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舟賞景
隨波逐流看風景，優哉遊哉度人生。
當臭名昭著的文革開始不久，各地的大中學生都投入了瘋狂的運動。千萬血氣方剛，精力充沛的年輕人開始丟下課本，衝出學校，流向社會。從繁華的城市到偏僻的山村，煽風點火，蠱惑人心，走訪所謂老根據地。所到之處，寺廟盡毀，傳統掃地。一時間，全國的青少年四處流動，憑著臂膀上的紅袖章，免費乘車，走遍大江南北，還能享受當地免費吃喝，住宿。美其名曰：大串聯。當時各地都有一個叫接待站的部門，就是專門接待流串的學生。我哥那時正上高中住校，老實巴交一本分青年，也被同學鼓動，收拾行李，未告知父母，隨著汽笛聲聲，淹沒在那大串聯的洪流中。本想乘機免費遊覽祖國大好河山。剛領略了「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愜意。到了長江下遊老家，就被叔叔扣住，堅決不讓其四處流串。大串聯偃旗息鼓之後，才灰溜溜地回家。
我那時還在上小學。也被這股躁動的洪流弄得腳板心發癢，整日幻想自己也是那滾滾洪流中的一朵小浪花。正巧，我們院裏幾個小孩同我一樣，對外麵的世界也向往不已，以大雄為首，到學校申請了一個當時時髦的紅小兵組織，然後每人去做了一個紅袖章，開始籌謀串聯的事項。記得那時大雄，二保，福生，家芳，明惠十三歲，我和碧碧最小，隻有十一歲。現在已記不起我們是如何說服我們的父母的。大概那時候大人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新鮮事物搞的昏頭昏腦，自顧不暇。大串聯是一場從上到下的全民運動，即便是在家對我們說一不二的家長，也不敢反對吧，生怕一不對勁，就會被扣上反文革的帽子；再則我們的目的地就是50公裏遠的市中心，是在大人們的心理預期之中吧。
總之，可以像大哥哥姐姐們一樣去串聯，得到恩準的我們興奮的不知所以，決定搞當時最時髦的步行串聯，可真應了那句老話：初生牛犢不怕虎。說走就走，沒人帶一分錢，隻帶了牙刷毛巾和換洗衣服，打著一麵紅旗就上路了。
記得那天吃過中飯就出發了，大雄一貫霸道，自封隊長。他說花一下午走到白石崖，晚上就住那裏，他有個姑姑在那裏，他表哥已經跟學校紅小兵一起去過市中心了，我們還可以取經。因為興奮，新鮮，在一路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中，就輕鬆地到達白石崖。我們信心大漲，一致認為走到市中心不在話下。雖然那個年代糧食都是定量供應，食品也匱乏，但是大雄善良的姑姑還是用足夠的飯菜將我們幾個不速之客喂得得飽飽的，還為我們準備了一包饅頭在路上吃。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河麵白霧繚繞，我們就上了沿河修築的進城公路。大雄要求我們排成一路縱隊，挺胸抬頭一二一，我們也傻嗬嗬地照辦。二寶先是自高奮勇要打旗走在前麵，誰都不讓摸，等到走了一段路，太陽升起，公路上車來車往，車尾揚起一陣陣塵土 ，又渴又曬，他就蔫巴了，想把紅旗交與他人，但這時誰也不想接手。一路縱隊也散了，每個人都拖著步子，汗水流過滿是塵土的臉蛋，溝壑縱橫。我和碧碧本來都想哭，但是看到眾人的花貓臉，又破涕為笑，又哭又笑地蹲在地上，二寶也趁機把紅旗扔掉，一屁股坐到地上。大雄從地上撿起紅旗，擺出隊長的架子吼我們，見我們三人低頭賴在地上，家芳和明惠就打圓場說歇一會兒。不能老歇著呀，在大雄的催促下，咬牙站起來又開走，但是完全失去了前進的興趣，隻是機械的拖著步子，歇息的時間比走路還多。大雄氣死了：「你們這樣烏龜爬一樣，天黑以前也到不了。 」我和碧碧聽了，覺得好絕望，索性坐在地上，耍賴不走了。大雄叫家芳和明惠把我們拉起來，她們二人也不動，福生和二寶也不說話。
