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來,夏天予我的印象有了一種從骨子裏來的懶散。陽光之下,各樣的樹葉,草坪就像剛下了夜班的人們,疲憊地耷拉著。偶爾一陣風過,他們也會無精打采地動一下,仿佛半睡半醒之間對同伴家人問詢的應付。等應付完了,又馬上睡了下去。
過去並不是這樣。小時候最喜歡的季節就是夏天,尤其是暑假。
記事的時候已經是文革。城裏的百貨大樓上還掛著醒目的標語,宣傳畫也多是樣板戲的人物。街上的行人身上,不論男女,多是國防綠,或者深藍。還有穿著藍色背帶褲的,用料仿佛現今的牛仔褲,隻是在胸前一定有紅色的字,印著“安全生產”,“抓革命,促生產”,或者是“為人民服務”。有時還會有XX廠的名稱。腳上穿的,也多是塑料底的布鞋。用不了多久,鞋底會磨光,卻是方便孩子們在地上滑著走。在少雪的故鄉,我不記得見過溜冰鞋。穿這鞋底溜光的布鞋,找一塊稍許光滑的地方,就可以在夏天略略享受一下溜冰的感覺。在鞋的頂端,尤其是調皮的男孩子腳上,大踇趾會不安分地探出頭來。如果幹了什麽不好的事情,比如做小動作,或者不交作業,被老師罰站作檢查的時候,臉上可以是滿不在乎,或者老實認錯的樣子。這鞋前麵的大踇趾是歇不下來的。而這樣的亂動,被明察秋毫的老師看在眼裏,結果又是一聲喝斥,“動什麽動,站好了”。
塑料涼鞋很受歡迎。在雨天的時候,塑料涼鞋絕對比高筒的膠鞋優越。這套鞋不透氣,不能踩到深一點的水塘裏去。回到家,腳倒是幹淨,可那隻能是討父母的歡喜。在路上,靜靜地看其他孩子們在水塘裏蹦躂嬉笑的滋味並不好受。何況,高筒套鞋不是很多人都有。穿這樣的鞋子自然融不進孩子的主流圈子裏去。而涼鞋的一大好處就是,隻要水不淹到短褲的褲腳,你就可以在各樣的水坑裏任意而行。更可以想象你是在過長江,烏江,反正是能看到的電影裏一切有紅軍或解放軍強渡的地方。自然,在想象裏,我們不是紅軍就是解放軍,國軍或土匪是不當的,更不會去當烈士。等到瘋玩夠了,找個自來水龍頭衝掉腳上的泥,背上帆布書包,就繼續做不調皮的好孩子。而且,這涼鞋辨認男式女式非常簡單。前麵封口的是男式,開口的是女士。不像現在,跑到商場去,如果標牌上沒寫,還真不敢買,因為不知道這些個天才服裝設計師弄出來的,到底是男式還是女式。
不記得有很多去兒童遊樂場的機會。不是沒時間,是根本就沒有多少遊樂場。雖然故鄉是中等大小的城市,這公園裏的滑梯或秋千卻是非常有限的。幼兒園或托兒所裏的物件也少,而且上了小學後,誰也不好意思再回去玩了。不過那時逢年過節有政府組織的遊園活動。六一又是在夏天,雖然老是鬧不明白那唱的跳的是什麽,卻知道那是咱自己的節日。老師告訴我們,全世界的小朋友,除了那些在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過著水深火熱生活的孩子們,都在慶祝自己的日子,享受陽光雨露的沐浴,憧憬幸福美好的明天,因為我們是明天的主人。
其實,那些遊園活動的節目幾乎千篇一律。不外乎是唱歌,跳舞,還有什麽丟手絹,套圈,或者老鷹抓小雞之類的遊戲。盡管沒什麽太多的新鮮,孩子們還是像做功課一樣,認認真真地去過自己的節日。到了六一那一天,孩子們在父母的陪同下,拿著父母單位統一發下來的門票,在公園高音喇叭的廣播裏走進公園。這高音喇叭播送的,是用滿有戰鬥激情的聲音報道世界形勢如何一派大好,反動派如何一天天垮下去,而我們的同誌加兄弟是如何如何讓美帝吃足了苦頭。還有就是告訴接班人們,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當然,那時可能誰也沒料到,短短幾年後,工作單位裏就出現了油印的單張,講的是我們對曾經的同誌加兄弟的戰爭進展。而且,有在台灣的親戚,竟在一段時間裏成了人們炫耀的資本。
公園裏的孩子們多穿著沒有補丁的幹淨衣服,腳上是平時不舍得穿的白球鞋。如果有幸當了紅小兵,那紅領巾就是最重要的行頭。如果誰沒當上紅小兵,那是讓自己和家人都很沒麵子的事情。一年級的孩子們裏,那些頭昂得高高,父母講話也底氣十足的,這脖子上也多有一條紅色掛著。簡單的活動,並不妨礙孩子們快活地過一
天。何況,在這一天,一些孩子能吃到平時父母舍不得買的奢侈品,比如五分錢一碗的紅色冰果露,或者四分錢一根的水果冰棒。
到了夏天,父親教書的學校又開始放露天電影。雖然翻來覆去總是那幾樣情節,對我們來講,那卻是顯示我們功力的時候。我們可以在電影一開始就猜誰是特務,猜下一句台詞是什麽,或者跑到銀幕的後麵,看著裏麵的英雄和壞蛋都反著動作,然後一起哈哈地傻笑。我們會一起跟著葛存壯說:“今天,我們講馬尾巴的功能。”或者,跟著方化,壓著嗓門,“小孩,前麵,八路底,有?” 以至於在一段時間裏,我們都以為日語是世界上最好懂的外語。大概是因為學壞是小孩的本能,印象裏麵竟然不記得有誰喜歡模仿正麵人物。
單位分給父親的房子,是在一幢四層樓的一樓。這樓緊靠另外一所學校。在兩所學校之間,開始並沒有隔斷的牆。我們這幫孩子,就可以爬到那學校的一個所謂的水塔裏去。說實話,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是幹什麽用的。全水泥的牆,在地上圈住一個大約三四米直徑的地方。沒有頂,也沒有門窗。這牆大概兩米多高,外麵筆直。等到別的孩子幫我爬上去,才看見牆內麵的下一半略厚一些。就在中間的地方,多了一圈半個腳掌寬的可以落腳的地方。裏麵還真有水,還有幾塊石頭,幾株茅草。孩子們穿著短褲,或背心,或赤膊,在水裏找著。有時大孩子會拿了一些蠻大的棕色的蟲,用盛著水的玻璃罐頭瓶子養起來,說是蜻蜓蛹。當然真假也隻有天知道了。然而,是真是假又有什麽關係呢,因為那快樂是絕對真實的。
現在想起來,童年夏天的快活日子,有一定的程度是得益於故鄉夏日涼爽的天氣。在那時的那裏,氣溫很少到三十度。不像後來去安徽或上海,就算打著赤膊,坐著不動,電風扇吹著,也會一身汗不停的出來。等到後來出國了,雖然各方麵的物質條件要好一些,也就開始更緊張的生活。整天不停地忙碌著,操心著,鬱悶著,疲憊著。也難怪要等到冬天那一個長假的日子,在大雪的時候呆在壁爐旁,才有喘口氣,歇歇腳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