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的舞女》是日本文學大家川端康成早期代表作之一,也堪稱日本文學代表作之一,其文學成就與藝術美感令人過目難忘,而故事情節中那雋永清純的初戀之美,也以超出文學界限的人性之美感染著世人。如同歐美電影界的《簡愛》情結,每隔若幹年便會重新解讀,重新拍攝一樣,《伊豆的舞女》自1926年作為小說發表之後,已被日本電影界搬上大銀幕七次之多,其中1963年的吉永小百合版,與1974年的山口百惠與三浦友和版,合稱為最著名的兩大電影版本。吉版我是在中學時代看的,而山版直到今天才得以一觀。
事實上,在我多年的記憶中,隻存在著吉永小百合版的《伊豆的舞女》。那時的我正進入初戀的季節,任何一點春風明月,青草依依都令我心底的情緒升騰,哪怕這些畫麵是來自別人的故事。在那部電影裏,純真的小舞娘,青澀的男學生,連綿的山巒,滴雨的屋簷,溫泉的霧氣,茶杯的花紋,那些一筆一劃描畫出的美好,都仿佛是我當時細膩的初戀世界的投影。
吉永小百合扮演的那個小舞娘,天真無邪,活潑可愛,有如少女時代的我,她的笑我懂,她的淚我也懂。無論怎樣看,無論何時憶起,都覺得吉永小百合非常非常的可愛,這印象在此後多年中,有如真理般無可辯駁。猶記得片中印象最深的兩處:小舞娘與男學生臉對臉下棋,到認真處,兩人皆俯下身來細查棋路,小舞娘發髻上的花球不小心就蹭到男學生的臉,二人登時都害羞起來,立刻都坐直了身子;也記得一群人行走在山路上,小舞娘體貼地為男學生遞去一根山竹當柺杖,發現長度不合適時,又跑回去換了一根。這一通折騰,小舞娘都是帶著喜悅,不知疲憊地一路小跑,頭上的花球隨著奔跑一顫一顫的。男學生受了關心,站在崎嶇的山路上甜蜜地微笑著。那些美好的畫麵,有如前世的記憶,依稀朦朧,卻難以忘懷。
這兩處情節來自小說原著,山口百惠版中也有。可是,但願不是對吉版的初戀情結的幹擾,我盡量客觀地去看,卻仍然覺得山口百惠版的小舞娘,隻有青澀,沒有可愛,一幅山口百惠招牌式的清純又略帶憂鬱的麵容而已,與《血疑》中那個將死的少女無甚區別。放大到整部電影中,清秀俊美的三浦友和雖足以演繹出男學生的情感,而山口百惠卻隻象個“通用版”青春少女,放在哪部青春片裏都能湊合,而應付文學名著中的角色,卻演技不足,表現乏力,難以完成充分演繹的任務。
在這樣小小的比較中,我再一次用記憶的溫情,擦拭了吉永小百合版在我心中的光澤,用無可置疑地口氣告訴自己,吉永小百合是我心中永遠的伊豆的舞女。
當然,每一個翻拍的版本,都有導演、演員自己的解讀,與拍攝年代的影子,將幾版放在一起做一比較,是困難的。如果再加上觀者是在不同人生階段觀看的話,更難以客觀評價孰高孰低。其實各版之高下並不重要,以電影的形式向世人展示文學名著的魅力,使觀眾有機會再次重新閱讀文學名著裏的人性與世情,即使是以另一種藝術體裁,並加入了他人的理解,也仍然會被川端康成這樣的文學大家所表達的元素激起點點感懷。
八十年代看這部電影,我的腦電波裏激蕩的,滿是人生的初次,感情的初次,可謂愛的初體驗。到九十年代末的時候,再憶起這部《伊豆的舞女》,便感慨起小舞娘與男學生一朝邂逅,互生愛慕,揮手告別後卻永不再見,任漫漫思念延展在餘下的人生中,這真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啊,怎不令人感歎離別之苦。然而生死離別雖苦,而如果互相思念的人,都活在人世,卻因音訊阻隔仍然無法相見,又是怎樣一種別樣的苦呢?當時的我,感慨得不能自已,為此還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雜誌上。
多年以後的今天,有了 facebook,那些人生不相見的感慨一下就老舊了。現代聯絡、交通的發達,還讓一些吟詠了上千年的文學藝術的主題都自動消失了,比如西出陽關無故人,比如少小離家老大回。
然而,人,雖然在不斷地克服一些功能性的問題,卻永遠無法徹底解決那些涉及人性與情感的問題,幾千年前如此,料想幾千年後仍然存在,社會等級的阻礙永遠是不同階層的人們難以跨越的鴻溝,有著明媚前途的男學生隻可能暫時地喜歡一下江湖賣藝的小舞娘,為她的清純可愛美麗所打動,但在離別之後,卻永遠不會再來找她,甚或娶她。故事的最後一幕,永遠隻能是男學生的乘船遠離,和小舞娘岸邊的奔跑揮手。
吉版的結尾,是已經成為老教授的男學生的弟子帶了同樣是舞蹈演員的女友,快樂地奔跑在大街上,仿佛男學生與小舞娘再度快樂地相逢,尚給觀眾留下美好的想象空間。而11年後,出自同一導演之手的山版結尾處,還原給了觀眾一個過於真實的世界:男學生凝視著小舞娘送他的發梳,潸然淚下,而同一時刻的另一個地方,小舞娘麵無表情地跳著舞,身上卻被爛汙男人的髒手抓摸著。也許這就是更加年長成熟的導演想表達的--------不被社會等級製度認可的感情,隻能在一瞬間綻放,美麗過後,各自總是回到原有的人生軌道上,誰都無力去改變。
其實又何必把話說的這麽清楚呢,誰不知道男學生與小舞娘,一生之中隻有這唯一一次的交點,從此之後便是你我的陌路。那遠去的汽笛聲,與岸邊拚命的揮手,就是兩人記憶裏告別的定格。
也許,引人永遠感懷的美好真的都是沒有結局的,宛如薄暮的哀愁一般,交織著無奈與美好。那些美麗的初戀,總在最初的笑靨綻放之後,慢慢淡入記憶的珍藏,仿佛《伊豆的舞女》原著中的結尾所描述的那樣:“我的頭腦變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以後什麽都沒有留下,隻感覺甜蜜的愉快。”
2012年元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