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花老虎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三虎的故事 (一) 悄然離去

(2011-02-24 16:36:32) 下一個

2006年春末夏初,我和三虎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 

它每天躲在地下室棚頂木梁之間的縫隙,飯不好好吃,水不好好喝,不再聽從我的召喚,更不上床與我親昵。林林都兩歲多了,見到三虎,胖呼呼的小手遠遠地張出來,總是很小心地央求我:“媽媽,摸摸貓貓,就一下,我不揪。” 

三虎一如既往地以嘶嘶聲迎接林林的熱情,目光中我能讀懂的永遠是敵意。即使偶爾被我強行抱起讓林林喜歡喜歡,三虎也以無可奈何的閉眼睛和翹胡子來應付林林的愛撫,從來不為所動。 

但是一個我揮之不去的巨大擔憂從來沒發生過,就是三虎會傷害到林林。三虎對林林的到來所表現出的不同尋常的不快大大超出我的意料。我竭盡全力想改善和它的關係,可是直到最後也沒看到期望的局麵出現。 

三虎是一隻從四個星期大就跟了我的貓,生於199741日,是一位嬌生慣養的純種波斯貓小姐和一位顛沛流離的野生狸花貓先生的愛情結晶。九年間,我搬到哪,把三虎帶到哪,一起構建了一個個溫暖的家。它聰明,美麗,善解人意,但有些窩裏橫,隻敢對我耍小脾氣,遇見外人就老實。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它的可愛。 

它過著一種總的來說自由自在,安逸舒適的生活。作為家貓它衣食無憂,一直得到很多關愛。它走南闖北,可謂見多識廣,身心需要都得到了極大程度的滿足。 

第一絲麻煩的跡象始於女兒林林的降生。三虎先是驚慌失措,然後情緒低落,很快它選擇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原來的房主裝修地下室時故意將粗獷的頂梁裸露在外,看著蠻有田園風采。三虎挑中了其中兩根橫梁的交界,借助樓梯扶手飛上飛下,每天躲在上麵不知作何貴幹。 

最恐怖的是近幾天它開始隨處便溺。木質地板上,純毛地毯上,花盆裏,浴缸裏… …直至有一個周末,趁孩兒她爸出差,我帶孩子去朋友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晚上毫無準備地鑽進羽絨薄被裏,一股鑽心的惡臊迎麵撲來。我的天哪,什麽東西?我跳起來,抽著鼻子像狗一樣四處搜尋,突然胃裏翻江倒海,差一點就吐了出來。 

盡管三虎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但是我從來不知道和貓尿一起睡覺是什麽滋味。屏住呼吸,小心查看,枕頭上、枕頭下、被子裏、被子外、床頭、床尾,到處可圈可點。更要命的是,掀開床罩,那張咬了半天牙才搬回家的昂貴床墊,也未能幸免。 

我不由自主高聲尖叫,一時間視覺,嗅覺和聽覺的衝擊相當震撼。幸虧林林的房間在另外一頭,加上中間兩道門,那個睡功了得的小家夥才沒被驚到。 

我衝到地下室,狂呼亂叫三虎的名字。一陣悠悠的叮叮鐺鐺,它居然從天棚上一躍而下,準確地落到我的腳前。揪起它鬆軟光滑的後脖梗,我揮手掄了它一巴掌:“三虎!你幹的好事!你給我過來!”讓後夾著沉甸甸的它上樓,吧唧把它拽到亂成一鍋粥的床上。 

顯然三虎對自己的處境認得很清,沒有企圖逃避,隻是蜷成一個大毛團,小肥臉縮到脖子裏,偷偷地斜眼瞄著怒氣衝衝的我,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間或楚楚可憐地喵喵兩聲。像以往它闖禍一樣,我找到一個安慰自己的借口,肯定是昨天家裏沒人,它想念親媽了(其實我充其量隻是個後媽,詳情後敘)才出此下策impress 我。 

好歹它隻是個貓,那不有個傻小子為了impress心愛的女孩,給了裏根一槍,差點兒要了總統的命。我心不由軟下來,不好再繼續揍它。 

仁慈是仁慈了,我必須獨自麵對滿世界貓尿的嚴酷現實。手腳並用,拆,洗,擦,刷,忙過大半夜,昏頭漲腦,跑到客房盹了一覺天已大亮。不知為什麽一個可怕的念頭漸漸占據了我的心:一定出問題了,三虎怎麽會這麽離譜? 

