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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憶是童年(一)

(2016-02-01 07:50:00) 下一個

光陰東流似水,不覺春節將至轉眼又過一年。低頭細數流年,我最常回味的是兒時歲月。記憶中的童年時光,遙遠而又清晰,宛如天邊如鉤的彎月。

我上海生人。1950年5月,爸爸舉家北上進京,到鐵道部供職,那時我才四個月,媽媽說是“抱在手上來的”。

建國初期,鐵道部位於王府井霞公府,爸爸就近在東單新開路胡同落戶,每天安步當車,出新開路穿東單三條去王府井上班。

北京有句老話,“東富西貴”,說的是北京東城商賈雲集,西城府衙林立。東城的東單居長安街之首,毗鄰王府井,寸金之地。解放初五幾年的東單,仍然是文人筆下舊北平的樣子,土馬路老鋪子,叮叮當當滿街跑的是長辮子有軌電車。

新開路,東單北大街路東第二條胡同,東西走向,四百多年的老胡同清淨安寧。

還記得小時候的新開路,三伏盛夏突然一陣好雨,涼爽清新的空氣中,飄浮著潮濕泥土的芳香,雨才住,賣西瓜賣小金魚的就出來吆喝上了。數九隆冬,電線上排列成行的小麻雀,一個挨一個擠著取暖,寒風中,剛出爐的烤紅薯冒著熱氣淌著糖稀,焦香撲鼻……



一,小院四合

我家新開路52號,一座典型的普通四合院,高門檻深門洞,雕飾不多的門墩分立左右,我在那兒爬上爬下,等郵遞員叔叔送來《小朋友》,等晚歸的媽媽。大門裏影壁後麵,南北東西房整飭有序,青磚灰瓦白窗戶紙,小院幹淨利落。

爸爸媽媽和我們四姐妹住三間南房。中間屋有張桌子立在窗前,我喜歡趴在桌上聽收音機,看小人書,畫圖畫。記得有次畫畫的不好急得直哭,真沒出息。媽媽聽到哭聲,急忙放下手裏的事趕來救援。隻見她提起毛筆,幾下就畫出一棵桃樹一棵柳。那一揮而就的桃紅柳綠,很有豐子愷畫作的味道。

2003年清明回國,與二姐陪老母暢遊西湖,蘇白二堤上桃柳相間的春色,讓我不由地想起媽媽筆下的一桃一柳。可惜的是,年幼無知的我沒把媽媽的畫留下。如果保存到今天,我一定把它裱好,裝鏡框掛客廳裏。

我小時候,家裏沒有太多陳設。中間屋窗台上,爸爸擺著精裝的《世界美術全集》,長長一溜,是房間裏最奢侈的一件大部頭。我喜歡《全集》裏的花兒朵朵,長裙飄飄的少女,插著翅膀的小天使。而印象最深的一幅,畫麵上隻有兩隻長長的手臂,這讓我覺得很奇怪。長大以後從別處再次見到,才知道那是米開朗琪羅的《創造亞當》,非常非常有名。

我們屋後的院子裏,有姐姐種的瓜菜,豆角高高的爬上院牆。窗前草茉莉一清早就張開笑臉散發著清香,我會采幾朵帶著露水的,用鐵皮的玩具鍋灶煮麵糊糊吃。

屋簷下寬敞的門廊通風遮日,是盛夏納涼的好去處,跳房子捉迷藏過家家,玩累了喝口酸梅湯綠豆粥,消暑解渴。有時姐姐們把我當成大活玩具,放在毯子裏悠來蕩去,差點甩出去險成事故也有發生。

挑著時令水果的小販來了,姐姐們會買幾個蓮蓬,我們在門廊下剝蓮子吃。嫩綠的新鮮蓮子甜絲絲的,好吃得很呢。去掉蓮子的蓮蓬頭,又拿來作煙袋鍋玩。把蓮蓬頭裏麵的瓤掰碎,再放回去,點著了就真的冒起煙來,多麽有趣。

一到冬天,日子就不那麽好過了。屋子中間時而罷工的煤球爐子,院子裏結了冰的公共水管,一抬頭,房頂上那隻愛偷肉吃的野貓又來了……真讓人頭大。不過那些事有大人們操心,小孩子照舊嬉戲玩耍作冬天的把戲。

進入臘月,大姐二姐會在院子裏潑出一個小小滑冰場。無所不能的姐姐們總是在創造奇跡!冰場上,我們大的穿冰鞋,小的坐冰車出溜,冰上健兒穿梭往來大顯身手,弄不好你磕我碰來個人仰馬翻也是常事,姐妹幾個大呼小叫樂作一團。所謂冰車,就是屁股大小的木板底下釘兩個鐵條,人坐在上麵,用帶鐵釘的木杆撐著跑。我人小撐不動,姐姐們就用繩子拉我的冰車,跑直線,轉圓圈,玩得滿頭大汗。那時隻有大姐用的是真正的冰鞋,黑皮花樣刀,媽媽在東單三羊信托商店買的舊貨。姐妹四人一個傳一個,到我手上已經又舊了一些,不過也還是讓同學們羨慕得不行。這是後話。

大年三十,除夕夜放鞭炮禮花是一年盼到頭的盛宴。剛吃過年夜飯,胡同裏就響起鞭炮聲,劈劈啪啪此起彼伏。我們通常放的一種禮花,俗稱老頭花,泥製,外形像個窩窩頭。姐姐把老頭花放地上點燃了,歡呼聲中,禮花吱吱叫著竄到空中,看上去土裏土氣的老頭花,竟也花開燦燦,星落如雨,描繪成小院最美的夜晚。

