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的時候非常渴望能回到童年。不是因為想重新來過,也不是因為要彌補什麽缺憾,而隻是想認識當年的那個我。我現在對自己的童年的大部分認識,都來自於“他們說”。他們說我有圓圓的大腦袋、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他們說我很聰明可是脾氣很怪,他們說我很早學會說話,可是很晚才會走路,他們說在學校裏我常常被同學欺負……
在我童年的照片上,我果然有圓圓的腦袋和大大的眼睛。脾氣固執,大概也是真的,因為現在還有後遺症,而且在女兒身上,隱約也能見到家學淵源(我丈夫堅決不承認這個固執跟他的基因有絲毫的關係,我暫時不與他計較。但細細說來,他其實也是個強人,脫不了幹係的)。
我在有些照片上笑得像朵花,可是在另一些照片上一臉嚴肅,樣子很深沉,而且還不像是單純的小孩兒賭氣,頗有點憂國憂民的氣勢。我看著那些照片,拚命想時光倒轉,把自己置換到那小孩兒身體裏去,細細研究她,究竟為了什麽而如此嚴肅深沉?
我翻開當年的作文本,想看看那個小孩子當年是怎麽想的。可是當年的作文,怎麽做得了數呢?開篇不是“今天天氣很好,藍藍的天空上萬裏無雲,我們小組的同學一起去幫助五保戶劉大娘做家務”就是“黨的XX屆X中全會以來,農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結尾總是“我們一定要努力學習,長大後爭取成為建設祖國的棟梁之材!”我的作文從來都能得高分,因為我從來都能把這些話寫得嫻熟圓滿。
我把作文本丟在一邊,繼續在紙箱裏翻啊翻,翻出一個綠皮筆記本來。翻開來看,裏麵有幾段汪國真的詩,有幾篇傷春悲秋的感歎,有幾個指代模糊的表達愛慕之情的句子。這個筆記本的內容,不是交給老師的,雖然有強說愁的嫌疑,但大概能有一點真實情感的表露吧。
我翻過汪國真的詩,翻過傷春悲秋的感歎,翻過表達愛慕之情的句子,突然看到一句話,觸目驚心:
“我真希望下一輩子,不要再做外公的外孫女!”
我寫這句話的時候,我外公還活得很精神。到了今天,他已經去世六年了。
外公一輩子吝嗇古怪,除了大舅的幾個孩子以及小姨能得他稍微青眼相看以外,他對家裏人一視同仁的刻薄。我們孫輩,沒有一個不怕他的。記憶中,從來沒有從他那裏得到過溫暖。有一次過年,他殺雞,讓當時隻有七八歲的我幫他抓住雞脖子。我怕得要死,但是權衡了半天,對外公的恐懼遠遠超過了對殺雞的恐懼,我竟然根本不敢違抗他,從頭到尾緊緊抓住雞脖子,雖然嚇得幾欲暈去,卻絲毫不敢鬆手。
我外婆非常善良大度,對我們很好。我總是納悶,這兩個性子截然不同的人,竟然生活了一輩子,還養育了六個孩子。他們的這一樁舊式包辦婚姻,竟然意想不到的長久穩定。
我從小一直認為我外公對我,是完全沒有祖孫感情的。多我一個少我一個,他大概根本就無所謂。有一次我這樣對我三姨的兒子說起,表弟大叫:“他最沒有感情的,應該是我!”我們倆相視,竟然忍不住驚笑起來:我們都來爭這“最不被喜歡”的頭銜了,可見我外公對我們多麽刻薄無情。
我對外公的懼怕一直持續到了我長大成人,這時的我,已經沒有多少可以懼怕的人或物了。可是每次見到我外公,還是忍不住脊背發涼。其實他那時已經漸漸衰老,不能再像當年那樣給家人施加很多的壓力,但是我見到他,還是最多禮貌性地叫一聲,就再也不願多話。有時我就覺得這也很悲哀:他尚自年富力強時給我這個小孩子留下了太多的陰暗記憶,以至於我年富力強時不願對他一個垂暮老人表示絲毫的愛與關懷。在他來說,似乎有點因果循環的悲哀。而我,居然這樣能記仇,連對一個與我血脈相連的親人也要講究正義與公平。
外公去世的時候,我以為從此他就離開我的生命和記憶了。奇怪的是,他去世了這麽些年,我竟然常常想起他。甚至比想起一些關係曾經很好的舊朋友的時候還多。有時候我與老鼐犯強,無理取鬧,老鼐說:“你真不愧是你外公的孫女啊!”(老鼐認識我外公的時候,他已經垂垂老矣,不像以前那樣固執了,但有時候也能窺見餘威。)聽到這句話,我竟然不生氣,甚至還有點沾沾自喜的感覺。我女兒現在固執起來,天地俱驚,我也無法遏製地想著:她身上果然流淌著我外公的血。
