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很多事說不清,道不明。有些人,有些事,天天在你身邊,可沒有留下半點印象。而有些東西,或許隻是在你匆匆忙忙之時,甚至半夢半醒之間,那麽瞬間的一次偶遇,卻能一直留在你記憶的深處。等到再一個合適的機緣,又會讓你重新想起她們,想起那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瞬間。
那已經是十多年前了。我的一篇論文摘要,被北美的一個年會選中,並提供了幾百塊的獎金,作為參加大會的費用。第一次有了自己可以支配的資金,正好師弟也拿到學校給的一筆路費,我們就決定換個旅行的方式。不再像過去一樣坐飛機,而是從底特律開車,走溫莎,新倫敦,經多倫多去渥太華,也順便領略加拿大的野外風光。
去的時候,我們老老實實地沿著地圖走高速。方便是方便,可一路下來,才發現這加拿大的水泥和美國也沒什麽兩樣。都是一樣的晦暗,無聊。等到開完會,我們決定不再走416轉401,而是沿著7號公路,穿過安大略的鄉村,西行回多倫多。
渥太華不是什麽大都市。我們很快就到了野外。7號公路也不寬,大多數地方隻有兩條車道,一條向東,一條向西。每隔一陣子,就會經過一個隻有一個紅綠燈的小鎮。這些鎮口,多數有標誌牌,上麵寫著小鎮不過千的人口數目。
公路兩旁,或高或低,起伏著巨石嶙峋的丘陵。在青灰色的巨石上長著青苔。在石間的縫隙裏,長滿了各樣紅黃橙紫的野花,還有深綠淺綠的野草。在這丘陵之間,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池塘湖泊。而在這池塘湖泊邊上,也長滿了各樣的高高低低的鬆,柏,杉,楊,槭,梣,樺,以及不知名的灌木。再就是成片的荒草。透過草木的間隙,在寧靜如碧玉的水麵上,有黃綠的,圓型的蓮葉,零零星星地躺著。而在這些零星的蓮葉之間,點綴著一些白色,竟然是野生的蓮花。
我們在高速上走著,根本沒有機會停一停。那些白色就這樣在我眼前一晃而過。等過一會兒,在不遠的地方,在另一個池塘裏,又是這樣的黃綠,又是這樣的幾點白色。
本來以為那些蓮花也就是匆匆旅程裏一次無意的邂逅。我也從來沒有刻意去回想她們的模樣。在近十年後,2010年,我再次有機會帶著家人從尼亞加拉過境,去遊多倫多,渥太華和蒙特利爾。下意識裏,我又選擇了7號公路。等到上了這條十年前走過的路,我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在路邊尋找那些池塘,尋找那些應該早就忘記的,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的野蓮花。
這路已經整修過了,有了水泥的路麵。而且好像比原來要寬。然而,曠野還是那曠野,丘陵還是那丘陵,池塘還是那池塘。野蓮花也還是那個樣子,墨綠的水麵上,零星的蓮葉,點點的蓮花。
這次,因為是太太開車,加上有導航儀,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去看這些花。在我看來,這些蓮花比公園裏人工培植的同類要小些。周圍也很空曠。沒有什麽人跡,感覺連鳥也比南方的地界要少。野地裏的樹大概因為少了人類的攪擾,長得高大且碩壯。相比之下,這些貼著水麵而生的蓮葉,就顯得很小。而這些花,卻比蓮葉還要瘦小,甚至有些羸弱的樣子。色彩也很單一,在這綠油油的樹,草,水的背景前,在這蒼茫的天空下,更是多少有些蒼白。
這些花似乎有些羞澀。瘦小的白色花瓣,怯怯地張著。仿佛拘謹而又單純的山裏妹子,靜靜地望著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來來往往的人。而這些公路上忙碌的過客,絕大多數都在奔忙著,並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在司空見慣的一片油綠裏,還有這幾點細微的蒼白。
我曾試圖去尋找通向這些野蓮花的路。卻沒有發現附近有可以停車的地方。周圍也不像有可以走的路。後來想想,即使可以停車,又有多少人會願意為這些不起眼的花兒稍停片刻呢?
不知道這些池塘裏沒有魚,可以在平日裏聊解野蓮花的寂寞。想來季節合適的時候,這些花邊上也會有幾隻沒見過世麵的蜻蜓蜂蝶簇擁著。來賞花的人應該是沒有的。而周圍的居民,大概也不會對這些花有什麽特別的感覺。
這些野蓮花,就這樣在安省的荒郊野外,自由自在地長了不知道多少年。而這些不知名的池塘,在這曠野裏,也在不知道多少年裏見證了這些蓮花的生與死,盛與衰,開與謝。陪伴這些花的,是日月星辰,風霜雨雪。沒有人讚美,沒有人喝彩。而她們依然秉承著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在這荒原之上,曠野之中,綻放著那一份孤獨,一份寂寞,一份屬於她們自己的美麗。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世上的人們,有幾個不在巴望著名利雙收的美事。即使求利不易,沽名釣譽也成了不少人的生活目的。就算不能建功立業,也指望望別人能說自己淡泊,清高,名士風範,整天價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是隱居的名士。實在是什麽也沒有了,也要躲在角落裏嫉妒著,憤恨著,等到有機會就去砸幾輛別人的車,搶幾家別人的店。或者選一個議員,一個總統,可以名正言順地讓那些萬惡的有錢人出點血。或者躲在電腦的後麵,寫一些不著調的文字,讓這樣那樣的愛國者去給那些得意的人惹些麻煩。也就是這些野蓮花,可以真正淡看一切塵俗。無論陰晴,無論雨雪,無論有沒有人注意,她們都在按著自己的方式生活著,開放著,凋謝著。
記得一位先賢曾告誡世人,“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然而反複的告誡,不正是因為我們根本做不到嗎?我們哪一天不是在這樣那樣的借口下用這樣那樣的手段心機地爭著,奪著,盜著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我們什麽時候不在比較父輩的成就,比較配偶的優秀,比較孩子的傑出。小時候老師告訴我們,資本主義社會充滿了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等到長大,才知道莊子說過“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 (莊子·列禦寇),聖經也說,“人心比萬物都詭詐,壞到極處,誰能識透呢?”(耶利米書17:9)。我們抱怨人心不古,卻不知道我們也是這不古的人心中的一份。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心的險惡,人心的詭詐,並不限於資本主義社會,也不限於商界。或許隻有在這樣的野外,化身為這樣一朵野蓮花,才能擺脫這些無盡的煩惱呢。
天又起了涼風。半空裏也開始有雪的影子。想來那些野蓮花也早就謝了。就算是黃綠的荷葉,恐怕也早已敗成了褐色,蜷曲著,在寒風掠過的水麵上蕭瑟。然而我卻願意相信,在那北方的原野之上,荒林之旁,依舊有野蓮花自由高貴純潔的精靈,在星光雪色裏,唱著隻有她們自己才能聽見的歌,畫著隻有她們自己才能看見的畫,做著隻有她們自己才懂得的夢。
攝影:青青小荷,雪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