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月底,接連下了幾場暴雨,草坪上積水橫流,人跡罕至。終於等到了雲開日散,幾個小孩也踢踢踏踏隨之現身,可卻總不見常客小麗薩的蹤影,我不禁產生幾絲牽掛。
那天我下班後經過麗薩家樓前去開信箱,突然聽到幾聲稚嫩的呼喊。循聲望去,是小麗薩,臉頂在窗戶內,正興奮得一跳一挑地跟我揮著手。少頃,門從裏麵打開了,她呼地竄出來,一口氣奔到我麵前,嗚哩哇啦說一堆話,很激動的樣子,可惜我什麽都聽不懂。我蹲下去,一字一句用很慢的英語告訴她:“麗薩,你忘了,大老虎講的是英語,請你想一想,該怎麽說?”她臉一紅,不好意思地笑了,頓了幾秒,小聲地說:“Hi!”,可愛至極。
一問是麗薩媽傷了膝蓋,不便出門,麗薩近來隻能悶在家裏,哪也沒法去。我問她是否想找三虎玩,她高興得連說我要我要,並迫不及待與媽媽道別,揪著我的手就跑。
取完郵件,麗薩自告奮勇幫我抱著,邊往回走邊問我跟三虎該說什麽語,要怎樣它才會喜歡,一本正經地,幾天不見好像又長大了。隻是我得不停彎腰撿拾從她手中遺落的東西,她卻毫無察覺,特別好笑。
三虎跟麗薩早已經混熟了,聽到喊它,馬上跑上前,任由麗薩一把摟過去,然後聽她咕嚕咕嚕說話。茉莉花也在家,與麗薩和三虎滾在一起玩,我抽空便開始做晚飯。因為麗薩抽著小鼻子不時地發問什麽這麽香,我萌生了留她吃飯的念頭。電話那頭麗薩媽不加思索地回答太謝謝了,於是我又專門弄了一道適合孩子的小吃
菜飯剛擺上餐桌,電話鈴響了,是麗薩媽,說她先生回來後認為女兒應該在家吃飯,所以想請麗薩接聽。咕嚕了幾句,麗薩哭了,不停地嚷著No,我隻好接過話筒。麗薩媽馬上低沉地改口說既然答應了,就按原計劃辦吧,抱歉打擾。
不料麗薩爸的電話又追了過來,給麗薩10鍾時間回家。麗薩當然不從,我們正一籌莫展,她爸到了,進門一言未發,老鷹捉小雞般拎過麗薩夾著就走。緊接著他咚咚的腳步聲、她No No的叫喊聲、打屁股的啪啪聲、更尖利的嚎啕聲一浪高過一浪。
我和茉莉花都目瞪口呆,一起追到室外從走廊的欄杆往下看。住在樓下的印尼夫婦聞聲而出,望著麗薩爸擦肩而過的背影,攤手搖頭,相互籲氣。對麵幾個乘涼的人也駐足觀望,竊竊私語。直到遠處“碰”的一聲門響,麗薩的哭喊才終絕於耳。
“這家夥長得這麽帥,看不出來這麽凶啊。”茉莉花撇了撇嘴。
“那些鬼子,有幾個不是人模狗樣的。”我本來心情挺好,陡然被攪,非常不快。管孩子沒錯,可沒見過這麽管的,公然跑到人家來抓人,如此傲慢無禮,太過分了。
“這種人以後我們少理”,茉莉花一邊把多餘的碗筷挪走,一邊招呼我別跟吃的過不去。
飯後我越想越惱,給麗薩爸打去電話,表明如果還有下次,希望他把孩子帶回家再管,不要從我這揪出去就打。況且麗薩並沒做錯任何事情,是我請她留下並征得其母同意的,我們原本非常開心,被弄得不歡而散,很不合適。
麗薩爸沉默片刻,道了聲對不起,為自己辯解,說小孩就要嚴管,不能由著性子來。還說麗薩在外麵表現得可愛,實際上非常狡猾。又說你沒有小孩,還不懂他們的心理。
我聽得頭大,懶得浪費時間告訴他我恰巧不幸學過4年教育,隻是回應說我沒有小孩是真,但並非完全無知,至少我明白兒童不是小號的成人。在一個缺少玩伴的環境,一個四歲的孩子和一隻一歲的貓之間的樂趣,應該被允許充分享受。而且這還影響到了我,不論你出於何種考慮,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
本來如何調教女兒是他自己的事情,外人無權插足,但我已把麗薩當成一個小朋友了,有些她被欺負了的感覺。加上東北人的脾氣:你瞧不起俺咋的?耍俺呢?接下來就該啤酒瓶子大磚頭子掄上去了。當然我好歹念過一些書,再說我也打不過誰,心裏忿忿然而已。
