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猛,待我濕淋淋地返回遊輪被家人和朋友迎接,高興極了,心說再也不去自由活動了,落單的滋味不太好。
因為我是同行人中唯一下船的,大家對我的午後之行都很好奇。晚餐團團圍坐之際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所見所聞,害得他們直呼後悔當初沒報這個。當然那段插曲我也沒漏,把自己熱臉貼了個冷屁股也念叨了。大家都笑說有的人就那德行,你就當做好事不留名吧。
不過等我道出那些人皆為老夫少妻,男的都腰粗肚圓,女的都風姿綽約時,一桌人全怔住了,手中的刀叉酒杯各自被定格在半空,反射著幽邃的燈影,映襯出每人眼中異樣的綠光。有人一語道破天機:“你一定碰到二奶團了!”
我不解地反問什麽是二奶團,立刻又引起一陣哄笑。來自北京世交之家的二位兄長先露出詭秘的神情,又清了清嗓子,輪番介紹了遍布海內外二奶之前世今生,給我惡補了一課。在美國的男人隻能咽咽吐沫,叮囑我下次遇到這群美女一定指給他們看一看。
我恍然大悟,驚異不已。來美一晃數載,出國前萬元戶還很新鮮,隻在張藝謀的電影裏看過老頭子霸占著小媳婦,以為社會進步了,“封建糟粕”早被曆史車輪所碾過,鬧了半天二奶不隻是傳說,是我自己落伍了。
按理婚戀不受年齡限製,也沒有證據說人家就是包二奶,但一大群都帶著男孩、年紀懸殊的男女同行,的確可稱為一景。想起女人們明顯很熟,孩子們玩得也好且英語純正,而男人間則互動不多,說明二奶帶著兒子生活在北美而大爺並非常客頗有道理。
其實愛幾奶幾奶,就當茶餘飯後多了份談資,真正令我不爽的是幫了他們忙連個謝字也沒有,分組也不搭理我,都挺不是東西的。好友燕子瞥我一眼揶揄道:“你又不是人家二奶,搭理你幹嘛,心裏不平衡下次別嘴賤,要不就老實兒跟我們呆著別瞎跑。”
對呀,明明是我自找沒趣還怪別人不高尚,她的話如醍醐灌頂,讓我頓時覺醒,開始了新的一輪觥籌交錯。
我的酒量極差,且飄忽不定,一不小心就悲劇,結果當晚又上演了。不像很多人喝高了便呼呼大睡,我相反,會精神得像警犬,充滿了使命感。家人早已進入夢鄉,自己輾轉反側,數羊數牛皆無濟於事,隻好索性拉開陽台門走出去。
外麵墨藍的世界海天一色,清冷靜謐,隻有船體與海水錯身時播下的浪花,嘩啦嘩啦不停地綻放,再無聲無息地隨波凋零。左右望去朋友們的房間也都沒有一絲光亮,隻有這個龐然大物在更浩瀚的海麵上踽踽而行。鎮定了一陣,濃濃寒意讓我還是向往人間的溫暖,於是躡手躡腳地離開船艙,來到低層的網吧,想發幾封電子郵件。
說來也巧,剛坐到椅子上,就瞥見疑似二奶團中的兩位大爺,在旁邊的賭場鏖戰正酣。我的好奇心又被撩起,忍不住想這是些什麽人,為什麽要包二奶。據晚飯時剛得來的知識,有歲數大了找青春的,有錢財多了找自信的,有想生兒子續香火的,有動了感情豁出去的… …這哥幾個算哪類呢。
其實在我的親人中,曾經就有做二奶的。不過並非今天的同一概念,而是當年的合法二房。但尷尬的身份仍造成她終生不快樂,也使我從小就有了找老男絕非好事的印象。她就是我的奶奶。
祖父母對孫輩而言一般是慈祥的象征,談到他們多數人都深情款款。但天下之大,我的經驗則是例外。在我父母的四位雙親中,爺爺和姥姥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姥爺在我年幼時也走了,所以唯一剩下的隻有奶奶。可惜她與傳說中善良祖母的形象,完全是顛覆的。
因為她是個非常刁蠻刻薄的老太太,對生活充滿了怨恨和詛咒。小時候讀格林的《白雪公主》,我覺得她特像那後媽,稍大些讀高陽的《母子君臣》,發現她又像慈禧。飽受其苦的我媽說如果她真能坐到那位置,大概會比壞王後和西太後兩人加起來還要凶。
我父親實際上非常嬌妻愛子,但對飛揚跋扈的親媽更極盡嗬護。戰火連天之際,他總要求我們理解奶奶,說她這輩子不容易。
原來當年她父親收了我爺爺的錢,送她做了後者的妾。一個十六、七聰明伶俐的小姑娘,與虎視眈眈的一大家子分享四十多歲的掌櫃的,即使在當時也不是件令人愉悅的事。她自認被賣了,終生拒絕回娘家;為了爭取地位,視婆家為人生戰場;守寡後兒子成為唯一的精神寄托,又出現了兒媳這種天敵… … 林林總總這一切也許外加天性,導致她心理很扭曲,動不動就惡言惡語罵天罵地,活人在她麵前更難幸免。
