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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虎的故事 (六) 大虎患病

(2011-03-08 23:19:23) 下一個
那年的夏季學期,關於修課,在可選可不選,可選多可選少之間,我選了一門。既想早點畢業,又想喘口氣,我的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

問題出現在第一次階段測驗上。那是門工業成本課,內容很有邏輯,我的數學不錯,大型企業也呆過,所以理念和操作都不該有麻煩。但翻開考卷,我忽覺大腦一片空白,麵前隻是一個個孤單的字母、數據無法建立起任何關聯。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也不知道能做什麽,除了名字和學號,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時間滴滴答答地過去,我越來越惶恐。頭開始轟轟作響,如初春封凍的江麵開始爆崩,巨大的冰雪傾軋著呼嘯著,一潰千裏。心中也載滿絕望,飛速下沉,失控地墜向無底的深淵。

我試著抗爭幾下,意識到不可能,就放下筆,扣過卷子,無助地忍受靈肉分離的驚恐。 我坐在第一排,別人怎麽交卷,怎麽離開,都看在眼裏,但與我無關。教室最後隻剩下教授和我。

那是一位外貌敦厚、目光敏銳的印裔中年人,講話一向簡明扼要。他俯下身,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平視著我,用慣有的沉穩語氣說:“你不用解釋,先回去休息吧。把卷子帶走,做好了還給我,我會給你至少全部正確答案60%的分數。有事要向朋友或專業人士求助,也可以和我或其它教授交談。我也曆經過磨難,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回到家,三虎依舊蹦蹦跳跳迎上來。摟著熱熱乎乎的它,我止不住地哽咽起來,一種淤積已久全世界都欠了我似的委屈奔湧而出,我開始落淚,並迅速從抽泣得千回百轉,到痛哭得地動山搖。三虎一定被嚇得不輕,忙不迭地奪路而逃,脖子上的鈴鐺急速撞擊的聲響瞬間遠去。 

過了很久,我可能累了,反正也沒人聽,便停止哭泣安靜下來。三虎回來了,悄悄地靠近,保持距離坐下,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目光中充滿了不解和關切。我喚它名字,它應聲上前,輕輕地起身,開始用舌頭舔我滿麵的淚痕。像剛關閉的閘門重啟泄洪,臉上頃刻又飛流直下二三尺。

我一手抱緊三虎,一手撥通校醫院電話,請求速見醫護人員,要急診處方藥。接待我的是個醫生助理,我開門見山地告訴她,我抑鬱了,需藥物幹預一下。她問你受了什麽刺激,我答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她問你怎麽失去的,我答初戀叛變被我passed了,父親患病passed away了。她問你現在感覺如何,我答活得非常難受。她最後問你有沒有自殺的想法,我答今天沒有但不知明天如何,我是個說幹就幹的人,所以請你幫我控製局麵。 

助理沒再多問,給了藥,安慰幾句,放我回去了。我牢牢記得軍醫好友徐大哥的教導:在美國吃藥,一定要減半,中國人這把小骨頭,招架不起用來對付天天吃藥的大老美的劑量。半片藥下肚,我很快便昏昏沉沉,看什麽都像雨像霧又像風。隨後無法遏製的睡意陣陣襲來,我陷入天昏地暗的睡夢之中。這是第一天的晚上。 

恢複意識是24小時之後,第二天的晚上。三虎正衝著我又扒又拱,喵個不停,我是被它吵醒的。勉強爬起來給它和我補充糧草,隻覺全身鬆軟,骨頭好像都被抽走。三虎要我跟它玩,上躥下跳不停撲騰。我哪顧得上它,一頭栽回床上,直睡到第三天早晨,又是12個小時。

這次是黃鶯把我搖醒的,她人站在我的床邊,聲音卻像從天外傳來:“老人家,昨天我以為你晚歸了,今天我以為你早走了,你一直都在這啊!怎麽睡成這個死貓樣子?快起來!”

原來三虎從昨晚就一反常態地追著黃鶯滿屋跑,又跳到她的床上哇哇大叫。她看這邊鴉雀無聲認定我不在,就陪三虎玩了一陣。今天早晨三虎更變本加厲,先是撓她的門狂喵,又跟她到餐桌,差點打翻了她的橘汁。待黃鶯準備出門,三虎把她的一隻鞋扒拉到遠處,用爪子拍她腿,還叼著她的褲腳往我的房間拉。黃鶯這才發現我睡得不明不白,忙把我喊醒。

三虎看到我動了,興奮得先坐在靠床邊的地上歪著頭打量我,再旱地拔蔥騰空一尺高,下落的瞬間立刻弓著後背翹著尾巴一蹶子尥出去,過幾秒鍾撒丫子又竄回來。如此反複幾次,我對它的身手歎為觀止,徹底被它逗醒了。雖然有些暈,但好像卸掉了所有的負荷,無比的輕鬆浸潤全身。

接到黃鶯的電話,好友加老鄉蘇濱很快趕來了,還帶來我心愛的意大利FERRERO榛果威化巧克力。他提醒我問問醫院,這麽睡正不正常。醫生回複說沒見過,但應該把一個療程吃完,藥效才會穩固,半片就半片。遵醫囑,我趕緊補藥,結果小蘇前腳離開,我後腳就又雲裏霧裏不省人事貓事了。這一覺沒24小時那麽長,但已是次日上午,起來時目朗心清,仿佛餓死鬼轉世一般。

