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很帥,這是我馬上就可以說出他的第一個特點。帥的到什麽程度呢,簡單的講他一米八二的個頭,鬆花江邊的農村長大,種過地、放過馬、當過兵、被打過反革命、要過飯、病魔纏身飽嚐人生的坎坷,可老爸現在還是站如鬆、坐如鍾,腰杆挺溜直兒,有的時候也有把腰彎的很低,那就是他每天堅持蹲在馬路牙子和人家下象棋的時候。老爸一點兒都不糊塗,這也許和他每天下棋有關係,老的少的都很喜歡他。
老爸在部隊當兵時處過一個女朋友,但那時由於我爸麵臨被打成反革命的危機,所以逛公園的時候我爸告訴他的女友,分手吧,別連累你們家。那個阿姨說什麽也不幹,最後勇敢的跳進公園的池塘裏自盡,老爸也隨即一個猛子紮了進去,把那個阿姨救了上來。我爸當時是軍人,身著軍裝,上岸之後人家還以為是人民解放軍見義勇為救百姓呢。
不久後,老爸因為小說反黨,被打成反革命,接下來就是監禁、批鬥、上訪、要飯等社會活動,這一下就是近十年人生的沉淪。我爸願意寫文章,在描寫日落時用了“夕陽西下”這四個字兒,人家說我爸在指毛主席,因為那時候毛主席是永不落的太陽,你敢說毛主席是夕陽,那時候上綱上線的人有的是。可我爸就是不恨毛主席,非常熱愛他,他說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新中國。誰說毛主席半個不字兒,他就不理人家了。
老爸有九條命,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爸不屬貓,但屬貓科裏麵最大的那隻,老虎。
老爸在農村長大,他是老大。其實奶奶在我爸爸之後又生了好幾個兄弟姊妹,但除了他和我叔叔活了下來,剩下的好像還有四五個,不是病死就是餓死了,其中有一個小弟弟在5歲時得了一場疾病,就死在他懷裏。
一次屯子裏鬧瘟疫,奶奶在屯子邊上給我爸搭了個小窩棚,呆了半個月,躲過了那一劫。
爸爸在小時候也得過一場大病,舌頭腫的把整個嘴都填滿了,根本沒有辦法吃東西,隻能喝點米湯,家裏人認為沒治了,連小棺材都預備好了,就放在院子裏。可奶奶堅持要長途跋涉到鎮裏的一個老中醫最後試一下。長話短說,那老中醫還真神,在我爸舌頭下麵紮了幾針,抓了點小藥麵,告訴我奶,回去吧,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了;回家後我爸把嘴裏膿水吐了一地,舌頭就這樣縮回去了,真是撿回一條命。其實當時就是舌頭根兒處起了個膿包,發炎了。但這在農村就會死人。
有一次他在江窩子的蘆葦叢中拾鳥蛋,一隻狼突然爬到了他的肩膀上,老爸危難之時,靈機一動,把馬甲向後一拖,撲通一下紮進池塘裏逃過一劫。
由於農村家裏很窮,老爸很小時候就給人家放馬。有一次天擦黑兒的時候下起了雷暴雨,馬受驚走散,天越來越黑,他在慌忙找馬時掉到一個坑裏,由於太害怕了,就抓起坑裏的一個棒子防身。第二天天亮後,他進回到家院子是,奶奶瘋了似地跑過來喊:“該死的小石頭,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你手裏拿的啥呀。”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死人的大腿骨,昨天夜裏,老爸掉到人家墳圈子裏了,在那兒呆了一夜。
老爸小時候學習很好,老爸以全縣第三名成績上了縣裏中學。可家裏就是窮的叮當響,每月七塊五的學費都湊不出來,有時候還撿地上人家扔掉的食物充饑,初中一年級後便因實在無法負擔學費而輟學。
輟學回家後便回家種地和給人家放馬。爸爸喜歡寫小短文,所以經常投稿到縣城報紙,有時還掙點小稿費,每次收到稿費都會給爺爺奶奶樂的屁顛兒屁顛兒的。我爸是哪個屯子裏公認的小秀才。
老爸不知怎的,就是願意讀書,就是不甘心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在農村種一輩子地。
