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上個世紀末呢，有一個夏天，一位大學校友從香港來美國東部參加學術會議，要在芝加哥轉機。不早不晚，我因為更換簽證剛好會休假一周，便與他滿心歡喜地重逢敘舊，並義不容辭陪他四處亂轉。
校友是位帥哥，叫他小李吧，身材頎長，麵容俊朗，穿著幹淨時尚，不管多差的眼神，在人堆裏也不會漏過他。這還不夠，他成績也好，並擅長文藝,最可貴的是從不恃才傲物，反而溫文爾雅，臉上總是掛著微笑，人緣很好。
我們同級但不同係，認識他是由於我倆的公共外語分屬兩個小語種，都在晚上上課，教室相鄰。我原以為他就是才子型的，但1989年6月初的那天，又見識了他另外一麵，令我敬佩不已。
眾所周知的原因，當時學校都停課了，我和兩個室友去天安門廣場看同學，恰巧小李和幾個男生也在，後來大家就一起結伴返校。公共汽車不是停運就是改道了，我們走走停停，轉到一個軍車集結處，每輛車裏都坐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被密匝匝的百姓緊圍著，有跟他們講道理的，有喊口號的，也會飄進幾句叫罵聲，不時引起陣陣騷動。
同行的人中有的也激動起來，覺得該做些什麽，就跟人群裹挾在一起，準備衝到柵欄後麵一個駐著更多軍人的操場。小李一直沒說話，突然走過去擋住帶頭往前闖的那個人，提醒他要冷靜，一股自帶的威力使後者停住了腳。然後他招呼大家迅速趕回學校，接著就爆發了震驚世界的事件。
畢業後我被分到一家國企工作，有一個要好的女同事1米77不容易找到男朋友，我有意介紹給小李，但被他婉拒了。我問他為什麽，他說個子不合適。這麽高還不行，我特別吃驚，問他要找多高的，他居然回複就像你這麽高的。開什麽玩笑呢，我離1米6還差5毫米，都沒長過我媽，喜歡跟小李做朋友是真，但自知配不上人家從不多想，中式思彼時也算天經地義。
我來美後，小李在歐洲拿到博士學位，開完這次國際會議，就準備正式回國任教了。我好奇他為何沒考慮留在國外，他給出的理由讓人不可思議，說答應過導師會回去，不然覺得對不起他。那位導師大名鼎鼎是真，能當上他的碩士不同凡響，不過隻為這個，真有君子一言之風。
在外州的同學和校友聽說小李來了，都熱情邀他一聚，我們臨時變更了計劃，由他飛過去改成我倆駕車去。由於他的駕照好像美國不承認，加上還有時差，隻能我一人開，一路經停了幾家朋友，逛了數個風景名勝，非常開心。
令人愉快的旅行接近尾聲時，卻出事了。那是倒數第二天的晚上，到了我事先預定的酒店，報上姓名身份，順利地拿到了客房鑰匙。在國外經常駕車旅行，為了經濟、便利和安全，同伴男女混搭很普通，我們都習慣了。
但是當我打開房門的一瞬間，立刻怔住了，不是我訂的平常那樣兩張分開的單人床，而是一張巨大無比的King Size，盤踞在顯然是個高檔間的正中央，柔和的燈光下，舒適溫暖。糟糕，怎麽搞的，一定是前台給錯了… …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我反應，背後的他“No, No，絕對不行”地大叫了起來，聲音刺耳，完全不是我所熟悉的。我嚇了一跳，轉身仰視他一眼，發現他臉色發白，表情異常嚴肅。
我一言未發，氣急敗壞地返回前台，沒好氣衝著當值的年輕白男抱怨他給錯房間了，不是我要的類型。他疑惑地看了看我，又掃了掃跟上來的小李，職業性地道了歉，開始劈裏啪啦地敲電腦。一邊敲一邊小聲嘟囔著：“我有你的訂房信息，你是要的兩床普通間，但我們剛好空出一間大的，我看到你們隻想給你免費升級，忘了事先問問你… …”
我內心崩潰，可憐的小哥，一定沒見過如此不識抬舉的人。而他的這番話，小李在後麵既聽不清也聽不懂，即使我解釋他又能信多少。完了，怎麽證明不是我故意，真是有苦難言。
