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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苦癡情,何必情癡

(2012-10-15 09:49:40) 下一個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辭》(也算題記)
    都說時間是醫治心靈創傷最好的醫生。隨著年月的過去,那些心裏的創痛也會漸漸淡去。然而,一旦由於某種機緣,那些過去的事還是會沉渣又起,在已經平靜的心裏再起波瀾。盡管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這痛卻還是會倔強而且真實地留在我們的記憶裏,直到我們真正看破塵世的日子,如果真地還有那個日子的話。
    小時候讀書,詩詞也讀過,都是充滿了戰天鬥地革命情懷的詩篇,比如“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等等。那個時候誰要談感情,那是小資產階級作風,組織上是會幫助教育你的。後來想想,也的確如此。有多少的家庭,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或者一句話,一個疑問,甚至因為自己一個久未聯係的家人,突然在海峽對岸出現,都可能經曆一場靈魂深處的革命。而這革命的最後結果,多數人是選擇與對方劃清界線,以便自己可以繼續留在革命隊伍裏。而那些社會關係不清的人們,則被聽之任之,在各樣的運動裏自生自滅去了。
    沒有個人的感情,更談不上什麽癡情。而人們頑強的生命力,在這些運動的浪潮裏以不同的方式得到完美的詮釋。
    為了那人類曆史上前所未有的,極其光榮偉大的事業,妻子揭發丈夫,丈夫出賣妻子,孩子們也在各式場合,狠狠地毆打生養自己的父母。
    還是那句話,少了誰,地球都照樣轉。沒有誰離開誰就活不下去。於是,新人們掩麵不看舊人的哭泣,帶著對理想的憧憬和對未來的責任,在一條光明的大道上,繼續大步向前。
    一切都是那樣的革命情懷。一切都是那樣的理想主義。而這樣的文化,也如實地記載在當時的小說,電影,戲劇和詩詞裏麵。
    等到文革結束,才開始有其他的詩詞出現,卻也還是以階級教育為主的,比如《憫農》係列, 比如《伐檀》,比如《碩鼠》。像《雁丘辭》這類的詞,最先卻是在金庸小說裏讀到的。
    盡管不是什麽“正規渠道”,這詞在當時我的同齡人裏的影響和受歡迎的程度,遠遠超過了紅文五卷,遠遠超過那首“大快人心事”的水調歌頭。那時候年輕,未能免俗,也整天價幻想著將來能有那麽一天,能有那麽一個知己,可以一起煮酒烹茶,笑傲江湖。可以一起相濡以沫,可以一起死生相隨。
    現在才知道當時真的是幼稚,完全不知道這世界的真實會是怎樣。今天再讀這詞,我隻會問,“何苦?何必?”。
    記得剛畢業時,在一家小書攤上買了台灣漫畫家朱得庸的兩本漫畫集,《老公老婆》。記得裏麵有一折。十幾歲的兒子讀愛情小說,讀得如癡如醉。在飯桌上就問父親:“都說有愛情的火花,你和媽媽當初也有嗎?” 父親很得意地說:“當然有了。” 兒子又問:“然後呢?” 父親的臉沉下來,“火花閃過,就剩火藥味了。”
    我絕不懷疑多數人走進感情婚姻時的認真和期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沉浸在愛河裏的人們,有不少應該算是癡情的。這種近乎盲目的幸福感可以讓他們輕易地離棄許多別人羨慕嫉妒的東西,比如父母,比如朋友,比如職業。然而,等到浪漫的期待被無情的現實衝得粉碎的時候,又有多少人隻能在深夜獨自麵對慘淡的結局,和難以愈合的傷痛。
    你對人癡情,如果對方能理解還好。不論什麽代價,也都值了。可是,對方真的懂嗎?就算懂,他/她又在意嗎?