電話那頭不再理直氣壯,又是兩聲對不起。愛誰誰,我撂下話筒,心說動不動就把老婆的決定全盤推翻,還冠冕堂皇,實乃霸道。我原來還很羨慕他們,突然發現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挺好,至少沒人在旁邊指手畫腳。
之後碰到麗薩爸我都繞著走,為了不使麗薩媽尷尬,我也從未提及此事。倒是她主動說起自己非常矛盾,很希望能像我一樣對自己的命運負責,而不是由別人來掌控。不過聽到我痛陳家史並開玩笑說不要被我自由的濃妝所迷惑,沒看清嫁不出去的真顏,她立刻改口“你一定會碰到一個好人”,忘了她剛剛要自掌命運的宣言。
七月初開始了夏季學期,上班之外,我依舊選了一門晚間的課。該課以teamwork為主,我因先前在waiting list上,錯過第一節課,也錯過了與人組合的時機。正當我左顧右盼,好友小熊願拉我入夥,但是旋即被女教授給否定了。她的理由是該組已有三名亞裔留學生,隻有一個是老美,顯然她不鼓勵背景相似的人在一起紮堆。
然後她翻了一下名冊,叫了另外一組的組長,問是否介意分一個同學過去。後排有人應聲表示歡迎,我回頭一看,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原來那不是別人,正是麗薩爸,和另外三個年輕的德國男。
麗薩爸的目光在我臉上足足停留了十幾秒,然後笑了,沒忍住的那種。對那哥仨明顯的莫名其妙,他沒做任何解釋,正經八本地把我和他們相互介紹一番,開始了我們為期兩個月的合作。
這幾人都是汽車工程師,因為升職的需要入讀斯圖加特某大學MBA,第一年在德國、第二年來美國上。因為專業的關係,他們選擇了與底特律近在咫尺的本校,加上克萊斯勒剛與戴姆勒.奔馳合並,他們感興趣的課題都跟汽車有關。在此之前我除了會開自動檔,知道沒油了要去加油站,對這四個輪子的家夥知之甚少。經過他們的密集轟炸,儼然已快成半個行家了。
德國人的嚴謹認真絕非浪得虛名,我領教了他們不可理喻的精益求精,苦不堪言地拚著小命。一個不和諧音是這門課對他們來說是必修,對我是選修,所以對結果的期待並不相同。他們每天泡在學校,我工作已經耗去10多個小時,又是不熟悉的領域,無論如何努力與他們的差距都無法消除。而且他們有個跑題的通病,常分不清資料的深度、廣度與主題的關聯,經常越扯越遠,不知是鑽研起來情不自禁,還是工科生文思生疏。
所以我經過思考,鬥膽對夜夜鏖戰的小組聚會提出了異議。非常意外,以麗薩爸為代表的四人立刻表示接受,看來不是他們自己也快累趴下了,就是清楚我被塞進組裏就是來搗亂的,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總之全組一起調整了計劃,改進了方法,加上無以複加的刻苦,我們的的論文和演講最後都做得完美無瑕。
時至今日,偶爾憶起,我相信經由這些人的手設計出來的產品,出現質量問題應該難上加難。
期間發生了一件驚天大事:三虎走失了,幫我尋貓的人前前後後達到了兩位數。當然最後有驚無險,我在上一篇中已經詳述。意外的是麗薩爸也主動幫忙,連續兩晚在外麵轉悠。若不是事後有人無意提到,我很久都不知道,以前對他的不滿自然慢慢消失。
八月底,茉莉花要轉學去東海岸了,臨行前,我為她張羅了一桌地道的中餐。她事先說好要帶一個朋友過來,我還以為她眾多的追求者裏有人中標了呢,好事地左顧右盼半天,沒想到一見麵居然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麗薩!由於我太忙,有些日子沒見到她了,小姑娘曬黑了,也愈發活潑伶俐了。更重要的是,大家終於高高興興地把上次沒吃成的飯補上了。
