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8月份時,學期已經進行了一多半,經過包括口語和閱讀的期中測試,培訓班放了兩個星期的暑假。本地的同學都各自回家了,萊斯利、Betty和其他單位的幾個外教南下去進行自助遊。但假期不假期對我沒有區別,因為我一直趕得連滾帶爬,剛好得到喘息的機會,可以把幾個月來學過的東西回回鍋,再好好消化一下。
教室還是開放的,但死一般的寂靜,使得已經習慣了充斥著萊斯利聲音的我,心裏變得空空蕩蕩的。其實這個小班的環境,平時給我提供了一個鮮活的英語世界,此刻更像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小魚缸,使我可以自在而又舒緩地在裏麵遊蕩。所以沒兩天我就習慣了,學習效率也高了。
為了方便管理,集體宿舍進行調整,我的房間有一個空床,Betty快班的本院職工小胡被合並了過來。她是英語專業畢業生,我能隨時隨地向她請教,尤其是我一竅不通的語法,非常方便。一位一直青睞於她的外科醫生,因為我這個電燈泡的出現,不再羞於獨自造訪,同樣的原因她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絕。結果他倆從搖擺了一年,到態度明朗,隻用了五天。小胡心情一愉快,輔導我就更耐心加熱心了。
萊斯利北京段的行程我出了很好的主意,她回來後大呼感謝;發現我英語又有明顯提高,更加驚喜。別的同學誇我有語言天賦,我當成善意的鼓勵,因為我特別清楚,一切的一切都是搭進時間和精力,一個字母一個音節地熬過來的,跟任何奇跡都沒有關係。
上次提到過的那個自我感覺極好的女人,一天在衛生間神神秘秘地叫住我,意味深長地說,看得出來萊斯利很喜歡我,但最好還是不要與其走得太近,因為那畢竟是來曆不明的老外,在本國找不到好工作,才來中國混的。還說我年輕不明利害,別把自己搭進去最後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不知是天花還是水痘在她臉上留下的坑窪中貌似都盛滿了真誠,我卻發現我的英語可能已經好過頭了,盡管她在講中文,我反而聽不懂了。
漸漸地天氣變冷了,筆挺的白楊樹的葉子開始轉黃、飄落。按照典型的東北模式,所在單位分發秋菜,大蔥大蒜白菜土豆,一堆接一堆,標著人名,擺得滿世界都是。萊斯利好奇地問我誰能一下消化這麽多東西,為什麽不去菜市場吃多少買多少。我說對普通的百姓,這是一種集體福利,她反問多發些錢不行嗎,我隨口而出“也算一種習慣吧”。
不料她激動起來:“習慣?什麽習慣?上次我在陽台上,看見下班的員工每人都倒拎著一隻可憐的活雞往家走。突然有一隻逃脫了,滿地亂蹦,有一位先生上前相助,但忘了自己手裏也有雞,結果前麵那隻沒撲住,後麵這隻又跑了,又有更多人加入捉雞隊伍,雞聲人聲響成一片。我擔心有雞再丟,想笑又怕人聽見,隻好跑回房間趴到床上笑到岔氣,中國太神奇了。”
世界的確有趣,一些人眼中司空見慣的事情,在另外一些人看來,則完全不可思議。我慢慢向她解釋,在國營企業這很平常,我就是吃著父母單位分的東西長大的,我在北京的單位不但分雞鴨,還有活魚,光溜溜地瞪著眼睛翹著胡子特別嚇人。尤其是在節假日前,熱熱鬧鬧地像一大家子人。統一的批發,在價格和運輸上也占有優勢吧。
萊斯利邊聽邊點頭,同時不忘幫我寫紙條,記筆記,要求我回去背會福利、氛圍、集體、優勢等比較抽象的詞匯。
過了鬼節,培訓進入尾聲。這個季節在東北已屬嚴冬了,天上開始飄落大片大片的雪花。看得出來,萊斯利的心,也隨之開始飛了。呆在這座偏遠閉塞的重工業基地半年多,實在有些難為了她。其時她已在香港聯係好了一個教職,回加拿大過完聖誕新年後先去東南亞旅遊,然後便去港赴任。談到未來,她既比較憧憬,對同學們又戀戀不舍,非常糾結。
但對待工作,她一如既往地認真負責,叮囑大家以後即使沒她盯著也不要中斷學習,否則荒廢了對不起已付出的努力。教室裏的空氣漸漸地變得沉悶,所謂相見時難別亦難,人人心裏都清楚,她這一走,從此天各一方,這種快樂的日子就永遠不會再有了。
她有幾次推掉內供的西餐,在天黑透之後被我領著,繞開人群,悄悄地去外麵的小飯館吃飯。這麽做一是考慮到外事紀律,二是不想讓別人覺得我顯擺。草帽餅、大碴粥、鍋包肉、大拉皮、拔絲土豆、酸菜粉條… … 我倆一高一矮,但都纖細無比,店老板見我們吃那麽多,目瞪口呆,把壯碩的老婆叫出來,吆喝著說你看看人家咋長的。胖大嬸嘖嘖一笑:“哎呀,是好”,然後把不在菜單上、自家吃的東西也端上來讓我們嚐,東北人的粗獷熱情一覽無遺。
