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滾床單的兄弟情
他們好起來,好像隨時能去滾床單。但是他們一定會反目成仇,然後一定會互相捅上對方一刀。
感情濃烈到扭曲,極具死亡和情感的張力。這兩者合起來,就很難不讓人想到性。
這是我最近看的一部韓劇裏麵的一對親兄弟之間的感情糾葛。然而,這種兄弟之間濃烈的羈絆其實在日韓劇裏都屢見不鮮。火影,犬夜叉,進擊的巨人,等等等等,以及我最近看的這部九尾狐傳1938,設定全部都無父無母,國破家亡。兄與弟,對彼此都有唯一的意義。
這種設定產生的效果首先是親密被放大:九尾狐和火影裏麵都詳細刻畫了兩兄弟的日常生活:同食同飲、同床共枕,眼尖的腐女,還能發現他們同用一個杯子。很溫暖、很親密、這一切借著稍微有點兒年齡差,但是差距又不太大的兄弟的名義理所當然。
九尾狐那個劇裏,哥哥給弟弟說:我全身都是傷我都不在乎,可是你手上有根刺我都疼到心要碎了。火影裏麵有宇智波鼬手指觸碰佐助的額頭的經典動作。甚至另外一對犬科兄弟,犬夜叉在浪跡天涯的過程中幻想和他哥一起吃飯的場景。
放大到漂泊無定,兵荒馬亂的大環境,這些細微的動作都承載著不小情感重量。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唯一真實的無非是一絲絲相互之間的溫暖。這種背景設定裏,尤其容易激起人的這種感受。
二 生與死的極限拉扯
上訴背景下,衝突很容易被極端化:一旦信任或認同受到威脅,矛盾能迅速升級到勢不兩立、血海深仇。
戰爭的威脅下,鼬為了保全弟弟,而殺死父母和全族,再被不知情的弟弟憎恨。九尾狐裏麵那隻小狐狸因為被失心瘋的哥哥拋棄,而被人類圍剿,再為了報複就去屠村。導致他哥隻能一刀捅了他。
生與死,愛與恨的糾纏的張力都拉扯到極致。
而最終不可少的,是悔恨循環:衝突暫時的勝利者又會被無盡的罪疚感吞沒,鼬被佐助殺死後,佐助在海邊哭泣的一幕,是被濃墨重彩刻畫的,配樂也極貼切。當年不知道讓多少人跟著聲淚俱下。
親密,衝突,悔恨,這一極具戲劇化的過程往複循環,讓兄弟之間的情感羈絆拉扯到極致,眼熟嗎?愛情劇也經常這樣處理。虐妻一時爽,追妻火葬場。
三 存在和承認的權力遊戲
儒家文化背景裏,最讓一個天生地長的自然人困惑的問題之一,就是“我是誰”常通過“我和誰的關係”來定義。
日韓這些高濃度的兄弟羈絆裏,弟弟(或者弱勢方)的存在就是為了證明哥哥的價值;他生氣了、他受傷了、他墮落去殺人放火了。九尾狐傳裏,小的那隻去做了土匪頭子。火影裏麵,佐助背棄前世的親兄弟鳴人以及今生的親兄弟鼬,加入了黑幫。
這全部都源於“我哥不理我了”。
哥哥(或強勢方)把弟弟當作“必須守護的人”,
說到底,這是情感依附,自我認同,以及權力之間的拉扯:弱者的一切情緒都圍繞著強者是否承認自己,強者則通過“保護”來證明自身存在的意義。
上位者需要下位者的依賴來確認自己的權力,下位者則把一切價值寄托在上位者的認可上。
而九尾狐和火影裏麵,都有一個被專門強調的情節,都是哥哥故意放水,讓弟弟認為自己戰勝了哥哥。並且,最終,弟弟們知道了真相,承認了自己終究是弟弟。就連一開始就敗在弟弟手下的殺生丸,後來的劇情還是強大無敵,很多次救弟犬夜叉於危難之中。
再說進擊的巨人裏麵,被兄弟騙慘了的哥哥吉克,也曾經振臂一呼,說弟弟以後我罩著你了。而且,劇情還是如果沒有吉克的血統和詭計,他弟哪兒有機會。
你說這是感情的遊戲?不,這是披著感情外套的存在和承認的權力的遊戲。
四 為啥無父無母
首先是,當父母都死絕了。兄弟二人不再是簡單的家人,他們是世界上僅存的、共享同一份巨大創傷和秘密的共同體。外部世界的崩塌,將他們緊緊捆綁成一個封閉的情感宇宙。彼此不再是家人之一,而是唯一。
犬夜叉,九尾狐,進擊的巨人,火影,這些作品裏總會有劇中人站出來強調,你們是唯一的親人了。這種絕對的唯一性,是所有極端情感的邏輯基礎。
此外,弟弟的成長曆程,本質上是一場 “弑兄” 的過程。但他要弑的,不是哥哥這個人,而是哥哥所代表的那個保護性的、同時也是壓迫性的權威。他通過戰勝哥哥,來宣告自己的獨立和成熟。
故而,我們常常看到哥哥們的故意放水。這麽些年來,刷到鼬佐之間的大戰,最常見的刷屏一定是,佐助你看太平洋,那是你哥給你放的水。
然鵝,這是假裝父子的哥倆的共謀:作為父兄,他既需要子弟強大到能“弑父”獨立,又無法接受自己權威的真正失落。而作為子弟,所謂父親的權威不可挑戰,是因為兒子們也還想當爹。這也是文藝作品用哥哥來代父受罰的狡猾之處。比如“鶴唳華亭”裏麵,太子和他爹的鬥爭裏,就隻能讓太子一敗塗地。
日韓劇裏的放水式的兄弟大戰就聰明多了,這是一場排演好的、受控的“弑父儀式”。
最後,古代漢語的語境裏,把父兄並列,並與子弟這個詞兒對應。其實這已經在家庭權力的體係裏麵排除了母,姐,妹,女兒。
我猜,這是女人愛看骨科兄弟文的人比較多的原因之一,既然你們那麽好,那就滾床單去吧。
五 犧牲與控製
鼬犧牲自己的名譽、前途,甚至生命來成就弟弟。這難道不是極致的心理捆綁?弟弟在情感上永遠離不開哥哥,即使生死相隔,他的成長和行為也被哥哥的選擇所框定。我看佐助的時候,很難不體會到那種窒息感。
看起來無私,但深層邏輯卻是:強者通過犧牲強化下位者的依附關係。
難道不眼熟嗎?