可家裏就是窮,爺爺體弱,是個典型的病秧子,光靠奶奶種那點地根本養不了家。老爸跟我說,他經常偷馬槽裏的馬料豆吃,太餓兒。老爸為了幫助養家,不但寫小短文掙點小稿費,還去縣城打工,每次回家都是光著腳來回走幾十裏路,奶奶給做的鞋,根本就舍不得穿。老爸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出外打工也都是風餐露宿,十分艱辛。
老爸想脫離這個農村是鐵了心了,所以部隊到農村征兵的時候毅然給自己報了名。爺爺奶奶一看這個小石頭兒是王八吃了秤砣,隻好放爸爸一條路。這樣我爸開始了十七年軍旅生涯,也就此從農村走向城市。
老爸積極肯幹,略有文采,很快就入黨並升為教官,他所屬的是坦克部隊。我在美國開車時他還老用開坦克的經驗來指導我,我說你來開開,他還真要試把試把。老爸被打成反革命一打就是近十年。他還記得,在批鬥時,平時很好戰友喊得很凶,往我爸身上踹的也特別狠。老爸對這些記得可清楚了,誰打的他都記得,老爸有時候得意的跟我說,那群犢子沒有一個混的有出息的,死了好幾個,還有得精神病的。我說爸你別這樣說,我爸眼睛一橫,咋地,反正老子沒有被他們那些犢子打到。可他就是不恨毛主席。
在被開除黨籍和清除部隊之後,老爸就開始了漫長的上訪之路,我媽還要帶我和我哥,最後實在生活困難,於是把我哥送到鄉下寄養在我奶奶家裏。我媽在爸爸危難時根本不理組織勸導離婚,非常堅強,執著的站在爸爸一邊,靠媽媽一人微薄的收入,還要出去借錢給我爸去北京上訪,生活真是艱辛,我的營養也沒跟上,個頭照我爸矮了半頭,而我哥在農村吃苞米茬子窩窩頭,個頭最後長到一米九二,我對這事兒一直有點兒鬱悶。
爸爸一個大男人,沒工作、靠老婆、沒有錢、又不能老在家呆著。初期,他經常帶我哥哥去東奔西走,去離家很遠的地方,下飯店,找人家吃剩下的飯菜充饑。那時候人的心眼兒好,看這麽帥的年輕人,脖子上還騎個孩子,幹這事兒,肯定是沒辦法逼得,都很開麵兒。反正老爸今天往東走、明天往北走,一出去就是一天,因為老在家裏呆著有人說閑話。閑話這東西啥時都一樣,有句話不說嗎,人言可畏、吐沫星子能淹死人。
老爸到北京上訪,白天在軍隊上訪站等著申訴,晚上就在車站等地方露宿街頭,每次上訪都是幾個月。由於爸爸文筆好,很多人找老爸寫上訪材料,這樣他可以掙點小錢兒。老爸說上訪站有個阿姨對他很好,總給他帶吃的,可老爸對我媽是很忠貞的,沒有下文。
大約在七二年左右,由於長期上訪無果,老爸被逼急眼了。有這麽一天,他就往新華門衝了進去,因為裏麵就是國務院,周總理在那。老爸被就地按住,一來二去問明情況,最後約定一個時間,周總理要接見這個典型,可預定接見那天總理接見坦桑尼亞客人,委派一位組織部的幹部接待了我爸。至此老爸的問題得到了轉機,但真正平反落實又經過了好幾年的時間。平反後爸爸決定退伍,複原到地方,就進入一個研究所搞文秘的工作,我們家的生活又有了新的希望。
爸爸是個作家,格子爬的非常勤奮,常常工作到深夜,老爸抽煙抽得厲害,每天兩包,金葫蘆,最便宜的那種。由於過度的勞累,他得了肺結核,很長時間才痊愈,這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老爸身體還真是經得住折騰。
我爸是個很幽默的人,每年冬天他都給我們買冰糖葫蘆。有一次,他摘下幾隻糖葫蘆問是否多買可以便宜一點,可那個賣糖葫蘆的不肯,態度不好還不說,話說的難聽,他說:“買不起就給我插回去。”我爸沒說什麽就給插了回去,可那買糖葫蘆的急了,說:“大叔,您也不能給我插那兒呀。”原來我爸把那幾個糖葫蘆給插到了街邊馬路牙子的縫裏,我爸回答說:“你也沒有告訴我具體插那呀,所以我就找了個地方插好。”給那個賣糖葫蘆的氣樂了,糖葫蘆也順利買到家。
八十年代中老爸調入省公安係統,負責編寫公安史誌。在工作之餘他還參加自學考試,拿到了古典文學的大專文憑,一個農村輟學的孩子,終於有了一個高等教育的文憑,其實那對他的事業毫無意義,可他就是想要得到它,在年近五十歲時搞定了,我們家也正式把他劃入知識分子行列。