四合院平常簡單的日子充滿著細小的美好,如此遙遠卻那麽溫暖,留下無盡的思念。那一柱綻放的禮花,永遠是遊子心中不滅的明燈。



二,鄰裏眾生

我們的新開路52號,小社會大舞台,五戶人家二十來口,借用莎翁的話“人人都是角色”,男女老幼共同演繹著四合院市井生活一幕又一幕,就像一幅多彩的老北京民俗畫,豐富,鮮活。

西廂房住的是倪太太,那時才解放,大人們都這麽稱呼。先生是藥鋪掌櫃,杭州人,不常見到,兒子是大太太的,偶爾來晃上一晃,打個照麵。倪太太在家帶兩個女兒,養尊處優,舒心日子過著。午後一覺,醒來有小販上門,倪太太總會買一套夾肉燒餅。剛剛記事小小的我,在屋裏扒著門縫往外看,白花花的熟肉,連燒餅上一層烤黃的芝麻都看得真真切切,饞得口水止不住呀。

北屋正房是黃家,黃太太永遠一襲素色旗袍,腳上兩隻輕便軟鞋,言談舉止與眾不同,透著老北京舊知識階層家庭主婦特有的氣質。前陣補看了曾經熱播的連續劇《四世同堂》,劇中京劇演員李維康飾演祁家長孫瑞宣太太。看到她,腦海裏總會浮現出我們新開路黃太太的影子。

黃太太有兩個女兒,她們比我大姐還大,花季少女出雙入對如蝴蝶翩翩。有天聽說黃家大女兒不幸得病了,一種名字奇怪可怕的疾病,叫紅斑狼瘡。很快,鮮花似的黃家大姐就再也見不到了,北屋那邊沒有了往日的歡笑,沉寂了很久很久很久。大人們說,黃大姐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安寧的世界。就在那時,幼小的我開始知道,人世間有死亡這回事。

北屋邊上有個耳房,住著張垣一家,和張垣媽養的小鵪鶉們。張垣,獨子,是我大姐的同學。張垣媽別看柔弱矮小,缺半支胳臂,家務可打理得井井有條。我上小學時,一度被寄在她家包午飯。張垣家生活並不寬裕,可張垣媽總是變著法兒給我做好吃的。想想我真不懂事,沒少讓張垣媽操心。還記得胡同裏常有小販走街串巷,隻要一聽到吆喝,我就忍不住應聲而去,纏著看吹糖人,拉洋片,看小金魚遊來遊去,連張垣媽出來喊吃飯都顧不上抬頭。

張垣媽在家相夫教子,還伺弄幾十隻小鵪鶉。我看她每天默默地在角落裏忙碌,用僅有的一隻手,把從東單菜市場買來的黑魚用絞肉機絞碎,喂鵪鶉吃,盼著小精靈們早日下蛋賺錢。

看張垣撿蛋挺好玩,從鵪鶉屁股底下掏出的蛋,比彈球大不了多少,外麵褐色的花紋斑斑點點。張垣哥說,鵪鶉蛋是高貴補品,小孩子是不可以碰的,不過他還是讓我摸了摸,好玩死了。張垣他欺負過我,我告訴他我最喜歡的老師姓朱,他竟然說我老師是老母豬。不過自從他讓我摸過他的寶貝鵪鶉蛋,往事一筆勾銷,張垣哥說什麽我都聽,成了他的一名鞍前馬後俯首貼耳的小兵卒子。

東廂房於姓也是城市平民,人稱於老頭。後來我每次回國探親,二姐都會把新開路的舊事翻出來念叨一遍,說那於老頭看見女人就兩眼發直,而且專盯特殊部位。我那時還小,上哪兒懂這許多。

說笑歸說笑,其實我們都挺懷念老鄰居們的。還記得有次玩藏貓貓,不小心把二姐鎖在衣櫥裏撈不出來了。我在外麵哭,她在裏麵叫,驚動了街坊四鄰,於老頭,黃太太,張垣媽……大家都來了,一屋子人七嘴八舌。也不知怎的三弄兩弄二姐就出來啦,像大變活人,我頓時破涕為笑,緊緊摟住二姐唯恐大活人又變沒了。在我記憶中,這是52號小院絕無僅有熱鬧非凡的一次“大派對”。那時爸爸媽媽都忙沒時間,與鄰裏往來不多,可要是有了難處,大家都會搭把手。

聽三姐說,她2015回去看老地方,新開路66號以東的舊房子已蕩然無存,物人皆非。幾十年過去,不知善良的張垣媽今在何方,是不是也在想念新開路,想念小鵪鶉們,可還記得在家包飯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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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TRUEFIRE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筆!
燕山吳人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雨女' 的評論 : 謝謝北京的雨女。羨慕你的棗樹石榴樹。我現在的院子裏有一棵小棗樹。春節快樂!
燕山吳人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cn' 的評論 :提前祝賀新春愉快!
雨女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好溫馨啊。院子裏有棗樹嗎?北京的老四合院裏很多都有顆棗樹。我們家那時候不僅有棗樹。還有棵石榴樹。每年都結很多石榴。左鄰右舍都吃過我家的石榴。等著看下集。
ccn 回複 悄悄話 童年貴在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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