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新軍和丁萍是一對來自北京的小兩口,住在我草坪對麵的公寓裏。出國前前者是銀行白領,後者是內科醫生,來美後毫無懸念地都改成了計算機工程。
我曾經很短期地租住過一個台灣老頭的半地下室,在那裏認識了剛出國不久的他們。當時正逢我生命中一段意想不到的低潮,整日灰頭土腦,鬱鬱寡歡,寧願獨自沉寂在死一般的靜謐中。令人欣喜的是,不可阻擋地,總有北美紅雀(Cardinal)啾啾唧唧的鳴叫聲,以及小董夫妻叮叮當當的鍋碗瓢盆聲,分別從窗口和門縫飄進屋來,時時提醒著我,生活還是火熱的。
房東人不錯,但有些怪,經常下來查崗,好像總擔心什麽的樣子。明明我們租客比他弱勢得多,反倒要很大氣地安撫他,搞得直覺得自己跟王國福(北京市大興縣大白樓村幹部、勞模,關心群眾,律己奉公,站在家門口放眼全世界… …) 似的。
相似的背景和共同的現狀,使我和小董小丁很快成了好鄰居,在昏天黑地的苦讀中,在透著半縷陽光的別人的家裏,分享了很多苦樂摻半的時光。
後來我們都搬離了那裏,住到校區公寓,不在一個單元,但聯絡不斷。當聽說我養了一隻貓,董新軍和丁萍也很開心,尤其是小董,每次看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家三虎怎麽樣了?”然後三虎長、三虎短,抽空也會跑去抱一抱、逗一逗,對我本人則不聞不問。
他倆還有個上海裔北京室友叫夏一紅,長得既秀氣甜美,又端莊大方,舉手抬足間無不透著一股大家閨秀的風采。她也是個貓迷,看見三虎就走不動道,本就漂亮的雙目更是溢滿了柔情蜜意。
有一次我去他們那吃飯。說起三虎,鑒於他們都寵愛有加,我許諾可以把它送過去小住幾天。黃鶯偶爾來了興致也會和三虎瘋玩一陣,但基本獨自逍遙,撒手把它扔給我,我已習以為常將其據為己有了。
他們仨一聽高興極了,立即隆重地把三虎迎到家中。董新軍更是不厭其煩地向我了解它的習性愛好,生怕照顧不周。
三虎不在的當晚我睡得很香,終於沒人在床上床下蹦來蹦去胡折八騰了。次日我忙得四腳朝天,但接到了小董的留言,得知三虎由他親自打理,一切安好。到了第三天,我仍然很晚才回家,正想著喘口氣就去探視三虎,發現黃鶯正一臉焦慮地坐在客廳裏等我:“你的朋友來了,一大群,好嚇人,問三虎回來沒有。我跟他們都找遍了,沒有啊,你快去看看吧。”
什麽?三虎沒了?我的心忽悠一下沉了下去,飛也似地奔到董新軍和丁萍家。二人外加夏一紅正垂頭喪氣,一籌莫展 - 三虎真的不見了。
據丁萍講當天她是最早出門的,三虎那時在睡覺 - 言外之意,隻能是剩下的二人有嫌疑。夏一紅則說她走的時候看見三虎趴在沙發上,關門的一瞬間,它還抻了一下前腿呢,怎麽晚上就不見了–弦外之音,就剩董新軍一條線索了。小董卻一臉無辜地解釋,打從三虎進了這個家,他都變得跟耗子似的,噌一下進來,噌一下出去,生怕三虎跑掉了。盡管他的確是最後離開的,也沒注意三虎在哪裏,但絕對是一個人出去的,否則那麽大一隻貓跟出來,他不可能看不見。
我相信他們說的都是事實,但同時另一個鐵的事實也是,小公寓已經被地毯式搜尋好幾遍了,三虎的確失蹤了。
知道三虎有藏貓貓的習慣,我故作鎮定,仍寄希望於它躲在哪裏。小夏和我又翻箱倒櫃地查找,小丁和小董則深一腳淺一腳房前屋後地去呼喚。結果依舊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我變得越來越心焦,開始陸續給朋友打電話求援,很快李曉峰和張玉輝、田青江和林雨、馮誌強和他終於簽來美國的媳婦小袁等人都聚了過來,加上我們幾人共十多口子,全都分散出去,“三虎三虎”的呼喚聲霎時此起彼伏。連我樓下並不熟悉的印尼鄰居和他的大兒子也一起加入了尋貓的行列。
周圍除了本校的學生公寓和停車場,就是一個橄欖球場,離最近的居民區也有一大段路程,非常安靜。花草之外,灌木叢很少,多是高大的樹木,容三虎藏身的地方應該不很複雜。但是半夜過去了,它還是杳無音訊。
次日清晨,我們已經遣詞造句,打出了訊貓啟事,沿著公寓小區一路貼了過去。除了心急如焚,我也傷心不已。一來三虎畢竟是黃鶯拿來的,被我弄丟了,不知道如何向她交待。二來三虎一直由人工喂養,可能不會自己捕食,如若沒吃沒喝該如何是好。另外我已經和三虎密不可分了,沒有它的日子,我無法想象會怎麽過… …
令人意外的是,雖然三虎仍蹤跡皆無,但它出逃的暗道機關卻被找到了–是廚房的一片紗窗。因年久失修,那扇窗框很鬆,從下麵一提,整個紗窗就能輕易地滑上去,而一放手,它就能吧嗒一聲落回來。當然用來遮蚊檔蟲,它還很好用,僅從外表,一點也看不出毛病。