記得有一回她無端滋事,大罵我媽配不上她兒子,我媽忍無可忍回敬了一句那也比小老婆強,惹得她更加暴跳如雷,汙言穢語排山倒海。她的戰鬥力很強,經常能連續幾小時不停歇。每當周遭鄰人辦喪事,我都忍不住絕望地想,我們不挨罵的時刻,唯有輪到她的遙遙無期的那一天。
奶奶也有心情不錯的時候。一次聊到一部新電影,我大咧咧地隨口而出那女的跟個老頭子有啥好,說完就驚恐地竄出幾步遠,等著笤帚飛過來。出乎意料地她卻沒發怒,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你趕上好時候了”。
奶奶如今已去世二十多年,我一直以為舊時之事不會再有,不料在這個“好時候”,江山仍輩有二奶出,不知她若活著將會有何感慨… …
正胡思亂想著,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男服務生一路小跑過來,手指舷窗,招呼大家趕快往外看。但見幾抹陰森森的黑影,時隱時現地在船邊上下漂移,又騰空而起劃出幾道壯觀的曲線,之後便滿目的滔天巨浪… … 我的天,是鯨魚!以前隻在BBC的紀錄片中才能看到的場景,居然跟自己隻隔了一層玻璃窗,我激動得心砰砰亂跳,早顧不上關心別人包幾奶了。
一切在數十秒鍾內歸於平靜,晚睡不多的遊客卻個個被震撼得興奮不已。服務生說他跑這趟線快兩年了,也隻是第三次碰到這種事。看來我運氣太棒了,一定是白天做了好事。尤其我原以為這海中的王者是獨行俠,沒想到是群居的,一大家子一起出動,何等威風凜凜啊。想起國內有些領導幹部出行,動輒就弄幾輛警車開道,找幾個下屬打傘,還神氣得不得了,跟阿拉斯加的座頭鯨比,那算個嘛呀。
等我返回船艙,天邊已經透出光亮,我則徹底趴下,由警犬變成了癩皮狗。日過三竿後我才爬起身來,立刻忙不迭地找人炫耀夜半奇遇,又被狠狠地羨慕一番。
當日是海上航行日,在餐廳、畫廊、禮品店和托兒所等處,我斷續碰到幾位疑似二奶。船上旅客雖多,但亞裔極少,所以很容易辨認。示意給朋友看,大家都同意她們即像天鵝一樣驕傲,又像鷹隼一樣警覺,跟周圍輕鬆的人群對比鮮明,肯定都是有故事的。
在美國做父母的人都知道,分享,是孩子從小就要不斷被提倡的一件事,比如分享玩具、分享零食等,把好東西由一份變多份,讓更多的人體會到快樂和友誼。但並非所有的都在此範疇內,有的就不能分,它或者是我的或者不是我的,沒有半是半不是之說,婚姻契約尤其如此。這些二奶將來如何向在西方長大的兒子解釋這一切,應該挺有意思的。
古往今來,不論男女,人們為了生存閃展騰挪,兩性關係也是其一。年長的男性經常在年輕女性麵前頗具優勢,因為其積累的資源像人生閱曆、金錢地位等,很容易使幼稚虛榮的女孩被利誘。特別是已婚男人,好像能給予後者很多,但其實掠奪得更多,所以年輕女子絕對應該無條件地遠離他們。
我要是這些女子,如果沒有遊輪可坐,就在家鄉的小河泛舟;沒有華服可穿,就以母親縫製的布衫遮擋風寒;沒有豪車可駕,就邁開雙腳走自己的路;沒有愛人可伴,就與忠誠的貓狗同看鬥轉星移… …很難想象,這樣要比寄生在別的女人的丈夫身上,會更加不好受。
我要是這些男人,也不把變身提款機當成有本事。我會去衝衝浪、跳跳傘、滑滑雪、練練肌肉,再踏平幾座高山、馴服幾匹烈馬、扶持幾個老弱,平時充當家人的守護神,日本鬼子來犯就打回去。這樣還愁我不魅力無窮,紅顏遍天下,一個二奶算老幾。少個兒子更何所懼,延續香火本就是謠傳,誰的血統不被稀釋殆盡,如果不姓孔,哪個當兒子的真正想過他祖宗。
當然,這個“我要是”不成立,也許每人都有自己的難,那就讓人家繼續做人家,自己依舊做自己吧,好在隻因多見,從此就少怪了。
三天之後,遊輪抵達目的地,朋友們依依不舍地一拍幾散,分道揚鑣。我自家在附近城鄉小憩幾日,異人異景,又增多幾分新鮮經曆。所以走在路上,永遠是件有趣的事情。
(完)2013年10月初稿,2014年12月終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