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裏中國人很少。唯一見過的幾張亞洲麵孔,不是服裝店的雇工就是餐館的老板娘。我們有時候去一家溫州人開的餐館吃飯。那個老板娘很會做生意,幾次之後,就開始把我們的咖啡免單,之後次次如此。我本來不是很喜歡管人閑事的,總是吃了飯就離開,可是喝了幾次免費咖啡之後,也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結賬時就站在櫃台前跟她聊幾句。她來我們這個地區不過兩年而已,之前,據她說,是在巴黎開製衣廠的。
我心想,她的所謂“開製衣廠”大概是言過其實。她原來在巴黎,可能隻是個製衣廠的女工。現在做了老板娘了,雖然很忙碌,但是看起來很快活。
這個老板娘今年八月底在我們又去吃飯時,問我:你孩子該上學了麽?
我說:是,一開學就去了。4月份就已經報名了。
她說:學校裏不知還有沒有空位置?沒提前報名的,開學現去報名,能行麽?
我說:如果有空位置,大概可以的。如果沒有,就難說了。是誰的孩子呀?
我知道她有兩個孩子,大的已經上中學,小的也早上小學了。
她說:是小姑子的孩子,從巴黎過來。
嗨,你剛從巴黎來吧?你嫂子跟我說起過你。
她隻是淡淡地“哦”了一聲。後來我常在接送孩子的時候遇到這個女人。每次我都盡量微笑點頭、打個招呼。可是她臉上的神情卻總是像我欠了她八百吊錢似的,斜睨著眼睛,待理不理。我本來還想,她的孩子是說中文的,跟我女兒在一個班上,我女兒可以多多練習中文。可是後來我發現,我每次指著她兒子對我女兒說:“他會說中文,你可以跟他說中文”時,這個女人就滿臉不以為然的樣子。搞來搞去,我也有些心灰意冷了。
有一天站在校門前等門開的時候,她主動過來跟我說:你女兒中午在學校食堂吃飯麽?我很高興,好聲好氣地回答:不,回家吃。
接著,出於禮貌,我回問一句:你兒子呢?她陡地提高了聲音,說:我不行啊,我中午要做工。哪來得及管他?隻能放在食堂嘍。
看著她那熟悉的斜睨著眼的表情,我氣不打一處來:nnd這算什麽回事?是你主動來問我的,你這麽生氣做什麽?你兒子在食堂吃飯,是我的錯麽?我是造成你中午不能接孩子的萬惡的老板麽?冤有頭債有主,你找你嫂子去行不行啊?這個女人說話,實在是能嗆死個人。我對老鼐說:本來還想著大家都是中國人,孩子又是同學,可以交流一下。像她這個樣子,完全是無法交流嘛。
老鼐深思了一會,說:綜合看來,她一定是因為投靠了嫂子,寄人籬下,氣憤不過,心理不平衡,造成了態度惡劣。算了,人際交往這種東西,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既然無法交流,你也就別再指望交流了。她不理你,你也別理她就是了。關鍵是這個女人,她時不時會理我一下。她理我的方法很獨特:完全不打招呼,站在我身邊,突然開腔用中文說話。由於她身前身後十米以外除了我之外沒有其它中國人,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她是在對我說話。
開學第一個星期二,我們站在教室門口等開門。我身邊突然響起響亮的中文:“這裏星期三都不上課的?”
我畢竟斯文有禮貌(是的,我就是斯文有禮貌!!),於是回答:“星期三所有學校都不上課。”
她撇撇嘴,不屑地說:“這鄉下……星期三竟然不上課……”
尼瑪這是什麽話?星期三不上課是法國教育部決定的有木有!! 巴黎中小學生星期三也從來不上課的有木有!!!!你從巴黎來,也是有過一個大孩子的人,尼瑪還犯這種常識性錯誤有木有!!!!!你大兒子以前在巴黎時,星期三是不是都跑出去胡鬧,然後騙你說去學校了????有木有!有木有啊!!!!臨近年尾,孩子學校裏開始籌備聖誕市場。教室門口貼出了告示和表格,招募誌願幫忙者。我那天正在看告示,身邊突然響起熟悉的響亮語聲:
“這是要幹什麽?”我側過頭去。不出所料,她果然沒有看我。她眼視前方,臉上毫無表情,在說中文。
尼瑪這方圓一公裏就隻有我一個中國人啊有木有!!尼瑪她這肯定是在跟我說話啊!尼瑪她跟我說話怎麽就不會看著我,先打個招呼啊!老子本來真的尼瑪不想理她了。可是想想她可能真是看不懂,善良的助人之心還是占了上風(是的,我本善良!!),於是還是很客氣地說:“學校裏要辦聖誕市場,需要人幫忙。”
她立刻大聲說:“我沒空!”我愕然地望著她,還來不及反應。她又接著說:“我要做工!不管哪個時段都沒空!”
這下我是真的怒了。尼瑪不是你主動來問我,我給你答疑一下而已麽?我拿刀逼著你有空了咩?人家學校拿刀逼著你有空了咩?你這麽一幅深仇大恨的樣子有必要咩?有必要咩???我本來想反唇相譏一句:“誰也沒強迫你有空嘛。”可是轉念一想,這個女人不可理喻,我跟她扯皮也是勝之不武。於是我采取了最有效的抗議方式:我沉默。自顧自地看告示,再也不跟她說一句話。
那天回到家裏我把這事轉述給老鼐。我說,老鼐,你總是抱怨你老婆不可理喻,不夠溫柔。你真應該試試這個女人當老婆,就能覺出我的好了。老鼐深思了一下,說:沒準她在家裏對丈夫百依百順呢,所以到外麵才要宣泄一下。就好像你在家裏凶神惡煞的,到外麵去就斯文有禮。這都是人前一套,背後一套。彼此彼此。
老鼐很哲理,很深刻,也很欠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