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因為家鄉發大水,實在活不下去,我的父母和因家貧終生未娶的伯父靠一路乞討,從河北省中部的一個小農村出發北上,後落腳在黑龍江省訥河縣城。父親和伯父以賣菜為生,雖然仍很貧窮,但可以維持生計。一九四二年我這個長女的出生,自然為這個家帶來不少喜悅和希望,然而一九四五年日本侵占東北,徹底打碎平靜的生活。
一天夜裏,突然槍聲大作,聽鄰居說是日軍攻進城,中國的軍隊進行抵抗,雙方發生了搶戰。
伯父一人在小菜店過夜,那時的菜店店門都是一塊板、一塊板拚起來的,白天拆下來,晚上拚上去。中間的一塊有一個兩寸見方的玻璃窗口,可以從裏麵看到外麵。
一夜的槍聲,我的父母和全城的人一樣,都不敢睡覺,除了被突然降臨的戰爭嚇得不知所措,還有對伯父的擔心。早晨槍聲剛剛停下來,父親迫不及待地冒著危險到菜店去看望伯父。當把門打開以後,父親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
隻見伯父躺在血泊中,全身冰涼,地上有一顆子彈,還帶著血跡,原來子彈從伯父的鼻梁進去,從後腦出來,看伯父的表情,想必當時他還來不及痛苦就失去知覺。
分析伯父的死,很可能是他從小玻璃窗往外看,被飛來的子彈打中,開槍者是有意殺害、還是無意誤傷,誰也說不清,但這確是日本侵略中國的一筆血債。
伯父的死帶給全家無限的悲痛,更擔心遠在家鄉年近七十的奶奶承受不了打擊,不敢她這個噩耗。
直到一九五○年,家鄉解放了,我隨父母回鄉,奶奶在高興之餘,必然問起伯父為什麽不回來,父母隻得謊稱東北的菜店需要他管理,過一陣子他會回來的。
可是時間一長,奶奶經常念叨伯父為什麽還不回來,埋怨他不孝順。
有時候,奶奶說夢見伯父回來了,有時又說夢見伯父病了,說他好瘦,說著說著就哭了。我的父母說了不少勸慰的話,但減輕不了奶奶對久去不歸的兒子的思念。
後來父母想出了找人代替已去世的伯父給奶奶寫信,以減輕她的痛苦。因為我的父母和奶奶都不識字,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在我身上,盡管當時我隻是小學生。我找出過去伯父和父親從東北求人寫的家信,加加減減,寫出了伯父給奶奶的假信。
我從這一堆信中,找到了一九五○年十二月寫給奶奶的第一封假信,信是這樣寫的∶
「母親大人∶
您身體好嗎?全家都好嗎?我很想念您,我已十幾年沒有回家了,也很想家,但是這裏實在是離不開。母親年事已高,我不能在母親身邊盡孝,常感內疚。等這裏安排好了,我一定回家看望您老人家。
天冷了,不知母親大人是否備好了棉衣?兒在遠方盼望母親健康長壽。
我這裏一切都好,勿念為盼。此致
祝母親安康! 不孝兒
一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記得那時我放學回家,拿著這封信告訴奶奶「伯父來信了」,並念給奶奶聽,我第一次看到奶奶那驚喜的眼神,我知道奶奶相信伯父還活著。
以後的日子,我差不多兩、三個月就寫一封這樣的假信,念給奶奶聽。接著,我的父母又把省吃儉用省下來的錢交給奶奶,說是伯父寄回來的,奶奶一直沒有懷疑伯父已不在人世。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我去縣城讀中學,因為住校不能常回家,給奶奶的假信也就漸漸少了。奶奶也許是對兒子的過分思念,也許是對兒子久去不歸的傷心,隨著年事已高,精神愈來愈不好,終於病倒了,開始還能喝點水,後來水也喝不進去了。慢慢的神誌也不太清醒了,但奶奶一直在呼喚著伯父的小名。
當我從學校趕回家,撲到奶奶床前時,奶奶已不省人事。我大聲喊著∶「奶奶,伯父來信了,他說要回來看您了。」奶奶居然睜開眼,而且眼神亮了一瞬間,然後,慢慢地閉上了雙眼,眼角流出了最後的眼淚。
奶奶去世時八十四歲,伯父也已經去世十幾年了,奶奶可以在另一個世界見到她日夜思念的兒子了。
想著這些往事,不禁感慨,我一輩子沒說過假話,就是這些信全是假的,不知奶奶在九泉之下,是否原諒我和我父母的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