是傳說,老師偶爾來一下點評幾句就走,不考勤,不考試,想幹啥幹啥,這正對莫奈的胃口。
在蘇瑞思畫室,莫奈認識了畢沙羅。下課後莫奈就混跡在蒙馬特的烈士酒館,這個酒館裏全都是懷才不遇的詩人、紅不起來的畫家、窮哲學家,比如日後大名鼎鼎的法國詩人波德萊爾(Baudelaire)就是其中的常客。大家身上都沒幾個子,但常常整夜喝酒作樂,夜幕愈深,舞女們登場,狂歡就開始了,每人都有自己喜歡的舞女。說回來,在那時的巴黎,風月女子也被稱為“洛雷特”(Lorette)。因為在聖母洛雷特(Notre Dame de Lorette)這一帶,到處都是妓女,烈士酒館(Brasserie des Martyrs)就在這片區域。
莫奈在蘇瑞思畫室待了不久就離開了,去阿爾及利亞服兵役了,所以他錯過了塞尚。塞尚在1861年來到巴黎,這麽巧也是去了蘇瑞思畫室,於是就認識了畢沙羅。塞尚是一個怪人,他笨拙,不修邊幅,神經質,一有別人跟他說話他就瞪著一雙大圓眼睛,完全是社交無能的典型,畫室裏的學生們都笑話他。畢沙羅一開始聽說畫室裏來了個怪胎,好奇得不得了,通常他是晚上來畫室,不會碰到白天在那的塞尚,但他有一天特地在白天去,兩人就認識了,結果成了一輩子的好朋友。
莫奈回到巴黎的時候,已經是1862年了,這次他加入了格萊爾的畫室(Gleyre)。格萊爾曾經也是沙龍炙手可熱的畫家,現在早就不行了。在這個畫室,他遇見了雷諾阿、西斯萊、巴齊爾,他們發現彼此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偏愛畫風景和日常生活景象,而不愛曆史和神話題材,於是這四個搗蛋天王很快就形影不離了。
他們四人的思想在老師格萊爾看來過於反叛了。有一次,格萊爾對雷諾阿說:“我覺得你是很有天賦的,但有一點很危險,你畫畫似乎隻是為了娛樂自己。”雷諾阿說:“是啊,否則還能為了什麽而畫呢?”為了讓自己高興而畫畫、做自己喜歡的事,在現在的我們看來這不過是最正常不過的價值觀,居然會被老師指責。雷諾阿的回答讓老師大吃一驚,怎麽會有如此不羈的年輕人。但他隻是說出了他的心裏話而已,而且在日後的人生裏,他也一直堅持這個信念。不但雷諾阿,莫奈、西斯萊、畢沙羅等人也是,盡管窮困潦倒,也還是堅持自己的繪畫理念,這種可以不顧他人目光而活得與眾不同的人生觀,正是印象派吸引我的地方。
沒過多久,莫奈、畢沙羅、塞尚、雷諾阿、西斯萊、巴齊爾,這六個人都相互認識了。(原諒我沒找到畢沙羅年輕的照片,這張裏麵的他都可以當其他人的爺了,雖然實際上他是年紀比較大,大概比莫奈大10歲。)
這六個年輕人都是被這個製度拋棄的畫家。塞尚曾經參加了美術學院的入學考試但落選了,那之後一段時間他都萎靡不振,好幾次差點永遠搬回老家,還好畢沙羅和左拉把他勸回來了(左拉,著名的法國大文豪,塞尚的童年死黨)。他們幾個都把作品送了去1863年的沙龍評審,但隻有雷諾阿的一幅畫入選了,結果他後來超討厭這幅畫,自己把畫給毀了。這六人收拒信的收拒信、落選的落選,其實不是他們畫得不好,而是當時的年輕畫家都很苦逼:那一年有2800幅畫落選。入選的呢,有5600幅畫,但實際上隻有988個畫家,相比去去年的1289人入選的人數大大減少,而且入選的都是已經有名氣的畫家的重複性作品,完全沒有新意。不止是這六個人,全巴黎的年輕畫家都義憤填膺,大喊不公。
為平公憤,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決定再搞一次沙龍—落選沙龍,展出這次沙龍所有被退回去的作品。這可是難得的新鮮事,以前人們隻看過被選出來的畫,從沒看過落選的,這反倒激起了人們的好奇心,於是人們蜂擁而來。落選沙龍沒有讓大眾失望,大眾的娛樂心情得到了滿足,而一些畫家也在這場展覽中大獲成功。
Le déjeuner sur l'herbe,1862-1863, Edouard Manet, Orsay Museum, Paris
一幅《草地上的午餐》在落選沙龍引起了最大的騷動,成為當年巴黎人茶餘飯後都掛在嘴上的話題。這是馬奈(不是莫奈)的作品,現在藏於巴黎奧賽博物館。他畫了兩個男人和一個裸女,他們的肢體相互交纏,裸女直勾勾地看著畫外,放佛還帶點挑逗,在邀請你觀看。畫裏這幾個人都不是神話裏的人物,這對當時的人們來說簡直是傷風敗俗;重點是,這幾個人衣著摩登,看起來就是當下的社會,所以這一幅景象就是直白地描畫男女亂交。觀眾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幅畫如此得真實,沒有回旋的餘地。沙龍傳統作品像安格爾的《泉》至少還會玩弄概念,讓公然畫裸女有一個堂皇的理由,但馬奈連掩飾羞恥的努力都都懶得去作,這就是這幅畫引起醜聞的原因。
在《草地上的午餐》裏,馬奈並沒有隱藏筆觸,相對於當時沙龍作品的完美筆觸,這幅畫就像是未完成一樣。顏色的對比顯得鮮明甚至生硬,和沙龍作品色調的柔和過渡相差甚遠。畫麵的背景也模糊了細節,這一切,無論是畫麵內容還是技法,都和沙龍的主流審美觀相悖,但卻讓莫奈、雷諾阿、西斯萊、巴齊爾這四個年輕人大為振奮。格萊爾畫室的這四個年輕人一起去了落選沙龍,都覺得這畫簡直就是神作。不久以後,他們終於有機會認識這個他們仰慕的畫家—愛德華·馬奈,而他將成為這個小團體最忠實的朋友和支持者,後人稱為“印象派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