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係的老師們都注意到謝良教授最近不太提女兒了。以前同事間閑談,不出五句話老謝就會把話題兜到女兒身上,然後不經意地說起她最近又參加了什麽活動,得了什麽獎,然後很謙虛地等著對方讚美他女兒出色,當然還有老謝教女有方。
也不怪老謝得意,他女兒的確出類拔萃。美國華裔圈子裏,孩子學習好,會一兩件樂器,都不算什麽。可老謝的女兒不但學習成績出色,芭蕾,滑冰,鋼琴,樣樣精通,而且從小就參加社區服務,尤其是在老謝的影響下對政治特別感興趣,是學校辯論俱樂部的主席和幹將。謝太太覺得對政治太感興趣的女孩子,多少讓人有點兒不自在。可老謝總批評太太格局太小,還是中國男尊女卑的舊思想,這裏是美國,在這充滿了機遇和奇跡的大陸,當然應該讓女兒自由地發展。老謝嘴上沒說的是,女兒才貌雙全,如果從政,焉知不是第二個趙小蘭,日後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為新一代華裔之光。
老謝的女兒芳名掌珠。他們夫妻是中年得女,愛如心頭肉一樣,所以不惜工本地栽培。 “功夫不負有心人,”珠兒高中畢業後得到了一個全額的獎學金,去了離家才不過五十英裏的斯坦福讀醫學預科。珠兒剛上大學那兩年,老謝的心情真是無比舒暢。教授的工作輕鬆又穩定,“妻如玉,女兒如花,”又住在華人聚居的灣區,有自由民主,也有豆漿油條,東西文明的好處都讓他占全了。
可是“九一 一”發生了。雙塔倒掉的時候, 身為美國人的安全感也豁然瓦解。還沒等老謝從恐怖襲擊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珠兒突然從學校回來了,說她想退學參軍。老謝和太太當時都嚇懵了,不知道女兒怎麽會冒出個這樣的怪念頭。“好女不唱戲,好男不當兵。”這可是中國人老輩子留下來的看法,象珠兒這種嬌生慣養的女孩子當什麽兵呢?珠兒說她要保衛美國人的生存方式。
聽她說得真誠堅定,老謝差點兒笑出聲來,見他臉上全是不屑,珠兒繼續說道:“‘六四’的時候,爸爸還是中國的公派留學生,不是跑到國會山前示威支持絕食學生麽?爸爸一直教育我要為民主奮鬥,參軍是我保衛民主的方式!”
老謝一時無言,“六四”時期的壯舉是他經常掛在嘴邊的,因為當時的表現,他後來很快拿了綠卡,留在美國高校,從此一帆風順地發展。當然有人說他拿的是“血卡”,別人流血換來的。綠卡也好,血卡也罷,老謝覺得自己還是為提倡民主自由這些普世價值作了些貢獻的。就是隔著太平洋搖旗呐喊,不也費了些嗓子精神麽?
見老謝沉默,珠兒摟住父親道:“爸爸記不記得入籍時的誓言?”老謝茫然,珠兒念道:“‘我宣誓,如果需要的話,我會拿起武器保衛這個國家。’”對大多數人,包括老謝,入籍的誓言無非是一句冠冕堂皇的套話。可是珠兒顯然把這句誓言看得很重。老謝感到幾絲隱隱的自卑。拿綠卡、入籍這些事兒對老謝來說,都不過是通向安逸富有生活的台階,他還真從沒有想過應該為這個國家做些什麽。老謝第一次覺得女兒不再是需要他嬌寵的小女孩,而是一個有理想有頭腦的熱血青年,他不由對女兒有了幾分敬畏之感。
老謝夫妻向來對女兒千依百順,但在退學參軍上,絲毫也不肯通融。老兩口先是苦勸,後是哀求,又威脅要切斷她的經濟來源,見女兒還是不為所動,就一起躺在床上,淚眼婆娑的,捂著胸口說要犯心髒病。可珠兒是醫學預科生,父母裝病的招數根本騙不了她。老謝夫妻哭鬧了兩個星期,到底也沒有拗過女兒,眼睜睜看著她放棄了名校畢業生的大好前程,參軍入伍去了。
