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一陣後，她媽很神秘地掏出一個小塑料袋，邊拆邊說花虎你猜我給你帶什麽來了。我伸頭一看，是幾團幹巴巴的枯草根，見我不解的樣子，老太太得意地笑了：“韭菜，是韭菜！我專門給你挖的，待會幫你種上，以後保你家韭菜管夠。”
韭菜？我禮節性地道了謝，實際根本沒興趣。鎮上標準的獨立房四麵見光，除了草坪，根本沒有能種東西的地方。加上跟朋友很久不見，相談甚歡，對老人家自然比較怠慢。
可這位阿姨不是普通的老太太，特別執拗，操著一口唐山還是天津話來著，跟我分析她這韭菜的好處，說如果從種子種起，韭苗太細 ，前兩年都不能吃，隻有移栽的才根深苗壯，立竿見影，雲雲。我被嘮叨得心裏挺煩的，可畢竟不是我媽也不好發作，便敷衍她放那就行，我會找時間處理。S也很無奈，一直催她媽“你就坐會兒唄”。
老太太答應是答應了，可不一會兒沒影了，我怕遇到傳說中的老老中，把好好的草坪刨了，補起來比韭菜還要貴，忙跟出門外去查看。果然在初冬乍冷的寒風中，老太太正東張西望為韭菜選址。她先後相中的幾塊地盤都被我一一否決了，僵持中她一句“你這麽大的院咋兒就容不下我幾根韭菜呢”，讓我瞬間崩潰，意識到對手太強大，終於一拍腦門，被逼出了個主意。
車庫後麵朝北與鄰居花壇接壤處有條二尺來寬的小地塊，因為太窄機器上不去，每次老墨來剪草都很費事，犧牲這點兒草起碼有兩個人會高興，忙向老太太一揮手說阿姨這兒就歸你了。
老太太挑剔地向四周環視幾圈，抬頭看看天色辨辨方向，有些遺憾地搖搖頭，說你們美國人沒治了，都喜歡草不喜歡菜，這就這吧，總比沒有強啊。然後她以外麵太冷為由，使勁把我往屋裏轟。本來我就不是來幹活的，已暗下來的天實在也不暖和，於是給她拿來鐵鍬和手套後，自己飛快地跑進去了。
過了半天她終於回來了，兩手漆黑沾滿了泥土，很興奮的樣子，宣布著幾月份就可以收割了。她還叮囑我要施點肥澆點水，我滿口應承，當然事後早忘了，一件也沒幹。而且除了出於禮貌我當著她的麵去看過兩眼 - 無非是幾撮小賴毛 - 此後忙碌的日子中，我把這件事整個都忘了。
轉年春暖花開的一天，女兒跑來，舉著一根嫩嫩的小草，說“媽媽我覺得這個可以吃”。“吃什麽吃，哪兒揪的，趕緊扔了，小心有毒”，我一邊忙一邊下命令，根本沒空理她。但小家夥很固執，堅持說她認為“真的是個菜”，並伸著小手把草湊到我的鼻尖下：“你聞一聞嘛”。
一股清新熟悉的韭香，順著柔弱纖細的草葉拂麵而來… … 哦？我這才突然想起冬天前，朋友老媽不由分說埋下的幾團枯草根，真活了？女兒把我帶到車庫後麵、她找到能吃的小草的地方，果然竄出一簇一簇萌萌的新綠，比周遭的草坪明顯葉寬而形散，不是一樣的。說來慚愧，那是我平生第二次看到長在土裏的韭菜，既沒施肥也沒澆水，就能不勞而獲，是離離原上草的節奏啊。
這塊頂多二尺長二尺寬由幾撮枯根起家的韭菜地，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出產的韭菜斬不盡殺不絕，綿綿無期。它們越長越密越擴越寬，除了冬天偶爾為之，正如阿姨所言，我再也不需要買韭菜了，多餘的還送給別人，並可暗暗地鄙視國貨店裏裹挾著濃鬱的爛葉子味的老韭菜了。
