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時我在空軍服役。那時二十來歲,血氣方剛。孔子告誡說此時要戒之在鬥,我卻一心想上前線打打殺殺。入伍時部隊要挑兩人去老山前線,輪不到我,讓我悵恨不已!那時根本沒想什麽“去邊庭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蔭子”,隻想去戰場衝鋒陷陣,拋灑熱血。在部隊如坐牢,遇上六四,我興奮不已。
六月三號中飯後我就到了天安門。一到天安門我就哪兒熱鬧往哪衝;但衝到最熱鬧處也隻見些當兵的與百姓的小爭鬥,後都和平解決。當日我在天安門衝來跑去,到晚上又餓又渴,便決定去北大一老鄉那兒過夜。我九點坐地鐵到了木樨地,準備換乘320。累得不行,便坐在地鐵長椅上歇歇。跟鄰座聊天,他說320停開,他得去西直門轉車去中關村。我便懶得上去,也跟他去西直門轉車。
後來才知,木樨地十點就開槍了。那裏死人最多。我若上去,趕個正著。我最喜歡往前衝。一上去,我多半就挨了子彈。
十點多我到了北大。那是個無眠之夜。半夜廣播美國之音說軍隊進了北大。大家便齊吼:“跟他們拚了!”都往樓下衝。我衝出門,發現沒武器,翻身進宿舍找武器。屋裏連根棍棒都沒有。床柱粗大,是個好武器,搖晃半天,搞不下來,我隻得一把掀開老鄉蚊帳被窩,抓起尺把厚兩米長的床板,腳踏床欄把它扳下來,扛在肩上,狂叫著衝下樓。校園裏不見軍隊。廣播又說軍隊包圍了北大。我便隨著人流衝到北大南側門外。那裏也沒見到軍隊,隻見學生們圍住一輛白色轎車。我這才發現我拿的床板是最大的武器,扛在肩上,如一麵旗幟;有的學生捏把指頭大的水果刀,有的抓個紅塑料臉盆。有人對橋車砸石頭,說那是軍隊密探,我想衝上去砸車卻沒法挨近車子,人流如狂潮,處身其中,身不由己。好不容易擠到前麵,車裏卻爬出一人哆哆嗦嗦說他是自己人,馬上有人呼叫不要打自己人。沒見軍隊,我們便折回。廣播又呼籲去校辦跟校方交涉。我便又扛著床板去校辦。校辦進不去,隻能臉貼到雕花玻璃窗上望裏看,什麽也看不到,我便吼:“把玻璃砸了!”退後舉起床板就要砸。同行的老鄉陳永權一把拉住說使不得使不得。我心笑老鄉膽小怕事,但也隻得聽他的,沒過成打砸的癮。
下半夜聽說木樨地開槍了,我又忙跑到三角地,有學生剛從木樨地回來,抖著鮮血染紅的汗衫,哭叫:“他們真開槍了! 打的是真子彈!”聽到這我心急火燎要趕去天安門。回宿舍找自行車,老鄉找遍鄰近宿舍也沒找到。我真想步人步行去天安門!
一夜我渾身火燒火燎,隻想奔赴最前線。一早老鄉給我謀到輛自行車。我吃了點東西就騎車飛快趕往天安門。路過木樨地。那時才知那裏死人最多。我後悔昨夜偷懶沒爬梯上到地麵。街道上有小攤凝固的血甚至白色腦漿。長安街上排滿裝甲車,還有兵車,兵車車鬥上擠滿軍人。好些裝甲車燒著了,滾滾黑煙入天。有人鑽到裝甲車下點起火,然後跳到車頂上,大家鼓掌歡呼。好一會士兵才從裝甲車車鬥裏爬出來,站到一邊。一會車底下黑煙紅火冒出,再一會黑煙滾滾,嫋嫋連天。我特別佩服那點著裝甲車再跳到車頂上揮手號呼的勇士。我有股不可遏製的衝動想去燒輛裝甲車,為保衛百姓做點實事!但我怕機油和煙的臭味。我一聞到那味就喘不過氣來,胸悶作嘔。我隻推著車遠遠羨慕地看著英雄們點著裝甲車再站到車上領受群眾歡呼。
後來我被抓了,經曆了無數恐怖時刻。我慶幸我沒燒軍車。如沒對油煙的敏感,我肯定會去燒車,而且決不會隻燒一輛。燒軍車的都隻有一個結果:槍斃!
二十年前想起那時的經曆還顫抖不已,寫下回憶錄《一個解放軍的1989》。一晃三十年過去,如今知天命了,已心平氣和,但想到那死者差點就是我自己就感慨不已。
2019年6月3日
謝謝好文分享!
說到底,世界上的不幸的後麵,都有美帝的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