珠兒新兵訓練結束後,特地請父母去德州的基地參加結業典禮。老謝夫妻滿心不願意,可愛女心切,還是買了機票,帶著大包小包的零食和點心,風塵仆仆趕了去。在機場老謝和太太差點兒沒認出女兒。珠兒從前水嫩的皮膚曬成了小麥色,人看起來瘦了一圈,可是也看得出身體更結實了,有一種凜然的健美。連她的聲音都比從前低沉了,聽起來象是成熟了好多。本來路上老謝和太太還幻想著女兒在軍營吃些苦頭,說不定會回心轉意,甚至願意跟他們回家複學,可是看見女兒精神抖擻的樣子,他們夫妻竟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沉默地聽著女兒興奮地介紹她這幾個月的軍旅生活。
營地建在沙漠裏,離美墨邊境不遠,烈日下沙塵到處飛揚。結業典禮就在操場上舉行,老謝夫妻和其他來參加典禮的父母坐在看台上,等著基地的司令致辭。昨晚家長和新兵會談時,老謝發現從軍的美國人多以南方和中西部的鄉下白人為主,再有就是猶他州的摩門教徒,好不容易能看到一張亞裔的臉,一問還是越南移民想靠參軍掙公民身份的。
別看老謝平常總把民主、平等這些字眼掛在嘴邊,他骨子裏是很講究尊卑上下的。他最自傲的一點就是宜興謝家從明朝時就是江南望族,即使經曆了近代的戰亂和革命,書香也一直延綿不斷。老謝和堂兄弟中,歐美的博士就有六個,到了珠兒這一代,親戚們家的孩子個個都是名校畢業,不是在矽穀開公司,就是在花街投行上班。珠兒這隻“舊時王謝堂前燕”,怎麽會落到軍營裏和非法移民的孩子為伍?老謝鬱悶得不得了。
司令開始講話了。照例先說了幾個笑話,表揚了新兵們的表現後,他就開始提醒這些年青人他們的生命已經是國家財產,一定要妥善保管。那個司令不停地提到軍人可能遭受到的危險,幾乎每個句子裏都帶個“死”字。老謝和太太的手攥得越來越近。好不容易聽他講完了,又是奏樂,又是鼓掌,新兵訓練中的佼佼者上台領獎,珠兒當然也在其中。她不施脂粉,頭發整整齊齊地盤在腦後,穿著剪裁合體的海軍陸戰隊正式禮服,顯得英姿颯爽。聽眾人向她歡呼,老謝和太太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反而心酸地要掉淚。如果不是珠兒執意退學參軍的話,現在她身上應該是斯坦福畢業生的禮服。
典禮結束後,司令走到觀禮席上和新兵們的父母談話。他特地過來和老謝握手,向他致意,感謝他培養出這麽優秀的女兒。要是在別的場合碰到這麽一個高級軍官,老謝肯定會分析一下國際形勢,引用一些美軍的戰績,再點綴幾句名人名言,既能恭維聽眾,又可以賣弄學識。但今天他頭腦發木,什麽伶俐話也想不起。他隻呆呆地看著女兒,說她穿上軍禮服真好看。
“如果你看到有軍人穿著這樣的大禮服去你家門口,可不是好事。”司令笑著說。老謝不由地問了一句“為什麽?”隨即想到在電影看過的送陣亡通知的情形,他的心陡然一沉。
新兵訓練結束不久,伊拉克戰爭就開始了,珠兒所在的部隊被派往戰區。她到科威特後,給父母發了一個簡短的電子郵件,報個平安,在最後一行,她特地用中文寫著“我保證聖誕節前回家看爸爸、媽媽。”
收到這封郵件後,珠兒就音訊皆無。開始的時候,老謝和太太還能勉強安慰自己,珠兒是女兵,又是做醫護工作的,不直接參與戰鬥,肯定沒什麽危險。況且美軍勢如破竹,和平指日可待。珠兒和同袍們很快就能踏上回國的旅程,在賓西法尼亞大道上列隊遊行,接受著人民、世界和曆史的歡呼。
美軍占領巴格達,珠兒沒消息。布什總統宣布大規模戰鬥結束,珠兒還沒消息。隨後遊擊戰起,美軍傷亡日增。老謝和太太再也坐不住了。跟她從屬的單位聯係,他們隻說她健康安全,跟著海軍陸戰隊最前鋒的醫療隊,行蹤必須高度保密。