不知三虎感受到什麽,亦步亦趨地跟著我,時時刻刻要引起我的注意。連我吃飯也罕見地跳上餐桌,在離我一尺的地方趴下,呼嚕呼嚕地盯著我。那對眼睛是兩個綠不綠黃不黃花花搭搭的玻璃球,瞳仁忽大忽小忽明忽暗,神秘莫測又情意綿綿,直看得我心裏千樹萬樹梨花開。

飯後我移師沙發繼續吃,吃蘇濱送的巧克力,一粒接一粒,散落的包裝紙像一片駐足的金蝴蝶。三虎有了新玩具,開心地撲打著戲耍著,撕扯得滿地都是。聽到我最終喊NO, 它停下來歪著頭想了想,開始按照我的手勢,一張張努力地叼回來,放到空盒邊,並搖著屁股,擺著尾巴,分明變成了小花狗。盡管活幹得丟三落四,但看得出它的一番心意。

通常都說狗對主人很忠誠,但我發現這貓也不遜色,不禁欣喜萬分。我四腳著地跟它鬧,還撲上去摟住它汪汪叫。不知是不是太像了,它玩了一陣狐疑地看看我,突然跑開死活不再露臉,終於被近來我的反常徹底搞懵。不論它怎麽想,反正從此我除了把它當貓看,也對它充滿了狗幻想。

再去校醫院,一位資深老醫生親自出馬。本該每天一片的藥,兩天半片就把我吃成這模樣,他也說沒見過,但仍建議我試最後一次。我小心地將半片再見麵分一半,1/4的威力依舊巨大無比,把我又撂倒在床上一整夜。看著那瓶沒怎麽動過的小白片,我再也不敢惹它們。四天四夜的狂睡,使我變了一個人,感傷慢慢退居二線,理智重返工作崗位。

打起精神,我開始一邊補習落下的課程,一邊完成階段考試題目。三虎平時就喜歡在我學習時旁邊伺候著,此事發生後它更加黏糊。它趴到書上,開關台燈,還把散片的提綱一張張扒到地上… …隻要我不起身,它也不離開桌子半步。

這段時間三虎還改了一個我多年的惡習 - 抖腿。我一動,三虎就以為我逗它,呼地就撲上來,抱著我的腳連啃帶咬,苦不堪言。說到動武,它倒沒真下口,就是含含糊糊磨牙玩,可又酥又癢的,沒法不讓人跳起來。但我越躲,它越追,幾番較量下來,我隻好中規中矩再不敢亂動了。

終於,我完美地答完工業成本試卷,交回教授手中。在他的辦公室裏,麵對麵地坐著,他默默聽我倒完苦水,講了他的故事:“20年前我剛來美國時,我年輕的妻子因拿不到簽證隻能留在印度老家。她患了急病我來不及回去,最後一麵沒見到。我覺得對不起她,完全崩潰了。後來我艱難地熬著,完成博士學位,拿到終身教職,又有了家。但是,我永遠找不回她。”他停頓了片刻,繼續下去:“沒有最不幸的事,好壞都在你對生活的態度,別把自己逼到死胡同,不值得。行就回來上課,不行就去醫院開證明,外國學生辦公室會幫你,我和係裏的老師也能幫你。困難都是暫時的,你要對未來有信心。”

我堅持著上完了這個教授的課,總成績得了A- 非常開心。談到這段經曆,我感激地說印度教授課講得好,心更好,多虧他照顧。話脫口而出後我害怕了,因為我食言提到印度二字,犯了黃鶯的忌。那天她太陽從西邊出來,沒有發飆,隻淡淡地應了一句:“是,哪裏都有好人和壞人。”不過對我三虎像狗的新發現,她不以為然:“貓就是貓,狗就是狗,什麽貓像狗,狗像貓,你確定你病好了,不用吃藥了?”

不論她怎麽講,我仍情不自禁,幻想有一種東西叫做貓狗獸,就像是三虎。貓好是好,可惜帶不出去。我特別羨慕老美把狗帶在車裏狂奔,尤其是狗頭伸到窗外、狗毛迎風招展,隻要不妨礙交通,我一定不離不棄跟在邊上。要是讓狗眼看到,不論低和高,都興奮不已。  

轉年春季,我開始一份全職實習。對老馬自達天天跑高速缺乏自信,於是換了一輛當年產豐田。新車到手我忘乎所以,帶三虎兜風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明知道不行,還是想試試怎麽就不行。某日終於付諸行動,把三虎沒關籠子直接撂後排座開拔了。

車飛馳起來,我一隻眼睛管前,一隻眼睛管後,但希望看到的三虎瀟灑挺立,貓頭伸到窗外,貓毛迎風招展的場麵沒有出現,代之以三虎尿在座位上收場。我不得不承認三虎畢竟是隻貓,而不是條狗,不可胡來。

兩年之後,我已經到芝加哥工作,一次那位印裔教授來開會,我請他去中國城吃飯以示感謝。他欣然赴邀,結賬時,我卻發現賬單已被付掉了。他依舊溫和地說:“謝謝你這麽好的美食,錢,你就先留著吧,大城市的花銷大…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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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今天大雪 回複 悄悄話 你真幸運啊,遇到那樣好的印度教授。我就慘了。。。
朱豬 回複 悄悄話 花老虎,那段日子真難忘,那點點滴滴在你的筆下是哪麽活!酸甜苦辣。。。你的,我的,大家的。。。加油,花老虎!!!!!!
樂樂熊 回複 悄悄話 我的眼圈竟然有些濕潤了!慚愧!那段日子裏我在幹嘛?應該多關心關心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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