回到新房間，我背對著他躺下，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地，心中充滿了羞辱感。我開了好幾天的車了，明天還有路要趕，他的態度讓人吃驚，有必要那麽激烈嘛。老天應景地變了臉，連風帶雨劈裏啪啦在窗外嘶吼，單開一間還真有點怕，好在太累了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繼續上路，雨一直沒停，時大時小。我仍然在生氣，一心想找個借口把小李誑下車去，愛哪哪本小姐我不伺候了。但是在高速上行走畢竟太危險，就暫時咽下這口氣。到了一處休息區，我把他甩了的念頭更加強烈，附近停靠了很多大貨車，到處是膀大腰圓滿身刺青一臉橫肉的卡車司機，粗野是出了名的，哼，我讓你長得帥，我讓你有學問… … 隻不過在最後幾秒鍾，考慮到他的會議很重要，我非常勉強地忍住了。我這人多麽地沒有用，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剛剛逃過兩場劫難。
終於把小李送到目的地，我也要返程回芝加哥去上班了。我們彼此給對方一個熊抱，他說真謝謝你，開車小心，回去好好休息。我揶揄他道你也是，今晚也可以老實歇著，不用那麽提心吊膽了。
車已經發動了，他卻突然追上幾步，俯身趴到我搖下的窗口說：“昨天，是我反應過分了，但是你知道，其實，我不像外表看的那麽瀟灑。就是，你不知道，我脫光了，就是一身排骨，你看見了一定後悔。就算你膽大，但是，你知道，男的，可以不加注感情的，可是女的就不一樣了，我離得這麽遠，一走了之，什麽忙都幫不上，恐怕你。
我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發自內心的，還是苦肉計編出來圓場的，亦或兼而有之。不管哪種情況都有理，算他狠。但有一點能確定，他相信我要色誘他。跳到黃河也洗不清，說的就是我。
想起來他曾經說過，自己雖然從小就高但並不擅長體育，因此常被人罵做笨蛋，廢物，連球都不會打，白長了個大傻個子等，所以挺壓抑的。我當時還笑他嘰歪，表示如果能多長點，寧願天天被人這樣罵，並沒理解他的完美主義。
再次與小李見麵是10多年後，其人依舊玉樹臨風，我忙不迭地拷問他吃了什麽長生不老藥，行行好分給我一粒就夠。在他任教的大學咖啡廳剛剛落座，很多人就圍過來，不停跟他打招呼，李教授李老師地叫個不停。
我們聊的話題大多是關於孩子的，最可笑的是他說特別在意兒子的性格，希望他勇敢、外向、陽光一些，結果發現跟自己一樣磨磨唧唧幹什麽都被動，見不得大世麵，特別沒出息。我哈哈大笑問孩他媽什麽樣，他脫口而出跟你似的，可惜小子一點也沒取，滿身就我這麽一副窩囊相。盡管不滿他胡說八道，公然汙蔑我心中的大帥哥，不過沒敢說出來，讓他知道了不就又沒麵子了。
分別前，他開車送我回母校趕下一場跟大學同學的聚餐，一位男生跟小李當年同宿舍樓，認出了他，他前腳剛走，請客的女地主便大叫起來：“這人就是李某某啊？早聽說過就是從來沒見過，果然名不虛傳，花虎你怎麽會認識他？”“怎麽啦？”我有點奇怪。“他是出了名的帥哥教授啊，上他的課注不上冊，聽他的講座搶不著座，聽說是咱們學校畢業的，終於見到了，快說你倆怎麽湊到一起的？”是啊是啊，其它人也齊聲附和。“是我看他太帥了，半道上攔下來的。”
“要不，咱們趕緊把他請回來”，那位男生夠大度，一群本班女生狂誇別的男的，他騎士般奔出門外去追小李了… …
在小李的官網上，我偶然點中了一個鏈接，發現學生對他的好評如潮：李老師是位非常有人格魅力的老師，既博學嚴謹，又活潑幽默；李老師是位真誠的老師，不僅是用腦子來教書，也在用一顆真心來教書，所以得到了我們由衷的尊重和喜愛；李老師很有教學魅力，非常可愛，非常敬業，非常體貼；有的則直接說，李老師迷死人了……
後記：幾天前兩個小的爭執起來，吵吵嚷嚷，不勝其煩。我以為無非是通常的雞毛蒜皮，誰對誰說話不禮貌，誰故意碰了誰等。不過這次比較新鮮，姐姐聲稱弟弟embarrassed她，弟弟反駁姐姐embarrassed他在先。我問他們知不知道什麽叫embarrassed, 他倆神回答：尷尬 - 至少沒辜負每周辛辛苦苦送他們去中文學校。後來他們反問我有沒有embarrassed的事，最那個的是什麽，哎… …
2017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