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山上,正是細雨淋漓。在二月底的時候,這些雨珠是這樣的冰冷。雖說氣溫是五十左右,比起小城的零下數度要好的多,還是不知為什麽,從心底感到的涼意是這樣地強烈。
蒙特切羅就這樣靜靜地佇立在雨中。紅牆白頂,簡單的三角,半圓和長方構成了一幅素淨的油畫。據說當年建房,因著近乎瘋狂的精細,這位已經小有名氣的年輕律師債台高築。更為不可思議的是,在他從法國回來後,竟然又幾乎把整幢房屋推倒重建,隻是為了讓這座居所更有時代的氣息。這不是普通民居。無論是牆上掛的印第安武器,獵物頭顱。畫滿各種圖案的牛皮,還是地上碩大的猛獁骨齒化石,都在告訴來訪者們主人的不同凡響。在門後,在爐 邊,到處都顯示著主人的機巧。幾乎所有的結構,從門下的機關,到窗戶的採光保暖,都是主人自己設計的。最讓我訝異的是主人對空間的吝嗇。9呎男人的床隻比 他長數吋,而床頂竟然是一個又一個的儲藏室。樓梯則隻能勉強容二人通過。
書房裏有許多的收藏,可謂包羅萬象,從工程到文史。盡管已經久遠,還是可以想見主人的品位。壁爐旁有一張高背的皮椅,據說主人從年輕時就喜歡在那裏讀書。 他最多時竟有近六千藏書,在當時是最大的私人圖書館。著這些曆史的見證,我很難想象,當他不得不將這些收藏賣掉還債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心情。
主 人是一個充滿爭議的偉人。終其一生,建樹頗多。從獨立宣言的起草者之一,到兩屆的總統。從向西探險,到買下路易斯安那。似乎上天特別鍾愛他,讓他在這個國 家的曆史上留下了難以逾越的地位。然而誰又知道,在結婚十年之時,妻子馬大在生下女兒露西後去世。馬大生的六個孩子,有三個先母親而去。最小的露西在三歲 時也死去了。主人應該是個重感情的人。在馬大離去的一個月裏,人們常看見他騎馬彷徨在蒙特切羅偏僻的小路上。是在悼念亡妻,或是思念夭折的孩子,恐怕隻有 他自己知道了。
在馬大死後的44年裏,他沒有再娶。無論是在做國務卿,副總統還是總統,他獨自熬過了無數的日子。在兩個成人的女兒裏,瑪麗在25歲時去世。隻有長女和她 的十一個孩子在他退休後陪著他。在蒙特切羅的地上,還有當時的一些遊戲。閉上眼睛,我仿佛看見一位孤獨的老人,在孩子們天真的笑語中露出的難得的微笑。
突然間我明白了,我心中那強烈的涼意正是孤獨。我不知道他怎樣度過44年鰥居的日子。我不知道朋友是怎樣回複他寫下的兩萬餘封信。我不知道,在他沉湎在他 的思想裏的時候,他周圍的人在做什麽,他會和他們交談嗎?我不知道,當他設計各種機巧的時候,他的家人和仆婢們是否在暗暗嘲笑他。在他去世後一百多年,羅 斯福總統下令修建他的紀念館,讓他從此默默地注視白宮。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想見,他自己的言語會在百年後被斷章取意。我不知道,他是否會困惑?現在裏麵的 主人年入數百萬,而他在耄耋之年卻債台高築,甚至不得不變賣家產。我不知道,他是否會不解,他為之傾灑過畢生心血的國家,政府會一步一步地規劃公民的言行 甚至思維。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早就知道這一切,因而在自己的墓碑上隻字不提他當過總統,仿佛那是一個會讓他蒙羞的稱號。
有人說: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然而我覺得,孤獨象茶,並不是沒個人都能夠品味出其中的香淳。孤獨也象酒,對智者而言,那是靈感的源泉。而對愚夫來說, 那隻是自憐的一種方式。以賽亞說,我是嘴唇不潔的人,且住在嘴唇不潔的人當中。倘若真是如此,孤獨一下,又有何妨。
我在細雨中來,又在細雨中離去。別了,蒙特切羅。別了,孤獨的傑弗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