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婆婆說,那天她路上遇到兩個老頭。
一個問另外一個:怎麽今天你這麽閑?
老頭回答,今天爺爺不在家。
又問:爺爺去哪兒了?
老頭回答,爺爺今天上幼兒園了。
婆婆在婦幼醫院工作。她還有很多關於棄嬰的故事。
比如,那年快下班的時候,有個男人抱著件軍大衣走進來說,快幫我救他。軍大衣一打開,裏麵是個嬰兒。
男人說,他下樓梯,已經走到一樓的時候,聽到一聲啼哭。是個貓兒吧。他想。走了兩步後,又是一聲啼。然後他就在樓道垃圾堆的一個爛花盆下麵,看到這個渾身泥巴,赤裸裸都凍紫了的嬰兒。
等嬰兒搶救過來,大家問那男人,這孩子你要不要呀?男人說,當然要,我有個朋友沒有孩子,正在找孩子呢。男人就把孩子抱走了。
還有一次,也快下班的時候,一個女醫生在醫院大廳的桌子上發現一個兔唇的女嬰。女醫生給孩子做了各種檢查。給她做了手術,並且收養了這個小孩。那個時候她自己的孩子都工作了,她的孩子們說,你就給小孩做奶奶吧。她說不,奶奶誰都可以做,可媽隻有一個,我還是當媽吧。
不多久,有一對沒有孩子的兩口子,天天往女醫生家裏求。女醫生剛開始不想給,但是他們實在跑得太勤。女醫生就讓這兩口子把孩子帶走了。然而不到幾個月,這小兩口自己懷孕了。女醫生有一天發現,幾個月前還白白胖胖的女嬰,現在皮包骨頭,她把小孩又要了回來,她說,以後我的娃誰要都不給了。
婆婆說,那天她遇到這個女同事的兒子,說那個小孩現在八歲了。學習很好,還挺臭美。
這些故事末尾,婆婆總是感歎,怎麽好事都讓別人遇上了。
我和老公都是超級晚婚,都有好些年飄忽不定的生活。常常,我一邊聽婆婆講著,有時還會想到我爸爸的肺癌,一邊就感到很迫切。
結婚一周年,我們選了離家最近的醫院做試管嬰兒。
正好那幾天公公住院生病,我早上五點起床做飯。然後去醫院接受試管嬰兒的各種方案;然後去另外一家醫院給公公送飯;然後去上班;晚上回家再兼職辦我的外語班。
前不久,我度過了人生很苦的一段,挖腹掏心,不堪言。回想起那時,盡管很忙,而且因為試管,身體有種種不適,卻讓人興致勃勃,又滿懷希望。
二
做試管期間,我在醫院結識了很多病友。
有個病友,公公婆婆一直陪著,鞍前馬後羨煞人。她卻說,鬼呀,她公公婆婆求孫心切,催著她看各種醫生,吃各種藥,還有各種冷嘲熱諷。當然,折騰了好幾年,最後在她父母的一再要求下,才發現有毛病的是她老公,隻能來做試管。說話間,就見她公婆端著熱好的牛奶,巴巴走來。
那個時候,我們幾乎每天都要打針,抽血,做B超。然後大家每天湊在一起比較各種指數,你的這個激素多少,比我高這麽多啊之類的。其中有個病友,穿戴不俗。她問我在哪裏工作,然後她說,不過是個事業編製,她公務員編製都看不上。她說她已經辦理了到香港的移民,正準備在香港買房子。她並不太搭理大家,不過,還是很快就有一二病友圍在她的周圍,為馬首是瞻。最開始她的各項身體指數都能傲視群雄,然而,當試管的程序進行到最後幾天時,她的幾個重要的身體指數突然逆轉,最後被迫放棄了療程。我最後一次見她,她隻是遠遠地看了大家,然後就再也不見了。
還有個病友叫王胖子。她解釋說,其實她叫王燕,小時候外號叫胖子。後來村裏給辦身份證,辦事員就給寫成了王胖子。直到她領結婚證,辦事員叫她,她才發現這個錯誤。後來我和王胖子同一天放胚胎,要簽名,我們才知道,他們夫妻都是文盲。
王胖子夫妻都是農村的,地被征了。她老公用征地的錢買了輛大車跑運輸。駕照是花錢買的。她說有一次她跟著出車,有天半夜,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他們的車壞了,她男人去找修車的人,她一個人在車裏,怕得要命,一邊哭一邊一直給她哥哥打電話。到了天亮,她男人才找到人回來。
