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怕死,尤其是小的時候。有次,我家附近施工,發現了個墓地。那些白骨被翻了上來丟在馬路上,和著腐朽的棺板。我倒在沙發上哭:這就是死亡 ! 沒有知覺,沒人掛念。遲早有一天我也會這樣 ! 外婆走出去問別的小朋友,誰惹了她?那時,我大約三,四歲。 前幾年,有一次溺水。我在水下拚命掙紮。中間也曾探出頭來,可是還沒來得及喊救命便又下去了。等後來有小孩子發現,叫來大人救我上來的時候,他們說我的嘴臉都是紫色的。極盡痛苦,極盡絕望,把那一片刻拉得無比漫長。不堪回憶。
我曾在一個新石器遺址做清理。有段時間,夕陽西下的時候,我總把那些細小的骨頭從泥土裏挑出來。那是聚落附近,死去的小孩子也就參雜其間。有些被放在陶的甕棺中就埋在屋子的近旁,底部有時還鑿上小孔。有人說,那是父母心懷僥幸,希望孩子不過是假死,所以留孔出氣。也有人說,那是供靈魂出入的。據說也有的小孩子,就這樣扔在垃圾堆裏的了。那些悲喜,現在和著那些泥土獸骨,早已分不清了,都從我的指縫間滑落。身邊荒煙蔓草,身後大河東去。那時常想,那時候的生死,便如此平常?然而即便是執著生死,又能怎麽樣呢?
也曾在峽穀深處,遇到過明代的女子。明代對我們是什麽呢,鳳陽花鼓,八旗鐵騎,還有秦淮煙柳。現在,我一伸手,就摸到明代了。一具小小的骷髏,守著個小土罐,裏麵大約是些食品。一支銅釵,幾顆棺釘。明代對於她,同我一樣遙遠。拍完照片,大家七手八腳把她搗爛,長長短短,肋骨盆骨,都裝進簸箕,讓民工去丟掉了。就是那一刻,我居然突然聞到了腐臭。一陣惡心伴著悲涼同時湧了出來。
我們怎麽能夠不怕死 ! 未知所以也許極盡痛苦的過程。然後是永恒的死寂。在死亡麵前,一切都將極盡卑微。有時候想起來,也不盡要哀歎:身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縱使千年鐵檻寺,終需一個土饅頭。空虛,極盡空虛。 從很小的時候,盼望“山裏麵住著神仙”;稍大後,又盼望著能“把名字刻在石頭上想不朽”;那些美麗浮華的白日夢,都雨打風吹去了。剩下生死,總要直麵。
以前曾經住在一位傳統的白人老太太家裏。她八十八歲,獨自居住。每逢刮風下雨,她便說:看,我們年輕的時候,這個季節從來都不是這個天氣。快完了。就快完了。
每逢有天災人禍,即便是個車禍,她也要說,快看,又來了。什麽世道,就快完了。有次大地震,死了很多人,她幾乎掩不住激動地說:我說嘛,快完了吧。你看你看。
後來我才知道,她的“就要完了”指的是末日審判就要到了。
每周她都去教堂。不過每當我把教堂的信件轉給她時,她總說:你看你給我的壞消息,教堂又想要錢。
幾乎每天她都哭。都說好想兒女阿。好容易一年到頭,她的孩子回來吃頓飯,她便對我說:你看看,每年聖誕大餐的錢都是我出的。或者是:你知道嗎?上次我兒子陪我去華盛頓,車票錢是我出的。其實她的一家人都是相當富裕的。
每天起來,吃了早飯,她就坐在電視機前。中午,晚餐也在電視機前吃,一直到深夜。她也總把電話本翻來覆去,好找到可以打電話的人。日複一日。除了抱怨兒女:我早就知道他們不理我,好在我銀行還有很多錢;就是悲悲切切,說自己身上的不適,快要死了。
人到老來,如回到童年,倍加怕死。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恐懼,如此專著。
我想起我的祖母,以前覺得她專製蠻橫。現在回憶,就隻剩一片舔犢深情。買的棉鞋能暖和嗎?你媽還讓你穿?你看,還是我做的好。這當早飯能行麽?看,還是我做得好。大雨天跑到學校來送雨傘給同班的表哥,突然發現我也在教室。老師正在上課,她不用分說擠了進來,圍著我轉:這是怎麽回事?你傷還沒好全,你爸媽怎麽就讓你來上課?
其實在她眾多孫子中,我並不是特別受寵的那幾個。可她分到我頭上那些許,豐豐富富,便組成我一生最重要的財富。
祖母也會懼怕死亡吧,然而為生者操勞,使得她沒有精力,過分關注她自己的“死”。便在這一刻,“生”便戰勝了“死亡”。我也並不知道,她是否擔心過她“死後”沒人紀念,但我想,她更掛念兒孫們的“生前”。就在一刻,“生”便已經戰勝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