秋季學期我更忙了,尤其是九、十兩個月實習結束前,我的全部精力都被無休止的工作和學習所吞沒,加之天氣漸涼,麗薩也不常出來,我便沒有她的消息了。但顯然她還念著三虎,因為新搬來的美國女生小迪一天突然問我,認不認識一個留著深棕長發的小女孩,她幾次發現小家夥在窗外逗留,不知道要幹什麽。
這個新室友也喜歡貓,一來就主動照顧三虎,我希望三虎跟更多的人建立感情,索性放手,倒省了不少心。她所說的女孩,除了麗薩還能有誰呢,我趕緊告訴她,那是三虎的朋友,再看見可以請進來的。後來小迪當真接待了麗薩一次,不過事後透漏了一個令我沮喪的信息:麗薩對三虎毫無疑問情深意切,但對小迪“是否想大虎了”的問題,就答了一個詞:Nope。
時光飛逝,學期在聖誕節前一周結束,麗薩爸也完成學業,攜家返回德國了。我把他們送到底特律國際機場,自然沒忘帶給麗薩幾張三虎的照片。麗薩媽的英語突飛猛進,道別時叮囑我找個男朋友,別太辛苦。她明澈的眼神,輕柔的聲音,讓我感到很溫暖,至今記憶猶新。
麗薩爸把行李箱放好,俯身緊緊擁抱著我,說了一長串的話:“非常感謝你來為我們送行,讓我不覺得離開得很孤單。還感謝你、你的貓、你的室友,一貫對我女兒和妻子的友情。由於有你們,她們的生活變得充實和美好,尤其給麗薩,將留下珍貴的回憶。我也很懷念在一起學習的日子,充滿了挑戰但非常愉快。我們會想念你,會為你祈禱,祝你節日快樂,找到滿意的工作… …”。
老天爺,這大男人動起感情來也不得了,真難為了他,腰彎得那麽厲害,半天都沒鬆手。不知他是否心裏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更感謝你的凶神惡煞,讓我倍感我老婆的柔情似水。” 其實但願他真那樣想,因為他怎麽評價我都不重要,而對麗薩母女,他的寬容就大不一樣了吧。
我的車啟動了,麗薩被她母親抱起來,不停地向我飛吻,直到開出很遠,還能瞥見她的小手在寒風中揮舞… …
表麵若無其事地回到家中,我心裏很空,清楚小麗薩從樓下飛身而上,歡叫著“三虎三虎”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平生最能令我多愁善感的即不是春花,也不是秋月,而是別離。再好的Good Bye,也是Bye,Good不Good何用之有。
因為三虎在近一年的時間裏與麗薩向來相處和睦,我毫不懷疑它是喜歡小孩的。所以日後它對女兒林林的極端不友好,以至於香消玉殞,一直令我無法釋懷:難道它懂得前者為客,後者為主的區別?總之麗薩是三虎一生中接觸過的第一個,嚴格說來也是最後一個小孩。
十幾天後,美國中西部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漫天遍野間整個世界仿佛被一筆勾銷,沒留下一絲熟悉的痕跡。我退了房,魚兒被室友帶走,貓兒寄放到好友處,在新年的第三天啟程奔赴芝加哥,開始了新的生活。幾個星期後,我按耐不住對三虎的思念,剛穩住腳,就迫不及待地把它接過來,它就此由鄉下大妞變身為城市小姐了。
(未完待續)
後附:
7月底,我去瑞士旅遊,從蘇黎世乘車,北上慕尼黑做短暫停留。那是個溫暖的夏日,市中心一座巨大的皇家花園裏,很多年輕人在片片湍急清澈的河水中嬉戲漂流,一個個豔麗的比基尼點綴下楚楚動人的妙齡女郎令人賞心悅目。記得麗薩就是在這座城市出生的,算起來今年剛好十八歲,該上大學了,不必再被她老爸緊盯不舍了吧。眼前碧波中的快樂女孩,說不定有一個就是她呢… …
2012年8月,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