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源:南方周末(周報)
作者:何齡修,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 曆史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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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楊向奎先生介紹,我得以結識年尊德劭的馬裏千(1916—1995)先生。
馬裏千先生是楊向奎先生逛公園時結識的朋友。上世紀60年代,楊先生因用腦過度,患神經官能症十分嚴重,幾乎不能工作,便每天下午都步行穿梭於各大公園,以增進健康,也就有機會結識一些新朋友。馬裏千、吳宏元、趙光國(滿族,滿姓伊爾根覺羅氏)等先生都通過在公園相遇接談而成為楊先生的朋友,而且友誼曆久彌新,曆久彌堅。
裏千先生名家駒,字裏千,日常交往、著述署名時好以字行,因此他的表字較正名更為彰顯。他生於1916年11月9日,江蘇武進人。他讀大學時學的是交通管理。畢業後他曾主編《科學生活》《現代公路》等雜誌,為西北公路局製定統計製度。新中國成立後,他繼續多方麵參與公路、鐵路部門製定製度、建設基地、培養人才、著譯業務書籍等工作。由於工作需要,他到77歲才離開人民鐵道出版社的工作崗位。在出版社,他出眾的才學,令人敬畏的品德,突出的敬業精神,真是有口皆碑。所以他工作到這樣高齡才退下來。
裏千先生酷嗜文史,業餘的愛好就是文史研究。他古文好、外語好、史學學識好、書法好,文字表達能力也很好。我的同學好友楊訥先生與馬老接談幾次後,不禁讚歎說,“馬裏千先生才是真正的厚積薄發呢。
當聽到楊向奎先生介紹我的《〈柳如是別傳〉讀後》後,裏千先生欣然表示願意一讀。我奉楊向老之命,將文章複印件郵呈馬老賜正。其後,馬老相約一晤。我們於1992年6月間約定日子由我前往西便門外鐵四區他的寓所晉謁,馬老在小區門口等我。我到達後,見到一位長者站在路邊,彼此肯定對方即其人,相向走近,一問果然,大喜。走一二分鍾即達馬老所住樓前。裏千先生住樓的四層,沒有電梯,步行而登。老先生有四女,婚後別居,寓所隻有他與馬師母陳老同住,所以較寬敞。有客廳,未甚布置,典雅隨意,壁懸馬老親筆行書條幅,一二書櫃擺放的都是近幾十年出版的平裝書籍。裏間為書房,藏書大都放在裏間。
我和裏千先生初次見麵,交談就十分投契,談話圍繞南明史進行,話題則散漫、廣泛,時而人物,時而事件,時而史籍,隨意發問,率爾應答,毫無拘束。最令人意外驚喜的是,兩人對判斷曆史問題所持的價值觀、是非觀,竟然異常一致。裏千先生對南明史的熟悉程度,一點也不弱於我這個專業研究者,隻有過之而無不及。熟悉加契合,使交談極具情趣。雙方所得到的學術享受,如飲玉液瓊漿,使人滿足,使人陶醉。
南明史的極其熟悉,不足以範圍裏千先生的史學學識。他上自先秦,下迄民國,無不探索,無不通曉。史學外,曆史地理、古今中外文學、近似國學中稱為小學類的音韻、訓詁之學的學問,和一些自然科學,他都有許多心得成文。在知識的專門門類如此繁多、高深的今天,我們固不可輕許裏千先生如古人所說“為學無所不窺”,但從他對各種學術領域的探索和積累,再加上他在自己專業的管理科學方麵的深厚修養看,無疑仍給人一種“亦庶幾矣”的印象。裏千先生精於考證,這就使他這樣的博學通才避免了為學空泛粗疏的弊病;他治學有為而發,重視現代理論思維的發展和成就,重視哲學,又使他富有見解。《老樹集》諸篇,大都是他花甲以後的著作,是學術成熟、精純期的作品。他在卷端有簡短題詞,說:“是集所收什九皆丙辰還曆後作,因以‘老樹’名之,取少陵‘老樹飽經霜’詩意也。宋梅堯臣詩:‘老樹著花無醜枝’,則餘豈敢。”可見,《老樹集》確是他在學識的海洋中自由揮灑自由搏擊的標誌性著作,可以成為他的代表作。讀著他的《老樹集》和一些集外文,我對他的學問和為學精神的崇敬之情,總是油然而生。
(學術交流部分從略)
裏千先生著譯宏富。其市場價值稍高者則已出版,有《李白詩選》、《西遊話古今》(香港三聯書店原版,大陸和台灣版),編譯《(英漢對照)中國曆代微型小說一百篇》(與人合作英譯,香港商務印書館原版,大陸和台灣版),翻譯羅素《西方的智慧》(與人合作漢譯,負責定稿)、狄更斯《雙城記》(世界知識出版社)等。論文常在各種報刊發表。
裏千先生曾自選其主要為晚近所作者為《老樹集》,計45篇34萬字,華藝出版社1994年版。其學術價值較高而市場需求不暢者,則尚存其繼承人篋笥。其中最為其數十年心血結晶的,首推讀書筆記《對日亭小劄》,20卷10冊,包括曆史、地理、人物、社會、語言、民俗等等多方麵的研究心得。還有專著《江南明修方誌考》《清代天災編年》,也是裏千先生的專題力作。從目前情況看,這些著作假使其繼承人不能自籌整理、出版巨資,使其刷印傳世,年深月久,勢必蕩為灰煙。這是人類智慧的損失。每一念及,輒為心痛。
1995年夏秋多雨,我們往來稍疏,後來我又去承德避暑山莊參加一個滿族史學術討論會。回京後才得知先生因肺癌在協和醫院住院治療,經過反複交涉,院方隻同意楊向老去看望了他。病情發展很快,住院三個月,12月5日,他的智慧的頭腦終於停止思維,先生溘然長逝。
裏千先生一生清貧,崇尚簡樸,遺囑免除任何告別和悼念儀式,隻有家人護送遺體去八寶山接受火的洗禮。感承遺屬隆情厚誼,我是惟一被允許到協和醫院向裏千先生致最後三鞠躬禮的朋友。我對此刻骨銘心,永不忘記。
(撰此回憶,曾參考馬雍生女士執筆,四姐妹悼父的文章《永遠的懷念》,特說明並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