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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流年似水,萬千恩怨已灰
許燕吉全家
文|梁淑珍
1935 年,許地山受胡適推薦,出任香港大學中文係主任,是著名才女張愛玲的恩師。那時候許燕吉三歲,一家人在香港,生活很優渥,住在一幢兩層小樓上,一樓租給英國人做生意,家裏有一部轎車,父親不會開車,車子都是母親開的。這樣的生活在一個戰亂的時代,雖然美好,但也難以持久。
1941年,許地山因心髒病不幸猝死。香港大學為他舉行了葬禮,宋慶齡第一個送來了花圈,那年許燕吉才八歲。
接踵而來災禍不斷,日本人占據了香港。母親帶著一家人逃亡,一路輾轉廣西、貴州、四川,最後逃到南京。許燕吉在父親生前好友地幇助下,進入南京明德女中就讀,哥哥周仲苓就讀弘光中學。哥哥姓周,是從母姓,因外公家無男丁。
1950年代初,許燕吉考上了北京農業大學畜牧係。上大二那年,和同學吳富融談上了戀愛。經過黨組織同意後,兩人於1955 年畢業後結婚,許燕吉也順利地分配到了工作。這對許燕吉來說,是個好的開端;書讀完了,人也嫁了,工作也有了。
轉眼間到了1957年,全國如雪崩似的,展開了反右運動,許燕吉被打為右派,開除公職。
那時候許多人都莫名其妙地被扯上了右派的關係,尤其像許燕吉這種“多嘴”的人,她心直口快是出於父親家傳的性格。“我父親如果活到現在,也肯定沒好日子過。……要麽,他閉嘴;要麽,蹲監獄!”
許燕吉被逮捕時,已身懷有孕。肚子裏的孩子還未出生,就胎死腹中,得知是一個女孩,許燕吉想看一眼,但醫生勸她別看,以免留下陰影。“假如當時知道:她是我唯一的孩子,無論如何,我都要看看她的。”此後一生,許燕吉再也沒有生下過孩子。
同年,許燕吉被判有期6年,管製5年。入獄後兩個月,許燕吉收到一張丈夫吳富融的訴狀紙,訴吿目的是離婚。短短一年,經曆入獄,孩子夭折,丈夫提出離婚,仿佛人生所有的苦難,都一起劈頭蓋臉向許燕吉砸來,她毫無準備,就跌入了萬丈深淵。
第二天,許燕吉一字一淚寫了一封長信給吳富融,求他念惜夫妻三年來感情融洽,不要跟她離婚,倘若他日出獄,她會用一生來報答他
人生到了最艱難的時候,怎樣都是求人。“我就像個無助的溺水者,揪住爛泥塘邊的一棵小草,想要挽回還有溫度的愛情,想留住和社會的聯係……結果判決下來,離婚核準。
1960年初,大饑荒吞噬了整個城市鄉村,許多人在饑餓中死去。許燕吉曾對著一塊發黑的紅薯,瞪了五分鍾,難以下口,後來還是吃了。
1969 結束了長達 11 年的監獄生涯,接著中蘇“珍寶島”事件爆發,全國進入戰備狀態。許燕吉被疏散到河北一個貧困的小山村裏。她拚命幹又苦又累的農活,卻依然無法果腹。
她實在撐不下去了,決定千裏尋兄,投奔17 年未見一麵的哥哥。周仲苓在陝西眉縣馬場工作,同樣受到管製,已經 40 多歲了,仍是獨身。自顧不暇的哥哥,想幫妹妹卻有心無力。為了討口飯吃,許燕吉最後聽從了哥哥的建議:嫁人,隻有這樣才是唯一的活路!
聽說有個外地姑娘要嫁人,村裏的光棍都跑來相親,後來知道背景有問題,全都嚇跑了,隻剩下一個大許燕吉十歲,目不識丁,叫魏兆慶的農民,家裏還有一個九歲的兒子。
婚前,兩人有段對話:
“我成分不好,嫁到你家,你兒子將來參軍招工都有麻煩,希望你慎重考慮……”
“參軍招工不重要,我就這麽一個兒子,我還指望他留在身邊養老呢!”