洗澡時衝了比平常多出兩倍的時間,抹了比平常多出兩倍的香香,才感覺渾身彌散的尿騷漸行漸遠。塞給林林一瓶奶,趕緊捯飭上班的服飾。她咕咚咕咚地仰頭喝完,依舊一揚手嗖地把空瓶撇到地上,就那麽不負責任。

門鈴響了,看林林的劉阿姨來上班了。我匆匆交代了幾句昨晚的遭遇,便急急忙忙地出門。劉阿姨從後麵衝我嚷:“哎,不對勁兒啊,三虎不是那種禍害人的貓啊。平時我倆誰也不搭理誰,你等著今兒讓我好好觀察一下它。”
 

到了班上我沒喝咖啡,也沒理老板,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打了離家不遠的一處動物醫院的電話,預約了一個第二天下午的行為谘詢。沒過多一會兒,劉阿姨來了一個電話說:“趕緊帶三虎看病吧,廚房擦手巾上也撒上了。我瞅了,尿痕色兒不對,發粉,一小圈一小圈的,典型尿頻加血尿啊。” 

劉阿姨在國內時是北京協和醫院的護士,幹了整十年,她說的話我不信都不行。哆哆嗦嗦的又給動物醫院重撥一個電話,前台馬上安排了一個傍晚的緊急約見。 

下班剛拐進車道,就見劉阿姨已經把三虎裝進專用的紫色貓籠等在那裏。來不及和林林說拜拜,就掉頭直奔幾分鍾車程的動物醫院。護士接過瑟瑟發抖的三虎,輕輕地摸摸它的頭,揉揉它的肚,量體溫,測血壓,詢問病史,記錄病例,讓我稍稍鬆了口氣。 

醫生來了,形勢急轉直下,她告訴我三虎情況不妙,像是嚴重的泌尿係統疾病,可能還有深度抑鬱症,也不排除其他問題,要進行深入檢查以便確診。醫生提手寫了一個數,大概得好幾百美元,問你要進行嗎?如果不想付費,她推薦了一家福利醫院,但得排隊,三虎的病情卻不容耽擱。 

要查!要查!我的頭點得象雞啄米,耳朵雖然聽懂了醫生的每個詞,心裏卻完全是抗拒的:不可能吧?三虎定期打預防針,我給它吃香的喝辣的,看它膘肥體壯,有什麽大不了的問題?抑鬱症?貓也能得抑鬱症?它那麽養尊處優的,憑什麽得抑鬱症?除了林林占了它的第一把交椅有點不開心,它什麽都沒缺過呀,這重度抑鬱得多大的打擊啊?這小心眼的貓它打小就那摸樣,要不老讓叔叔大爺的叫三鼠。 

坐在那裏胡思亂想,護士偶爾過來打個招呼,說檢查正在進行中。不知怎樣熬過了漫長的兩個多小時,三虎終於被從裏麵一間屋子抱了出來。醫生拿了幾張單子請我坐下,經過驗血,驗尿, X-光,超聲波,還有什麽培養,結果出來了,果然不出所料,先前的懷疑不幸而言中了。 

主要的問題是,三虎患有嚴重的膀胱結石,極度痛苦。止疼是小,保命是大。常規藥物治療目前對它無能為力,唯有盡快手術去除結石。手術方案醫生顯然熟記在心,飛快地打印出一份請我過目,有的醫學術語我看不懂,但意思我明白了:全麻,清石,術後重症監護室留查一天,費用約$1,200 。消炎止痛和其它藥物單獨另計,總共$1,500 左右。 

我有些傻眼了,結結巴巴問了醫生幾個問題:“它為什麽會得這個病?我怎麽早沒發現?是不是送來晚了?”堅持著把話說完,想起頭天晚上給三虎的一巴掌,我極度懊悔,眼睛不敢再跟醫生對視,任由淚滴劈裏啪啦地滾落。 

醫生馬上抽出幾張麵巾紙遞過來,安慰我說:“這個病因多種多樣,食物中的礦物質,尿液的酸堿度,某些細菌,還有其它的疾病和藥物都能引起膀胱結石。有的時候動物完全沒有任何感覺,一旦發現就很嚴重了。你已經把三虎送來了,我們的任務就是幫助你。沒有經驗不是你的錯,就不要責怪自己了。” 

美國的大夫真的會哄人啊。 

停了一下,醫生接著說:“這是一大筆費用,如果你有困難的話,我給你推薦一個分期付款的計劃,不計利息。你感興趣就告訴我們一聲,前台可以給你提供更多的詳情。” 