小丁想起一個細節:三虎來的當天晚上,小董去外麵修理自行車,但不小心把螺絲刀忘在了屋子裏。怕三虎逃跑,他盡量避免開門,而是隔窗叫來在廚房忙碌著的小丁,從這扇紗窗底下遞出去。三虎當時就蹲在小丁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之後就圍著那裏轉,半天都沒走。以它的聰敏,完全可以做到用尖牙利爪拱起紗窗,匍匐出去,任由窗戶在身後自行關閉。
董新軍感到非常內疚,自責沒能看好三虎。我一邊心痛無比,一邊強裝大度。這事的確不是誰的錯,隻能說敵人太狡猾。即使找替罪羊我也無法責怪他,因為他還“救“過我一命。
當初,他家有一個從國內帶來的高壓鍋,蒸出來的米飯好吃極了,自從嚐過一次,我再也不願用自己的電飯鍋了。丁蘋見我喜歡,就授權我可以隨意使用。可看花容易繡花難,我第一次動真格的時候,差點就出事了。
那種傳統的高壓鍋,要先在火上加熱到一定程度,噴氣後,再人工把一個閥門壓下去。盡管事先小丁向我演示過,工作原理我也懂,但當它開始嗞嗞冒氣,該上手按閥門時,我突然陡升恐懼,有關高壓鍋爆炸的傳聞全部湧到眼前,不禁驚慌失措,尖叫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門開了,董新軍一個箭步從他房間衝了出來,把熱氣正噗噗地越噴越急的高壓鍋徒手拎起,咣當放到了地板上。
隨後跟來的丁萍看到花容失色的我,關切地發問:“怎麽了?燙著了?什麽?嚇的?哎,你不像這種人呀!”然後更詫異地轉向她丈夫:“喂,你行啊,董新軍,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勇敢?英雄救美呀,太讓人刮目相看了!”
原來董新軍最怵高壓鍋,盡管家裏有,卻從沒碰過它,向來都由丁萍一人操作。即使奮不顧身了,仍難掩後怕。我還驚魂未定,雙腿發軟。不過他不覺自己是英雄,我也否認自己是美人,但一致同意,這叫應激反應。小丁一向具有醫生特有的沉穩,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們這幫學文的,白話沒用的一個頂仨。”
出師不利,從此我對高壓鍋敬而遠之,但小董撲向它的英姿,卻深深地印入我的腦海。所以盡管三虎丟了,我也不能責怪救命恩人。
我們繼續四處尋找,不放過一草一木。期間一些不熟甚至陌生的人聞訊也自願幫忙,很多我是事後才得知的。
惴惴不安中又度過了一夜一天,好消息終於令人難以置信地到來了:三虎在我的樓下現身,被馮誌強和媳婦小袁發現。可能由於饑渴交加,身體虛弱,它很容易就被逼進洗衣間,抓了起來。
失而複得,我激動地摟住三虎狂吻,生怕它再次消失。黃鶯看在眼裏,對三虎說道:“多虧你回來了,要不你後媽還不急瘋了。其實沒你也好,省去多少麻煩,反正又不是我們拋棄你,是你自己亂跑的。”
我沒時間理她胡言亂語,三虎回來就好。不知這四天它棲身何處,受了什麽委屈,顯然餓壞了,在大舅那已經猛吃了一通麵包,到家後又狂吞了一盒肉罐頭,才慢慢平靜下來。
貓的記性看來的確好。雖然我和董新軍相隔不遠,但也有百八十米的距離,尤其是房子都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三虎從未出過家門,最終居然還能摸回來。都怪我自作主張,以後再也不敢輕易把三虎往別處放了。
聽說三虎找到了,朋友們都非常高興,紛紛前來表示祝賀。林雨和田青江夫婦也在其中。林雨講了一件事情,把大家的肚子都笑破了。原來找三虎的時候,田青江特別積極,溝溝坎坎、花花草草都扒拉幾下,精神非常可嘉。但可氣的是他那福建普通話,“三虎三虎”從他的口中出來就變成了“三斧三斧”,而且還變著花樣地叫:“虎虎、虎虎”,聽起來卻是“斧斧、斧斧”。
林雨極愛田青江,但很不感冒他那一口改不過來的蹩腳的普通話。本來三虎丟了就著急,聽他那斧斧斧斧地更鬧心:“關鍵時刻出問題了吧?你斧斧、斧斧,斧斧什麽呀你?誰是斧斧?那是虎虎!你這樣叫,三虎就是聽見了也不知道你是在叫它啊,它哪兒聽得懂你們福建話啊!”
田大哥脾氣特別好,被老婆數落,加上大夥笑話,臉都紅了,還是樂嗬嗬的,並不在乎。
有驚無險,一切恢複了平靜。為了彌補遺憾,我開始抽時間帶三虎去外麵的走廊散步。它顯然非常喜歡,很快就從溜著牆根匍匐前進,到東遊西逛鳥瞰世界了。由於周圍有一圈鐵欄杆,隻要我堵在樓梯口處,它絕對沒有跑丟的機會,總比一直在家悶著強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