大約在九四年時,突然有一天老爸在廚房癱倒,是腦血栓,半個身子癱瘓,好不容易才給我爸搞到醫院,一住就是好幾個月,整個人半個身子不能動。經過治療和老爸不屑的努力,他又重新站了起來,雖然初期走路有點別扭,但現在你完全看不出來他曾經得過腦血栓半生癱瘓幾個月的人。他現在走路還是那樣挺拔和一絲不苟。
生命最大的挑戰終於在九五年來臨。由於長期吸煙,老爸的肺部有病變,被診斷為肺癌,九四年剛得腦血栓尚在恢複中,現在又要馬上動肺癌手術。後果不堪設想,死亡離他隻有一步之遙。手術的決定不可避免,爸爸被切掉一個肺葉,拿給我們看時,那簡直是一個腐爛的黑木耳,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把它搞成這個樣子。老爸再一次從鬼門關走回來。
老爸的癌症經過十幾年沒有複發,煙槍早就又回到他的手上。醫生告訴我們,不要勸他戒煙啦,戒了可能反而麻煩,和其患者比,你爸賺大了。經過這麽多傷痛,化療時掉的頭發居然全部長回來了,老爸依然帥氣十足。
十幾年前我來美國時,爸爸在車站送我,老淚縱橫,以為就此再也見不到我了。現在他來美國都跑三趟了,回去後又是每天蹲馬路牙子下象棋,還自稱打遍那條馬路無敵手。
前兩年,省公安廳舉辦老幹部與病魔作鬥爭座談會,邀請我爸作為抗癌鬥士演講,這個演講老爸絕對是貨真價實。可他上去就說了兩句話,是這樣講的:“該吃吃,該抽抽。保持心情愉快,別怕死。”然後就下台了,還贏得熱烈的掌聲。老爸跟我講,要該死早死了,死是逃不掉的,怕他幹啥。
我總和我爸看玩笑,前兩年我帶他到費城,照相時調侃說:“爸,笑笑,這是你最後一次來這兒了。”我爸笑著說:“可不是咋的。”
老爸有個老毛病,就是老忘記把褲子二道兒們的拉鏈拉上,他在美國時我也要經常提醒他,我告訴他,像您這麽一個大帥哥,穿著整齊,腰杆溜直,可二道門的拉鏈兒老是開著多不好,老爸很自信的告訴我:“放心吧,鳥兒是不會飛出去的。”
老爸總對我不放心,從小就擔心我是否可以自食其力,對我撐一片天沒信心,好多父母都這樣,就是對家裏最小的不放心。還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小盲流”,因為我到處跑,做什麽事情總是讓他摸不著頭腦。其實我混的還不賴,他心裏清楚。他總是打聽我的小道消息,總是問我,你一周上幾天班?每個月掙多少錢?每個銅板都要珍惜。我死了也不告訴你,省點路費,不能亂花錢等等。不過我很喜歡和他耍貧嘴,鼓勵他一定要堅強的活著,因為我爸的退休金是我媽的好幾倍,現在物價這麽高,我媽需要他的退休金。我媽媽給我爸照顧的很好,現在兩個人生活的很開心。
父親的經曆可以寫成類似高爾基的三部曲,他在一九九八年發表了有關他少年時代的回憶錄《夢回少年》。我爸媽把印出來到書送給好多親戚朋友,因為我和一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平時也聊起一些往事,所以根本就沒有看過這本書。
在2008我去加州的飛機上,我翻開了爸爸的《夢回少年》,我看到了一個可憐窮苦的少年,光著腳和小夥伴一起在田野快樂的奔跑,一起掏鳥蛋、一起下江遊泳、一起放馬、一起偷瓜;還有那個掉進墳坑的少年。貧窮無情的摧毀他求知的夢想,他多麽希望走出那片土地,但他始終對那片土地擁有不可磨滅的記憶,既美好又浪漫,他從未抱怨那片土地,但他還是選擇離開,他就是不想像他爹那樣活著,離開時他根本不知道前麵是什麽,隻有希望。那個少年就是我的父親。在讀父親的書時,淚水不住湧出,因為好多往事父親都未在生活中提及,我是多麽幸運,我的父親還活著,我還可以告訴他我很認真的讀了他的少年時代。
我有一個坎坷、傳奇、幽默、帥氣而又浪漫的老爸。現在我絕對相信老爸有九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