謝過醫生的好意,我迫不及待地問她什麽時候可以手術。她麵露難色,又拋出了另一顆重磅炸彈,把我剛得到些許慰藉的心又轟得七零八落 - 她說三虎還被查出患有嚴重的心力衰竭,病因可能和它波斯貓的基因有關。為了做結石清除手術,必須進行全麻。而目前它虛弱的心髒很難承受麻藥的副作用,即使結石手術成功,三虎也很可能最後無法蘇醒過來。 

你不是剛說要幫我們嗎?費了半天吐沫,原來都是廢話,那你到底要幹嘛呢?為什麽不一起說完?這一撥一撥地什麽意思啊?我艱難地吞咽著醫生的真實意圖,備受打擊,不知再說什麽好,隻希望盡快結束這場無意義的交談。 

但是醫生顯然沒這麽想,她繼續和顏悅色地解釋,因此理論上講為了保證結石手術的順利,要先對三虎進行開胸心髒修複手術。鑒於三虎的病情,她需要聯係一位動物心髒專家組成手術小組,24小時內通知我下一步驟。不過這將是個高費用,高風險的手術。 

這位敬業的醫生接著涵括了三虎心髒疾病的其它細節,變著法地讓我明白其中的道理。盡管對專業用語我倆眼兒一抹黑,不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什麽叫高費用,高風險。醫生這回沒兜圈子,她看出了我掩飾不住的frustration,直接說出了一個數: 手術$3,000,非常prohibitive, 另加後續費用,相當considerable. Furthermore, 女醫生以這個該死的furthermore 撩開了最後一個真相的麵紗:而且他們完全不能保證成功。換一種說法,這種手術的的失敗率行業範圍內非常之高。 

醫生繼續狂轟濫炸著說,幸運的話,即使心髒手術成功,也要一定的恢複期,這個過程相對膀胱結石手術的迫切性來說將比較漫長。很可能等不到心髒複原到可以承受接受結石手術麻醉的時候,結石已另三虎的健康全麵惡化了。另外三虎的抑鬱症非常嚴重,對身體的康複也有害無益。 

對於我的可不可以同時手術的疑問,醫生堅決地搖了搖頭說唯一的結果就是立刻得到一隻死貓。到了那一刻我難過至極,意識到這整個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死循環,哪裏有解。這個醫生繞來繞去說到最後想說的就是這貓沒救了。 

對於她不妨憑借化驗結果再找一名醫生進行複診的建議,我謝絕了。她無非又是按章行事,這種檢測手段,白紙黑字,除了延長三虎的痛苦,不會有實質的幫助。可是消息太突然了,我心裏還在拚命抗拒。醫生同情地看著我說三虎的病很棘手,拖下去對它很殘忍,但做這種決定很艱難,她理解我的心情。之後她便不說話了,坐在椅子上靜候我的反應。 

“那好,就這樣吧,它不難受了就行。”沒用多久,我看著醫生,木然地吐出了我的決斷。她可能就等著我這句話呢,馬上以肯定的語氣說如果我認為這對三虎是個解脫的話,他們一定鼎力相助,保證三虎毫無痛苦地離去。停頓了一下,她又擔心地問:“你住哪?有沒有人可以來接你啊?”“不是現在,我今天還得帶它回去。”我解釋道。她點點頭,叫過一個護士給三虎打了一針止疼劑。 

謝過他們,付了$500多的賬單,我領三虎回家了。象往常一樣我用安全帶穿過寵物籠的固定環,牢牢地把三虎“綁”在後排中間的座位,金屬絲門朝外,以便它能看見駕車中的我,即使隻是背影。換條小路慢慢往家蹭,除了我的前燈,四周一片漆黑,死一般寂靜。習慣性地把右手伸到後麵,三虎立刻隔著門網輕輕地舔起我的指尖,一股濕漉漉熱乎乎麻酥酥的溫馨彌散開來,把我在醫院積蓄的悲情一掃而光。我和它盡情體驗著在一起的時光,還剩多少毫不重要。 

到家時林林已經甜甜地睡著了。劉阿姨走後,我給孩兒她爸打電話,問他回來是否能送三虎最後一程。孩兒她爸半晌說不出話,最後直說你別急,等我明天回去再決定。 

抱三虎縮在客廳的沙發上輕輕跟它說了會兒話。說謝謝三虎跟著後媽輾轉流浪,說謝謝三虎帶給後媽的快樂時光,說請原諒由於林林妹妹而使它感到落寞,說對不起剛發現它病得那麽厲害。可能由於藥物的作用,三虎乖乖地趴在我的臂彎裏,無聲無息。過了一陣,發現我要抱它上樓,它掙脫我的手要回地下室。我跟在它後麵下去,隻見它輕盈地從樓梯扶手飛身躍上屋頂幾根橫梁之間的縫隙,它心愛的棲身之處,立刻了無蹤影。 