當我寫下這段話的時候,有兩個關於外公的、遙遠的記憶猛然在我腦海中複活,清楚明白得就像昨天才發生一樣。
第一個是很多年以前,我外婆外公在家裏幫人加工一種叫做餌塊的米糕,起早貪黑地工作。有一次,我外公大概是沒睡夠覺,在背起一袋米的時候犯了頭暈,從很高的台子上一頭栽下來,眼角被院子裏鋪的鵝卵石砸開了一個很深的口子,當下閉眼呻吟,很痛苦的樣子。我外婆不慌不忙地把他扶到床上躺著,讓我拿雲南白藥過來給他敷傷口,我顫抖著雙手,用一塊小棉花蘸藥粉,抖抖索索地往那個大血口子上撲。外婆夾手奪過我手裏的藥瓶,倒出小半瓶藥粉在紙上,傾斜了紙,唰地就把許多藥粉一次性倒到傷口上去。這一切做完後,她轉身出去,接著幹手頭的活。房間裏隻有我與外公兩個人,我第一反應就是立刻溜出去,可是我外公閉著眼,呻吟著,突然很虛弱地叫著我的小名,問我:“傷口很深吧?”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外公這樣柔和地跟我說話,一下子愣在當地,無法挪步。半天,我才溫和地回答:“沒有,阿爺,不用怕,不算很深。”說這句話時,我的眼睛裏已經滿是淚水,心裏又是酸楚,又是感動,又是憐惜,百感交集,無法言說。
另一個記憶是外公去世前三四年的事。老鼐陪我回老家,陪我外公打麻將。外公贏了老鼐的錢,堅決不要,追到我們房間裏,很酷地把錢丟在床上,也不說話,轉身就走。我非常驚奇,因為我記憶中的外公吝嗇小氣,錙銖必較,我決計想不到他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外婆每年七月十四總要做些白包、紙元寶出去賣。我媽媽是很反對的,可是屢禁不止,隻好聽之任之。外婆自認為能賺到錢,但看到的隻是賣東西收進來的的直接收入,完全想不到前邊還有本錢(媽媽和阿姨們給她買紙)、還有人工(我的阿姨們背著紙錢到集市上去賣,還有我們參加製作,這些都是免費勞動力啊。要是按照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工資標準,我的外婆早已血本無歸了)。我外婆每到五六月份,就開始孜孜不倦地製作,到了七月十四前後,就由阿姨們背到附近的集市上去賣。外公也參與售賣工作。老鼐在我老家的時候,經常幹的一件事就是背著籮筐去給十字街口的外公送貨。我外公身邊同賣的一幹人都覺得很新奇,我外公覺得很神氣,回來以後跟外婆說:今天賣得好,外國仔送來的兩趟都賣光了!
老鼐聽說自己被叫作“外國仔”,總是很委屈,說:第一,我是他的孫女婿;第二,我是有名字的!
事實是:我外公大概到最後都沒辦法把這個“外國仔”和他的孫女婿之間劃上等號。
九泉之下的我的外公當然更想不到,此時此刻,幾千裏之外,有一個剪著鍋蓋頭的小小外國仔,身上流淌著他的血,被媽媽寶貝、親吻,不斷聽到“乖乖,我愛你”這樣的溫柔話語。外公一輩子都不曾得到這樣的溫柔。他很小時,媽媽就死了。
就算他媽媽不死,保護他、愛惜他,他也不會得到這樣直白的愛的表露吧。我爸爸媽媽很愛我,但是大概也不曾親吻過我。他們那個時代的父母,又是邊遠的少數民族,除了盡力提供無虞的衣食、保證孩子受到良好教育之外,從不善於愛的直接表露。以至於他們現在老了,偶爾多情一次,說一句滿懷感情的話語,我聽著卻非常不自在,於是常常裝作沒有聽到。
所以我在親吻女兒的時候,常常想:“我是不是在親吻小時候的自己呢?”這麽一想,我就又恍惚起來,心裏突然充滿了柔軟的酸楚。
我是廣為誘惑,願者上鉤,哢哢哢
我現在常常思考的,還不是我外公是否愛我,而是我是否愛我外公。
你的評論是對拙文的抬舉,不是辱沒:)
你外公終究也是愛你的,也維護你的麵子,以你為榮的。隻不過老輩人表達方法不一樣。
你LG也是強人,當然,本來能娶有水平國女的西男都是見識修養高於常人的。
做不來文評,說廢話對好文也是辱沒,隻能說,我被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