這種邏輯在日韓兄弟情裏屢見不鮮,也常見於苦情父母、苦情兄姐拉扯大子弟的劇情裏。
難道養孩子的過程本身不美好嗎?
難道孩子不是出於自己的目的被帶到世界上來嗎?
難道隻有把對方的一切幸福和人生綁在“為了你犧牲”的枷鎖上,才能獲得安全感嗎?
這種看似下位者的需求,其實更像是強勢一方強加給下位者的情感契約。就好像好多年前一個小品裏麵一個“賣拐”的騙子對正常人說,你怎麽可能不需要拐杖啊。
當然,其實是賣的人需要。
我自己作為一個落後山區大家庭出生成長的70後女性,很小就被日韓劇裏這種高濃度的兄弟羈絆吸引。這種看劇的心理偏好,和我對老男人認可的期待一樣,讓我浪費了很多時間和能量。仔細想想,日韓劇裏的“弟弟依賴哥哥”,其實就是弱勢一方把“存在價值”寄托在強勢一方的認可上。我的人生體驗和這種敘事模式產生了共鳴:被強者看見本身就能帶來安全感和價值感,而不必依賴實際的物質回報。
我現在可以梳理這個過程,是因為我不再為了這種心理偏好而羞愧,隻是一方過於強大,故而,我采取了打不過就加入的策略。我曾經為了不太孤立,而試圖用小恩小惠討好身邊的老男人們。不,現在我可以不用“討好”來形容這種關係了。可以說“收買”兩個字了。
我不再幻想如果我有個強大的兄弟/上位者愛我,我的存在就有價值。我知道了,這是對現實中弱勢身份的一種補償性幻想。
一直自認下位者的我,斷奶了。而其實,哪怕在十來年前,我要給上位者送禮的時候,我都想,不能太重,不然是對別人的人格的侮辱。回想起來,我從骨子裏覺得對方和我平等的。
六 他們掩蓋了什麽?
這種兄弟羈絆最惡心的地方不是他們好到可以滾床單了。他們想滾自去滾。想看的也無非圈地自萌。最讓人惡心的在於這些故事的背景,經常都是屠村,屠城,殺人無數。
進擊的巨人裏麵艾倫和吉克的兄弟羈絆確實有張力,這倆貨一個想滅族,一個差點滅了全人類。
火影裏宇智波兄弟,本質上是政治清洗後的私人依附。大的那隻殺了自己所有的親族,鄰居,包括婦孺。這他媽和鬼子屠城有啥區別。
九尾狐裏麵,大的那隻,為了談戀愛,把未成年,又本身有強大的力量而不自知的弟弟隨意拋棄了,導致生靈塗炭。最後,捅了弟弟一刀,再為他痛得死去活來。這是多麽明顯的權力的任性和虛偽,以及邪惡。
試想一下兩個權貴家庭的孩子,把玩弄和毀滅小人物的命運當背景,卻要觀眾為他們的“真摯感情”流淚。
對普通人來說,這是二次傷害:既是被壓迫者,又被要求為壓迫者的愛情友情親情鼓掌。
作者作為“屁民”會熱衷這種情節設定。這是潛意識中仍然在為權力結構服務。
無獨有偶的是我們近幾年古偶裏的皇子、天帝、世家弟子,動輒滅族、動輒掌控生殺大權。
觀眾卻被引導去關注他們的愛情,而忘記他們背後的階層暴力。這和日韓作品裏屠戮背景下的兄弟羈絆是同一種邏輯。是用浪漫的個人感情覆蓋血淋淋的階層暴力。
七
最後,作為結尾,想討論一下的是,相比之下,儒學發源地的我們,現在文藝作品中卻沒有這麽變態的黏膩的兄弟情。
這必須感謝我們經曆了20世紀以來一係列深刻得多的變革。這是生在大國和強大民族的幸事之一。家族敘事被更符合曆史發展的更強大得多的集體取代了。這種黏糊糊的兄弟情在這種背景裏無處遁形。
另外,最深刻的Z教批判一定來自於最受Z教影響的核心區域。當國內的酸教授們沉醉在西方的Z教文化裏麵頂禮膜拜的時候,他們一定沒有看懂文藝複興時期一係列的Z教批判思想,核心原因這些教授沒有挨過Z教的打而已。
故而,極致的兄弟情這種極致父權的變種,並沒有這麽大規模地出現在我們自己的文藝作品裏。盡管,生根於權貴資本的古偶,也爛得夠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