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黃鶯從她的鞍前馬後祝和平那裏搬來一個圓形的魚缸,裏麵有一條不昂貴的金魚,她命名為金金。我建議加上她的姓,她采納了。小祝是個陽光明媚的華裔小夥,長得高大粗獷,臉上永遠掛著善意的微笑,讓人看到他就心情愉快。我記不得他為什麽要送黃金金給黃鶯,或為什麽黃鶯要跟他要黃金金,總之那條魚登堂入室了。
祝和平小時候也養過貓,說三虎應該喜歡吃活魚,就幫著把魚缸放到一個高的櫃子上,那個地方三虎看不到也夠不著。可是沒過幾天,我們赫然發現它驕傲地屹立在魚缸身邊,垂涎三尺地盯著黃金金,從側麵敲,從上麵攪,把那條魚嚇得正在裏頭繞著圈狂奔。
我們趕緊想了一個辦法,把魚缸挪到客廳固定在牆上的書架上,層間距恰好就是魚缸的高度,三虎的爪子再也伸不進去了。頂多它可以從外麵嚇唬嚇唬,至少對黃金金不會有實質性的傷害。之後它開始每天趴在書架上,臉正對著魚缸,眼巴巴地盯著,頭隨著金金的遊動忽左忽右。盡管什麽便宜都沒沾到,它鍥而不舍,倒是少了許多煩我們的時間。
這樣堅持了兩個多月吧,直到有一天,黃金金突然死了,還是被到訪的朋友老馬發現其浮屍水麵的。那幾天我忙著春季學期的考試,夏季學期的注冊,又有一份工要打,對金金忽視了。平時我隻管給貓弄吃的,黃鶯負責喂魚,她發誓說絕沒瀆職,不知黃金金究竟為何西去。老馬的分析是長期被三虎虎視眈眈地盯著,備受精神摧殘,才一命嗚呼的。
關於如何處理黃金金的遺體,我和黃鶯高度統一:喂貓。惦記那麽長時間了,三虎也不容易,它畢竟是隻貓,給它點腥,光明正大又不是偷的,何樂而不為呢。可接下來的事情就讓我們瞠目結舌了,三虎聞了聞送到它眼前的金魚,嗚嗚地哼了兩聲,竟然倒退幾步,轉身走了。它不吃!
奇怪。我琢磨了一下,覺得可能要做熟了喂。黃鶯卻說弄你們東北的魚肉燉粉條嗎,它肯定不喜歡。我聽了立刻火了:“你以為它像你們廣東人一樣,什麽都吃生的!”老馬有點糊塗:“你們兩個怎麽回事?黃金金屍骨未寒,快想轍啊,要不我處理了吧。”說完,他揪塊手紙裹著死魚出門了。
其實我和黃鶯掐架事出有因。她不是廣州的嗎,總喜歡煲湯,這湯一燉上,沒完沒了,不咕嘟個一天半天的沒完。光是骨頭啊肉啊的就算了,她還加一堆大補小補的東西,滿屋子怪味,熏得我頭暈。這也不是問題,要命的是她總忘關火。有一次我回家發現門鎖著,火點著,她人不在,鍋裏的湯就剩半指了,她回來還辯解就去圖書館借了本書。還有一次她人倒是在房間,湯底都燒焦了,她居然繼續呼呼大睡。我真怕她哪天把房子點了,我就慘了,因為房約是我簽的,所以嚴禁她再煲湯。
雖然知道錯了,她還是不滿地嘟囔說北方佬就不懂吃,連煲湯都不讓,不講理。我平時就煩她跟一幫港澳台東南亞有錢人家的孩子混在一起,瞧不起大陸來的窮學生,加上滿屋子的狼煙,更讓我那根神經極度敏感,跳起來衝她嚷道:“煲、煲、煲、煲你個頭(這是我跟她學的,她成天這個頭那個頭掛在嘴上)!你們一天到晚補來補去,是長個了,還是長膘了?還不是那副餓死鬼樣!”
沒想到她的膽子那麽小,被我罵哭了,一邊哭,一邊說:“你對我這麽凶不公平,我媽就這麽教我煲的,我媽的媽也是這麽教她煲的,我們廣東人祖祖輩輩都是這麽煲的,我怎麽知道為什麽。”聽了這番話我更幹瞪眼,不知我倆誰是秀才誰是兵。說是這麽說了,但她再也沒煲過湯。也許她意識到,按她的煲法,煲到最後喝不上幾口,還要防著個東北虎,得不償失。
我們兩個為生魚還是活魚爭執一番,但是很快發現我們可能都錯了。因為三虎還是喜歡跳到書架上,趴在老位置,麵對空空如也的金魚缸深情對望。有時還把臉湊上去,抽著鼻子嗅一嗅,伸出舌頭吻一吻,還用爪子輕輕轉一轉。沒有了水,魚缸變得很輕,我們擔心三虎早晚會把魚缸撥下去砸了,就把魚缸收到儲藏間了。
結果三虎還是時不時跳到原來的地方,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黃鶯和我終於難以置信地意識到,三虎肯定是在思念那條金魚黃金金。一開始它應該是想抓它出來吃的,未得逞後日久天長,它對它的感情很可能發生了巨變,這可怎麽辦?
主意很快有了,再弄它幾條回來,讓三虎移情別戀。說是說了還沒來得及實施,陽光小夥祝和平就又拎著一個塑料袋上門了,袋裏有幾條桔紅的小鯉魚。他不好意思地說這些本是用來喂食其它寵物的飼料魚,但是好養,有吃有喝就可以長生不老,可以一勞永逸免去三虎的相思之痛。
我問過黃鶯,祝和平對你很好啊,你什麽想的。她不耐煩地回答,壞就壞在他對我太好了,好得我沒理由相信他憑什麽要對我那麽好。我一下就沒詞了,這是什麽理論呢,不知五年、十年或更多年之後,她會不會想起那個和氣大方、善解人意的年輕人,後悔沒能珍惜他的一片深情呢。
其實我自己又何嚐沒有體驗過與某些人錯過後留下的無限惋惜的心緒。人如果能遺傳到智慧該多好。多虧我樂觀,對七老八十滿臉老褶的日子也是憧憬的。
小鯉魚們長得快,圓魚缸烏煙瘴氣,迅速顯小。有朋友感興趣領養,我們就送了,留下兩條覺得正好。一個很快不幸夭折,謝天謝地另一個還算活靈活現。開始魚多顧不過來,成了唯一就不同了,名也有了,叫黃鯉鯉。再說三虎,有趣的是它對魚滿缸時表現得並不熱情,可能看得它眼暈,招架不了。等剩黃鯉鯉老哥一個,三虎的溫度上來了,跟它好得就像當初對黃金金。
半年多後,黃鶯本科畢業時貓沒帶走,魚也沒帶走。又過了半年,我碩士畢業在芝加哥找到工作,隻帶走了貓,魚讓老美新室友搬回父母家了。她後來還給我打過電話,說黃鯉鯉長得太大了,被她爸放生到離她家不遠處的小河中去了。
所以三虎盡管吃過無數魚罐頭,但它從沒嚐過鮮魚的味道,作為貓,不知是不是一種遺憾。當然三虎的遺憾可能還不止如此。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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