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蜹佬老師

大蜹佬是外號，相當於北方說的傻大個的意思。他實名叫孫實義，我們這些學生當麵叫他孫老師，背後叫他大蜹佬。也有學生不注意，當他麵也叫他大蜹佬老師，他也不生氣，因為學校的員工們，從校長到采購員，都叫他大蜹佬。

大蜹佬是代課老師。那時候正式老師掙的是工資，代課老師掙的是一半工資一半工分。具體多少我忘了，反正比正式老師低，比一般農民高。

大蜹佬中專畢業，起初分配在省城交通廳的一個下屬單位。當時正值60年，大蜹佬吃不飽，餓得難受，半夜開了食堂的門，偷吃了八個饅頭。本來查不到他的，因為他看上去絕對是個老實人。可第二天他肚子脹得厲害，同事以為他餓得胃疼，強把他拉到醫務室，結果露餡了。

後果很嚴重。檢討了還過不了關，要將他調到一個偏遠農場去。大蜹佬害怕了，給領導留了封信，就回農村老家了。

當地小學辦起來時，師資不夠，於是就讓大蜹佬當了代課教師。

大蜹佬講課學生都喜歡聽，原因是他說話沒有框框，常逗得大家哄堂大笑。那時候中蘇關係緊張，學校也挖防空洞。由於大蜹佬知道一些隧道施工知識，於是就安排他帶領學生挖防空洞。

挖洞之前，大蜹佬給大家講述原子彈。他說：原子彈這東西本身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輻射。所以，一旦我們知道原子彈炸了，立刻低頭遮住臉，往防空洞跑。在防空洞裏呆上一段時間，等輻射沒了再出來。然後他開始演示這些動作。由於他身材高大，當他遮臉跑的時候，講台上隻能看見他的大屁股在移動，十分滑稽。

大蜹佬常跟老婆吵架，並會吵到學校來。一般情況，在老師學生麵前，大蜹佬隻能讓著老婆，呆在一邊抽煙不言語。然後過來一個老師把他老婆勸回去。 可有一天，大蜹佬發火了。那天，穿著一件嶄新藍球衫的大蜹佬被老婆追到學校。大蜹佬左躲右閃還是被老婆逮住了。然後，刺啦一聲，藍球衫撕破了。這藍球衫是大蜹佬參加教師藍球隊贏比賽得獎來的，是他的心愛之物。大蜹佬氣得把老婆的雙腳扯起來，倒掛到雙杠上，然後對著老婆的屁股一頓猛揍。

老婆殺豬一樣嚎叫。但還是壓不住大蜹佬的火。最後，大蜹佬在幾個老師的強行幹預下才放下了老婆。

大蜹佬這個反抗惹了禍。過了幾天，學校把他辭退了。原因是，大蜹佬老婆的一個堂兄是革委會的。

大蜹佬沒了老師頭銜後，雄壯了不少。時不時就當眾打老婆一頓。老婆呢，因自己讓大蜹佬丟了代課教師心裏有愧，便讓著他。所以，被打了居然都不鬧了。

過了一年左右，大蜹佬又回到教師隊伍裏。我們那裏的小學開始設立初中班，物理和化學找不到老師教。問了下大蜹佬，他說沒問題。

大蜹佬講課還是那樣海闊天空。我們最喜歡聽的就是那些科學家的故事。等我上了大學，發現那些故事中80%的情節都是他編的。

我記得大蜹佬最威武的時候是冬天。每逢那時，大蜹佬總是穿著一件內襯羊毛的毛領卡嘰布大衣。在一群臃腫棉襖棉褲的成年人中，大蜹佬偉岸高大，全然一派鶴立雞群的樣子。

1977年高考恢複後，大蜹佬建立起了名氣。我們那裏有幾個知青，複習高考時，問了大蜹佬幾個數學難題。大蜹佬不僅立刻給出了答案，還給他們出了幾個題目。不出半個月，找大蜹佬求題求解的人越來越多。後來有人幹脆把大蜹佬的題目和解答刻成臘版講義，稱作“大蜹佬30題”。

其實那時候還有別的老師有這個，什麽“潘組長50題”，“何老師40題”什麽的。問題是，1977年高考，試卷中居然有兩題和“大蜹佬30題”中範題類似。也就是說你搞明白了“大蜹佬30題”，你便穩拿30多分。

等大家準備78年高考時，大蜹佬火了。經常開講座，不僅社會上的學子過來，連鎮上高中的學生都過來聽講座。然後，高中的校長按捺不住了，立刻到教育局，把大蜹佬調到高中部當數學教師。

大蜹佬越來越火，膨脹的心情便顯露出來，講課中顯出對其他老師的蔑視。其他老師自然不服氣，說大蜹佬隻是中專畢業，他的方法就是猜題。隨著高考製度日益成熟，他那一套就不管用了。我們是師範大學正規畢業的，他一個代課教師怎麽比？

大蜹佬聽到後很生氣。心裏想，老子當初在中學考大學一點問題都沒有，就是因為家裏窮巷早出來工作才考的交通學校中專。正式教師又怎麽著，老子當初還在交通廳工作過呢。

正好那時候搞平反，有人勸大蜹佬，你到交通廳去一趟，沒準能給你恢複公職。

大蜹佬去了，熟悉的人大都不在那裏了。好不容易找到個同事，那同事帶著大蜹佬到人事部門一問，回答是：沒有大蜹佬的檔案。

怎麽可能？大蜹佬分到交通廳的。離開的時候又沒調走檔案。最後查到紀錄說，大蜹佬的檔案發給了xx農場。

大蜹佬到農場去問，人家說，檔案根本沒過來。你根本沒到這裏工作過，哪裏有你什麽檔案？

大蜹佬又回到交通廳。找到許多同事，都出了書麵證明，說大蜹佬在這裏工作過。可人事部門說，這些都沒用，必須有個檔案文件才行。

大蜹佬說，會議錄行不行？人家說，可以算。

大蜹佬說：你查一下xx大橋的施工會議錄，那上麵應該有我的簽名。

果然，找到了簽名。

1982年秋天，大蜹佬離開了教師崗位，去了交通廳。

就這樣，大蜹佬淡出了大家的視線。我有同學後來見過大蜹佬。他被安排到一個施工隊當技術員，平平淡淡幹到退休。大蜹佬對他感歎：我這人最適合當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