第二天中午同事照例結夥出去吃飯,輪到了公司邊上的那家墨西哥餐館。我沒一點心情,就躲在辦公室咬了幾塊餅幹。老墨飯是我最愛吃的東西之一,缺席是前所未有的,老板Bill立刻注意到了,飯後直接過來問你去哪了。他跟三虎也熟,聽我故作鎮定地講完,愣了一下說這麽大的事,你不要時間安排嗎?至少這幾天我不在乎你什麽時候走什麽時候來。 

心中頓生暖意,恨不得跳起來給他一個hug ,想到是職場隻好忍住,規矩地投去感謝的目光一束,便形式上歡天喜地,實質上失魂落魄地奔回家了。孩兒她爸已經出差回來,正摟著三虎不鬆手,孩兒哭了,抽抽搭搭地說爸爸最愛三虎。趕緊打開電視,看到天線寶寶,林林破涕為笑,關於誰愛誰,誰不愛誰,已不再是她關心的問題了。 

孩兒她爸說我約好了,就等你回來跟它告個別。你肯定不想去?據說過程非常簡單,我會好好照顧它的,你不去也罷。 

先親了親三虎的小花臉,又彈了彈它的大耳朵,還撥了撥它的白胡子,最後捏了捏它毛茸茸的小爪子,轉身讓孩兒她爸出去了。破例讓林林看了一集又一集,自己栽到床上不起來,哭一會兒,停一會兒,停一會兒,哭一會兒,座機響完手機響,我一個也沒接。 

不知過了多久,臥室門開了,孩兒她爸捧著一個係著銀色緞帶的灰紙盒子走進來,他居然也在流淚。我不知所措,眼睛從他的臉上迅速移開,假裝什麽都沒看見。沉寂了片刻,他也故作輕鬆地說三虎現在很好,一點都不遭罪了,如果它會說話,一定會謝謝我們為它做的選擇。 

原來護士在三虎的前爪上注射了一針,藥液推進的刹那,之前惴惴不安的三虎即刻放鬆下來,小腦袋耷拉著枕到孩兒她爸一直樓著它的手脖上,悄然無聲,就像入睡了。關於遺體處理,院方提供火化服務,兩天後領取骨灰。他打我電話沒通,就決定帶三虎回家,交過$100 處置費,護士已經將三虎裝殮完畢,還給了孩兒她爸。 

孩兒她爸在後院挖坑把三虎埋了。我讓他不要告訴我具體位置,怕自己發瘋了會跑出去把三虎刨出來。他說你放心,我選了一個好地方,三虎非常喜歡。 

接下來幾天我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後門deck的台階上,捧上一杯冰水,什麽都不主動去想,隻呆呆地朝遠處看,默默品味著失去三虎帶來的陣陣憂傷。我不知道它到底在哪裏,但我知道它就在那裏,離我並不遙遠。耳邊時常隱隱響起忽近忽遠,忽急忽緩的鈴聲,仿佛三虎在偷偷地靠近,又悄悄地遠離,繼續著它那百玩兒不厭藏貓貓的遊戲。 

這個後院,縱深很長,其實也可以叫做後花園。除了幾棵參天的槐樹和高聳的鬆柏,還長有幾株玉蘭,幾簇丁香,幾叢桑葚,和一些散散落落的粉玫瑰。正值晚鬱金香綻放的季節,去年初雪前我半信半疑間埋下的幾百粒號稱red tulips的洋蔥頭,果真如被施了魔法般變幻成片片簡潔的葉林,托舉著粒粒純紅的花苞,清麗嬌美,呼之欲出。偶有輕風掠過,它們便搖曳起婷婷腰肢,優雅地向世界展示婉約的誘惑。就是那些早熟的落花,也愜意地飄臥在青草裏,從容揮別自己的嬌媚容顏,憧憬著下一個春天。 

整整九年了,沒想到三虎的離是如此突然。就像它的到來,也令人措不及防。

(未完待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3)
評論
westernblot 回複 悄悄話 認識你這麽久了,還不知道你有這麽深的文學造詣。好文,請繼續。。。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