大雄急的團團轉，如果就這樣打道回府，那就太丟臉了，因為我們可是打著紅旗很張揚的離開的。他虛張聲勢地說：「開會，開會，討論一下怎麽辦。」 二寶大大咧咧的提議在路上攔車去城裏。大雄斷然拒絕：「那不行，我們說好是徒步串聯，然後又來坐車，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明惠說：「那就不說徒步，隻說串聯好了。」 我們都使勁點頭。大雄不甘心地強辯：「問題是現在時興徒步呀，我們學校隻有我們這個組織徒步，這是我們的鋼鞭，要是沒有這條鋼鞭，我們拿什麽去吸收新鮮血液，組織怎麽擴大呀？」 大夥兒不吭氣了。悶了一會兒，家芳說：「我有個辦法。”」幾個人齊唰唰地說：「快講。」 家芳說：「隻要我們不說坐車，沒人知道，人家還是認為我們是徒步的嘛。」福生，二寶馬上拍掌說好。我心虛地問：「這算不算是撒謊？」家芳賭氣的說：「那你說啷個辦？」我訕訕地不敢接嘴，求助地看看明惠。明惠說：「我們都走了這麽遠了，要是就這樣回家，實在太不劃算了。」我們都點頭同意。明惠問：「其實大夥兒還是想進城，對不對？」我們又猛點頭。明惠就又說：「那我們表決吧，同意坐車進城的舉手。」除了大雄，齊唰唰的六隻手舉起。大雄黑著臉不說話，二寶傻乎乎的歡叫：「少數服從多數喲。」大雄還是不說話。明惠忙加了一句：「那我們向毛主席發誓，回去後不對任何人講我們坐車了。」我們又忙不迭地舉起右拳發誓，然後眼巴巴地看著大雄，大雄低著頭，一隻腳在地上劃來劃去，泥沙在鞋底發出刺耳的哧啦哧啦聲，好一陣，他抬起頭，凶巴巴地吼道：「隨便你們，反正以後不會和你們出來了。」
沒心沒肺的二寶，歡天喜地跑到路邊去攔車。那條沿江公路是各地進城的唯一大道，運貨的卡車絡繹不絕，我們手都搖酸了，那些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就是不停。大雄吩咐：「你們幾個女生，站在公路中間去。」家芳不服氣地問：「為什麽你們不去，你想我們遭壓死嗎？」大雄說：「哪個敢壓你們嘛，司機都會認為男生調皮，我們就是攔下車也會被罵一頓，有可能還是搭不上車。你們女生看起可憐兮兮的，司機同情你們，那我們就有機會搭車了嘛。」嘿，想不到大雄還有這點小心機。我們四個女孩就手拉手站在路中間，我確實害怕，就閉著眼睛，站在我兩邊的明惠和碧碧肯定也害怕，手都在抖。抖索著一會兒，就聽見一輛車吱嘎一聲，停下了，我睜開眼睛，司機從窗口探出頭來，惡狠狠地罵道：「不要命了，死妹崽。」我們馬上跑上前，叔叔伯伯一陣亂叫，爭先恐後地向他解釋，懇求，當他弄明白我們是想搭順風車時，很詭異地笑著說：「可以呀，隻要你們願意，我沒意見。」 二寶手腳麻利的爬上車，正準備翻身進車，卻又一下蹦下來，一手捏著鼻子，一手在鼻前誇張的扇，低聲說：「豬兒崽崽，臭死了。」 我跨上駕駛室踏板，從卡車欄板縫隙中看到車廂裏好多竹子編的籠子，裏麵裝的小豬崽。司機催促我們是否搭車，大家不約而同地爬上車，不知道別人是怎麽想的，我此時對走路的恐懼超過了對豬臭的厭惡。
