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美國國難回
(中篇連載之四)
那之後,他得空就練跑。弟弟越長越大,他一定要跑得他追不上,不然他就完了。他常常一早起來,跑到學校附近的山上,找那最陡的地方跑上跑下。跑不動時就想弟弟在後拿著鐮刀追他,他得再快點,不能歇,隻有這樣才能把弟弟甩掉。他常一早起來,跑得精疲力盡,頭發透濕,回到宿舍,學校才響起床鈴。
高中他學習一直都是班上前幾名,除數學外他哪科都好。老師都以為他會考上大學。考分出來,他連中專的線都不夠,數學隻三十多分。分數通知書是父親去取的。從父親手上接過分數通知,他就木在那兒。這一輩子完了,他“哐當”一下掉黑洞裏了。那種恐懼感他終生難忘。
他坐了半個上午,直到父親塞給他一把鐮刀,說:“去割穀。”他這才站起來跟父親去割穀。到了田裏,他就割穀。他感到自己死了。他割個不住,直到父親叫他回家吃飯。他跟著父親回家。娘把他的飯送到麵前。他一點都不餓,但還是端起碗來就吃。
好多天他沒跟人說話,他隻跟著父親,父親叫幹什麽他就幹什麽。他這輩子隻能當個農奴。他太瘦弱,又當不好農奴。他生在農村,他就該當個農奴,這是他的命。
兩個月,他很少說話,也沒笑過。他準備好聽天由命。稻穀收過了,二季稻種下了,花生扯了,閑了。他手上有了老繭,背上、臉上都脫了一層白皮。九月三號一早起來,父親突然說:“把書裝好,等會跟我去上學。”
“上學?”他愣愣地看著父親。這是兩個月來第一次跟父親說話。父親說:“去白果中學。”
他把書從床下拖出來,塞到原來用的那個木箱裏。兩個月來,他沒碰書。那些書讓他難受。
吃過早飯,父親一頭挑著繩子捆好的箱子,一頭挑著一袋米和一袋花生,他背著捆好的棉被,出發了。
白果中學比他們區中學好,距他們家四十裏。他們得從山間小路繞左繞右,爬上爬下。他背著被子。很輕的被子,走著走著就越來越重,一會他就臉上火燒,雙腳發顫,爬山時腳不聽話。想叫父親歇歇,又怕父親罵他沒用。他恨自己沒用,汗流到眼裏,淚都要流出來了。就在他要趴下時,父親站路邊不動,等他走近,一把從他背上抓過被子,拎過去,加在他擔子上。
他一下輕鬆了,能跟上父親了。
一路上父親一言不發。下午太陽弱了時他們才到學校。父親把他帶到一個老師家。那老師是鄰村的。父親把花生拿出來給那老師,跟老師交代了幾句,說要回去。老師留他過夜,他卻堅持要走。說麻煩王老師,擺擺手就走了,沒跟他說一句話。
王老師當日留他在家吃晚飯。吃飯時問:“你為什麽數學不好?”
他說:“我初中數學就沒學明白,以後就都跟不上。”
王老師問:“初中數學怎麽沒學明白?”
他厭惡那個數學老師。那老師是學校的教導主任,上課老坐到講桌上,拿根火柴棍剔他那白牙齒,教他們怎麽做一個高尚的人、幹淨的人:要把衣服洗幹淨,破了的褲子要補,不能露肉,笑破不笑補,連毛主席都穿補了的褲子;要勤洗澡,不能脖子上插得住鐵鍁,種得出韭菜。有時下課鈴響了,他還在那兒東扯西拉,課本都沒打開。
他不好說老師不好,隻說:“我們班四十多人考高中,隻考取四個,數學全不及格。我數學考得最高,也隻五十分。”
王老師說:“隻有笨老師,沒有笨學生。你聽我的,我保證你明年考個好大學。”
大學就像在天上,高不可攀。王老師那口氣讓他膽戰心驚。他不大相信:他能行嗎?但王老師這口氣讓他心裏發熱。他說:“我聽王老師的。”
他吃完一碗,王老師站起來去給他添飯,再坐下去,“嘩啦”一聲,那椅子垮了,王老師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忙去拉王老師,王老師笑笑,說沒事沒事,就鬆了個釘子。他要給王老師讓坐,王老師忙攔著,順手摸了個小凳子墊在屁股底下。他看看王老師這屋子,黑煤爐、破課桌、破椅子,心想:我要是考取了大學,將來有了錢,一定給王老師買張好椅子!
夜裏躺在宿舍裏,看著照進來的月光,他忽然想父親走一天都沒吃東西,他還得走六七個小時才到家,這時他一人還正在那陰陰的山裏走著,兩邊山上狼啊什麽的發出怪叫。他忽然想,如果這回要考不起,哪有臉見人,死了算了!怎麽死?跳崖,喝安眠藥,喝農藥?跳崖怕摔不死,安眠藥哪去弄?農藥到處都有,但苦。但要死總會有辦法,他便不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