    記得在上海念書的時候,報紙上有一則新聞。一個當會計還是出納的二十來歲的女孩甲。為了滿足男朋友揮霍的需要,竟然貪汙挪用大量公款。後來東窗事發,鋃鐺入獄。因為這公款無法追回,也因為數量巨大,在當時有非常惡劣的社會影響。法院依法判她死刑。當記者們采訪她的時候,這位癡情的年輕女孩卻隻想再見那男人一麵。出於同情,記者們千方百計地找到了這位年輕人。不料卻發現他正在和另外一個女人廝混。當記者跟他轉述女孩的願望時,他矢口否認認識這女孩。記者們把這情形告訴臨刑前的女孩,這女孩除了流下兩行清淚,已經無話可說。
    到了這時,後悔又有什麽用。她的癡情,讓她付出了年輕的生命。可是,這樣的癡情,值嗎?
    後來遇見一個說是被丈夫虐待的女人乙。因為家暴在北美是一個既普遍也嚴重的問題,對家暴的受害者,尤其是婦女和孩子,大家都很同情,而且也很願意盡力幫助她們。說實在話,乙給我們的印象很好,彬彬有禮,溫文爾雅,談吐也不俗。這樣的人在紐約的華人圈子裏非常少見。她的女兒也是有漂亮,又乖巧。然而,等過了一陣子,才聽說另外一個版本的故事。
    乙和她先生大概是網上認識的。她先生先來美國。在這邊奮鬥了幾年後,有了自己的公寓,好像也有了一個自己的小公司。不知道怎樣就和乙認識了。後來乙從大陸來紐約結婚,並生下了女兒。
    一切都是那樣的圓滿,直到乙拿到身份。後來因為先生動手打了人,警方介入,兩人分開。法庭判女兒跟乙,同時乙得到先生財產的一半。那套公寓也歸到了乙的名下。而且,法庭頒布保護令,乙的先生必須離乙有一定的距離。
    本來一切都是這樣的順理成章。可是與其它的案件不同的是,鄰居們好像對乙的印象都不好。反倒是非常同情她的先生。甚至說好幾次,看見先生隻能悄悄地站在遠處,隻為了看看自己心愛的女兒。
    再後來,偶爾遇見另外一個姊妹,說是乙告訴她自己是某種癌症患者。我隻能婉轉地告訴這位曾經竭力在精神和經濟上都幫助過乙的好心的姊妹,多數情況下,這種癌症,跟某種不良經曆有關。
    我沒有見過乙的先生,卻似乎能體會當初他把乙從大陸接出來時的期待。有沒有過癡情,我不知道。如果有,還是那個問題,值不值?
    另外一個朋友丙,和比她大七八歲的丈夫也是網上認識的。她嫁給這個有過婚史和一個讀高中的兒子的男人的一個理由,竟然是對方年紀大她許多,可以凡事都讓著她,而不像她原來那位做警察的男友,可以為些小事把她打得遍體鱗傷。當她離開年邁的父母,嫁給這個所謂中國駐外使團工作人員的時候,才發現對方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銀行賬號上沒有她,信用卡帳號上沒有她,房產證上也沒有她。每個月,男人固定給她一筆菲薄的生活費。如果他們有什麽爭吵,這個男人會毫不猶豫地叫警察。而麵對荷槍實彈的警察,不會英文的丙根本沒有機會為自己辯白。隻能聽任警察把自己銬上送進精神病房。
    還記得一個晚上,我還沒有下班,就接到一個也是基督徒的同事的電話,說是丙又被她先生送進了精神病房。因為那位同事要預備考試,問我能不能接丙到我家住一個晚上。在征得太太同意後,我下班就直接去了丙所在的另外一個醫院的急症病房。一看見我,丙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後來,我們辦理出院手續的時候,我卻發現丙的思維非常清晰,根本就不像精神病人的模樣。 
    等到出院了,丙卻改了主意,堅持要回家去見她的先生。我不放心,隻能跟她到她的公寓。看著她進了家,我就在門外的走廊上打電話給我那位要忙著考試的同事。跟她說,丙非要回自己家,要去見她先生,而我守在這裏不方便。等到同事匆匆趕來,我才離開。
    後來聽見同事說,等到大半夜,她先生才回來。一見到丙,竟然轉身就走。而丙一下抱住他,在公寓樓的大廳裏,當著眾人的麵,跪在地上認錯。而她先生卻好像並不為所動。
    再後來,聽說她又被送進了精神病房。這次是在我做住院醫生的地方。我約上那位同事,通過層層的關卡,進入病房,就看見她在一群目光呆滯的真正的病人中間。這一次,丙沒有流淚,反而有一種平靜。而我卻不知道是該為她這樣的淡然欣喜,還是心酸。