“我不會做飯,不會針線活,你可不要嫌棄。
“不要緊,你隻要照顧好兒子就行!
“你蹲著吃飯,我得坐著吃飯,你可別叫我跟你一樣蹲著吃。
許燕吉出嫁前,哥哥周仲苓極其煎熬;他無法想像妹妹一個讀過大學的知識分子,要嫁給一個目不識丁的老農。“生活在我們那個年代的人,說不清有多少人身不由己。人生被曆史的巨刃割得七零八落,如同摔碎在地上的泥娃娃,粘都粘不起來。
向來不喜歡哭泣的許燕吉,承認在嫁魏兆慶前夕,她流下了眼淚!也許在許燕吉心中,她要呐喊:為什麽時光不能停留在那一天,爸爸不要走!我也永遠不要長大?
就這樣,在魏兆慶旱煙袋的烤味中,許燕吉成了黃土高原上道道地地的農婦,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許燕吉形容她的人生命運如擰麻花;“本來兩條平順的麵粉條卻被扭曲放下油鍋,我看見的處處都是悲劇,所感的事事都是痛苦,可是我不呻吟,因為這就是命運!
魏兆慶有什麽好吃的總是留給她,許燕吉又把好吃的悄悄地塞給了孩子,後來孩子也願意喊她“媽媽”。1978年,兒子魏忠科剛上高中,老師批改他的作業時,發現他的英語底子不簡單,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媽媽教的。老師意識到農村不可能會有懂英語的農婦,若有的話,肯定是知識份子。於是申報上級,1979年,許燕吉在嫁給魏兆慶八年後被平反。
1981 還職南京,許燕吉身份地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留在鄉下的丈夫成了親朋好友討論的對象。大家催促她趕緊結束這場荒謬的婚姻。“給他一筆錢,離了吧!”幾個月後,許燕吉回陝西,村子裏的人以為她回來辦離婚,沒想到她卻拉著魏老頭來到了南京,辦了戶口。
一個是名人,忙著接客;一個則喜歡蹲在馬路邊,抽著旱煙,看著汽車跑來跑去。許燕吉認為:我們文化水平有高低,但人格標準是一致的。我當初被踹了一腳,現在我不能傷他的心啊!兒子魏忠科大學畢業,成家之後,也到南京媽媽處落籍。許燕吉說:我的家庭是我努力經營爭取來的。
許燕吉幫魏兆慶找了個傳達室的工作,一個星期不到,因為不識字,無法幹下去,隻好回家裏繼續蹲。許燕吉也不在意,後來又幫他在農科會,找到一份養羊的工作,這個魏兆慶是內行,養了一百多隻羊,個個肥壯,老頭兒很開心。
這對走過三十多年風雨的老夫妻,晚年時,你為我打水,我為你穿衣,平淡中流露著自然而然的關愛。
2004 年,許燕吉的大學同學召集畢業50周年同學會。為了避免前夫吳富融怕見她的尷尬場麵,許燕吉特意打電話給吳富融:“有聚會你就來,不要躲著我,別人還以為我給你壓力。”吳富融出席了同學會,贈送同學們自己出版的詩集,也給許燕吉送了一本,扉頁上寫著:“許燕吉老同學指正。”
許燕吉當場在紙上回了一首小詩:
五十流年似水
萬千恩怨已灰
萍聚何需多諱
鳥散音影無回
2006年,魏兆慶過世,許燕吉開始拿起筆來,細敘滄桑,記數流年,寫下了《我是落花生的女兒》。這是一本沒有“王公將相”,也沒有“英雄美人”,更沒有“春秋大義”的書;卻是一本令人唏噓不已、刻骨銘心的回憶錄,是大時代中小人物的飄零史:為一個民族百年史提供了無可替代的注腳。
許燕吉曾說:“父親養育我隻有八年,但他給我的精神財富,讓我享用終身。”許燕吉 81歲生日那天,平靜安祥地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遵照她的意願,後事從簡,遺體捐贈醫學。她用自己最後的一份心願,再次堅守父親的教導,發揮“落花生”精神:要做個有用的人。
可貴的是:她並沒有把她經曆的痛苦,變成摧殘自己的枷鎖;反而把她一生的苦楚,變成了一種“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