某晚飯後我返回教室繼續學習,萊斯利下樓來找我去她那。一踏進她房間,我嚇了一跳,隻見床上、地上、椅子上、窗台上到處攤滿了衣服。她說她要走了,新去的地方太熱用不到,讓我隨便拿,省得托運更麻煩。我不知道要老外的東西意味著什麽,小心翼翼地選擇著合適的詞匯問她是否也給別人。她提醒我:“你忘了,他們都有紀律,我不想給他們惹麻煩。”
萊斯利雖然高,但主要長在腿上,所以上衣裙子並不大,她穿著緊身的對我正好顯寬鬆,有的改動一下就好,而且質量、式樣均屬上乘,基本與新的無異,誰能不喜歡呢。加之她態度誠懇,我也不再拒絕,就挑了起來。她很仔細地在邊上參謀著,告訴我她穿哪件時是如何搭配的,一眨眼就劃拉了一大包,我都快拎不動了。她說“我沒什麽送你,你以後看到這些,能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我就會很高興”。當然她依舊不會白白地放過我,邊忙活邊麻利地寫好幾張與服飾相關的英文紙條,放進衣袋讓我帶回去背。
麵前這個比我大不了幾歲、像從畫中走出來的女老師,是如此美麗善良,一直給予我無私的幫助,我心裏非常溫暖,所謂老中老外,早被拋到九霄雲外。很久後我才意識到,辦托運其實非常實惠,況且送給我的,還有春夏應季的。也許是萊斯利看到我隻有幾件衣服顛來倒去來回換,故意說用不著、不方便等,不讓我感到不好意思吧。
接下來的幾個寒風呼嘯的冬天,我都喜歡穿萊斯利留下的幾件線衣,所到之處誇讚聲不斷,甚至在地鐵、商場等公共場所,多次被愛美的女人追趕打聽在哪裏買的。有的我還帶到美國,直到最後起了毛邊,洗得變形,無法再穿。
我最後一次跟萊斯利獨處是她離開前不久。那天狂風裹挾著鵝毛大雪,漫天遍野,覆蓋了外麵熟悉的一切。在她溫暖的小房間中,我們兩人進行了一場嚴肅的談話。她詢問我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麽,我如實相告要回北京的公司報道,那是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我不能讓家裏再供我。我沒敢說有留學的目標,因為那還在地平線的另一端。但她用了一個語氣強烈的詞匯-要求,要求我到了北京,一定要找個好的英語老師,無論如何要繼續學下去。她重複了好幾遍“a good English teacher”。
我有些傷感又有些諂媚地反問:“As good as you are?”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謝謝你的恭維,可是你錯了,在這點上,我絕不是我所指的你應該有的好老師。我很負責,也盡力了,但我不懂漢語,也沒受過正規外語教學培訓,無法幫你進步得更快。現在你敢於交流,已是個很大的與眾不同,但你總的程度還非常有限,所以你需要跟隨更出色的老師,才能達到理想的水準。”
萊斯利又補充道:“請一定別讓我失望,更別讓你自己失望,隻有如此,你才有開啟世界的鑰匙。”我頻頻地點頭,明白她的話語,因為我跟她很像,也特別向往能走遍天涯海角。對我來說,最悲慘的生活莫過於被束縛在一個地方沒有自由。但我對她所指的“good English teacher”沒有絲毫概念,到哪找、怎麽找,更是一片茫然。
當時怎麽也不會想到,後來,我真的非常運氣地撞上了一位好的英語老師,而且好得不能再好。盡管很長時間我都叫不準他的名字,但絲毫不影響我對第二任老師的情有獨鍾。他就是當時在北京中關村二小一間小門房中守候的俞敏洪,而我則是按照貼在大街上的廣告摸過去的。
和與萊斯利的耳鬢廝磨截然不同,前後將近兩年間,我跟這位俞老師隻在初次見麵時說過不到20分鍾話,其餘皆淹沒在黑壓壓的人群中,與他近在咫尺,然後天各一方,所以他並不知道我的存在。直到18年後我自尋師門,他才認下我這個按中國人的標準,年過四旬的中年婦女;以美國人的眼光,lovely young lady。
這些都是後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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