老謝夫妻每日牽腸掛肚,卻也無可奈何。“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老謝靠著這句西諺寬慰自己和太太。每天吃了晚飯,夫妻兩個就守著電視看新聞,然後分析戰局,最後的結論是女兒沒事兒,可每次說完以後,夫妻倆都更淒惶些。客廳裏放著一大幅珠兒的戎裝照,在國旗模糊的紅藍白背景前,她純真而自豪地微笑著。現在老謝和太太都有點兒怕看這張照片,因為電視上有太多同樣造型的軍人遺照。每天在新聞節目的最後和廣告以前,伴隨著哀樂和禮炮聲,他們青春的麵龐閃過幾秒,隨即消失。
老謝夫妻憂心如焚。本來已經入了教會的太太居然去唐人街買了一本《諸葛神數》,天天早上起來給珠兒算卦。算得好,就高高興興;算得不好,就淒淒惶惶。老謝最討厭中國的傳統迷信,可是見太太整天魂不守舍的,也不忍心勸阻她。
老謝自己也很難受。一會兒恨珠兒,怨她狠心拋下父母;一會兒又憐惜她,女子從軍,肯定要吃苦頭的。他見太太精神如此脆弱,所有的擔憂和痛苦隻能埋在心裏。隻是有一天在唐代詩歌的課上,講到那句“古來征戰幾人回”時,老謝忍不住潸然淚下。
轉眼間,聖誕節就快到了。從前珠兒在家的時候,每年都是她在屋前花園掛彩燈。今年隻剩了老謝和太太,他們在籬笆上綁滿了黃絲帶,仿佛綁得越多,珠兒回來的把握就越大。幾個月來,靠著珠兒回家過聖誕的承諾,老謝夫妻才不至於憂慮成疾。他們早就把聖誕的禮物食品都購置全了,每天眼巴巴地盼著女兒的消息。
一天早上,老謝在廚房煮咖啡,忽然聽太太在早餐間裏驚叫一聲,他趕緊過去。見太太捂著嘴,滿臉恐懼地指著窗外。外麵的車道上站著一個神情肅穆的黑人士官,全副盛裝,胸前掛滿了金銀獎章和綬帶。他手裏還拿著一個打開的文件夾,仿佛在核對著什麽。
軍人父母最恐懼的時刻到了。從早餐室到客廳再到門口,不到二十英尺的過道,老謝和太太互相扶持著,仿佛走了一個世紀。他們手牽著手,終於鼓足了勇氣,打開了門。撲麵而來的是寒冷的晨風,幾百條絹帶在風中瑟縮的碎響。晨光中門口站著的盛裝軍人看起來那麽不真實,隻見他嘴唇一張一合的,卻聽不清他在說什麽。那軍人說完了話,就滿臉歉意地看著他們。
老謝握住了他的手,他哽咽著說道:“從前我不理解女兒為什麽要參軍,我不明白她為什麽不走父母替她安排好的道路,安安穩穩,風風光光地過一輩子,非要去過艱苦危險的生活不可。過去幾個月我每夜都睡不著,回想她從小的點點滴滴,直到最近才終於想通了。女兒不是我們實現理想的工具,她是一個有獨立思考的能力的人。當初我們把她帶到美國,就是想給她選擇生活的自由,她也果真長成了一個有主見的人。既然她選擇為了愛國的誓言而戰,作為父親,我應該尊重她的選擇。我希望你知道,我真心為這樣的女兒驕傲!”說到後來,他已經是泣不成聲。太太抓著那個軍人的另一隻手,也是淚如泉湧,哭得說不出話。
象是被他們夫妻的真情流露給嚇呆了,那個軍人掙紮著把手抽回來。一邊後退,一邊結結巴巴地說:“先生,先生,對不起,我就是想問問101高速公路怎麽走?”
“你不是來送陣亡通知的?”老謝驚醒似地問道。
“當然不是。”那個軍人一臉迷惑地說道:“我是募兵處的,剛到這個城市工作,剛才我下錯了高速公路的出口,在這個社區轉來轉去,迷路了。後來看見你家門口掛著國旗和黃絲帶,猜想你家跟軍隊有關,所以過來問問路。”
老謝和太太怔了一下,隨即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夫妻幾十年了,第一次當著外人就親吻起來,一點兒也不管那個軍人還在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
明天,還有明天。珠兒會回來的,那是她對父母的誓言。