我們齊心協力地在豬籠之中擠出一席之地，站在飛快行駛的卡車上，風吹著我們的頭發，太陽照著我們的臉，即興奮又得意。可惜好景不長，在一個岔路口，司機停下車，告知我們他要下岔路，我們隻好怏怏地下車。邊走邊又攔車。有了前麵的經驗，我們膽子大了，臉皮也厚了，先後又搭了兩次車，最後很走運，搭上了一輛軍車，開車的軍人很和氣，將我們送到一個接待站。接待站一位看來很疲憊的中年男人對我們很冷淡，讓我們的熱情有點小受打擊。機械的登記了我們的學校和我們組織的名字，然後發給我們一人一張紙卡，說是憑此卡在接待站吃飯，住宿和市內坐車。
男生們分在一間大屋子，地上擺滿了鋪著草席的草墊子，我們四個女生分到一間屋子，裏麵有六架上下鋪，我們被告知，上鋪睡一人，下鋪睡兩人。我們進去時，上鋪已被占領，我們隻有下鋪。我本來想和碧碧一張床，但家芳說她和明惠個子大，會比較擠，一大一小好些。一路上，我覺得明惠像個大姐姐樣，就選和明惠一張床，碧碧和家芳。然後我們拿著臉盆去洗漱，換了好幾盆水，才算把自己搞清爽。聽到吃晚飯的哨響，我們像餓狼撲食一樣衝進食堂，三個碩大的木桶裏分別是米飯，煮得爛爛的白菜和刷鍋水一樣湯。我們狼吞虎咽的把自己喂飽，然後大雄召集我們開會商量明天的行動。照理說，從小地方串聯到大城市，應該去聽辯論，看大字報，但是我們的目的哪是為這個，我們其實就是一幫懷揣好奇心，到大城市看西洋景的普通孩子。大家七嘴八舌的爭相報出自己想去的地方，最後大雄拍板說先去那個著名的體育場，因為文革開始的幾個重要群眾集會都在那裏，我們打著串聯的名，一定得幹一件與串聯有關的事。然後我們就可以順道參觀其他地方。他說得很有道理，無人反對。
第二天，我們問好了坐那一路公交車去體育場，就興衝衝地出發了。到了體育場一看，我們這撥鄉巴佬還真是震撼，體育場好大，我們學校的操場比起來就是小院壩。我們在那裏想象了一下群眾集會時鑼鼓喧天，紅旗招展的盛大場麵，感慨了一番，就準備離開，誰知三個男孩為了下一個要去的地方爭執起來。起因是大雄想去拜訪一個大學的造反派頭頭，此人因號稱被老毛的夫人接見過，名氣很大。福生本來是大雄的好朋友，但這一路上不知為何對大雄看不順眼，一直對大雄冷嘲熱諷。聽到大雄的心願，當時就斷言那個頭頭不屑見大雄這個小屁孩兒。大雄不服，兩人爭吵，越爭越烈，最後大打出手，我們勸又勸不住，拉也不敢拉，急的不行，我和碧碧嚇得放聲大哭，他們才怏怏住手，誰也不說話，就蔫蔫地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逛。
回到接待站吃過午飯，明惠說她肚子痛，趴在床上，家芳也不知去哪裏了，我和碧碧覺得很無聊，就跑到接待辦公室要了一支粉筆，在走廊上畫了格子玩跳房子，有幾個中學生後來也加入我們，後來她們又帶我們去她們一夥，聽她們聊天，講串聯的趣聞，各地的風土人情。我們聽得如癡如醉。
第三天上午我們四個女孩跟著幾個大姐姐去看了本市的地標-市中心的碑和漂亮的大禮堂，還帶我們去另外一個接待站吃了一頓較為豐盛的午餐，回到駐地向男孩們炫耀，嘴饞的二寶把我們一頓埋怨，怎麽不叫上他。男孩們還是去大學 逛了一圈，大雄當然沒見著他的偶像，但他說總算去本市的文革發源地看了，串聯的目的也達到了。大雄叫我們立刻收拾準備回家。我們邊大呼：「回家嘍 ，」邊歡天喜地收拾。
這次大家都心照不宣，理直氣壯地走向公交站，拿著那張卡，坐公交車回家了。我們的串聯就這樣虎頭蛇尾的結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