他們經常拉建築材料,雇的小工一天要三百以上,有一次她也幫著搬磚,到了計件給錢的時候,小工就硬要把她搬的磚算到自己頭上。那就算唄,她說,反正她也沒有搬多少。
很多貨主都是先賒賬的,連貨款都需要車主先墊付。去年他們就遇到一個貨主,把身份證押給他們。事後發現身份證是假的,他們貨款和運輸費都虧了。
另外還有罰超載的,他們常常早晚都被抓住,就要早晚各繳一次買路錢。
我問他們去年賺了多少錢,王胖子說,去年就有兩個多月有活兒,賺了二十多萬。王胖子現在26歲,她老公三十,兩個人現在已經在縣城和省城都買了房子。王胖子看起來憨憨的,比較壯實,說話聲音卻很小,早上她老公給她剝雞蛋,等待的時候,有時候她輕輕倚靠在他身上,兩人都小聲說話。
聽說今年他們的活兒很多,王胖子也一直想買個更好點兒的,附近能停大車的房子。
後來我跟老公說起國外的一些華人知識分子,自己的事業婚姻都搞不定,卻總是帶著優越感和憐憫,俯視中國的農民,倒不如省下心思自憐。
我的進程相當順利,十一月份我開始試管的程序。一月份我移植了胚胎。又過了十四天,醫生說我懷孕了。
病友裏不乏二十歲出頭,看起來健康的農村姑娘,然而順利懷孕如我的沒有幾個,我一直自詡是因為充實和不嬌氣。我家裏辦的外語班一直到懷孕六個月。而我上班一直上到生產前的兩天。然而,卻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三
我爸爸是個重男輕女的人。當年我弟弟生了女兒,爸爸動過心思希望送人,以便再生個兒子,我一如既往,帶著生為女兒的自卑自賤,極力促成這件事。隻是後來爸爸究竟沒有敢對我弟弟和弟妹開口而作罷。
今年最熱的時候,我早產一個半月,生下一兒一女。其中我的女兒,在生產過程中因窒息而夭折。
小時候很少有人討好我,但是在媽媽老家則不同,在那裏大家叫我妹崽,親戚裏有人給我一隻螃蟹,捆起來讓我牽著。我的女兒小名就叫妹崽吧,當她還在我的肚子裏,我知道她是個小丫頭的時候,我就這樣決定了。以後我帶著她去外婆老家,她梳著我那時候的妹妹頭,和我一樣的大眼睛,拖著小螃蟹,走在兩邊都是稻田的路上。
公婆老公都為我生的兒子而高興,他們用千裏之外他家老宅子匾額上的字給他起名字。我躺在病房裏,臨床的新爸爸把他的女兒碰在手心裏,親她的頭發。我就想,我的妹崽冰冷冷裝在袋子裏,被埋在山上。
我反複想,我當年試圖對弟妹做的殘忍的事情。又或者,我其實配不上眼前的幸福。還是因為,我曾經在寒冬裏,看到過被砍去雙臂,割掉舌頭的小小男孩,幾乎赤裸地在火車上乞討,我明知道他很可能是被販賣的,我卻沒有任何作為。
我哭著告訴老公,我夢見妹崽變成一陣風吹我,她說我把她丟在荒山野嶺,她說她提著小燈籠找不到家門。我央求別人給妹崽做個法事。
當年,批判宗教。我看到過失去女兒的年邁的父母皈依宗教,而認識到宗教止痛的功效。現在,挖腹剜肉,嚐到了懊悔和疼痛難當。
我的無知和要強,斷送了我的小丫頭生而為人的種種可能,斷送了她給人當女兒,給人當妻子,成長成母親的各種幸福。
那個曾經像小魚兒一樣在我肚子裏劃過的小丫頭,小名叫妹崽,大名叫希元。奶奶早早給她準備了紅色的肚兜,外婆給她做了紅色的小棉襖。
四
躺著的日子裏,婆婆和媽媽陪我聊天,說起以前的事情。
婆婆生我老公的時候,是在大冬天的晚上十二點。婆婆凍得發抖。公公就去醫院的鍋爐房,燒鍋爐的工人已經熄了火,準備下班。公公就給他遞上煙說,老婆今天生孩子,太冷了,能不能再燒一把火?