韭菜盒子、韭菜雞蛋、三鮮餛飩… … 全是我家人的最愛。每當看孩子們吃得歡天喜地，朋友S固執的母親，經常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她跟我談韭菜經時我一點也沒聽進去，還嫌她磨嘰，如今享受這鮮美的收獲，心中對她充滿了感激。有些事就是這樣，開始你看不到它的意義，時間才能夠讓你理解它。可惜阿姨心髒不好，無法再來美國，親眼看看她種下的韭菜，早已鬱鬱蔥蔥。
至於她為什麽非給我種韭菜不可，是因為她愛屋及烏，覺得出國的孩子挺可憐的，中國的好東西都享受不著，買把韭菜還得大動幹戈地開上個把小時車，所以決計出手相助。她全家當年曾被下放到內蒙古，生活拮據買不起鮮菜，唯有速生速長的韭菜，成了她給孩子們調劑口味的拿手好菜，從此有了韭菜情節吧。S勸過她不用擔心，我們不可憐，享受到的很多東西是你想象不到的。老太太很幹脆：“想象不到我就不想，能給你們幹點就幹點。”
2014年夏天我和S碰巧都回國探親，便約了在北京碰麵，自然也見到了她老媽。阿姨聽我的韭菜長勢良好很開心，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笑得我們肚子疼，原來她種韭菜的動機不那麽純。看我們要去買油條，她說外麵的不好，自己忙乎半宿，第二天當我們在油香飄飄中醒來，餐桌上已擺上了金燦燦的大油條。什麽減肥節食那類廢話，早被我拋到九霄雲外，跟著大的小的們一齊撲上去。老太太抹著汗滴，倚著廚房門微笑著，看差不多了就轉身進去接著炸，誰都替換不下她。記得北京當天氣溫攝氏38度，廚房裏沒有空調。
秋天采摘了最後一盆韭花後，我為小小的菜園鋪上一層有機肥土。吃飽穿暖的韭菜，以火熱的方式回報了，不過幾場春雨，現已竄到了近一尺高。兩個孩子對中餐很在行，早就嚷著要韭菜盒子，昨天終於烙了幾大盤，任他們吃了個夠。可惜飯前飯後不是這個遊泳，就是那個演出，我隻胡塞幾口，根本沒有品出滋味。
直到今早他們都上學去了，隻有家狗小明偶爾噠噠地各處踱步，才想起該嚐嚐韭菜盒子這款勞動成果。又煮上一杯咖啡，實在是因為需要頭腦清醒，以便梳理忙亂的日程。
不知道在別人的世界裏怎樣，我反正從來沒有安排韭菜和咖啡同台登場過，端上桌子才發現有點茫然，不知是先吃後喝，還是先喝後吃，或者邊吃邊喝。猶疑間，發現邊上的草莓也紅燦燦的，陡生出些小感動，反正生活挺不錯的，怎麽都可以吧，Duang！先留下這美好一瞬間再說。
我是微信世界的菜鳥，剛學會模仿著在好友圈中曬幸福，決計早餐被我毀滅之前，先廣而告之一番。大家樂了，呼啦呼啦回了一大片，說這款任性加土豪，早就有說法呀，叫美韭加咖啡啊… …
關於朋友S的母親從何處弄來的韭菜根，則更具戲劇性。緊挨著S家後院，住著一戶美國白人，不知何時起有韭菜從柵欄那邊鑽過來，守株待兔好事一樁。當然原住地的更豐盛，但老美不識貨總當雜草剪。老太太覺得太可惜，一天瞅機會揮手把白男招過來，比劃著想要他那片草。人家不但答應了還幫她挖出來，事後搞得老太太的女婿、同為不諳韭事的異族人士，看見那男在院裏就不敢出去，不好意思了好幾天。
一問那家的原房主是韓國人，應該是始作俑者吧，結果就是，我有了我的美韭加咖啡。
（左圖：5月8日的早飯 右圖：雨後的韭菜）
2015年5月8日 母親節前
店裏的韭菜真是弱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