    在病房裏有碰見他先生。這男人的日子也不好過。一個勁地告訴我們,他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你說他是壞人嗎,也談不上。可是,也就是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太太送進了精神病房。
    還有被丈夫虐待而離婚的女人丁,以為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而嫁給了一位沒有身份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的男人。而男人在拿到綠卡後也開始家暴,隻為了和她離婚。而從來認為窮人一定道德高尚的紐約律師竟然在幫這位人渣打官司,就為得到丁一半的財產,包括她的退休金。
    這些人,甲女孩,乙女的丈夫,丙,丁,他們都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我不懷疑他們當初踏入愛河,走進婚姻時的認真,或者說,或多或少的癡情。我也不懷疑他們幻夢破滅時的傷痛。這樣的傷痛,一輩子一次,也就夠了。可惜的是,人都健忘。於是乎,又墮入愛河一次,再次情癡一度,也很可能再被狠狠地傷一回。
    還有戊,還有己,還有庚……。還有我原先提到的學兄汪飛。
    我們可以說,這些人太傻,一開始就沒跟對人。然而,誰又能保證,我們不是那戊,己,庚,申……。
    從來如此,用情欲深,傷得就愈狠。聖經上說,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人世間一切悲歡離合不過是故事的不斷重複。所不同的,隻是角色和場合。誰又知道,那些看似幸福美滿,堪作楷模的家庭,在層層的高門之後,又在演繹著什麽樣的情節。比如那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前副總統戈爾,比如那位風度翩翩,儀表堂堂的前副總統候選人愛德華茲,再比如那位突然失蹤的前南卡羅來那州長Sanford。
    還認識一位也算事業小成,年薪也頗高的朋友。有一次因為晚上加班,第二天還得照常上班,就在旅館住了一個晚上。想到太太一向節省,連午餐都隻吃了一點在超市買的孩子也喜歡的點心。就打算墊一下,等著回家再吃晚飯。省得太太心疼錢。沒想到回到家就被太太一五一十地數落,說他如何如何自私。為了自己喜歡的工作,強迫她和孩子離開貧民窟和她們那些可以一頓吃掉兩隻雞,家裏的肉食要用兩個冰櫃來貯存,卻又不肯為孩子存一點學費,隻為了讓孩子們上大學可以享受獎助學金的街坊朋友。搬到這樣的高檔社區後,鄰舍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就算是家庭主婦,也有很多擁有這樣那樣的學位,這樣那樣的技能。更不會出遊三百裏,卻對當地的風光文化毫無興趣,隻願在商場和電影院消磨時光。當時這位朋友還有力氣和太太大吵一場。後來索性什麽都不說,什麽也都不管了。哀,莫過於心死。一般癡情,也就得到這樣的結果。後來為些小事太太報警,連警察都在勸他離開太太。他隻說一句,她除了在家裏搞階級鬥爭,別的什麽本事都沒有。離了婚,她怎麽活啊。也算是冥頑不化,活該他受苦。現在是連發牢騷都沒有人再願意聽了。
    自人類偷吃智慧樹上的果子以後,那種骨中之骨,肉中之肉的親密,已經被各樣的防備,欺騙所替代。而像《雁丘辭》裏的這般情癡,或許隻有那些老翅雙飛客才當得,配得。
    在過去的幾十年,美國人中第一次婚姻有一半會以離異為結局。在再婚的夫婦裏,這比例高達三分之二。據說一向保守的國人在這方麵也有向國際靠攏的趨勢。我相信每一個婚姻的破滅,當事人至少有一方會被傷害得很深。那麽那些為了各樣的理由勉強維持局麵的呢?還有那些甚至連婚姻關係都沒有的人呢?那一場情癡,又會換來怎樣的噩夢。而等到大家都吸取教訓,不再癡情,你又何苦為別人情癡呢?
    說來還是曹爺悟得透徹。“……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癡情,不是不想,實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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