和婆婆同一個病房,有一個產婦,她的老公半夜裏幫同屋的人把孩子從嬰兒室裏偷出來看。他對我婆婆說,嬰兒室裏就你兒子哭得最大聲。我婆婆就把兒子暖在被窩裏,他就不哭了。
我公公那時候在外省工作,而婆婆的產假隻有五十八天。第五十九天,她開始上班,單位離家很近。每當她抽空回家,她兒子都在嚎啕大哭。
婆婆說,我老公從小就不願意一個人待在家裏。有一次,鄰居跑到婆婆單位去說,你兒子在家造反了。婆婆趕快跑回家,原來她把他一個人鎖在家裏睡覺,等他一覺睡醒發現沒人,很害怕,就找了根木棍,一邊把玻璃打碎,一邊哭著要爬出來。
我婚後,婆婆對我很好。比如,她很快發現我貪財,她就常給我零花錢。從旅遊到添置家具,甚至是買孕婦裝,多則一兩萬,少則幾千。我很快也發現,公公對子女的疼愛,是有條件的,要求對他孝順,聽話。而婆婆則是,隻要她兒子過得好,她不在乎錢財,也可以放下尊嚴,對我很是放縱。
我婆婆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父母雙亡,一個人帶著兩個弟弟生活。她卻幾乎沒有說過那些不容易。
我的兒子剛剛從新生兒科抱回家的時候,有時候會突然大哭。媽媽就安慰我說,我小時候也是那樣的。也是冬天,爸爸媽媽帶著兩三個月的我從縣城回到工作的鄉下衛生院。晚上我突然大哭,就好象被針紮了一樣。天特別冷,又沒有暖氣。爸爸媽媽兩個人就把被子頂起來,把我放在裏麵,然後翻來覆去地檢查我的身體。
等我稍微大一點兒,爸爸一側背著出診箱,一側背著我,翻山越嶺去出診,有時候忘了帶奶瓶子,就問老鄉要幾個雞蛋,把蛋黃和糖攪在一起給我吃。我媽媽出診的時候,背的是小我一歲的弟弟。
我的弟弟從小患有高燒驚厥症。稍微有些發燒,就開始抽搐。以前父母說為他如何擔驚受怕,聽著也不以為意。直到最近,我自己養兒,如驚弓之鳥。
那次兒子嗆奶,我和老公抱著兒子跑到醫院,老公去繳費,我就抱著兒子在大廳嚎啕大哭,其實他那會兒臉蛋紅撲撲的,睡得正香。
多少年來,我一直埋怨我爸爸重男輕女。其實,不僅僅是因為他是男孩,也因為父母難免會偏心於體弱的孩子。就連我看著大家都圍著兒子轉,都不免想起妹崽,甚至會忿忿不平。那些道理,我早知道。隻是現在自己養兒,才更體會到父母是怎麽跌跌撞撞,一路走過來。
生產後的一段時間,我怨天尤人,一直哭到生病。爸爸打電話來,歎氣說,老話說
七死八活不到頭,人一輩子不經曆個七死八活,到不了頭的。
我的女兒妹崽,我沒有敢看一眼,更沒有抱一下,不是因為我當時在產床上,被打了麻藥。而是因為我怕。我想我那個時候內心深處已經決定,看了會更傷心。我要更快地擺脫這個疼痛。
我不敢說我沒有福氣。我現在已經能笑著對父母公婆說,我現在可以給人縫被子了。當地的規矩,新婚的時候,要請人縫被子,而隻有父母,公婆四個都建在,並且生了兒子的女人才有資格給新人縫被子。我們單位幾百號人,有這個資格的女子也就那麽幾個。
那時候,我對好友說我生產的事情。好友說,你怎麽像文藝女青年一樣?難道不是嗎?我在很難過的時候,就想著,寫這文字,然後,“收淚即長路,援筆從此辭”。
我也有個很好的托辭,我還有生而為人的責任要盡,父母公婆,家庭社會。所以要笑對人生。
我也曾經失去過一個寶寶,所以從心裏理解你的痛。和肉體上的苦痛相比,心上的痛曾經壓的我幾年都喘不過氣來。我也給孩子做了超度,希望她下次能去個好人家。
會幸苦,但祝你幸福甜蜜。
保重自己,珍惜已有的。養一個孩子也是非常費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